他但笑不语,伸出食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

“回家吧。”

斩首之后,衙门会留着尸身等死者的家人来收,若长久无人认领的便直接丢到城北的荒坡上掩埋。

肖云和的党羽倒了七七八八,别说没有亲眷,就是有也无人敢来给他收尸,担心再被扣上反贼的帽子。

于是衙役们图方便,只拿了个破席子一卷,匆匆丢到野地里了事。

眼下的气候虽然已渐渐回暖,但凉意犹在,冷风将破草席吹得呜呜悲鸣,一只寒鸦被血腥气息所吸引,抖着翅膀在草席上落脚,脑袋灵活地左右转动。

正在它琢磨着要从哪儿下嘴时,地上的枯叶被人踩出一声动静,它立时受惊,急匆匆展翅飞走。

荒野里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她已不再穿黑衣,而是换了身寻常的装束,粗布衣衫把那股肃杀得气息冲淡了不少,乍一看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姑娘,唯有眼神和从前一般清冷。

尺素在附近寻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肖云和的尸体入土为安。

单薄的木牌立在坟堆前,上面只字未写。

她蹲在原地里想了许久,视线落到近处一朵才冒头的小花上,娇嫩,柔弱,貌不惊人。

恍惚间,让她回忆起多年前,在定州死气沉沉的流民巷内,也是这么一朵小花孤零零地开在脚边,和她一起在墙角中等着饿死、冻死、或是病死。

就是在这个时候,头顶出现了一张温柔含笑的脸,那只宽大的手掌轻盖在她脑袋上。

他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尺素将那朵花,连同它周围的泥土一并捧起,仔细种在了肖云和的墓前,

等做完了这一切,她方才起身,对着那个凄凉的坟茔淡声说:“保重。”

想了想,又补充道:“后会无期。”

黄昏的夕阳打在女子坚毅的后背上,将她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荒坟间,然后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平地里。

而那朵羸弱的小花还静静生长在墓碑前,于风中轻轻的摇晃。

随着肖云和的死,大梁的这场风波也掀过去了历史的一页。

京城上下迎来了新年的上元与花朝节。

言书月是在三月初时醒过来的。

那会儿守在床边的是言莫和温明,由于长久的疲惫,温明睡得很熟,倒是言莫醒着,看着她姐睁开眼,半天张口又说不出话来,当即就吓傻了,隔了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一个劲儿地去推温明。

“姐……姐夫姐夫,我姐她,我姐她醒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里里外外一大波人涌了进来。

言书月躺在床上,被陈氏拉着哭一会儿,再被温明抱着喊一会儿,最后被大夫摁着把脉翻眼皮看舌头,倒是比在病中还要累上几分。

书辞挤不进去,又怕打扰她休息,只能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

她瞧见言书月的目光从缝隙里钻出来,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许多事就那么不言而喻的过去了。

书辞跟着绽开了笑颜。

屋外日头正好,新生的枝桠与冬眠后的鸟雀在春光中生机勃勃。

她从来都坚信老天爷给的那些磨难总是会过去的。

毕竟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时了。

☆、【八十章】

四月初八的时候, 肃亲王府的人就把聘礼送了过来。

因为一大早去看言书月了,等书辞回来,正好听到在报礼单, 打头第一件就是汉白玉的送子观音佛像, 此后还有什么青釉梨花瓶,点翠银狮子, 东海红珊瑚……为了图个好事成双的寓意,每一件还都是两对, 几十箱的东西从正厅一路摆到了垂花门前, 堆得满院子都是。

沈怿这回难得地亲自跑了一趟, 谈笑风生地与镇国将军在偏厅喝茶闲谈,听着礼单上那些价格不菲的玩意儿,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书辞在旁边肉疼得不行, 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高声报名的人,眼睛里的怨念几乎快汇成团火喷射过去了。

“提花九霞缎二十匹……碧海冷香卷豹壶一对……”

正在琢磨着那九霞缎一匹是多少的价格,冷不丁就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脚下登时腾空。

沈怿搂着她旁若无人地往别处走。

书辞晃腿挣扎:“我还没听完呢!”

“有什么好听的。”

“我就想知道还有哪些值钱的!”

沈怿施施然道:“等回头你嫁过来了, 我把账本给你,慢慢看。”

在花园里被他放下,书辞才转过身抱怨:“你也太下血本了吧?过礼而已, 咱们知根知底的,哪怕是好面子也不至于给这么多啊。”

他轻笑:“看样子你还是没明白。”沈怿伸手揽着她的纤腰往自己身前提了提,一副悠闲的模样,“真当这傅家二爷的爹是白认的呀?这笔钱除了补贴你的嫁妆之外, 自然还是为了答谢镇国老将军那两口子。”

得知这个缘由,书辞不禁愣了下,后知后觉地理清了这其中的那些弯弯绕,意识到他沈怿前前后后为她花了这么多心思,顿然无比的愧疚。

“……这算什么表情?”他垂头抵着她的额,打趣道,“你值那么多钱,应该高兴才是,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书辞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埋首去抱他,却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沈怿拿下巴在她头顶轻蹭了下,语气轻柔。

“没什么……”书辞声音低低的,“就是忽然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有些受宠若惊。”

他笑出声来,“我不是一直都对你好么,感情你现在才发觉?”

“以前……以前不算。”她踮起脚,双臂轻拥着他脖颈,凑在沈怿的耳边,“反正我就觉得你现在好。”

书辞不知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被他看上了,琢磨很久也没有个结果,但想到今后能和他在一起,心中仍满满的都是甘甜。

她那一句喜欢听入耳中,沈怿不自觉愣神了片刻,随后又舒舒服服地把头搁在她颈窝,含笑着调侃:

“我算是知道了,从前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你不记得,眼下花了几个银子就让你感动成这样……你啊,还真是给点钱就能跟人家跑了。”

原本气氛还挺好的,听到这里,书辞不大乐意地把他脑袋别开:“什么话,我几时有过?”

她一时也不抱了,松开手睇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领个情么?”

“好好好,我领情。”沈怿从谏如流地上去牵她,笑意未减,“行了,不恼了,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太久,送送我吧。”

虽然有皇上的赐婚,但是过场还是必须要走的,傅夫人这边是认的干娘,陈氏那边是养母,两个妇道人家聚在一块儿和沈怿谈婚期,那叫一个七嘴八舌,没完没了,他实在是嫌麻烦。

原本上年就该成亲,因为言则的事足足拖了快半年,所以当问起他的意见,沈怿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月吧,哪天是黄道吉日就哪天了。”当然要是能明天就成亲那最好。

两个娘沉默了许久,最后委婉的向他表示了诸多的不妥之处,例如,婚嫁是大事,要好好准备,您贵为王爷实在不应该那么猴急会让人看笑话的……之类。

最后在他眼神的不耐烦与气势上的淫威之下,日子定在了下个月。

算起来只有三十天不到。

书辞同他路过前院时,还听到报礼单的声音,约摸是要收尾了,那管事的已全然不如之前的中气十足,饶是如此,里面的东西从他口中吐出来依然非常有吸引力。

沈怿看见她这般纠结模样,不由好笑地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摁了一下,“还没嫁我呢,这就开始替我心疼银子了?”

书辞瞪了他眼,“谁的银子也不能随便败啊,血汗钱呢。”

“怕什么。”他不以为意,“王府的库房里不缺东西,够你败半辈子了。”

他们俩手挽手边说边走出将军府的大门,随行的侍卫在旁给他看着马,正准备道别,迎面便看到一个青衫人信步朝这边行来。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正是已经当上指挥使的晏寻。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锦衣卫,约摸是远远瞧见书辞二人了,临到正门前时,回头朝那几个手下吩咐了两声,命其在原地等候。

“还担心你不在。”晏寻含笑道,“没想到你们倒是自己出来了。”

尽管已看见他们相挽的手,他似也并未在意一般,自动忽略了沈怿的存在,只是把目光停在书辞的脸上,星眸里满是笑意。

“晏大哥。”上次诛杀肖云和也多亏了有他帮忙,书辞对他自然是感激不尽,“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对了,身体怎么样?还有犯病吗?”

他摇头说无碍,“掩真道长给了一副药方,说是这病虽然不能根除,但可以压制,只要不停药就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书辞听完安心地一笑:“那就好。”

“我适才听温捕头提到,你们是下个月成亲。”晏寻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她,“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俗物一件,权当是个心意。”

为了接这个盒子,书辞自然而然就把和沈怿十指相扣的手给松开了,后者颦眉看了她两眼,最后双手环胸转过身去。

檀木雕花的礼盒,捧起来沉甸甸的,书辞不由期待地打开盖子,晏寻也有些紧张地等她的反应。

不知是日头太好还是阳光太足,仿佛开启的刹那有抹明晃晃的光闪出来,她眼前骤然一亮,但见红绸锦缎上,一支精致华贵的凤钗静躺在其中,周身流光溢彩。

“好漂亮。”她毫不吝啬地夸赞,“多谢。”

眼看书辞的确喜欢,晏寻不由松了口气,也跟着她一同欢喜:“你不嫌弃就好。”

“我也拿不准你们姑娘家适合什么,不过总是见你头上素净得很,便想着送支发钗……”说到此处,他有意无意地朝沈怿那边望了一眼,“这点首饰不值什么,毕竟你都是快做王妃的人了,应该在这种地方花些心思。”

听出他话里有指桑骂槐的味道,沈怿慢悠悠地侧过来,抬眸见书辞拿着那支金钗喜滋滋地打量,心头总觉得瘆的慌……

“她又不是你家的王妃,不劳阁下破费。”

晏寻皱了皱眉,饶是身份有别,仍旧忍不住开口:“你既是知道,那倒是上点心。”

“这是我们俩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你……”

“诶、诶。”书辞赶紧打圆场,“一点小事而已,别动怒,别动怒……那个,晏大哥,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办么?你去忙吧,回头我把喜帖给你送去。”说完又扬了扬手上的凤钗,“谢谢你的钗。”

晏寻鼻中轻嗯了声,又气不顺地瞪了沈怿两眼,这才抬脚离开。

见他走远,书辞还低头转着手里的发钗,越看越喜欢,唇边的笑容渐渐荡开。

就在她笑得正开心时,余光冷不丁发现了沈怿那不太友好的目光,她察觉到不妙,忙把钗背到背后。

“你干嘛……”

沈怿危险地眯了眯眼,抬起一边眉毛:“给我。”

“不行……这人家送的!”

沈怿一点点靠近。

“我又不戴,我就看看!”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她据理力争。

“那也不行。”他很坚持,干脆出手就要抢。

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书辞还是努力地垂死挣扎着,在台阶下蹦跶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

“沈怿!你这什么臭毛病啊!”

春末的天气,白日里虽然热,晚上倒还是凉爽的。

王府的书房外种了不少翠竹,入夜便是一阵风声萧萧。

沈怿可谓是忙了一天,满身疲惫地推门进去,桌上的灯便因他这个动作而微晃了一下。

屋内坐着的那人这才将手中的书挪开,面带微笑地看他:“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沈怿头也没抬,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正准备端茶喝时,发现他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禁哼道:“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沈冽仍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你是我四哥,论理,咱们本就不算外人。”他把那本《玉楼春》合上,随口道:“这书挺好看的,四哥不介意借我两天吧?”

“不介意……”说着,望了那书名两眼,沈怿轻笑,“想不到,你也爱读这种东西?”

“我是无聊消遣。”沈冽颇有深意地冲他挑眉,“不过,你是快成亲的人了,看看这个的确有好处。”

他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淡淡道:“我用不上,禁足那会儿打发时间翻翻的而已。”

闻言,沈冽倒也没深究下去,只是拿着书嘴角轻扬的翻阅,那表情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沈怿心有不耐:“你来,不会就是为了找我借这么一本书吧?”

“不行么?”他一脸无害地抬头,“四哥,你对我的戒心其实不必那么重。我的确算计了肖云和,也算计了不少人,可对于你,我一直以来都是极敬重的。”

沈冽小他几岁,打小养在生母旁边,而张贵妃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出身虽不高贵,然而不言不语地也混了个贵妃的头衔,深宫之中,若没点心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由她养出来的孩子,手段与城府肯定不会太逊色。

沈怿对他一向是爱答不理,交情不深,可令他意外的是,沈冽似乎很有兴趣与自己合作,三天两头的上门来沟通感情。

“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上该着手考虑了。”

“我的事不急。”沈冽微微一笑,“弟弟还有一年才弱冠呢,这个时候立王妃太早了。”

他低头翻了一页书,“何况,我也没四哥这么好的命,能遇上四嫂。”

过了半晌无人应声,隐约感觉四周的气氛不对,沈冽从书里抬起头,看到沈怿的眼神,立马改口:“不不不,四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深感他这脾气实在是太不好惹了,沈冽只能讪笑地拱手:“总而言之,弟弟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八一章】

对于成亲, 书辞没有半点经验。

原本是打算等言书月出嫁那天多多留神观摩一番,也好等轮到自己时不会那么手忙脚乱,哪想之前闹这么一出事来, 兜兜转转一大圈, 反而是她先嫁人了。

怪只怪沈怿把日子定得太近,筹备起来难免仓促, 他倒是没事人一样一脸无所谓,书辞这边却从下聘那日起就忙翻了天。

傅老将军和傅铭都是武将, 在这种事上是一脉相承的迟钝。

将军夫人早已经放弃了与这父子俩的交流, 只和陈氏商量着嫁妆要怎样置办才合规矩又不会逾越, 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为了这点零碎琐事竟乐此不疲地琢磨了一宿。

书辞这才发现她们俩的性子当真是极其相似,尤其是在这种大事小情上格外的合拍。

除开贵重的物件,嫁妆里那些盖头、帕子还得自己着手来绣, 幸而她从前就是干这个的,上手倒也快,每日和紫玉关在房里,差不多就靠绣花混时间了。

偶尔, 言书月得闲时也会跟着陈氏上门来帮忙。

她醒来已有一个月,汤汤水水的灌了好几天,眼下气色是好转了, 说话声音也响了,但书辞总担心她身体没康复,不欲让她太过劳累。

“我不要紧的。”眼见她们老把自己当病人看,忙没帮上, 反倒有些添乱了,言书月为了证明自己,起身去提了炉子烧水煮茶,一面絮叨,“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大的毛病就没有了。他还夸我恢复得好呢,若是旁人昏睡那么久,一准四肢无力,保不齐腿脚还会落下什么后遗症,下半辈子只怕还得在轮椅上过……你看我就没有,我手脚可有力了……”

书辞和紫玉拿着花绷子齐齐抬头看她,想让她住口已经是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言书月啪的一声,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她纳闷道:“诶?”

书辞:快闭嘴啊!!

“大小姐!您没事儿吧!”紫玉飞快丢了针线,赶紧和另一个丫头一块儿上前去搀扶,言书月却笑盈盈挥开她们,拍拍衣裙上的灰,“没事,刚才和你们闹着玩的。”

她撑着地站起来,还刻意跳了两下,让她们放心。

在场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静默了片刻。

言书月还笑得一脸无害:“这不是怕你们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