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他手里拎着一篓子砖块锄头,书辞有种不好不坏的预感,“你这是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刘晟一脸倒霉样地锤了锤老腰,“你那太监爹的坟又给人挖了。”

他碎碎念道:“给你爹守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这功夫,都能给自己建个陵寝了。”

闻言,书辞和沈怿心有灵犀似的相对一望,眼里皆有不解,“又有人来盗墓?可我爹坟里的青铜碎片不是已经被拿走了吗?”

“谁知道呢。”他坐在一边儿休息,“本来就没几个值钱的东西,这么一折腾,棺材上都多好几道痕,真是作孽……这群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活人不偷,尽偷死人,还专找一个下手。”

刘晟擦了把汗,“难不成我还会好心往里头再给他添点陪葬呐?美得他们!”

肖云和早就死了,府上涉及谋逆的碎片也一并抄家充公,那还有谁会惦记着这东西?

沈怿越想越奇怪:“他墓里究竟有什么?”

“你想知道?”刘晟抬眼瞧他,努努嘴示意,“自己下去看呗。”

坟墓是世间阴气最重的地方,除了盗墓的敢豁出去赚黑心钱,寻常人自然是能避则避,以免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沈怿倒是没那个忌讳,却并不愿让书辞跟他一起。

“你一个姑娘家,看这些作甚么。”他把外袍脱了塞到她怀中,“在外面等我。”

她捧着他的衣裳,听话地应了:“哦。”

梁秋危的墓很小,装不下太多人,高远被凄凉地遗弃在外,只能跟着紫玉在一旁巴巴儿地张望。

书辞同刘晟在目前把香烛摆上,等烧完了一堆纸钱,沈怿还没出来,她托腮坐在草地上发呆,愈发地好奇起肖云和那些没有说完的话。

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梁秋危如果不是被长公主所累,那他究竟是为何而死?而以他当时的身份,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让他死的,无非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先帝,还有一个便是……太后?!

书辞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随即不寒而栗起来。

那个巨大的禁宫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淳贵妃是怎么死的?将沈怿领到井边的太监又是谁?这个几次三番来盗她亲爹坟墓的,又会是何人呢?

无数个问题交织在她脑海,像是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此时,只听高远低低唤了声王爷,沈怿一跃而出,弹了弹衣袍上的灰,有些遗憾地走到她身侧,“还真是没剩什么值钱的了,墓里的东西毁坏得厉害,就找到一个空盒子和这朵珠花。”

他说完,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盒子是青铜所制,古朴素雅,外表有凹凸不平的纹路,很明显是用来装青铜碎片的,至于那朵珠花,倒是稀松平常……

书辞拿在指尖转了两圈,这般温婉柔和的首饰,怎么看都可能,也应该像是她娘的贴身之物。

“沈怿。”她凑过去,“你说,这会是宫花吗?”

他挑了一下眉,明白她的意思:“觉得你娘是宫里人?”

书辞着急道:“万一呢?”

见她神情如此认真,沈怿遂专注地打量了那头饰许久,沉吟片刻:“看着,是有几分像。”

她神经骤然紧绷:“这么说我娘极有可能是宫中的哪位娘娘?……不对,时隔那么久,她许是太妃了?”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沈怿提醒道,“宫花并非只是宫中妃嫔才能用,家中若有和皇亲沾边的,逢年过节,也能得这样赏赐。”

书辞才燃起的希望被他这句话瞬间浇灭,想想也是,仅凭一支珠花就断定身份的确有点草率。

可倘若是和皇亲沾边的……那范围可就太大了。

“不过,你爹对你娘还挺深情。”沈怿随手拨弄了两下,“不仅收做陪葬,死了还拿在手里不放。”

书辞听得眼皮一跳,“你是从我爹手上取下来的?”

他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这怎么行,怎么说也是遗物。”书辞咬牙切齿,“赶紧还回去!”

“那又如何,你自家的东西。”

她瞪他,“人家盗墓的都被我爹的真情所感动,你还是他女婿呢。”

“盗墓的只是嫌这东西不值钱而已……”

被她推了半天,沈怿颇为无奈,只好再次下了一趟墓穴。

梁秋危的这座坟当真是建得简陋,再加上几次被盗墓的毁坏,早已不成样子,他将东西放回原处,想着往后得空还是再找些人翻修一下好了。

刘晟要忙着修葺坟茔,他们一行人帮不上忙,反而被嫌弃累赘,没多久就被他拎着锄头赶走了。

书辞上了马车才觉得姓刘的这老头委实不靠谱,说给她爹守墓,结果次次都让盗墓的得手,居然还好意思赶他们走。

可惜天色已晚,来不及再去村子里看看小韦和她的娘。

在外面耽搁了一天,回城时已是傍晚,晚霞如血般泼洒在墙上,梁秋危手里那朵珠花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书辞一直惦记着,絮絮叨叨和沈怿聊了一路。

他起先还在听,后来眼皮子越来越沉,头靠在她怀里很快就睡熟了。

书辞原本说得正热闹,一转头看到他平静的睡颜,蓦地便怔愣了下,忙住了口,不敢再出声。

落日的半缕余晖打在沈怿眉眼间,知道他这样的人生来警惕,如此毫无戒备的模样,叫她心中生出种“自己何德何能”的感觉。

其实不止一次书辞在心里问过自己。

沈怿究竟看上她哪里了?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仅仅只是因为那句“别人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吗?

可总是没想出个理由来,也不好直白的去问,到底只能拿“也许我的确天生丽质”之类的话开解自己。

马车在王府正门前停住,车夫长长的一声“吁”,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沈怿叫醒,他倒是先有所察觉地睁开了眼。

书辞瞧着他:“这么困,一会儿吃了饭就赶紧补觉吧?”

沈怿闭目捏了捏眉心,嗓音带了点睡醒后的低哑:“嗯……”

两人从车上下来,管事的上前点头哈腰地交代晚膳的事,突然间,毫无征兆的,沈怿的脚步就顿住了。

他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拐角,一改先前的懒散和困倦,竟透出几分凌厉来。

书辞见他神色有异,问了句怎么了,随即也跟着望了过去。

那墙边站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五官深邃,眸光中隐藏着沉郁的色彩,冷冷的看着这边,当发现他们也在瞧着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阁下是……肃亲王?”

沈怿不避不回地同他对视,他骨子里那种不屑和桀骜在遇上敌意时毫无保留地流露了出来。

那人正要说话,只听到远远的,有个熟悉且透着意外的声音响起:

“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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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一章的剧情……

前方认亲现场!!

老王最近有点肾亏,所以我这章停止了造人的活动……

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辞的娘特别像太后呀←_←

老王本章全程的内心活动只有一句话:我好困!!!!!!!!QAQ

☆、第 87 章 【八七章】

隔这儿没多远就是晏寻和他手下的锦衣卫, 大概才出了案子回来,一身风尘仆仆。

那大高个闻声讷讷地转回头, 望着那边锦衣华服的青年,怔怔地叫了声“寻儿”。

自晏寻当上指挥使起性子就收敛了很多, 比之前更加成熟稳重, 因为要在北镇抚司里树立威信, 平日里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然而在这当下,那种少见的少年气息再次浮现在他脸上, 几乎想都没想就朝这边跑来,丢下他那一帮属下面面相觑。

“义父。”晏寻颇激动地握住他的胳膊, 上下打量, 双目竟微微发红, “您怎么会来这儿?”

与他的惊喜神情不同, 对方表现得很是淡定, 似乎并不意外, 只感慨地拿手拍拍他的胳膊, “你长大了……”

晏寻咬了咬下唇, 声音微有些哽咽, “您……您是特地来找我的?”他感动不已,“您大老远从南疆那边来……就是为了找我?”

他仓促着抹了把双目,想去抱他,“孩儿实在是……”

大高个沉默了一阵,仍旧拍拍他的胳膊:“不是,我只是来和肃亲王说几句话, 碰巧遇到你了。”

书辞: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果然不是亲生的。

亲王府的花厅内,紫玉将泡好的茶与果点一一摆上,端着托盘欠身退了出去。

此处四面通风,正中摆了一大块冰山,在这般闷热的夏夜当中很是凉爽。

桌边,四个人围聚而坐,沈怿本就没什么精神,耷拉着眼皮垂目喝茶,书辞感觉他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一脑袋扎进那小茶杯里一睡不起。

晏寻的这个义父是戎卢人,此前曾在小寒潭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记得他背上有个狼头刺青,所以印象特别深。

因为担心戎卢名字在中原不太好混,这位义父还入乡随俗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叫“晏何还”,听上去很有几分诗意。

晏何还端起茶来,半天没饮,反而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许久没来中原了,想不到而今的世道竟出了这么多的乱子,你们大梁还真应了那句‘外强中干’,别看打仗猛如虎,内里真是一团烂棉絮,理都理不清。”

沈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你们还是打不过。”

“技不如人,弱肉强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晏何还朝他举杯,“我也该谢谢你,若没你当日对梁皇求情,眼下的戎卢大概早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稀奇。”见他以茶代酒喝了,沈怿却仍旧带了些意味不明地笑,“我把你们部族打成这样,你反倒来谢我?”

“该谢时谢,该恨时恨,乱世当中,本就没什么对,没什么错。”他把杯子放下,“就说年初被斩的那个肖云和,你能说他一定错了么?也不一定。算起来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今天下能做到他这种程度的,还真不多了。”

晏寻听着奇怪:“义父,原来你那么早就来中原了?”

晏何还点头:“我来了快有一年多,本只是打算瞧两眼就回去,但出了肖云和那件事,让我意识到,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些实情再不讲出来,我真怕会跟着我一块儿进棺材。”

他后半句话先是看着沈怿说,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晏寻,搞得两个人都莫名其妙。

什么实情?这实情,和他们俩难道都有关系吗?

书辞脑子转得飞快,沉吟了片刻,凑过去问道:“贵妃是戎卢人,晏先生也是戎卢人,看先生的年纪……那会儿应该和贵妃熟识的吧?”

“不错。”晏何还深吸了口气,他脸的本就黑,尤其还在这样的夜色里,整个面容好似阴沉不定,他平静地朝沈怿道,“我和你娘……曾经有过婚约。”

窗外正好有风吹进来,那座大冰山幽幽的往外冒寒气,恍惚营造出一个诡异而又迷离的场景。

晏寻咽了口唾沫,紧紧握着茶杯没说话。

书辞小心翼翼地咬着嘴唇,偷偷去瞄沈怿,原是怕他会多想,谁知他却是一脸的无所谓,不过看得出,眉宇间的睡意退去了不少,带了几分有趣和好奇。

“哦?我娘居然还有旧情人?”

知道当初淳贵妃是被先帝横扫戎卢时所掳,可没想到真被书辞言中了,她的确有个青梅竹马,而且这个青梅竹马居然还是晏寻的义父。

那这样看,沈怿他爹岂不是等同于横刀夺爱?

以为对方多少会愤恨怨怼,然而说起这件事时,晏何还的面容间瞧不出任何的波澜:“那一年戎卢吃了败仗,部族首领的妹妹又被梁皇之子所劫,简直可以说是奇耻大辱,整个部落都陷于一种颓靡不振的状态当中,军心涣散,民不聊生。

“淳儿本性刚烈,原就是打算自刎的,可偏偏又有那么巧,带走她的那位王爷居然当了皇帝,君临天下。她从此中看出了转机,于是,就有了一个计策……”

这话虽没讲完,书辞和沈怿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傅老将军所说的“奸妃当道,小人作妖”的旧事。

看样子,淳贵妃就是做的这个打算,不能力敌,便采用智取。

“这个计划她没让我告诉旁人,只是叫我在京城中接应她。”晏何还吐字很慢,像是每一句都牵动着久远的往昔,“起初进行得挺顺利,建元皇帝对她没有半点戒心,她在后宫干政,甚至成功的引起了朝中动乱。大梁那会儿本就处在南北交战的紧张局面里,倘若此刻再内斗不休,咱们反扑拿下南边的几座城池必然指日可待。”

淳贵妃大概是想效仿从前的骊姬,先扰乱朝纲,下一步恐怕就是谋害皇嗣。

所以她尽管不喜欢,却也要将沈怿生下来,或许就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能牺牲到这个地步,说到底全是为了家乡的小国,虽然回不去,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也能让她心甘情愿拼命至此。

晏寻见缝插针地问道:“那这位贵妃,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提起这个,晏何还也是眉头紧锁,“说来很奇怪,出事的前几天,她便命人私下里传信给我,说是知晓一个与皇后……也就当今太后有关的秘密,没准儿能够掀起一场比开国功臣通敌叛国还要大的风波。”

听到这里,书辞心中无端的一揪,脱口而出:“是什么?”

不料,那晏何还遗憾地给了个令人失落的答案:“不知道,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她……其实那时我就已经感觉不太对劲了。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得到了她病死宫中的消息。”

淳贵妃的死,也许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很多遍,来回咀嚼,就像陈氏接受言则的死一样,到如今可以坦坦荡荡的说与世人知,不见悲喜。

晏寻沉默良久,还是宽慰道:“义父,节哀。”

他摆手:“人都死了那么久了,早节哀了。”晏何还把玩着茶杯,若有似无地瞥了沈怿一眼,“我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查淳儿的死因,可惜不是宫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战事,一拖再拖,转眼都十几年了,还是一无所获。”

沈怿将茶盖子拿起来,好玩似的在杯口处刮来刮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查害死她的凶手?”

“她怎么说也是你娘。”晏何还轻叹道,“我明白,你对她没什么好感。可对于你,她的感情却比所有人都复杂。无数次我在信中提到你的时候,她皆避而不谈。直到某一天……”

他停了片刻,低声说:“她在信的末尾写了这么一句……”

“她说,‘怿儿八岁了’。”

书辞转过眼时,明显地看到沈怿玩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轻滞了半瞬。

那个身负国仇家恨的贵妃,在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时,对于这个仇人与自己所生的儿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她每每拔下簪子往他身上戳出血痕的时候,心中又是否煎熬过呢?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亡故,掩埋在黄土之下,永远也不会人知道了。

书辞在桌下慢慢伸手过去,摸到沈怿的五指,还没等覆上去,已被他一下子,紧紧握住。

晏何还的话说到这里就算是点到为止了,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径自讲了下去,“淳儿死后,我在京城里又待了一年有余,原是不甘心,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进宫打听,可不多久,就遇上了长公主结党营私企图谋逆的事。当晚圣旨降罪,乌泱泱的禁军涌入公主府,夜里起了一阵大火,把整个府邸烧得干干净净,火光冲天,连周围的民居也不能幸免……”

他的语气忽然渺远起来,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缓缓道:“那时我在公主府外,看见有许多下人、仆婢从浓烟滚滚里冲出来,马匹马车因为受惊窜入街巷,人流中还有一个被老妇人牵着的三四岁的孩童。”

以为后面的内容皆是他的絮叨,书辞本没放在心上,突然听到孩童两个字,耳朵当即动了动。

“我见他衣着华丽,仆妇又一口一个小少爷,于是猜测他或许是公主府内的亲眷。”

晏寻愕然地抬起头来,眼中空荡荡的,仿佛完全不能思量。

晏何还没敢去看他,口中喃喃道:“那时,我便起了私心。淳儿已死,许多计划付之东流,想着如果把他带回能戎卢,当做质子,今后两国交战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

“义父?!”晏寻望着他,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不止是他,连书辞和沈怿也不同程度的惊讶了一番。

的确曾听说长公主与驸马有一子,可那么多年过去,都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谁能想到会是晏寻!

再细细回想,与驸马相同的疾病,还有肖云和的手下留情,所有的细节又莫名吻合。

晏何还大概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略带病态的脸无所动的摆了两下,声音忽然有几分哑:“这个男孩儿可能是被突来的变故吓傻了,以至于我带着他一路南下,他也没有反抗,直到跨过边境时,他才毫无征兆的大哭……”那会儿不明白,很久以后晏何还方朦朦胧胧地懂了,其实三岁孩童也知道家乡何处,叶落归根。

“那个孩子,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