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娘家人在朝中还是举足轻重的,那边倒是可以先住上一阵,等朝中稳定下来,再由自己的几位兄长上几道折子让皇帝请自己回宫也不迟。

毕竟历朝历代没有过把太后丢在宫外不管的道理,哪怕沈怿再狂妄,也不至于如此不受礼法。

在她兀自计划之时,身后的太监一直沉默而立,静静的注视着。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太后扇了扇热气,叫了声福子,“有些渴了,打点水来吧。”

他依言上前一步,眼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以为逃出生天,而一脸从容的老妇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太后原以为他是打算摇轱辘汲水,并未放在心上,却怎么也没料到那双手缓缓越过了井绳,毫无犹豫地搭在她肩头。

猛地一用力,整个人便好似纸片轻飘飘往下坠。

噗通一声。

因为是头朝下,连呼叫也不曾听见。

崔福玉搬起一旁的石板,把井口堵得严严实实。

隐约能闻得其中扑腾的水花响,他冷漠地站在外面,淡淡道:“您自便。”

十多年前,她命人将淳贵妃推入井里,十多年后,自己也死于井内,就像一个轮回,总算是有始有终。

紫禁城的夜风刮了多久,这场政变就持续了多久。

把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龟缩在壳里的隆安皇帝,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心腹,趁夜逃离了禁宫。

沈冽听完手下人的禀报,颦眉若有所思:“照这么看,沈皓应该是准备靠青铜麟翻盘,这东西里说不定有什么地图或是路线。”

“跑不了多远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起初还嚷着不要拉自己造反的晏指挥使,在经历了一晚上的酣战后,居然比谁都积极,当下点了一队人马打算出城拦截。

“是我太大意了。”书辞站在一旁,无不遗憾地轻叹,“若不带玉佩出来,也许就没这么多曲折了……”

沈怿伸手轻轻揽她,“不要紧的,别自责。”

“四哥说得是。”沈冽温言安慰,“而且就算你不带在身上,他也会想办法拿到。好在我们如今已占了大半优势,这些细枝末节,不用太过介怀。”

书辞闻言轻点头,抬起眼,朝他淡淡笑了一下。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表情,不知为何,沈怿却觉得她好似十分疲惫,面容间尽是倦色,一张脸白得极不正常。

他不自觉拧起眉:“是不是困了?”

书辞仍摇了摇头,带了几分倦然地看着他:“我们能回家了么?”

“好。”沈怿抬手给她抚平额间的散发,柔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混战了一夜的皇城,雪地里堆满了尸首,宫殿外血流成河,正有人提着水桶一遍一遍冲洗着台阶上的血迹。

刀光剑影尽数烟消云散,破晓的天边,有晨曦洒下,正不偏不倚打在她的侧脸。

沈怿说完这句话同时,视线也落在她苍白的嘴唇上。适才被他抚过的额头,有一抹殷红的颜色。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将手抽了回来,看着掌心里分明的血迹,挥了整宿刀的这只胳膊,也终于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

背后失血过多,又胆战心惊地折腾了一天,书辞撑到现在已难以为继,身形不稳地靠在他肩上。

她周身冷得厉害,四肢冰凉。

沈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手脚居然无力到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她往下滑,半蹲在地。

“伤到哪儿了?”他握着她的手,几乎是吼出声来,“伤到哪儿了你告诉我啊!”

眼皮止不住的发沉,书辞歪头倚在沈怿胸膛,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里竟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水泽。

她看进眼底,不由吃了一惊,伸手在他脸颊上抚了抚,笑着宽慰:“你别紧张,只是皮肉伤而已。”

扣在她脉门上的手指不可抑制地轻颤,沈怿半晌没把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到她后背的血早已干涸,将衣衫紧紧黏在一块。

“让我来。”沈冽见他这样完全不行,忙快手快脚的探了脉搏,招呼左右,“药膏呢?赶紧止血上药,快到太医院去叫个人来……你抱好她,当心别碰到伤口。”

“不要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她真没中毒,你放心。”

“慢点,慢点,不是你这样抱的……”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

书辞静静躺在沈怿怀中,抬眸时,湛蓝色的天空在他身后无比清晰,苍穹里有白云朵朵,飞鸟成阵。

她合上双眼,满足地轻轻叹息。

天终于晴了。

☆、第 95 章 【九五章】

书辞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许多人来往, 走走停停。

有时是言则站在老宅树下朝她颔首微笑,有时是肖云和跪在邢台上, 迎着正午阳光,神情悠然。

记忆中的过客, 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不停不息。

她想起她去过的那些地方, 见过的那些人, 经历过的那些事。

上元节花灯如昼,凤箫声动, 小山村芒草漫天,围猎场上大草原漫山遍野, 无边无际。

明明平时从不曾刻意回想, 到现在才发现, 原来这一切她都记忆如新, 一直没忘。

凌乱的梦境断断续续, 并不完整, 期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低语。起初是沈怿冷着腔调, 不讲道理地训斥大夫, 后来声音里又多了言书月和陈氏, 再后来便是将军夫人与言莫……

书辞在一片不算吵杂的轻言细语中睁开了眼,狭小的视线内竟挨挨挤挤塞满了人。

言书月离她最近,一双水眸蹭一下瞪大了,继而欣喜万分。

“醒了醒了,我就说方才见她手指有反应的……”

站在旁边发愁的傅夫人与陈氏皆松了口气,双手合十朝天念了两句佛。

紫玉眼睛微红, 见状忙转身去叫大夫。

掩真离得不远,像是等候多时,顶了一头倒长不短的花白须发,客客气气地把夫人小姐们拨开,上前诊脉。

尽管熟人很多,但她一时却没找到沈怿。

老道士将手摁在书辞腕上,捏着胡须缓缓点头,“三脉虽弱,不过不显疾象,看样子伤口恢复得很好。”

他替她盖好被衾,“您安心休养,等把气血补回来,四肢就有力了。”

言书月并不放心:“伤口那么长,可会留疤?”

“宫里的药都是上品,”掩真起身去桌上写方子,“应该没有大碍。”

傅夫人闻声说:“我那边倒是有几瓶伤药,用了不容易留疤的,回头我命人送来。”

陈氏附和着点头,“毕竟是姑娘家,在这种事上还是小心些为好。”她想了想,朝书辞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厨房炖了汤,按你的口味备了好几种。”

言书月当下补充:“还有粥和肉羹。”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的关怀,不欲拂了她们的好意,书辞只好淡笑着一一应了。

考虑到她昏睡了大半天也的确需要静养,言书月一行并未逗留太久,看她老老实实的喝完了药,方陆续告辞离开。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书辞这才瞧见靠在不远处的沈怿,他原来一直都在,只是不声不响的望着这边,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与她目光交汇的同时,沈怿垂了一下眼睑,继而慢慢地朝床边走来。

“还以为你有事忙去了……”

“怎么了?”书辞视线一路追随着他,侧过头笑问,“谁又招你了?这么不高兴。”

沈怿的眉峰已经深深拧起,沉默地坐在床前。

“我说怎么没瞧见你,想是之前对大夫发脾气,被老将军拽出去了吧?”她大病初愈,眼中难得有神采地打趣道,“也好,难得还有人能制得住你。”

沈怿闭上眼,探进被衾里摸到她的手,忽然长叹了口气,低头将脑袋深埋在她肩侧,久久没有抬起。

书辞眸色温和地静静打量他,微有些吃力地伸手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头,哄孩子一般柔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因为低着头,他声音显得沉闷,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情绪,“既然受了伤,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感觉出了秋后算账的味道,她心虚地笑道:“那种情况下,我不想让你分心……”

沈怿抬起头来,眼中少见的对她带有怒意,“分心?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多危险?”

“若是伤到经脉怎么办?若是刀口淬了毒怎么办?你!……”

他一连串的质问书辞一个也答不上,只好机智地装病敷衍:“你小点声,嚷得我头都晕了。”

沈怿一肚子话瞬间堵在咽喉,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即便知晓书辞是拿话搪塞,仍是忍不住去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

“我没有发烧。”书辞轻轻解释。

沈怿垂眸握着她的手放在唇下,细嫩的指腹在他浅浅的胡渣上划过,“就算是为了我。”他嗓音低低的,“往后别这样了,好不好?”

书辞听得心里一软,歉疚地嗯了声,指尖悄悄在他眼角处不着痕迹的一抹,出言调侃,“你真这么关心我啊?”

“你说呢?”沈怿涩然地牵起嘴角,“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给你守寡吗?”

她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手心移到他脑后,由于没力气起身,便引着他的头缓缓靠向自己,熟悉而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是淡淡的带有药草的香气。

柔软的唇瓣贴近之时,彼此皆很有默契的蜻蜓点水地吻了吻,浅尝辄止。

书辞抬起胳膊搂着沈怿的脖颈,脸颊轻靠在他耳畔厮磨。

“今后我保证都听你的。”

沈怿小心翼翼避开她背脊上的伤将她拥入怀,言语间充满了无可奈何:“说了要做到才行……”

“好,我绝对做得到。”她信誓旦旦。

尽管昨晚上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动,沈怿还像个没事人一般守在床边陪她。王府外面也不知闹成了什么鸡飞狗跳的模样,他横竖无动于衷,把皇宫里的烂摊子全甩给了沈冽和晏寻。

饶是如此,底下来禀报事宜的人依旧一个接着一个毫无间断,书辞靠在床头小憩,就见他不时出门,站在外面听高远低声耳语。

沈冽是在半下午时前来探望她的,彼时沈怿正在喂书辞喝粥,看到有人造访似乎也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搞得后者甚是尴尬,一度犹豫着自己这个探病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之后,沈冽望着他二人道:“刚刚晏大人来人说,发现了沈皓的行踪。”

书辞本就忧心青铜麟的事,听罢忙问:“怎么样了?”

“说是他带着人躲进了城郊附近的一个小山村。”他颦眉思忖,“我怀疑,麒麟上所指的藏宝之地,很可能便是此处。”

城郊附近的小山村……

仿佛心有灵犀,书辞和沈怿同时对视了一眼。

会是梁秋危坟茔所在的那个碗口村么?

此时,黄昏下的山坡被夕阳的余晖染得分外温柔,那些被冬雪压弯的枝头在阳光中显得灿烂无比,隐隐还能看见几点新绿。田埂上是扛着锄头劳作归家的村民,简陋的小屋前,不少用过晚饭的人坐在门外和邻里闲聊。

突然间,平地而起的马蹄踏碎了才冒头的枝叶,山村里的宁静在这一瞬被骤然打破。

一队身着玄甲的卫军整齐有序的从村前进来,一路风驰电掣,令行禁止,分明是军中做派。

走在半途的村民看到此景吃惊不已,忙慌不择路地避让,方才还在说闲话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飞快拾起家门前的小凳子躲进屋内,满村都是马蹄溅起的烟尘。

韦寡妇把小韦紧紧搂在怀里,忧心忡忡地打量院外。

土埂上的小木屋内,刘晟负手走出来,眯起眼看着坡下窜过去的黑骑,眸中不经意带了一抹探究的神色。

这队玄甲军正是沈皓最后的那点亲卫,他在今早天亮前趁乱从皇城逃出,由麒麟上简短的地图所示,并不费力的便找到了这个地方。

可局势还是不容乐观,他们几乎出城不久便被晏寻派出城的锦衣卫发觉,一整天东躲西藏,怎么也没有甩掉这群尾巴。沈皓的亲军在途中损失了不少,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先找到藏宝山再行计较。

马匹在祠堂前停住脚,沈皓被几个亲卫扶着下了马,他极少这样奔波劳累过,此刻喘息不定,一张脸白得像纸。

他在两边黑骑的搀扶中,抬眼看了看那神秘的山门,心头生出一些感慨来。

千万人梦寐以求,前仆后继,不顾生死所要找寻的东西就在他的眼前,这一瞬难免感到敬畏与踯躅。

可惜还没等他伤春悲秋太久,底下的侍卫便小跑着赶来通报:“皇上,追兵将至,锦衣卫已经快到村前了。”

沈皓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说:“进山。”

书辞一直很好奇麒麟里藏着的秘密,可如今这玩意儿在沈皓的手上,她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总觉得事情好似还未结束。

“眼下怎么办,那东西传得这么邪乎,他要是卷土重来,我们应付得了吗?”忽然想到晏寻带头前去追捕,又担忧道,“晏大哥不会有事吧?”

沈冽立在她床边,指腹缓缓摩挲着玉扳指,“不要紧,哪怕他找到地方,也构不成威胁。”

沈冽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支着头淡声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并不意外?”

书辞微愣了下,转目去看他,明显带着怀疑:“什么意思,难道根本就没有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全都只是谣言而已吗?”

“不是。”沈冽轻摇头,他仿佛有点走神,缓缓地说道:“很久以前,太/祖得麒麟平定中原,百战百胜,这个故事是真实存在的,包括后来他担心麒麟落入他人之手下令拆解毁去,这些流传也都是真的。”

“那宝山里的确有金银财宝?有武器军备?”她问。

“有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能让□□夺得江山的,必然不会是凡物。”

书辞不解:“那你为何会说,皇帝就算手持麒麟也不足为惧呢?”

沈冽深吸了口气,声音渐低,“因为故事到后面……就变了。”

“继太/祖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得到青铜麟打开宝山的人,是孝宗皇帝。他原是高宗的庶子,很不受宠,后来借此起兵□□才坐上了皇位。

“孝宗皇帝由于有了自己的前车之鉴,比太/祖更怕麒麟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于是干脆将计就计,设了一个局。”

书辞脱口而出:“什么局?”

沈怿何等聪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早已闻弦音知雅意,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平阳公主。

“他将宝山里的东西全数烧光了——其实经历了两朝战乱,那些宝物本就所剩无几。

“但麒麟的传说还在,而他孝宗又是借此篡位成功之人,等同于证实了流言的真实性。那么今后但凡有谋逆之心的,当然会想方设法的找寻麒麟碎片,只要稍加留意,捉拿乱臣贼子便轻而易举。”沈冽道,“所以后来才会有了锦衣卫、有了东厂西厂,全都是皇帝的耳目罢了。”

因此当年平阳公主私下派人打听碎片下落的事,原来早就被先帝察觉了?也难怪东窗事发得那么突然。

书辞忽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与失落感笼罩,她将头靠在拔步床的栏杆上,想着那些为青铜碎片而死的人,想着数十年前围绕它展开的那些旧阴谋,长公主,肖云和,言则甚至是梁秋危……

他们或许到死也不知晓,自己拼命追求和守护的居然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被帝王家的野心和一个平平无奇的死物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