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如此荒谬可笑,但当一切发生之时又显得这么顺理成章……也许,冥冥中真有宿命难为,世间有许多事,是凡人所不能左右的。

沈怿在静默了良久之后,蓦地开口:“这件事,我不知道,沈皓也不知道……那你又是从何处而得知的?”

到这时,沈冽才望向他,儒雅温润的面容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

“青铜麟的秘密历代帝王讳莫如深,只有到传位之际才会告知储君。”

“四哥,我此前不是问过你,难道不奇怪当初沈皓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为何先帝临终前会将皇位给他么?”

说这话时,他视线落在窗外。

太阳没入地底的最后一道光打在他的脸颊,渐渐缩小,缩小,化作了一点,最后消失无踪。

沈冽抱着双臂,平静道:“父皇真正的遗诏上,太子的那个位置……本是我的。”

话音落下的那瞬,枝头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转动着脑袋打量四周,展开双翅,呼啦一下飞入苍穹。

室内噤若寒蝉,气氛莫名安静下来,书辞不得不想,自己在旁听这些究竟合不合适。

沈怿神色淡淡的,手里的银匙搅动着已经冷透了的稀粥,半晌没有言语。

在短暂的一阵沉默结束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出声打破僵局。

“既然宝藏被一把火烧了,那沈皓现在还能找到入口么?”

沈冽点了一下头,“实际上为了以防真有本事大的反贼瞒天过海,孝宗皇帝还留了一手。宝山已毁,它索性在其中布下天罗地网,如此一来,即便有漏网之鱼寻宝入山,也一样会被诛杀在此。”

书辞接着他的话道:“而沈皓并不知道这一点。”

“对。可以说,现在的那个地方已经不是什么为人心之所向的藏宝之处了。”

他顿了顿。

“是无间地狱。”

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前,沈皓带着他剩下的亲兵跑进了密道当中,背后的锦衣卫依然穷追不舍,他逃得有些狼狈,跌跌撞撞走到尽头。

幽暗狭窄的道路深处,一扇巨大的石门挡在面前,门上斑驳不平,覆满了灰尘,吐息间竟都能吹起不少,显然已有些年头无人问津了。

本村的族长大概知晓祠堂后内涵乾坤,但因为多年来没办法打开石门,所以未曾放在心上,整个密道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听得背后追兵的脚步声渐近,沈皓慌里慌张取出那个拼好的青铜麒麟,对准了门上凹陷的小槽,严丝合缝地放了进去。

“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簌簌往下落的灰尘和土块,这个封尘了近百年的石门终于开启,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晏寻的人马就在后面,随时可能追上来,沈皓明白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也没细想,当即领着亲兵一窝蜂涌进了密室里。

“快关门!”他一声令下,笨重的石墙在短暂的启动后,又很快合上。

姗姗来迟的晏寻等人,只能看见那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待跑到跟前时,门已紧紧闭合。

“大人。”一帮锦衣卫在四周搜寻了一圈无果之后,上前来讨他的示下,“墙上并未找到机关,是否要撞门?还请大人明示。”

晏寻盯着门扉,抬手制止,“不急,先派人回城禀报,其余的静观其变。”

“是。”

门后的视线陡然宽敞起来,是个别有洞天的所在。然而周遭没有灯火,显得比外面更加阴暗,沈皓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里走。

瞧不清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行得有些艰难,不知为何,这个藏宝山给他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很好。

沈皓不算个很精明的人,但他就像在鹰爪下躲藏的兔子,反应足够敏锐,这般空旷的环境让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详。

正在此时,一个亲卫惊喜的喊道:“皇上,您看那边!”

山谷密不透风,却在不远处的高处,不知什么位置投射出一道月光,正照着石阶上一个落满灰尘的精致木匣。

华光中甚至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尘埃,仿佛是给迷失在暗黑里的人们一个最明智的指引。

亲兵们立即拥着他走过去。

眼见已经靠近,在通往石阶的路上,蓦地闻得一声极轻的响动,不知何人踢到了脚下散落的东西。

只一瞬间,整个山谷像是从沉睡中苏醒,骤然睁开了眼,地面之下隐约传来隆隆的轰鸣,无数的箭矢从每个角落袭来,把还在侥幸逃过一劫的黑骑们射了个措手不及。

“有埋伏!”

“保护皇上!”

亲卫们执剑格挡,兵刃碰撞的响声此起彼伏,这座山好像已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混乱中的人们自顾不暇,沈皓只能在黑暗里手足无措地后退,耳畔疾风阵阵,在他转头的刹那,一支长箭正中额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谷内,亲兵们谁也没发觉地上倒在的那具尸体,鲜血流成了河,交错的人影和箭影之间,那道蟾光却依旧明亮。

☆、第 96 章 【九六章】

新年伊始发生的政变几乎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隆安皇帝并非皇室正统的消息如决堤之水,在短短几个时辰内, 传遍了全京城。

市井的百姓们头一次直面如此震撼的宫闱秘闻,对于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已经津津乐道的揣测出了多个版本。

朝堂上的一干大臣压根还没回过神, 便被紧接而来的破事砸了个晕头转向。

两位亲王收拾烂摊子的手段一点也不逊于肖云和, 快刀斩乱麻地把沈皓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一个不剩。

大梁经历了好几次动荡,本以为再折腾下去必然乱上加乱, 没想到血洗了六部之后,沈冽竟将早就准备好的政令推出来, 居然奇迹般地稳住了大局。

在一切按部就班, 井然有序的进行之时, 有心人却从当今的局势上咂摸出了点别样的味道。

距离隆安皇帝伏诛已过去半月之久, 两位打着正统旗号逼宫的王爷, 至今也还没谁有要登基继位的意思。

朝中的各种猜测铺天盖地, 连街头巷尾也时常议论纷纷, 庄亲王懂谋略, 肃亲王有战功, 似乎哪一个都有当皇帝的可能。

这两位爷该不会要为了皇位,再打一架吧?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王府里却一如既往,待在家里养病的书辞可以说是距离真相最近的人,言书月上门来陪她喝茶的时候,也忍不住旁敲侧击的问上两句。

“王爷……他是怎么想的, 就没告诉过你么?”

彼时,书辞正在藤椅上晒太阳,手指上下翻飞地玩着九子连锁,不很在意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言书月试探着道,“你也不担心?”

她闻言终于停下动作,把九子锁合拢在掌心,闭目想了想,“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他。”说完,唇边荡出些浅笑,“而且我相信,沈怿不会让我失望的。”

此刻,烟尘散尽的紫禁城还处在忙碌之中,一个皇帝的落幕总是会带来无数需要善后的琐事,御书房的案几间,奏折堆了快有半人之高。

由于新帝未定,早朝自然是没法上的,大臣们只能通过不停地写折子来表达自己对这场政变惶恐的看法,沈冽成日里翻得焦头烂额,手边用坏的笔已多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沈怿闲闲地抱着胳膊在旁,一副瞧热闹的样子看他忙活。

沈冽抬手沾墨的同时,居然还能抽空来和他说话:“这回戎卢部帮了我们不少忙,我有想法把南边的商路打通,以便两国互通有无。”

沈怿思量片刻,颔首说好,“晏何还同我们是认识的,叫他去谈会方便很多。”

“我也这么想。”他把奏折合上,“还有就是才从南疆回来的杨烨……这人我一直没考虑好要如何处置。四哥,你怎么看呢?”

“杨烨么……”他眉毛挑起,把此人的名字在嘴里喃喃过了一遍,“我倒是觉得他挺有意思,把人给我吧,杀了怪可惜。”

沈冽微微一笑:“也好,就由你处理了。”

肖云和事件后,大小官员本就被清理了不少,再加上这次沈皓的心腹,朝廷当真是处在青黄不接的阶段,也该是时候开科取士了……

“沈皓一死,别的倒还好,不过那些追随他的亲兵,还有五大营那边,军心难免涣散,可能要劳烦你跑一趟了。”

沈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忽然放下手睇了他一眼,抬脚往外走,“还是老样子,军中的事交给我。”

沈冽笔尖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嘴唇开合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打在明黄的琉璃瓦上,虽然已过了召见朝臣的时间,但外间仍站了好些个元老大臣,皱眉凑在一块交头接耳的低语。

沈怿才走出室内,这帮人双眼一亮,伸长脖子叫了声王爷,飞快拥了上来,一言一语的交代那些堆积已久的大事小情,其间还夹杂着各种疑问。

新出的政策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戎卢部真的要通商吗?

听说提前开科考,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

改吏治的事,可需要再考虑一下?

沈怿被一帮嘴碎子围住,耳边王爷长王爷短的叫得他心烦意乱,花了好些功夫才强忍着没开口让这群人滚,最后不耐烦的甩下一句“让开”,负手便走了。

原地里的朝臣们面面相觑,随后又连声叹气,眼见沈冽从书房出来,忙又呼啦啦往上靠。

“王爷,您瞧瞧,你瞧瞧,这叫什么事儿啊……”一帮元老对沈怿本就没有好感,然而他一时半刻又不表态,于是都各自觉得很为难,只能叹个不停,“回回见了他总是这样,朝里的事,他怎么着也该操点心了。”

沈冽笑着打圆场:“四哥的脾气,几位大人是知道的,多担待一下吧。”

御史台的陈大人和旁边几个互使了个眼色,狠了狠心,决定捅破那层窗户纸:“王爷,不是臣多嘴,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眼睑低垂,沉默下来。

“四王爷到底是淳贵妃所生,若说上一位不是正统,这一位恐怕也难以服众啊。”

众人皆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此话已经不能算是委婉了,起初推翻沈皓就是宣扬的“大梁正统”,若眼下这么快言行相诡,想必会惹人非议。

尽管一帮人目光殷切,沈冽却仍久久未语,只是望着沈怿的背影,眸子里带了些复杂的情绪。

皇家的宫殿在政变半个月后,再度恢复了宁静。

好像当权者无论是谁,对于这座宫城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它还是和平时一样,浩大、雄伟,又透着压抑与阴沉。

出来躲清闲的沈怿走在高墙下的青砖上,在光影里缓缓踱步。

他站在甬路间时,只觉这四方天地从未宽广过,宏大的建筑方方正正地圈在周围,还留有同年记忆的殿宇和门扉在眼前显得熟悉又陌生。

长长的石板道两边,有低头清扫落叶的太监与宫女,当他经过时,每一个都停下来低眉顺目地行礼。

因为宫里的规定,所有人的脸上都必须带着笑吟吟的喜气。

那些仿若包着层蜡一样的表情在他眼中一晃而过,和整个皇宫的气息如出一辙。

宫墙外,有吱呀吱呀转动轱辘的声音,两个太监在井边把满满的一桶水吊了上来,沈怿不经意侧过头,瞧着那口与宫中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水井,脚下忽然放缓。

门边管事的太监模样有点面熟,大概三十出头了,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恭敬地呵腰。

“王爷。”

沈怿斜眼睇了他良久,嘴角若有似无地扬起。

崔福玉好似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笑,他微微诧异地抬眼,视线中的那位王爷却已经行远,道路的尽头只余一抹身影,背后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为了避开喋喋不休的大臣,沈怿难得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重游皇宫,等回到御书房,那群各怀心思的文官终于走了,沈冽在如山的奏折间欣喜的冲他道:“晏何还回信了,两国通商之事,他说会尽力而为。”

他挑起一边的眉,心不在焉地点头:“挺好的。”

“等此事一了,南疆那边的城镇应该会很快发展起来,今后再将其作为古丝路的入口,咱们就能再次和西域有往来,说不定还可以扩出一条大商路……”

与邻国邦交是好事,他兀自说得很热闹,沈怿陪着听了一阵,见太阳西沉,起身去将挂着的大氅取下,披在身上,不以为意地开口:

“明天,我就回都督府了。”

沈冽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眸中的神采渐渐退去,他握着笔,像是在纠结,又像是在迟疑:“四哥,你……是认真的吗?”

沈怿连头也没回,系好了带子,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少问得那么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也不是不能……”

他颦眉打断,“行了吧。”

“我可不是你。”沈怿略拢了拢衣袍,举步出去,“对这个皇宫,我没兴趣。”

沈冽听罢呆愣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他蓦地站起来追出门,四合的暮色把禁宫染上了一层幽暗的色彩。

偌大的殿外早已看不见沈怿的踪迹。

饶是开了春,天依然黑得很快。

王府中有着和宫廷截然不同的气氛,沈怿走在回廊上,遥遥看见房中透出的那抹温暖的光,唇边便不自觉溢出笑容。

桌上摆满了菜,各式各样,书辞大概等候多时,百无聊赖的玩起了自己的手。

他进门来先脱下外袍,“你手上是镶金了?瞧得这么入神。”

“没有镶金,我新染了蔻丹。”她说着把手伸出来,颇有几分得意地给他看,“好不好看?”

白皙的手指上,凤仙花汁红得耀眼,衬得整双手意外的可爱。

沈怿靠近的同时,把她一只手握住,慢条斯理地在唇下摩挲,张口轻轻含了含,柔声问:“等很久了?”

“也没多久。”书辞就势勾住他脖颈,“菜刚热好,赶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怿匆匆扫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

“怎么?不饿?”瞥见他面有倦色,书辞摸了摸他的脸,“今天很忙吗,累到了?”

他低声说还好,下巴抵在她头顶。

“不吃了吧,我想先睡会儿……”

见他作势就准备往床上倒,书辞立马扶住,“等等,好歹喝碗粥垫垫肚子,你这样晚上会饿醒的。”

在她刚要起身时,手腕忽被沈怿轻轻一拽拉回床边,微烫的掌心覆在她腰肢上,沿着后背来回抚摸。

“阿辞。”他低下头,从鼻尖吻到唇角,淡淡的药香中,嗓音愈渐低哑,“咱们要个孩子吧?”

虽被亲得满脑子发晕,书辞听了这话,还没忘推开他,皱着眉质疑道:“不是说我还小,不着急的吗?”

沈怿扬了扬眉,“对,上次是这么说的。”他倒不否认。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都快过去一年了。”沈怿残忍的提醒道,“别忘了,你今年也要十八了……”

说完便又俯身吻了上来。

“十、十八很大吗?”书辞在他的唇齿间含糊不清的问道。

“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嗯是什么意思?”

她挣扎着想起身。

“等等,住手!……你先说清楚……”

后面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得到回答,帐幔缓缓垂下,夜风里烛火依旧,一轮明月,照得地上清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