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我记得你一直不喜欢文会——要是我当皇帝,我会把文会取消的。”

迟慕只觉得临头一盆冷水浇下,顿时清醒不少,压低声音:“你说什么——你当皇帝?”

“你不必知道这么多,你看谁来了?”赵秋墨微笑着指着门外。

迟慕只觉得四周是刷刷的风声。宰相张知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大厅门口,身后恭恭敬敬的站着刚刚还在奋笔疾书的江南才子。

大厅里几百人刷的动起来,只看得到衣袍带风,在空起来划出壮观的弧线。又齐刷刷的跪拜下去。

几百号人忽然全体伏到地上,安安静静,景象诡异。

大厅敞开的大门口,斜斜的站着一个人。逆光,看不清相貌,身材颀长。

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压迫感。

赵秋墨手在迟慕肩上一压,迟慕腿一颤,也跟着跪下。

大厅里的人又齐声吟唱:“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人朝拜完毕后,李子鱼再一甩衣袍,优雅的跪下:“臣李子鱼,参见皇上。”

谁都不觉得白王这一跪屈尊。只觉得他下跪那刹那白衣翻飞,清雅俊美,风姿卓越,把一厅文人雅士看呆了。那些黑压压的低着的头通通冒着被砍下来的危险用眼角往李子鱼这边瞟。

赵秋墨随即跪下,声音舒缓:“臣赵秋墨,参见皇上。”

门口的人又往厅内迈了一步,拿眼睛往大厅内缓缓扫过,在迟慕身边停留了几秒。迟慕避过他的目光,只觉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

原来,他就是当朝皇帝——李琛,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李琛。迟慕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李琛发话了,声音没有皇帝的威严,却又几分顽劣性:“白王请起。赵将军请起。看你们这又是美酒又是佳人的,怀里抱一个,脚边跪一个,怎么不叫我来啊。”

李子鱼笑道:“子鱼自有更好的人选进宫里。”

说话间李琛已经走到厅内,站在李子鱼面前,迟慕看清了他的脸。

朱唇丹目,面如冠玉。举止透着几分玩世不恭,几分阴郁,几分皇家贵气,和几分娇惯。初创江山的帝王有霸气,但这种帝王之气几代传下来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但凡深宫太监养大的皇子都娇生惯养,然后在权利倾压中踏着兄弟的血即位,即位后无所约束,肆意妄为。

江南的此代帝王就是如此,所以气质如此。

“子鱼真是越来越出众了。啊,对了”,李琛笑得很舒爽:“朕今天来找你要一个人。哦对了,众爱卿请起——”

像是忽然想起身边还趴着一群人,李琛一抬手,终于让那些被忽略的人站起来了。

“说来,臣正有一个想带给皇上看。”李子鱼也笑得恭顺温良。

“哦?这么巧。”李琛看着自己未来的继承者,笑意渐浓:“朕要的人你恐怕不愿意给——朕要现在你身边、那个叫‘清逸公子’的人。朕有确切的消息说他就是青衣。”

青衣的脸色瞬间雪白,伸手紧紧拽住李子鱼的衣袖——再怎么算计也没算计到皇上会来,讨七年前青衣杀的那三十条人命。

“子鱼,知道私藏钦犯是什么罪么?”李琛问的舒畅。

能有借口在恭亲王,王妃活着的时候逮住把柄除掉白王对皇上来说是件快意的事情。免得恭亲王死了,自己手中没有压制李子鱼的牌了,反过来受制于人。毕竟自己至今膝下无人,按规矩继承人还是这个碍事的堂弟。

迟慕看着李子鱼。

李子鱼笑容不变,伸手把青衣往自己怀里一揽。

“臣想给皇上看的人,也正是这个青衣。”

假青衣瞬间面如土色,张口欲辩解,竟然发不出一个字。从迟慕这个角度看到,李子鱼的修长的手指在青衣的哑穴上飞速点了点。

“臣和青衣也是故人,故能通过声音体型相认。青衣杀了臣的恩师和三十个情同手足的同学,实在是让臣恨之入骨。前几日竟然遇到这个逆贼,于是好言相劝,以美酒享乐相诱,把他软禁在身边。皇上也知道,青衣武功之高,心机之深,臣一刻不敢让他离开身旁,正在寻思如何让皇上知道逆贼已落网。正好皇上大驾,实在是上天相助。”

子鱼一番话说面不改色,而怀中的青衣已经抖成糠了。

迟慕顿时明白这么多年李子鱼是怎么驾驭朝中勾心斗角的暗流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翻脸比翻牌快。

青衣身子忽然一僵,从袖中飞出一把寒刀,直向李琛。

霎时四个黑衣影卫从不知哪里出现,四道精光闪过,寒刀落在地上,哐当一声。皇上出行自然不会不带保镖,只是他们藏在哪里没人知道。

出刀的那瞬间,李子鱼把青衣往地上一贯,喝道:“大胆!”

白光闪过,白王的镶着孔雀宝石的长剑已经贯穿他的胸膛,发出肉体被撕裂的声音。血如流水,汩汩而出。

青衣唇色发紫,目光自李子鱼转到李琛,最后转到赵秋墨,微微一笑:“你答应好我的,只…”

话声未落,赵秋墨拔出青衣身体上那把宝剑,又重重插下去,精准的插在心脏上。

“逆贼钦犯的话多听无异,请皇上移步店外,让下人把这里收拾了。”

“大胆青衣,竟然犯上。实在是死有余辜。”李子鱼叹了气,随着李琛、赵秋墨出大厅了。留下一厅只会纸上谈兵,没见过死人的江南文人面如纸色。有晕血的当场晕了过去。

迟慕看到了青衣出刀的那一瞬。

除了李子鱼本身,只有真正的青衣,天才的迟慕才看得清那个瞬间。

冷心墨莲的第七阶——纵物无心。

用强大的内力操纵对方行动,如同吸铁石吸住铁器,你的内力怎么运转,对方就做出相应的动作。

迟慕感觉到了隐藏在祥和大厅内自李子鱼身上流泻出来的岌岌可危的内力,强大而危险。然后他看到李子鱼的左手中指和大拇指扣在一起,做了一个弹东西的手势。之后一瞬,假青衣就飞出袖中的飞刀。

迟慕甚至怀疑冒牌青衣是否知道自己袖中藏着一把刀。

同时迟慕也怀疑,李子鱼是否知道青衣不是青衣。或者是他在性命和青衣之间,选择了前者。

第十八章

假青衣鲜血淋漓的倒在地上。粉面桃花,死不瞑目,景象离奇诡异。活着是美人,死了不过是好看的破烂布娃娃,在微暖的空气里腐败。

李子鱼和赵秋墨潇洒的跟着皇上离开宰相府的正厅,留下迟慕站在尸体面前。青衣的尸体被下人随便的裹了张破席子抛到府外,无人搭理。

迟慕给搬尸体的杂役几钱银子,收了假青衣的尸体,借了个板车把尸体运到青柳河边,埋葬。

特地绕过大路,走了七拐八拐的小路,确定身后没人了,迟慕才在河边停下车。

手在尸体发际线处摸索,仔细感觉,终于找到一处缝隙,顺手一揭,一张人皮落下来。

又在尸体喉结住灌注真气一按,一个小圆丸就从口中滚出来,还带着血丝。

除去伪装的尸体不再好看。一张平凡得混迹于人群中便认不出来的脸,微微发黄,现在刚开始有粉红色尸斑。小眼睛,淡眉毛,稍微显大的嘴,怎么看也不是之前的冷美人。喉结很粗,如果没有“肖音丸”恐怕声音比街上吆喝收破烂的人声音还粗。

迟慕叹了口气,摇头: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千面杀手”杨千便竟然不过如此。

主子功力太过高强让他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让这个一流杀手生生被操纵行刺,然后一剑贯穿。

问题在于,谁派他来李子鱼身边的?他图谋主子的什么,地位?权势?钱?抑或是性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慕慕。”身后忽然传来疏朗的声音,是赵秋墨惯有的懒洋洋的语气:“ 你在想这人是谁派到小鱼身边的,他为什么来?”

猛然的发问让迟慕身子一颤。是自己太过疏忽还是赵秋墨功力已经在自己了解范围之外,自己竟然未能察觉。一回头正撞入赵秋墨坚实的胸膛。

“美人投怀送抱啊。”赵秋墨顺势把迟慕一搂,笑得舒畅,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你老是想着要压你家美人主子,小心你才是下面那个。”

迟慕嘴唇一弯,手摸上赵秋墨胸上的天门穴:“你信不信我手指一颤,就让你筋脉寸断——放手。你不是和皇上一起出去了吗?”

赵秋墨知道迟慕一向是说到做到,于是悻悻然放手:“我特地找了个借口来看你。你还在为子鱼担心,所以特地调查这个人?”

“要你管!他冒充老子,老子当然要查了!”

“所谓死鸭子嘴硬,我今天就看到你的眼睛不停的往子鱼那里瞟——喂,你在做什么?!”

“验尸完了就把他埋起来,不然你以为。”迟慕已经拿起板车上的锄头撸起袖子挖坑。

“我以为你验尸完了就直接抛尸。你果然还是太善良了,和子鱼不一样啊。”赵秋墨若有所思。

“子鱼也很善良。”迟慕一边护主一边低头挖地。

忽然觉得耳边气若游丝。

赵秋墨附在迟慕耳边,笑得暧昧:“近墨者黑,他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能善良吗?你觉得,子鱼杀他时知不知道他是个冒牌货?”

“他自然知道。”

“那他这几天对你的冷淡是装出来的吗?”

迟慕想起早上李子鱼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假青衣包脚,想起李子鱼对假青衣的万般呵呵,顿时木然呆滞。

赵秋墨向远处望了望,嘴角浮起一丝深笑,接过迟慕手中的锄头。

“做什么?!”

“帮你挖坑埋人啊——别这样防备的看着我,偶尔我也做点好事。”

远处,李子鱼勒马。

从这个角度看,河岸垂柳,柳丝如眉,人如画中。

迟慕和赵秋墨站在柳树下,暧昧的靠得很拢。赵秋墨在挖土,迟慕在一边看着,皱起眉毛指点着什么。他们一起在埋冒牌青衣的尸体。

李子鱼俊美的脸逐渐阴霾。

策马扬鞭,转身离去。

迟慕回到李府的第一件事是程管家说,白王要你回自己房间,有要事。

回到小破房,小四在缺了一个口的搪瓷碗里吃饭,抬头看见迟慕,满眼惊异:“你、你怎么回来了?!”

迟慕困惑的扬起眉毛。

“咔嚓”一声,门锁自外面锁上了。房间不知何时换上了从外面锁的锁。

“迟慕啊,你到底怎么惹主子了?主子今天派人来把门锁、窗锁全部换到外面,说要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小四关切的问:“你没事儿吧?”

迟慕摇头。

这一关就是七天。每日小四正常出入,但如果迟慕的要出去,门口就会有黑衣侍卫拔剑相拦,沉默的摇头。

这好比把一个饱人和一个三天没吃饭的饿人放在一起。一边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小四,一边是只能蹲在小破屋的小破床上发呆一日三餐要人送过来的迟慕,对比强烈。

李子鱼一次都没露面。

迟慕这七天呆在床上,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李子鱼要软禁他。

无果。

迟慕觉得自己很无辜啊,一个小杂役,主子杀人时一大厅人再加一个护国大将军一个皇上,按道理说轮不到自己的事情啊。再说主子怎么知道自己是他杀的了?

正是假青衣的身份可疑,需要顺藤摸瓜的时候。迟慕已经有三层把握猜出他的来历,却被李子鱼莫名其妙的软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只是想起那个惨死人前的青衣和之前温柔体贴的主子,有一点寒心。

不过既然是白王,必须有些手段。

七天之内,程管家只来过一次。

宣布:从今天起,迟慕就是白王的男宠,待遇从妾,没有白王命令,不能出房间。

小四上下打量迟慕,摇头叹息,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你除了身材不错骨架小点之外,哪点吸引主子啊?

夜深人静,只听得见旁边破床上小四的呼噜声。

迟慕暗用掌力震碎木锁,推开自己住的小破房的木窗户,颤颤悠悠吱呀一声响。迟慕猫一样警觉的探身四下观看,只有夜幕沉沉。

于是嘴角浮出一丝窃笑,手撑着窗台纵身跃出。

脚刚着地,身体猛然僵直,脖子上架上一把冰凉的东西。

寒光如水,刀凉如夜。

见迟慕原地站住,身后的人便放下刀,恭敬的后退一步说:“主人说了,不许迟慕公子离开这里一步。”

听到“迟慕公子”四个字,迟慕苦笑。

一个凌空飞燕,脚尖轻点地避过刀锋,掌风转向,劈向后面那人下盘空隙。

寒光一闪,直取迟慕左肩。

迟慕避过刀锋,直取对方昏穴。

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有刀,迟慕空手,不利。

冷光如月迎面劈来,迟慕竟然不动,站住了。

刀在离他脸两寸时停住了。

“公子好身手,为什么不躲了?”对方声音沉闷。

“你刚才那几招都险险的避开了我的要害,看得出主子要你不要杀我。拿着刀不杀人,岂不是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