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父皇,为什么我必须带着面纱?”

“父皇父皇,为什么不许我和旁人说话?”

男子蹲下来,手按在迟慕肩上,眼角盛满笑意:“因为小慕和大家不一样,小慕以后会掌管天下。所以现在和你一起玩的小朋友长大以后都要跪在你面前喊‘陛下’。”

转头却对身边的水莲花般温婉的女子道:“等他到了十七岁就把他头发染成黑色吧。现在染得太早,小孩子容易掉头发。小慕血统不纯,将来要继承天下,得把异族的地方掩饰掉。”

女子银丝垂地,忧愁的叹息:“若非臣妾来自天山,把这天生的银发和天山口音的方言传给这孩子,也由不着他受苦。”

男子宠溺的摸摸迟慕的头:“无妨,朕爱银发。现在且先让他带着面纱,不与人说话。等发色染黑了,天山的方音纠正过来,便可以立为太子。”

女子声音略带惶恐:“陛下真打算让小慕跟着臣妾姓迟么?”

男子宽厚的笑笑:“既然你们族有这个规矩那就这样叫吧,没关系的。”又转过身子:“小慕,跟父皇说学院里的事情吧。好玩么?”

“书院里坐我旁边的人叫小鱼,老是欺负我,往我桌上放毛毛虫!”

“哦?那你也欺负回去啊!”男子饶有兴趣的挑起眉毛:“下次他再这样你咬他去。”

女子嗔道:“怎么有这么当爹的,尽教坏孩子!”

迟慕藕一样嫩的小胳膊举起来,一路叫着“咬他咬他”颠颠的跑了,一会儿又颠颠的跑回来,哭丧着脸:“父皇,我带着面纱,怎么咬人啊?”

梦境突然变成火海血河。

梁上燃烧着熊熊火焰,不时听到木头断裂之声。空气如烤如炙。

迟慕看到父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剑。见到迟慕,嘴角扯出最后一抹微笑,道:“朕相信你没有杀那些同学…那定然是栽赃…只是父皇无能,不能把你保护周全…”

迟慕扑上去,却听得一句断续的话:

“今日之事,不可怨琛儿。”

大火如同烧旧画一般把烧遍每一寸梦境,留下一堆灰烬。

迟慕惊恐的翻身坐起,手紧紧抓住被角,面色煞白,惊疑不定。

窗外暮色正沉。

床头悄无声息的斜坐着一个人,笼在阴影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方噩梦醒,又被床头的人一吓,眼一翻又倒下去。

“醒了?”

迟慕摇头:“没有。”

赵秋墨叹气:“你真的不愿意见我么。”

迟慕摇头:“你竟然还活着。”

“你今天不见我,日后便再也见不着我了。”

忽然闻到血味,迟慕翻身坐起:“受伤了?”

赵秋墨穿着黑色长袍,人瘦了一圈,衣袖破了,手臂处血迹斑斑,神情却有些喜悦。

“原来小慕慕还是会关心我呀。我从迟皓涵的地牢里逃出来了。”

迟慕拉过赵秋墨,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惊问:“你怎么和他有联系?”

赵秋墨未受伤的手把迟慕下颌一勾:“赏我一个临别的亲亲,我就告诉你。”

迟慕哼一声:“那我不听了。”

赵秋墨讨价还价:“亲脸也可以,不一定要亲嘴。”

迟慕继续哼:“不亲。”

忽然脸被掰起,迟慕感到额上被温柔的啄了一下。赵秋墨一脸亏了的表情放开迟慕长叹:“先赔了二十万人马,再赔一个故事和一个亲亲,我怎么净做亏本生意!”

“当初李琛登基继位的时候,幽囚我父母于南冷宫,逼我为他卖力。宫墙深深,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乱草坟头,阴阳相隔。告诉我父母死讯的,便是迟皓涵。他问我想不想报仇,允诺给我提供起兵谋反的钱粮。我便答应了。”

迟慕眼睛睁的大大的:“他为什么帮你?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天下。他要我起兵,拥立他为皇上。”赵秋墨脸色复杂的看着迟慕:“可惜我决定拥立你,所以他决定除掉我。我没想到铭雅也是他的人,你们两个联手,我自然输了。输了便被带回来受罚。”

迟慕望着赵秋墨,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憋了半响,才说:“我不知道铭雅是迟皓涵的人。”

赵秋墨笑笑,伸手摸迟慕的头:“我本来想带着你一块儿逃出去的,可惜宫外暗伏了许多弓箭手,怕护你不周全。等我回来救你吧。”

第四十八章

铭雅找到了迟慕三次,三次迟慕都在睡午觉。床下熏着吊命香,人瘦得竹竿似的,皮肤苍白透明,仔细看能看到下面青色血管。因为蛊毒脸消瘦不少,睫毛意外的纤细密长,蝶翼一样阖在眼脸上。

铭雅把怀里的药罐放道廊下的小炉里煨着,不一会儿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不要装睡了,我看到你闻到药苦吸鼻子了。不愿吃药也不用装睡啊,再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便是。”铭雅皱着眉头。

迟慕无奈的爬起来:“药苦。”

铭雅不解:“你的医术造诣不逊于我,学医时应当试过不少药啊,怎么会怕苦?”

迟慕耸肩:

“我只开方子熬药,小鱼负责试药。断肠草呀巴豆呀菟丝子呀小鱼都试过。试药的后果光看看就恐怖,所以我决定再也不试了。”

铭雅犹豫半响,问:“你…确定让王爷试过断肠草?”

迟慕点头:“后来被程先生抢救过来了。”

铭雅深表遗憾:“要是没抢救过来多好。他这几日快把我们宫外的据点翻了个遍。”

迟慕回想起当年在文殊院学堂的事情,只觉得往事如烟。

程梓园每月逢五专门僻出一天传授医术。王梓园教授方式奇异,总是放几十个学生到京城附近的山野去采一天药材,然后三五人一组依据方子和采来的草药熬药。每次只要交上一味正确的药即可。

每逢五日,李子鱼便说:“小墨,我们组人怎么还没到齐呀?”

赵秋墨望满山野草:“我们组一直不就你和我么?”

李子鱼吸吸鼻子:“那美人儿呢?”

赵秋墨道:“人家从来都没有说过和我们一组。”

端一盅茶看三四十个平日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背着竹篓挽着篮子屁股朝天的刨野草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程梓园看得高兴,没注意到李子鱼二人绕过众人到了偏僻之处。山阴有棵女贞树,树冠大如棚,透下淡淡天光。树下果然有一人, 青衣斗笠,蹲在树下一株牡丹花边细细的用刀割下缠绕其上的蔓草。蔓草上青白色的小花方谢,结了淡褐色光滑的果实。

李子鱼大喜过望,一手伸入袖中翻腾:“美人,等你好半天了。快看本少爷采到好多西域冰丝草…”

迟慕只顾专心取药草不语。

李子鱼继续翻袖子。

赵秋墨叹气:“这八月大太阳天的,哪里来什么冰丝草。你缠着你爹要来的就罢了,还把‘西域’两个字加上…当我们不知道这里是离你家三里路的东丘啊?”

面纱下面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下一个五日,正是熬药的时候。

文殊院,李子鱼早早洗了药罐放置在红泥小炉上占迟慕旁边的位置。见了迟慕勉为其难的说:“本少爷大度,今天可以帮你洗洗药。”

迟慕不答,取出前次采的藤蔓投入李子鱼预备的药罐中,用水煮至开裂,待水液吸尽,全部显粘丝稠粥状时,加入黄酒、面粉拌匀。竟然没有洗。

草药不多,罐中仅剩黑乎乎一块。迟慕取出,细心做成饼状。

李子鱼思考片刻,继续勉为其难道:“美人不必拘束,本少爷可以帮你切药。”

赵秋墨不快:“人家根本没打算让你帮忙…”

迟慕没有切药,直接取了药饼掩入面纱下,被李子鱼一把抓住,慌忙问:“你要自己试药?”

看到手中握住的白皙纤细的手腕,怕用力过度,又松开:“试药这种事情,万一中毒怎么办?应当交给本少爷这种百毒不侵福大命大的天才来做,是吧,小墨?”

不待赵秋墨回答,便把黑色不明物放入口中,然后仰天长笑。

“美人终于肯为本少爷做吃的了!不如嫁到我家,我家厨房很大的…”

面纱后面的人指着李子鱼,指尖颤抖一下,又颤抖一下。

李子鱼得意叉腰。

迟慕一转身,青色衣袂一闪,竟走了。

片刻,程梓园闻声前来,听说李子鱼试药了,指尖沾了一点罐底余药放入口中。脸色大变,手指着李子鱼,指尖颤抖一下,又颤抖一下,叫来书童:“送李公子回恭亲王府,说他误食…误食…”

半天没吐出药名。

迟慕试做的草药叫菟丝子,民间通俗名:春药。

第二天李子鱼没来上学,同窗都听说昨夜白王府夜里有人撕心裂肺的喊:“美人,嫁给我吧!!!”,一声一声喊到天亮。

叫得全京城的未婚妇女春心荡漾。

铭雅听完,抱着肚子笑。笑完了问:“你当时自己试的话,有把握不乱性么?”

迟慕耸耸肩:“我哪里打算自己试了?只是想放到鼻下闻一下味道,没想到他手快。”

铭雅雅瞅着迟慕,忽然叹口气:“我本来以为你再也变不会来了。”

迟慕奇怪的问:“从什么变什么?”

铭雅别过头去看一树海棠花:“从青衣变会迟慕。还是现在的你惹人喜欢,塞外的青衣太冷淡了。”

第四十九章

李琛被点了穴道,倒在椅子上,面容苍白幽怨:“爱卿想知道求朕说就是,何必这样?”

李子鱼冷笑:“臣为天下苍生尊你一声陛下,还请陛下自重。”

“你还为迟慕弟弟的事生我的气?”

李子鱼面无表情:“是。”

李琛神色忽变,如阴雨袭城:“臣陷害弟弟,逼死先皇,逼死蕙妃不过是为了保证江南始终姓一个‘李’字,何错之有!迟慕弟弟迟慕弟弟,每个人都说迟慕弟弟!朕现已登基,为何还要听到这个名——”

话未说完,李子鱼的刀已经横到李琛脖子上,流下细血。李琛脸色阴翳,恨恨道:“真要听么?听你最爱的迟慕弟弟是怎样背叛江南的。你可知道蕙妃的事?”

李子鱼点头:“听说说是上任天山族的王有一儿一女,先皇远征塞外时绕道天山。天山王把唯一的女儿——雪见公主送与先皇做王妃,即后来封的蕙妃。蕙妃雪肌冰貌,风华绝代,深的先皇独宠,并为先皇生了一位皇子。这便是迟慕。先皇打算立迟慕为太子。”

李琛冷哼:“太子?可惜迟慕姓迟不姓李! 天山族有族规,凡是本族王族与外族通婚,孩子必须跟本族姓。所以迟慕随着蕙妃,也就是迟雪见公主,姓迟。但倘若迟慕继位,他的儿子势必姓迟,这样世代相传,这到底是江南李家的天下还是天山迟家的天下?天山王不会白白送独生女儿给人了,他要通过这个外甥控制整个江南。试想假如父皇在恰当的时候恰好驾崩了,迟慕继位时尚小,蕙妃便有权垂帘听政。蕙妃是天山族的公主,这天下岂不是天山族的天下?”

李子鱼面色不动:“我想知道,那陛下做了什么?”

李琛冷笑:“天山王不是有一儿一女么? 照这个计划,江南落入的自然是雪见公主手里。一儿一女控制天下,谁不欢喜?有一个人不高兴,那就是雪见公主的哥哥,因为他只得到一半的天下。”

“所以陛下投靠了他。”

“不错。朕靠着他的势力除掉了其余兄弟姐妹,最后设计杀了父皇心爱的迟慕弟弟,逼死蕙妃,坐上天子宝座!朕这是为天下,为了李氏江山!李子鱼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指责朕?”李琛几乎歇斯底里,:“为什么父皇从来不正眼看朕一眼,朕哪里比不上那个异族杂种?朕爱的人从来不爱朕,不理会朕。就连你李子鱼,你从来没有正眼看朕一眼,每次你进入朕身子的时候喊的,都是该死的迟慕弟弟的名字!朕哪点比不上他,腰没有他细么,身子没有他柔软么,对你辗转逢迎得不够么?你非逼朕变成一个女人才肯正眼瞧朕一眼么?”

李子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李琛,等他闹够了,才缓缓道:“陛下不是还有烟妃么?”

李琛一愣,垂下头:“烟妃是天山族进贡来的人。朕若不宠她,性命有虞。”

李子鱼暗笑,难怪烟柳见了李琛有如此大的架子,原来是背后有靠山。

李琛抬头望李子鱼:“爱卿不可怜朕么?”

李子鱼摇头:“你不值得可怜。你空守李家的名号,却是天山族的傀儡,何必呢?苍生为重,你只顾增赋税扩宫殿,做了多少有益民生的事情?你死守的不过是一己私利。”看着李琛木偶般空洞的眼神,李子鱼叹道:“告诉你一件事情。这次赵秋墨叛乱背后有天山族这届王迟皓涵的影子。你已经失去做傀儡的价值了。迟皓涵要越过你,直接称帝江南。”

桌上放着一盆珐琅玛瑙樱桃树盆景。李子鱼走过时衣袖拂过,玛瑙做的樱桃叮叮咚咚落了一地,声音霎时好听。

一粒樱桃滚到李琛身边,染得鲜红欲滴。

李琛躺在椅子上,双目大睁,面色如纸,血自脖子流下,在地上汇成小潭。探探鼻息,已经没有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着李琛的最后一句话:“小鱼,你可不可以叫朕一声‘哥哥’…”

李子鱼不答,手握紧成拳。

自宫中回李府,方进门就有丫鬟报:“有客人在西边爽枫厅等候多时了,说无论如何要见公子一面。奴婢劝他回去也不听。”

李子鱼踏进爽枫厅,四下无人。

屏退丫鬟,沉声道:“屏风后面的人是谁,出来吧。”

赵秋墨呵呵一笑,自孔雀描画蜀锦屏风后转出。人瘦了一圈,黑色长袍左袖破了,血迹斑斑,眼睛却分外有神:“小鱼,塞外河流湍急,没想到我还活着吧。好歹同窗一场,见我活着不要皱眉头…”

李子鱼继续拧眉:“你就不能顾忌我的心情,暂时装死么?”

赵秋墨继续笑:“可惜有人见到我活着挺高兴的。我左手伤口的血就是他点穴止住的…”

疾风带影,一把短刀破空而出。看不清李子鱼的动作,赵秋墨脖子上已经横着一把刀。李子鱼抵着赵秋墨胸口低喝:“你见到迟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