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慕忆起身上暗藏的毒针,银光一闪,右手却被赵秋墨捉住,脸色暗沉:“毒针?你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迟慕干脆的回答:“不愿。”

迟慕左手掌风忽转,一掌拍向赵秋墨前胸。却在里一寸之外被牢牢制住,两只手并被赵秋墨宽大手掌所钳制,高高拉起。

赵秋墨低头狠狠的看痴迟慕的脸,眼神如绝望的野兽。猛然一闭眼,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剑,残阳下刀刃如火,身子后仰,划出明亮的弧线。

“既然你不愿意乖乖的和我一起走…”

短剑落下的瞬间,抱紧怀中人。声音略有颤抖,伏在迟慕耳边:“乖,不会痛的。”

迟慕闭上眼睛,赵秋墨抱得太过用力,勒得他肩膀生疼。

双目轻阖,此生逝去。

多少往事成为烟云,只可惜最后不能再见李子鱼一面。

上穷碧落下黄泉,来世必定与你再见。

风生突起,疼痛袭来,却不是利器刺入身体的锐痛,而是身子摔到地上的钝痛。迟慕睁开眼睛,已经摔出离谷岸一丈来远。脸上湿湿的,一滴水缓缓自脸颊流下,滴落在草叶尖上,竟是殷红的血滴。

手摩挲面颊,血不是自己的。

慢慢抬起目光,如被蛰了似的,身子猛然颤粟。

梁雨萧匍匐在不远处,背上插着赵秋墨放在的短剑。手依然缚在身后,脚上的绳子已靠蛮力绷断。赵秋墨站在他身旁,沉默如同黑色岩石的雕像。

方才那一瞬,梁雨萧飞身上前,撞落迟慕,挡了赵秋墨那一剑。

身边的士兵方才回过神,蜂拥而上,被赵秋墨内力一震,退出丈远。

血顺着匕首流得触目惊心,殷红了一片草色,润入黑色的泥土中。

梁雨萧头正对着迟慕,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我说过,公事和私情要分开的…你之前救过我…”

迟慕连爬带滚的起身向梁雨萧扑去,却看到他摆手:“你快走,去见李子鱼…”

阳光斜照,梁雨萧半个身子被笼罩在赵秋墨的阴影中。赵秋墨雕塑般的站着旁边,看着迟慕扑到梁雨萧身边,手忙脚乱的点穴道压伤口,喃喃道我也通医术怎么会让你死。脸颊上湿润的东西分不清是梁雨萧的血还是自己的泪水。

“没用,这剑从背后刺穿心脏,你通医术,是知道的。”

梁雨萧抬手,摸住迟慕的脸,悲伤在俊朗的脸上弥漫开来,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不要哭,你嘴角瘪起来就不好看了。看来要你给我烧纸钱了,呵呵…不要哭,忘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是我先答应过要保护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迟慕一缕青丝自雪白的颈项间滑落到梁雨萧麦色的脸上。他伸手想触碰,手指无力的痉挛,仿佛那缕发丝是一个无法触碰的幻境。

一瞬间,指尖碰到的青丝便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空留下嘴角安慰的笑容。

这个人,曾与自己兵刃相向,把自己从江南拐到塞外。

这个人,曾对自己跪下,玩笑一般说要保护自己,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这个人,曾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自己煽动叛乱。

这个人,在指责自己叛乱后,还每日端了铭雅熬的药汤让自己喝,说公事与私情应当分明。

这个人,最终为自己死了。

迟慕只觉得心中忽然空空荡荡,像在十二月的冬天,寒风自胸中穿堂而过。耳边传来赵秋墨低沉冰冷的讥讽:“恐怕若是我死了,你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迟慕抬头,猛然拔出插在梁雨萧体内的短剑,梁雨萧没有生气的身体布袋般顺着力被扯起,又落下。迟慕一剑刺向赵秋墨。这是迟慕此生最拼命的舞剑,抛弃了所有自保的招数,一招一式都选最伤敌的用,翩若惊鸿,险如履冰,仿佛是以玉击石,欣赏的就是粉身碎骨那刻的绝美。若是旧时比武,程梓园先生看到迟慕今日的剑术,定会抚掌赞赏。

战场上往往是想死的人活下来,想活的人最终死去,抛弃性命的人往往自

身就是一把利剑,削金断铁,无坚不摧。

赵秋墨空手接挡,稍不留神手臂中剑,血花溅开。

迟慕心中一片混乱,顾不得许多。若要见了赵秋墨的眼,可能心中会清明一些。赵秋墨此时的眼中只是黑色一潭死水,悲伤与疼痛,爱与恨俱无,空洞得只剩下躯壳,寻求与相爱的人同归于尽。

迟慕祭奠梁雨萧时,忘记了旁边心已死去的赵秋墨。

这豁出性命的剑法与活着人相争自是无敌,遇见心已死去的活死人,却毫无办法。

心死者如木偶,如空壳,如蝉蜕。你如果杀死一个木偶,一具空壳,一只蝉蜕,它们本来就不是活物。

此时的赵秋墨躯壳中,只剩下对迟慕的执念。

迟慕心中对赵秋墨一起杀念,雌虫便变本加厉的躁动不安。胸中一阵疼痛,迟慕连喷几口血,退向高岸。

赵秋墨左臂已浸透鲜血,绝望的看着迟慕:“你本来已是将死的人,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死?”

“为什么?!”

“为什么?!”

声音笔直的落在空谷里,一坠不起。

迟慕一个大意,赵秋墨手如刀劈,拍在迟慕左胸。顿时一口血喷出,洒在前襟上刺目如花。一手制住迟慕肩膀,一手掰过迟慕下颌,赵秋墨低头,把唇深深的印在迟慕的唇上,攫取。仿佛这是今生的唯一牵绊,要把自己的记忆深深烙在这个人唇上,来世顺着这细丝再次寻找这苦涩的缘分。

谷底的河水有多冰,赵秋墨的唇便有多凉。

缘分有多捉摸不定,赵秋墨的吻便有多坚定不移。

远处的士兵只看到赵将军背对自己,挡在殿下身前,长久的弯下腰。

宽大的衣袍隐藏了最后一个吻。

待到嘴唇分离的时候,迟慕眼神迷惘,如断线木偶。

一手用黑色衣袖鸟翼一样展开,蒙住迟慕双眼,不让他看到死亡的恐怖,一手紧紧握住曾给迟慕缠上五色石链子的左手,这是赵秋墨最后唯一的温柔。

耳边风声忽起,如巨鸟折翼,两人纵身落下深谷。

谷下战事正酣。

第四十三章

迟慕没想到自己竟能活着。

迟慕正下落中,忽然身子被宽带一卷,竟半空中换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怀抱里有熟悉的香气,接触的瞬间,便沉沉睡去。

空白而冗长的睡眠仿佛要把迟慕与今生的悲苦隔离开来。

醒来时已在聊城,一位胡子花白的大夫正在给他把脉,缓缓道:“脉象虚,必定是受了大惊大苦。除此之外体内筋脉之上还有一股异动,老夫暂且不能断言。”

余紫理焦躁的在房间被来回踱步,风崖垂手立在一旁。

风崖道:“主子,你这样走来走去已经一日了。迟公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先把面具取了吧,带着闷得慌。”

李子鱼摇头,不行不行,万一他醒了呢。

风崖道:“迟公子的催眠暗示已经解开了,醒了也不碍事的。”

李子鱼犹豫片刻,还是摇头:“不行,小慕现在喜欢的是余紫理,我想要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余紫理。银耳汤呢,怎么还没熬好——?”

帐内悠悠的一声长叹,清澈如水:“我早醒了。”

李子鱼瞬间扑到床前按下迟慕半支起的身子:“躺着别动,有事情小理帮你做。乖,好好躺着。”

迟慕又叹一口气,问:“赵秋墨呢?”

李子鱼缓了缓:“那日我只接住起坠谷的你,赵秋墨的去向不明。后来派人轻点战场尸体的时候没见到他,可能死了,尸体被玉带河冲到了下游。”

那日,李子鱼在谷中,遥遥的望到迟慕被赵秋墨逼到高岸尽头,心中焦急,如万蚁挠心。待见迟慕坠下,便凌空而起,撞开赵秋墨接住了迟慕。当时只在意怀中人的安危,心痛得紧,没留意赵秋墨去向。想来是落入更深的河中被激流冲走也未不可知。

虽说李子鱼已趁着迟慕昏睡之际已经无数次打量过这憔悴绝美的容颜,现在细细打量来,依然心痛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迟慕嘴一撇,淡淡道:“有你黑得多么?还带个面具蒙人。”

李子鱼一惊,缓缓取下面具,眼底是不可置信:“你早知道我是余紫理是谁了?”

迟慕手往李子鱼额头上一点,嘴角盛个清浅笑容:“第一次见面就认出来了!再怎么熏香,你身上的气味还是不会变的。我只不过自我催眠,暗示自己你是小理,不然在赵秋墨的催眠下我真的没办法再与你说话了。”

耸耸肩:“记得不,小墨的催眠术当初还是我领他入门的呢。”

迟慕想起当初三人在程梓园书院里读书的日子,心中一阵酸涩。李子鱼起身取来一个沉香木匣子,镶金缀玉,样式繁复,一看便是赵秋墨的品味。匣子上用纯金盘龙镶嵌着九曲蟠龙,用和田玉琢出瑞气祥云,捧在手上如皇家珍宝。

迟慕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顶制作精美的冕冠。

玉草为骨,外表裱玄色纱,里裱朱色纱,帽圈为金片镶成,冕板前后各垂着十二串五彩玉旒,指尖拂过清脆做响。一行一制都严格按照皇家礼制。

李子鱼说,迟慕昏睡的这几天,士兵搜了赵秋墨的大营,从将军帐的暗盒里搜出这匣子,便交给李子鱼。负责搜寻的士兵很奇怪,为什么赵将军的其余帽饰都很大,独独这个冕冠很小,比照起来根本戴不上。

李子鱼拿过迟慕手中的冕冠,轻轻戴在迟慕头上,大小刚好,分毫不差,系上缨带,叹口气道:“小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称帝,这顶冕冠本来便是为你做的。”

在他心中,有资格称帝江南俯瞰众生的,只有青衣。

你要天下,我也可以给你。

迟慕取出赵秋墨缠在他手上做手链的五彩玉旒,与这冕冠的十二旒一模一样。难怪当初会问迟慕,喜不喜欢。因为这本来就是为他做的东西。

忽然想起赵秋墨在高岸上那句玩笑话,辛苦啦,回去好好奖励你。

原来礼物早已备好,只是未拿出来。

李子鱼靠着迟慕坐了,揽住迟慕单薄的肩,轻轻夺过冕冠收起来:“不管他是自己登基称帝还是把天下让给你,暗中操控朝政,都无权把江南百姓引入战事之中。”

迟慕怔怔的坐在床上,披着薄薄锦衾,忽然扑到李子鱼怀里,开始是呜咽,继而大哭,仿佛要把长久以来压抑在胸中的感情倾泄殆尽。背微微弓起,秀眉纠结,本来身子虚弱,这一哭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像是单薄透明的纸鸢,塞外疾风一吹即破。

迟慕的手抓紧李子鱼的衣角:“我依然不喜欢他。他逼我做青衣,逼我做青衣…”

李子鱼心痛得眉毛皱起来,抱紧怀里的人,手抚过他流畅挺秀的背,希望抚平他的悲伤。

我只能紧紧的抱住你,怕一松手,你就如同朝雾消散无踪。

过去没有守护好你,让你承受了这么多的苦,对不起。

以后你走的每一步路,我都会替你仔细筛去绊路的石子。

所以,请你留在我身边。

迟慕哭到最后,猛烈的咳嗽,咳得身子如虾般弯起来。李子鱼急忙命人取橘红枇杷膏过来。药到的时候,迟慕已经趴在李子鱼怀里,嘴嘟着,婴儿般的睡着了。

这次班师算是大捷,即平了赵秋墨的叛军又消灭了哈勒,十年之内北方皆可太平。官府颁布文书,招募流民回河套宁夏二平原垦荒,三年不征赋税。聊城常年驻兵三万,威镇北土。驻扎的士兵皆自行军垦,不收百姓一分杂税。

庆功宴连续开了三天三夜,奇的是三天三夜都没见着白王。

因为李子鱼很忙,三道鸡毛让人速去京城请名医过来,同时坚持迟慕去的每个地方都亲自护送。

官府内院。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抗议无重数。

“喂喂,我有脚可以走路——”

李子鱼横抱起迟慕,向走到院中紫藤花架下面的石桌椅走去:“大夫说多晒太阳对身体好。”

“但是,我可以走路——”

“不可以。”李子鱼温柔的打断迟慕的话,指着堂屋通向院子的门槛道:“看这么高的门槛,多危险。你现在身子弱,摔倒怎么办?”

迟慕看着“高”至三寸六分的门槛,嘴角抽搐。

李子鱼叹口气:“你若真想自己走,那也行。来人啊,把所以房间的门槛都砍了,磨平——”

迟慕道:“算了算了,还是你抱吧…”

李子鱼暗喜,表面上却气定神闲:终于可以每日抱他了。

之后几日,迟慕每日与李子鱼在赏花饮酒,对月弹琴,眼底嘴角都带着笑意。

喝的是最爱的杏花村,抚的是难求的焦尾琴。

一曲停手,云淡月华开。浅浅的树影落在迟慕身上,容颜半明半暗,哀怨回眸,问:“小鱼,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是我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子鱼远目望天:“不要小看鲲鹏堂的实力。本来寻你就很不容易,好不容易在人贩子那里寻着,把你买了来,怕一不小心把你吓走了。”

我想只想守护你,不管你选择做青衣,还是迟慕。人生如戏,不管你选择了哪种身份,我都配合你一路演下去。

我不问你的过去,不窥探你的心结,只求你在落难的时候躲在我的羽翼之下,安度岁月。

“殿下,生气了?”

迟慕摇摇头,撇嘴:“不要叫殿下,别扭死了。算起来,我还是你府上的杂役,怎么能生主子的气。”

李子鱼正色纠正:“你来江南前,我给你升职成了男宠。”

迟慕愤然:“这叫升职么?”

李子鱼打量着迟慕,眼睛笑得亮亮的。迟慕觉得毛骨悚然,便问看什么看。

李子鱼长舒一口气:“你初初回来的时候神情冷淡,我以为你变回青衣,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继而撇嘴:“小墨叛乱那日不是伤了我一刀么。那是在府里伤的,要算工伤,给我抚恤银子。”

李子鱼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