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样的儿孙,哪里分什么高下,太太一样待就是了。”余嬷嬷温声道,“当初咱们大姑奶奶和大爷小时候,太太可不是这样的。一个甜饼,一人一半。如今呢,您这里有啥,都是给哥儿省着。”

何老娘道,“早买了点心,她不来吃,难不成叫我给她送去?”

余嬷嬷笑,“太太不好送,奴婢替太太走一趟如何?”

何老娘忍不住笑,“我知道你疼那丫头,去吧去吧,就我是招人嫌的。”

何老娘想着,一个丫头片子,屁大点儿年纪,给块点心也就能哄过来。谁知,何子衿把点心收下了,仍是不理何老娘。何老娘也来火,心道,爱理不理,当谁稀罕丫头片子呢!

何子衿根本不去何老娘屋子一步,天天除了去何洛的学前班,串串门子外,就是在沈氏屋里逗何冽。有何子衿在,气氛是不消说的好。

故此,除非何老娘去瞧何冽,不然她那屋里,就她跟余嬷嬷两个,以往也没觉着冷清,这会儿偏冷清的叫人受不了。

何老娘坐屋里实在无聊,四下瞧瞧,后知后觉的问余嬷嬷,“咱们屋里的花呢?”何子衿爱养个花草,以往都是挑了好的给何老娘这里摆放。

余嬷嬷道,“大姐儿搬回去了。”

何老娘气的脑袋发晕,恨恨的骂一句,“个死丫头片子!她脾气还不小!”

余嬷嬷来一句,“姐儿这脾气,就是像太太哪。”

“屁!她跟得上我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早知这讨债鬼难缠,何老娘其实已有些后悔太过明显的偏疼何冽,惹得讨债鬼不满。不然,也不能叫余嬷嬷送点儿去给何子衿吃。谁晓得何子衿人不大脾气不小哩!老娘自恃身份,也不能跟个丫头片子赔礼道歉不是!

余嬷嬷劝,“姐儿先前多喜欢太太啊,有个什么都巴巴的先捧来给太太吃第一口。”

“你不是给她送点心去了么,死丫头,还要怎么着啊。”

“太太只要别一口一个‘死丫头’的,大姐儿就不跟您赌气了。”余嬷嬷笑,“亲祖孙,您疼大姐儿,大姐儿也孝顺您,先时多好,大姐儿养盆花都第一个给您送来,还天天过来给您浇水,花养的精神的不得了。小孩子家,说赌气,不过为个称呼。您还真跟个孩子计较不成?”

何老娘天生一幅泼辣脾气,“那叫什么,以后我叫她祖宗算了!”

“您看,您又这样。”余嬷嬷不愧是何老娘的智囊,给何老娘出主意,“叫声‘心肝宝贝’就成了。”

何老娘一脸呕吐的表情,抚着胸口道,“晚饭都不用吃了,这哪里说得出口哟。”

余嬷嬷道,“您叫‘乖孙’不也叫得挺欢喜的么,要实在叫不出,背地里多练两遍也能叫出来了。”

何老娘一摆手,极是硬气,“我才不去哄她,随她怎么着,我又不缺祖宗。”

余嬷嬷一笑,也不再劝。

何子衿时久不与何老娘说话了,何恭觉着不太像话,老娘虽是重男轻女,可老派人,多是如此的。闺女这总不去祖母屋里,这关系怎能好呢,尤其余嬷嬷特意给闺女送了点心来,何恭就哄闺女,“你看,你祖母还是疼你的。”

何子衿欢欢喜喜的打开油纸包,一闻味儿就知道是飘香园的好点心,拿出一块来给爹爹,何恭递给妻子,劝闺女,“明儿就去你祖母屋里玩儿吧?”

何子衿再给爹爹一块点心,“不行,祖母这是刚有悔意,我得一次性把祖母的病给治好。”

“胡说,你祖母哪里有病,不就是偏心么。老人家,难免的。”

何子衿小鼻子一哼,“偏心还不是病啊!”

何恭啧啧道,“我以后可不敢得罪你。”与妻子说,“这满肚子心眼儿,也不知跟谁学的?”

何子衿高高兴兴的吃点心,“我这是无师自通。”

何恭笑,“你以后啊,比你祖母还能。”他与妻子都不是这样得理不饶人的性子,闺女这般刁钻,倒真与老娘有些相像了。怪道是亲祖孙呢,何恭心下暗笑。

何子衿不知道他爹在内心深处将她与何老娘划为一个等级,不然真能郁死!

倒是何子衿叫何恭开了眼界,有一日,何老娘照例过来看何冽,见何子衿也在,何老娘咳一声,强忍着呕吐,一脸面目扭曲的对何子衿道,“心肝宝贝也在啊?”

何恭当即一口茶喷满地,何子衿“扑哧”就乐了,何老娘老脸挂不住,念叨,“这回高兴了吧?个死丫头,我能不疼你,没良心的死丫头,我那些点心全都进狗肚子了!”抱了何子衿在怀里,摸她的小羊角辫,何老娘自己撑不住也笑了。

第37章 三姑娘

祖孙两个合好后,何老娘当然还是最疼孙子何冽,不过,其偏心的表现程度总算在何子衿的容忍度以内了。

何老娘私下同余嬷嬷絮叨,“那死丫头,这小么就这般难缠,以后可怎生是好!”

余嬷嬷知何老娘只是报怨一句,并不真就生何子衿的气,余嬷嬷笑,“看着大爷从这么丁点儿大,一眨眼就娶妻生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咱们都老了。”

“太太老了,奴婢可没老,奴婢还想瞧着冽哥儿娶妻生子呢。”

“你比我还大两岁哩。”何老娘言下之意,你都没老,老娘当然更不老啦!至于刚刚说过啥,何老娘已自发的选择性失忆啦!

一主一仆两个说起话来,瞧着何恭儿女双全,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儿,心中都觉喜乐。

没过几日,又有一件天大喜讯传来。冯家人亲来报喜,冯姐夫春闱得中,入了翰林,正经做了翰林老爷,冯家大喜,亲戚朋友的都通知到了。因知沈氏产子,冯家太太还预备了一份存厚的礼物以贺。

何老娘不必看冯家备的礼,只听得女婿中了进士,就高兴的了不得。何恭亦是欢喜,问冯家来人冯姐夫中的多少名,姐姐姐夫在帝都可好,冯家上下可好?总之是问了个遍。

何老娘喜道,“当初说亲时,亲家太太去合他们的八字,就说是极好的。你姐姐命里旺夫,这不,说的多准啊!”女婿有出息,女儿的功劳也是大大滴!极热情的招待了冯家来人,何老娘又预备给冯家的回礼,还有给闺女和外孙子的东西,托冯家管事一并带了去,若有冯家打发人去帝都时,也好顺便捎去。

何老娘高兴的又去了一趟庙里还愿,待冯家管事告辞,何老娘自冯家送的礼品要找出适于产妇滋补的来,给沈氏补身子用。

何老娘看重孙子,沈氏如今要母乳,故此,每日好东西不断。为了孙子,何老娘没啥舍不得的。要知道,生何子衿的时候,沈氏可是没有这样的待遇。

何子衿瞧着她娘双下巴都补出来的,道,“娘,你也多吃些青菜,不然以后可不容易瘦回来。”

沈氏本身偏爱菜蔬瓜果之类,上回生何子衿,因她生了闺女,何老娘根本不理,这次鸡鸭鱼肉的折腾,沈氏早吃的腻腻的,就是为了奶水充足,方一直强忍着吃。如今,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想到何老娘的脾气,若直接回绝恐是不妥,沈氏跟闺女道,“晚上你就说你要吃个烫小青菜。”

何子衿笑嘻嘻的应了,轻轻的捏何冽的胖脸,说,“阿冽可真胖,说不定以后就是个小胖墩。”

沈氏笑,“你还笑话你弟弟,你先照照镜子,自己脸圆的跟什么似的,你们一看就是亲姐弟。”说到这个,沈氏很是自豪,不论闺女还是儿子,她都养的很好。

何子衿摸摸自己水嫩的小脸儿,道,“胖怎么了,我可从来没生过病。李伯娘家的妹妹总是病,我都很担心。”李氏生了女儿,原是大喜事,可不知是不是何忻年岁大了,精子质量不足,孩子自下生起身子便不大康健,三不五时的要病一病,李氏愁的不行,私下还跟沈氏打听过有没有养闺女的秘方,看沈氏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才把何子衿养的这般结实圆润。

沈氏笑,“知道,你最好了。”

何子衿正色道,“主要是有个好娘,我才这样好的。”拍沈氏马屁时也不忘赞一下自己,沈氏听的眼睛笑弯。

母女两个轻声说话,何冽在床上兹兹兹睡的香甜,于是,何子衿给弟弟取个外号,就叫睡神。

何老娘知道后直骂何子衿促狭。

一家子正说话,余嬷嬷进来禀道,“太太,舅老爷家的三姑娘来了。”

舅老爷家的三姑娘?

何老娘本就脑袋不大灵光的人,又一把年纪,连“舅老爷”都没反应过来是谁呢,更何况“舅老爷家的三姑娘”?

在自己家,她是老大,何老娘就直接问了,“谁啊?哪个舅老爷?”媳妇家也没个舅老爷啊,沈素在何家的称呼是小舅爷,沈父的称呼是亲家老爷,没哪个是舅老爷?

余嬷嬷道,“丰宁县舅老爷家的顺大爷家的三姑娘。”

何子衿以为是什么八竿子搭不着的亲戚,可见何老娘的脸瞬间变了,就知道,绝不是八竿子搭不着的人家,不然何老娘不会是这等颜色。可她出生这好几年,从没听说什么丰宁县有亲戚啊?既然余嬷嬷说的是舅老爷,那肯定是何老娘的娘家亲戚或者是别的女眷的娘家亲戚,不然不能叫舅老爷。

不待何子衿猜出个子丑寅卯,何老娘已沉了脸,问余嬷嬷,“来做什么?”

余嬷嬷十分为难,似有话难说出口,何老娘抬屁股起身,“去我屋里说。”就走了。何恭对沈氏使个眼色,也跟着去了。

何子衿留在屋里跟她娘打听,“丰宁县是哪个舅老爷啊?”

沈氏低声道,“你别出去乱说,是你祖母的娘家。”

何子衿淡淡的小眉毛挑起一边,“那怎么没听说过?”这年头,女人跟娘家的来往不要太频繁,譬如她舅,每个月都要来一趟的。

何子衿一想,的确这些年都没听说过何老娘的娘家有什么人来往,何子衿一直以为何老娘娘家没人了呢,怎么突然又冒出个“舅老爷家的顺大爷家的三姑娘”来呢?不待何子衿问,沈氏已道,“你祖母已经时久不与娘家来往了。”

“为啥?”瞥见沈氏犹豫的眼神,何子衿立刻做保证,“娘还不知道我,我嘴最紧了。”

这倒是,甭看何子衿喜欢叽叽喳喳的说话,她信誉很不错,沈氏叮嘱她不许往外讲的事,她一件都没讲过。想到闺女还算嘴严,沈氏也就说了,关键,她也很想八卦一下婆婆娘家的事。沈氏低声道,“这原也不怪你祖母,听你爹爹说,舅老爷跟你祖母不是一个娘生的,你祖母是嫡出,舅老爷是庶出。原就不大透脾气,后来舅老爷做生意赔了,往咱家借过钱,一直没钱。再后来,到你祖父过逝,你爹爹那会儿还小,你祖父没了,舅老爷一家倒打起咱家家业的主意来。你祖母就不与他们来往了。”

“那怎么又来了?”

沈氏摸一摸儿子头上细软的胎毛,“这就不知道了。”抿一抿唇,声音压的更低,“听说以前舅老爷做生意想翻本,借了高利贷,后来被人押着往咱家来要钱还债,你祖母一个大钱都没给,舅老爷当时就被剁掉两只手。舅老爷没多少时日就死了,打那儿就再不来往了。这回肯定是有事。”

何子衿惊道,“祖母看着舅老爷被剁手的?”

沈氏并不觉着何老娘有错,沈氏叹道,“那会儿你爹爹跟你姑妈年纪都小,以后成亲嫁人的,没银子怎么成?舅老爷也不是头一遭了,以往借给他的银钱打了水漂,看在同父的情分上,不令他还钱就是。难不成为了他,一家子都不过了。”摊上这样的娘家兄弟,除了自认倒霉,简直没有第二条路走。何老娘是做母亲的人,没了丈夫,儿女就是第一位的。也亏得何老娘刚强,才保住家业。

何子衿赞叹,“不想祖母还有这样厉害的时候。”

沈氏笑,“所以说你少自吹自擂才好。”

何子衿道,“我去瞧一瞧,看是怎么回事,这许多年都不来往了,怎么突然上门了呢,定是有事。”

“不许去。”沈氏说着,也没死拦闺女,何子衿就知道她娘是默许,跑过去听消息了。

何子衿没进去,她躲在门口偷听…嗯,这种行为当然不大好,不过,何家小户人家,也没啥大规矩讲究,更无人谴责何子衿这种不大端庄不大光明的行为。于是,何子衿就大大方方的偷听了。结果,她硬是…啥都没听到。

并不是屋里人说话声太小什么的,实在是她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把重点说完了。只听得何老娘一声长叹,拍着桌子,*道,“丢人现眼辱没祖宗的王八羔子,死的好,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何子衿:可见关系不好是真的啊!

何老娘道,“阿余,你找身子衿她姑小时候的衣裳给她换,哎…先给她洗洗干净再换,别脏了衣裳…哎…”又是一声叹息。

何恭是个细心人,道,“这大远路的找来,定已饿了的。嬷嬷去拿衣裳,子衿,你去厨下看看可有吃的拿些来。”何子衿在门外偷听,技术不到家,何恭早瞧见她了。

何老娘还在思量娘家的事,没空理会何子衿,何子衿跑去找周婆子要吃的了。厨下倒是不缺吃的,只是,周婆子道,“炉子上炖着大奶奶的黑鱼汤,灶上还没升火,东西有些凉。”

何子衿踮脚瞧了半日,见还有些剩下的白米饭,道,“现煮粥怕要许久,煮一点泡饭吧!”做为一生二世之人,她还是很有常识的,那位三姑娘的模样,叫人见了就觉可怜,瘦巴巴的看不出模样来。若不说是个姑娘,何子衿都不能信。赶了远路的人,或者是饿的狠的,都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也不要吃得太油腻,不然是要撑坏肠胃的。据说伟大诗圣杜甫,就是给牛肉撑死的。

周婆子也是何家的老人了,年纪比何老娘年轻几岁,三十上下,不是苦命人也不会卖身为奴。不过,周婆子觉着自己运道不错,何家不是富户,也吃穿不愁。在何家呆久了,知道的事儿就多,偏生周婆子还有个碎嘴的毛病。何老娘是很烦周婆子这碎嘴的,倒是何子衿喜欢听周婆子叨烦,一来二去的,周婆子算是找到了知音。只见她一面升火一面八卦,“唉,真是躲都躲不开,到头来,还是要连累咱家。”

何子衿立刻道,“嬷嬷怎么这般说,舅老爷为人不好吗?”引逗着周婆子往下说,其实依周婆子的碎嘴,不用人引逗她都要说的。在水缸里舀一瓢水添锅里,又下了米饭下去,周婆子道,“岂止是不好!亏得太太刚强,要不一家子得给他坑了!做生意是赔是赚的,运道不好,赔了银子,明白人也不会说啥。倒是这位舅老爷,自己赔了家业不思进取,趁老爷过逝时发丧出殡,他过来帮忙。话说的十分漂亮,可待他忙帮完了,连大姑奶奶的小银钗都不见了。老爷活着时有几件袍子,都是极好的皮料子做的,全都给翻出去卖了。这样的人,如何能来往得起?不是亲戚,倒是个贼!”

何子衿听的叹为观止,不过,更奇葩的在后面,“舅老爷这样的,说来还算好的。听说那位顺老爷更没个脸皮,好吃懒做不说,先时仗着有个标致模样,听说还跟有钱寡妇不清不楚,靠女人养活。”

“作孽哦。”灶里的火焰映的周婆子脸颊微红,周婆子感叹,“舅老太爷可是再讲究不过的人,怎么就修来这等不孝儿孙哪!真是作孽哦!要不都说呢,这妾生的孩儿就是不成!品性差!听说在以前古时候,妾室生的孩子都不能算主子,只能当奴才使唤!可见古时定的规矩也是有道理的。”

何子衿问,“这么说,舅老爷还是庶出啊!”

“可不是么。”周婆子扬一扬下巴,“咱们太太是大房生的,正出。”

那就难怪关系不好了,何子衿听了满耳朵舅老爷家的八卦,及至泡饭煮好,就跟周婆子一并送了饭过去。

三姑娘这会儿也洗漱干净了,何子衿颇是吓了一跳,不同于先时看不出模样的小叫花子样,三姑娘虽仍是瘦瘦巴巴营养不良的模样,可这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鼻梁…俄了个神哪,只要长眼的都得赞一声:好相貌!

何子衿自认为长大后也是个美人,可她也得承认,恐怕她是比不过这位三姑娘的。

何老娘仍是阴沉个脸,见饭来了,对着三姑娘一抬下巴,就差说一声“嗟,来食”了。好在何老娘无此文化,不过肢体语言已足够清楚,她道,“用饭吧!”

三姑娘闷不吭声的坐下,抓起筷子对着热腾腾的泡饭吞了两口口水,搅了搅,低头认真吃起来。

三姑娘也不怕烫,很快吃光了一碗,额角沁出汗来,鼻尖儿亮亮的。何老娘皱眉,“暂先吃这些,慢慢来,一下子吃多会撑坏的。”

三姑娘“嗯”了一声。

何恭道,“子衿,带你表姐去你屋里玩儿吧,教表姐认认路,以后就住一起了。”

何老娘打断儿子,“暂叫三丫头住我这儿!认路的事以后再说,子衿回去吧。”又对何恭道,“明儿个你去丰宁县一趟,看看到底如何了!”何老娘的意思,根本不想留娘家侄孙女长住的。

何恭是个老好人,想说什么,碍于老娘的脸色,也没敢说,就带着闺女回房了。

何恭与沈氏道,“孩子怪可怜的,比子衿大四岁,才刚比子衿高一点点,瘦巴巴的,见着泡饭跟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沈氏是做母亲的人,也叹口气,问,“母亲怎么说?”

何恭道,“母亲叫我明天去丰宁县打听打听,到底舅家出什么事了。”

“丰宁县离咱们这儿虽不远,可若没事,不至于叫侄女这样小小年纪一个人大老远的搭车找来,你一人去我再不放心的。不如问问隔壁念族兄可有空,你们一道去,再带上小福子,这样也有个伴。如何?”沈氏想到何老娘娘家这一团乱麻,真不乐意丈夫出门。

何恭道,“成,我这就去念大哥家问问。”

何恭起身去了,何子衿跟她娘说,“祖母待表姐很冷淡,比对我可差远了。”可见何老娘是真的厌了娘家。

沈氏嗔她,“这怎么能一样?”一个孙女,一个侄孙女,远近一望便知。何老娘又不是会偏心娘家的人。而且,何老娘是真的冷淡,傍晚一家子用饭时都没叫三姑娘出来见人,沈氏面子上想关心两句,见何老娘没吭气,沈氏便识趣的不说什么了,只是私下请托余嬷嬷好生劝老娘宽心,莫为这事烦恼。

何老娘自己也不想为娘家的事烦心,那些事对于何老娘就是旧事,她现在儿子中了秀才,孙子孙女活泼讨喜,干嘛要为娘家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的后代操心哪!何老娘恨不能立刻把三姑娘送回丰宁县去。

结果,何恭在丰宁县呆了三天才回来,连三姑娘的户籍一块儿弄回了碧水县。何恭同母亲道,“舅家实在没人了。顺表兄去后,表嫂也不见了踪影,听说那妇人素来不大妥当,许是跟人跑了,家里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可恨妇人走前连房子都卖了。侄女都是跟着亲近些的族人,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不是常法,最亲近的就是咱家了。咱家要不收留,她没地方好去。”

何老娘一脸晦气,“你傻啊!她姓何吗?你就这么把她户籍弄来!”

“娘,那边实在是没亲近的人了,我听说她本家一位堂叔,险把侄女给卖了。若不是有族人好意带了侄女到咱家来,真是要出事的。”何恭低声道,“也就是多张嘴的事,娘要不肯留下她,她回去有个好歹,岂不是咱家的罪孽。”

何老娘素来不是心软的人,冷哼,“那是她爹她娘她爷做的孽,跟咱家有何相干!”

何恭劝道,“娘不是常去庙里烧香拜佛,这也一样是做善事,比烧香拜佛还显功德呢。”

如今傻儿子接了烫手山芋,何老娘*的撂下话,“我先说下,给她口饭吃可以,到十五上给她寻个婆家就是咱家仁至义尽,其他的嫁妆什么的,想都不要想!我也算对得起你外祖父了!”

“好,我听娘的。”何恭是个心软的人,不禁叹口气。

“叹什么叹,这都是纳小的下场,你外祖父不纳小,也生不出那种败家孽障来,如何会有今天的事!”何老娘冷笑,“纳小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断子绝孙!”

何恭连气都不敢叹了,生怕又招了他娘的话。

不管怎么说,三姑娘是在何家住下了。因她是何老娘的娘家人,家下人都称一声“表姑娘”。

一听表姑娘三字,何子衿先抖一抖,诸多穿越丛书,表姑娘都是小妾与白莲花的主要来源啊!尤其她家这位表姑娘,还真是生得眉目如画。

第38章 语言的艺术

不过,很快,何子衿觉着,表姑娘绝对没有白莲花的气质。相反,表姑娘倒有一种泰山的气质,甭管何老娘如何横眉冷对、百般嫌弃,表姑娘都坚硬的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作都不作一声,该干啥还干啥。更不要提眼泪了,何子衿根本没在表姑娘身上见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表姑娘人很勤快,许多活都会干,早起就能把院子扫了,再帮着周婆子灶上忙活。沈氏瞧着实在心有不安,这又不是家里的下人,怎能叫亲戚做下人的活计呢。沈氏与丈夫说了,何恭一摆手,“提都别提,提了也是给娘啐一顿。”

“表侄女才多大,再说,咱家也不缺人干活,何必使唤个孩子呢。”沈氏并不反对丈夫收留表侄女,主要是这年头这种事情很常见,大家习以为常。沈氏道,“既留下侄女,就该好好待她。咱家并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多个人吃饭罢了。母亲只是因往事生气,你好生劝劝老人家,一次不行就两次,慢慢会好的。大人间的事,说到底不与孩子相干,你说是不是?”

何恭读圣贤书的人,沈氏都看不下去了,他自然更不是拿表侄女当仆人使唤的性子。想了想,何恭打听着哪天老娘心情不错,方去劝老娘,不想当头挨一顿臭骂,何老娘怒斥儿子,“你个傻蛋!你以为她跟子衿一样么!她有爹么!她有娘么!她以后有人给出嫁妆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再不学着做些活,以后怎么嫁人!养孩子是给口饭吃的事儿么!她以后没个屁的条件,再不学些做活的本事,难不成要走她那死鬼爹死鬼娘的老路!那你带她回来做甚!故意恶心我是不是!你倒来指点老娘!你还不是老娘一手养大的!”

何恭被骂的抱头鼠蹿,狼狈的逃出老娘的屋子,与妻子诉苦,“不成,说下天来也不成。”

直接规劝不成,沈氏另有法子,她道,“子衿这也大了,我正相着,她字认了些,也该学些别的。琴棋书画这个就远了,我怕她小孩子骨头软,笔都没叫她拿过。倒是针线可是先学着,这会儿不是叫她做什么,学着认认针,当玩儿一样。看侄女别的活都干的好,不知会不会针线,要是会的话,让她教教子衿如何?就是不会,让两个孩子一起学,女孩子家,都要会些针线的。”

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何恭再不想跟老娘打交道,沈氏笑,“我来跟母亲说。”

何恭尤其叮嘱妻子一句,“要是看娘脸色不好,你就别说了。千万别招她骂你。”

“我知道。”

与何老娘相处这几年,沈氏也摸着了些何老娘的脾气。公道的说,何老娘是刁钻,可这并不能说何老娘人品有暇。

自嫁到何家,虽然受了何老娘许多为难,唯有一件,她生下闺女后三年多肚子没动静,何老娘盼孙子盼的眼都绿了,也没说过一句让何恭纳妾的话。凭这个,沈氏就感激何老娘。

沈氏是抱着儿子去的,何老娘只要一见孙子,必是眉开眼笑。沈氏便从何子衿的学业上说起,“这几年她天天去阿洛家跟着学字,一本书也能顺顺当当的念下来,可见没白费功夫。”

何老娘笑,“这丫头,就是这点像我,记性好。”举凡何子衿的种种优点,何老娘通常是往儿子头上扣的,因何恭前几天招她来火,何老娘便不客气的把此优点扣自己脑袋上了。

“我也这样说。”沈氏笑,“我是想着,子衿越来越大,过年就六岁了,她性子活泼,可女孩子家,还是安静些好。”

何老娘道,“这发什么愁,树大自直,丫头大了自然就好了。”

沈氏笑与何老娘商量,“母亲说,让子衿学些针线如何?”

何老娘想了一想,“这时候有点小,也不算小了,学认认针什么的还成,慢慢来,一天学一点,不觉着累,等过两年,也就有些样子了。嗯,女孩儿家,认不认字的不打紧,针线是必要会的。”说着便把这事定下来了,何老娘道,“你如今带着阿冽,又有家里的事,也没空教她。算了,我眼还不花,教个丫头还是教的来的。”

沈氏笑,“这是母亲疼我。”

何老娘道,“等阿冽大些,再给他添个弟弟,我更疼你。”

沈氏笑,“我也盼着呢。”

何老娘更欢喜起来,沈氏觑准时机,接着道,“这些天,母亲因着表侄女的事不乐,我看相公愧疚的很。”何老娘平生至爱,一是孙子何冽,二则是孝顺儿子何恭。

何老娘再高兴,听到三姑娘也要冷三分的,何老娘道,“阿恭总是心软。”

“相公是心善,表侄女的事,他不知道还罢了。若知道,必是这样的结果,不然,相公再不能心安的。”沈氏道,“只是,相公毕竟是男人,男人不比女人细致,怕是不能明白母亲的苦心。”

“不要说在县里,就是在我们乡下,说起亲事来哪家不是先问多少聘礼多少嫁妆呢。还有原就要结亲的人家因聘礼嫁妆多寡而一拍两散的,更是屡见不鲜。”沈氏柔声道,“侄女的事,我也细想过。养大个人有什么难的呢?无非是一口饭,咱家不缺这个。可还是母亲说的对,咱们既接了侄女来住着,就得为她将来考虑。不说别的,侄女以后的难处多了去。母亲让她做事,才是真正疼她,真的什么都不叫她干,以后手里拿不出东西,终身大事上就艰难。也只有母亲这样有阅历的人,才能考虑的这般长远。我跟着母亲,能学到母亲十之一二,以后也不必愁了。”

沈氏非但拍何老娘的马屁,她还拍的有理有据一派诚恳,饶是何老娘因三姑娘心烦,这会儿脸上也露出些微笑意,假假道,“你也还成。”当然,跟她老人家比还是有一定差距滴。

沈氏笑,“这是自家人瞧着自家人好,母亲偏心我,自然这样说。”自从生下儿子,沈氏在何老娘这里算是有一席之地了。不然,以往这样的话,她再不能说的。

沈氏继续道,“这几天,我留神打量着,侄女的确能干,打扫庭院不说,灶上的事也熟,可见是干惯了的。这女孩子要学的事,也不只在灶上,咱家的女孩儿,琴棋书画不讲究,针指女红可得会。像母亲说的,哪怕不学认字,针线是必学的。母亲想把侄女调理出来,如今子衿要学针线,我就多问一句,侄女可会这个?要是不会,也是得学的。不说多好的手艺,起码以后衣裳被子的得会做,这也是最浅显的东西了。”

沈氏慢调斯理的说出来,何老娘倒没似跟儿子似的直接翻脸,一则沈氏先把何老娘哄乐了;二则沈氏抱着儿子,何老娘拿何冽当命根子,不要说吵架,从不当着宝贝孙子的面儿大声说话;三则沈氏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何老娘不是个坏人,她也绝不是何恭那样的烂好人,她能收留三姑娘,可如她所说,收留就是底限,其他的,就不要想了。三姑娘以后必是艰难的,何老娘让她做些事,不是要害她。何老娘道,“看看再说。”

沈氏便不再说三姑娘的事了,转而逗何冽说话,让他学叫祖母。何冽刚学会翻身,哪里会说话呢?不过,他咿咿呀呀的说些外星语,何老娘也乐的跟朵花似的。

第39章 唉…

何老娘并非不通情理,相反,她其实相当的会权衡利弊。

三姑娘会打扫庭院会择菜做饭,针线上的确是不大成的,何老娘便叫三姑娘跟着一道学着做针线。不为别个,待三姑娘学会了,非但能帮着家里做针线,以后说婆家时也是一项本领。如三姑娘这样爹娘全无嫁妆为零的女孩子,想说门差不多的亲事,只得加强自身素质了。

尽管态度不大好,何老娘仍叫余嬷嬷多准备了一份学针线的家什。在学针线前,何老娘先板着脸说了,“针线篮子一人一个,里头东西都有,你们各自存着,谁丢了谁就不用吃饭了。”

何子衿翻来看看,见就是针啊线啊剪刀啊零布头啥的,其实都不是新东西,应该是家里凑的,连放针线的圆底小竹篮都有股子梅菜味儿,何子衿问,“祖母,这篮子不会是装过咸菜的吧?”

何老娘道,“装咸菜怎么了?有的用就知足吧!天天挑东挑西,你挣过一个钱吗?”

何子衿嘿嘿笑,“我的是祖母的,祖母的还不就是我的么?”

何老娘一挑眉,“我怕美死你个财迷丫头!”

何子衿强烈要求换个味道好闻的篮子,道,“针线放这里头也跟着一股子梅菜味儿,以后我要给祖母做个衣裳鞋袜的,拿出来都是梅菜味儿。不知道的还得说,你家做咸菜的啊!到时祖母穿了我做的衣裳出门,别人家祖母老太太都是香喷喷的,就您跟梅干菜似的,浑身都是梅菜味儿!”

何子衿巴啦巴啦的一通梅菜味儿险把何老娘绕晕,何老娘将手一摆,“这不是急么,现成就找了这两个篮子使,先凑合着用吧,明儿再说。”怕何子衿再歪缠,何老娘道,“来,教你们认针。”

何老娘绝对不是个好老师,稍稍学的慢些,她“笨蛋”二字就不离嘴,好在三姑娘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何子衿根本不当回事儿,时不时还回何老娘两句,“我笨都是像您老人家啊!您说我就是在说您自己呢。”

何子衿对做手工很有兴趣,奈何人还小,趁着天光好时学一个时辰便罢了。倒是三姑娘,手真是巧,她年纪也大些,以往没人教过她,只会无章法的胡乱缝,此际,当真是一点就透,上手极快。

学了不过两月,三姑娘就给何老娘缝了个新帐子。这是何老娘要换帐子,三姑娘听说了,便主动揽了这活儿。何老娘哪儿会跟她客气,待三姑娘缝好,余嬷嬷赞道,“表姑娘这手真巧。”虽说大上几岁,可上手这样快的也罕见。

何老娘一撇嘴,“就那样儿呗,反正自家用,什么好啊赖的,也不能扔出去,就用这个吧。”

何子衿接话儿道,“怎么不能扔?祖母不想用只管扔,您老扔了,我接着捡回来就是我的了,白得个帐子,多好。”

“美不死你。”何老娘笑问,“你做了点儿啥?”孙女也学两个来月了呢。

何子衿笑,“我给祖母做了双袜子,怕万一您嫌不好扔出去,我就自家再捡回来也没面子,就不打算给您了。”

“死丫头,不给我你打算给谁?”

“给我外祖母,包管外祖母高兴,还得赞我心灵手巧。”

何老娘立刻醋了,骂一句,“没良心的死丫头,以后别来我这里要吃要喝!”极力忍着,才没说沈母的坏话。私下还是教导了何子衿一番,同何子衿道,“什么是外祖母,外孙女?一个外字就注定了,你是外人!你姓沈么?傻子!你娘姓沈,现在也得说是何门沈氏!你姓何,傻蛋!分不清个里外亲疏,天天就知道吃饭,不长心眼儿!”最后还恶狠狠的戳了何子衿脑门儿两下!恨其脑袋不灵光,想着老娘这般辛辛苦苦的教你个丫头片子针线,有了东西,不先孝敬老娘,倒去给你外祖母,你平日里吃的你外祖母家的饭哪!何老娘总结,“吃里爬外的丫头片子!”

何子衿笑,“唉哟,我就那么一说,您还当真啦。比着您的尺寸做的,怎么会给外祖母哟。就是还没做好,等做好再给您看。”

何老娘闻此言,顿时如吃了人参果一般,从头到脚的舒泰,说一句,“这还算没白吃那些好东西,慢慢做吧,你还小,不要跟你表姐比,她比你大。”给何子衿一块好点心,“拿去吃吧。”余下的搁柜子里锁起来。

何子衿实在无语,自从三姑娘来后,何老娘屋里的东西便重新上了锁。

何子衿把三姑娘叫自己屋去,点心分她一半,给三姑娘看她养的花。何子衿不是不懂人心,一味对人好,不见得能收获相对应的回报。施恩是最傻的事,人与人之间,谈得上什么恩呢?不过是缘分到了,偶有一段相遇,你帮人家,不过顺手,如此而已。

待傍晚吃饭时,何子衿送了三姑娘一盆茉莉花,她说,“好养活的很,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活,水也不要太多,隔三天烧一次水就行。”

三姑娘轻声道谢,抱着花,与何子衿一并去何老娘那里吃晚饭。

八月的风有些冷了,何子衿还是圆润润的孩童样,三姑娘生得细瘦,裙裳在她身上极是宽松,风吹过来,衣角翻飞,留海微微拂起,露出宽阔的额头,乌眉下的一双眼睛,沉默而坚定。

何家没啥食不言的规矩,眼瞅着中秋将近,何老娘与沈氏说些中秋礼的事,同儿子道,“你姐夫家里,你带着小福子跑一趟吧。中秋不比别的节下,连带重阳的礼,你一并带去。”

何恭应了,“不知姐姐、姐夫在帝都如何了?”

何老娘一幅得意的笑脸,“能如何?做了翰林老爷,威风呗。”如今闺女做了翰林太太,何老娘但有机会就要拿出来说一遭的,“你姐小时候你爹拿了她的八字去算,人家算命先生就说,你姐命里带着富贵呢。如今看,可不是应验了么。”

沈氏捧哏,“是,我也觉着,姐姐面相生的极好。”

何老娘大言不惭,“你姐姐眉眼生得像我。”

何子衿险些喷饭:您老已是寡妇好不好…

何家正预备中秋节礼,结果,礼还没送呢,冯家派人来报:冯家太太过逝了。

何老娘吃了一惊,忙问冯太太得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归的天?又道,“给我那女儿女婿送信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