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没有陈大奶奶陈大妞母女,气氛祥和友好。陈二奶奶笑,“你姑祖父自外头买了些好料子来,最是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打扮,特意交待了叫你和三丫头来挑一些拿回去做衣裳。三丫头有事,你一会儿替她挑一些。”

想到陈姑丈那老狐狸,何子衿一派笑面虎的模样,神态口吻恳切又真诚,“姑祖父总是这样慈爱,有什么都想着我们,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陈姑丈自觉待何子衿也不赖,知道何子衿今天过来,用过许饭,陈姑丈特意命人请了何子衿到内书房,与她说了回芙蓉坊的事,陈姑丈再三道,“你虽省事得了银子,可惜偌大名声被芙蓉坊赚走了。”他总觉着太过可惜。

何子衿没料到陈姑丈特意同自己说芙蓉坊的事儿,何子衿笑,“我又不是男人,要偌大名声无用。”

陈姑丈常在州府往来,又是经年生意人,消息灵通胜何子衿百倍。他道,“你以为芙蓉坊为何找你买花儿,去岁你那两盆花是总督大人送给了青城山的薛大人,我听说薛大人十分喜欢,今年你那花儿在斗菊会定会有一席之地的。芙蓉坊觉着自家的花儿比不过你的,方想借此赚一赚声名。你平白将偌大名声让给他家,实在是他家占了天大便宜。”

“薛大人?”何子衿没将重点停留在芙蓉坊上,她颇是奇怪,“在州府,最大的官儿就是总督了。这位薛大人倒是听说极有学问,只是他毕竟是致仕的官员了,怎么还有这么大面子叫总督去给他送礼?”另人不给总督送倒罢了。

陈姑丈想,他果然没看错何子衿呀,看这丫头,小小年纪就知道总督是什么官儿了,他家老妻,这会儿还分不清总督巡抚哪个大哪个小呢。唉呀,真是出息呀。陈姑丈暗赞自己眼力好,呷口茶道,“薛大人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不过大多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说来薛大人的学问自然是非常好的,听说以往还做过皇帝老子的先生,后来薛大人辞官回家做学问,就住在青城山。现在身上还有一品大学士的虚衔,陛下对薛大人十分看重,至今时有东西下赐,总督大人与他是旧识,走礼也不为奇怪了。”

说到这个,陈姑丈道,“你那花儿,可得给姑祖父我留两盆哪。”去岁他想买,说的晚了,没买着。今年预测何子衿这花儿还要火一把,便想提前预定,不想何子衿直接道,“都定出去了。”

何子衿道,“拢共四盆,都给了芙蓉坊。”

陈姑丈不信,“难不成你一年只种了四盆花儿?”

何子衿正色道,“说来绿菊好养,只是极品绿菊艰难。我一年能养出四盆来算是不错了,您老人家不信只管出去打听打听。”

陈姑丈呵呵笑,“这个,你是内行,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可别,我是糊弄您呢,您可千万虽信,您一信,还不得上了我的鬼当。”明明说着讽刺的话儿,何子衿硬是个笑模样,她眼睛弯弯,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带着一种孩子的天真俏皮,陈姑丈硬是生不起气来,道,“信,我是真的信。你看,你这丫头,又想多了吧。”

何子衿笑眯眯地,“您说,咱们这亲戚里道的,除了您老人家,也就我是个爱想多的。”

陈姑丈又给她哄乐,笑道,“反正芙蓉坊的事儿,你多留些心吧。倘有难处,来与我说。”

何子衿忽然心下一动,问,“可是章家与宁家有什么不对付?”

陈姑丈暗赞何子衿机伶,这样机伶的孩子,又是他看好的孙媳妇,陈姑丈乐得指点何子衿一二,道,“章家与宁家都是州府有名望的人家儿,如今还有联姻,宁家五奶奶就是章家女出身。我是觉着,你这花儿卖得好,凡事,有了名声,能做的事就太多了。你既真的无意,也便罢了。”

待何子衿告辞时,除了陈姑妈给的料子,陈姑丈特意给了何子衿几匹妆花织金绸,一脸慈爱道,“你们小姑娘家,正是该打扮的时候哪。”

陈家这般,何子衿倒没多想,她觉着是因先前陈大奶奶的事儿把何家得罪惨了,如今三姑娘得了门好亲事,两家关系缓和许多,陈家示示好,其实也是做给何老娘看的。

陈姑妈道,“已经备好了车,叫你表哥送你回去。”东西都给何子衿放车上了。

何子衿看陈行陈远都是一身学院制服道,“二表哥三表哥这是刚放学吧,岂不是太劳累三表哥了?姑祖母只管放心,有嬷嬷跟着,还有车夫,是一样的。”

陈远跟阿念一个班,笑,“没啥劳累的,正好我去找阿念阿灿一道做功课,不然一人在家怪没劲的。”

陈行就想给他一脚,道,“我不是人?”

“二哥你是甲班,功课又跟我们不一样。”陈远道。

陈行笑着叮嘱陈远一句,“路上小心些。”

陈远送何子衿回家,路上正遇着阿念,陈远与车夫一样坐外头车板上,叫车夫勒住了拉着的青骡,陈远下车问,“阿念,你做什么去?”

阿念刚说一句,“子衿姐姐去你家了,我来接她。”何子衿已从里头打开车门,笑眯眯地,“阿念,上来。”

阿念没动,跟余嬷嬷打过招呼道,“姐姐,你下来,家里写字的纸不多了,我还得去买纸,咱们一道去吧。”

何子衿便要下车,陈远道,“等一等,放车凳。”身为表兄,他也是很知道照顾表妹的。不待陈远放下车凳,阿念伸手一扶,何子衿往阿念手上一撑就俐落的跳了下来。

陈远:何表妹好身手…

阿念道,“三表哥,我跟子衿姐姐就去笔墨铺子,你先去我家吧,阿灿哥念你好几遭了。”

陈远年不过十四,还没那些个少年心思,只是身为兄长难免多想些,问,“你们上车,拐个弯儿送你们去笔墨铺子岂不便宜?”

“买了纸还得去酱菜铺子。”阿念笑,“三表哥就放心吧,这么光天化日,自小长到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的。阿灿念叨你好半日了,你赶紧去吧。”

陈远笑,“行,路上把子衿看好啊。”何子衿给拐子拐过,于是,但凡出门儿人们便很担忧。

阿念笑,“丢了我也不能把子衿姐姐丢了呀。”

“那不是,你丢了照样得找,都别丢。”陈远哈哈一笑,上车先走了。

待陈远一走,阿念就高高兴兴的拉着他家子衿姐姐逛笔墨铺子去啦。待买了些写字的纸张,又去酱菜铺子拿了烧饼和肘子肉方回家。

何家热闹的紧,冯家四兄弟再加上陈远,还有阿冽阿念,见何子衿阿念回来纷纷打招呼。因与冯陈两家都是亲戚,称呼起来都是兄弟姐妹,何子衿笑眯眯的同小男孩儿们说了几句话方回屋换衣裳。

阿念去后头将烧饼摆在盘子里端过来,大家去井边洗了手,吃烧饼,说些学里的事。

何老娘在内院儿藤瓜架子底下与沈氏坐着说话儿也听得到前院儿孩子们的声音,笑眯眯地,“这人家儿就得热闹才好。”又与周婆子道,“光吃烧饼怪干的,给孩子们做个汤才好。”吃了好写功课。

周婆子笑,“太太莫急,西红柿蛋汤这就好。”她也给何子衿训练出来的,何子衿向来是吃饭必有汤的人。

何老娘便不再说什么,何子衿换了衣裳过去与何老娘沈氏一并坐在瓜架下的藤椅里歇凉,何老娘问,“怎么还买烧羊肉了?”阿念端进去的时候她老人家就闻着味儿了。

何子衿自倒了盏茶,喝了半盏,“经过赵羊头铺子时见刚出锅的焖羊肉,实在是香的很,就买了些,正好晚上加菜。”

何老娘便没多说,想了想,“嗯,你娘喜欢吃羊肉。”媳妇怀着孙子呢,何老娘于吃食上再精细这会儿也大方了,不是给媳妇吃,主要是给媳妇肚子里的孙子吃。

沈氏抿嘴一笑,问起闺女在陈家的事来,何子衿大致说了,道,“姑祖母得了些好料子,给了我和三姐姐几匹做衣裳。因东西多就叫三表哥送我家来,路上正遇着阿念,我就同阿念一道去笔墨铺子买了些纸张,让三表哥先家来了。”

沈氏笑,“阿念听说你去了你姑祖母家,特意去接你的。”

何老娘笑,“小时候就跟子衿最好,这孩子,大了也有良心。”

何子衿另说一事,“我听阿念说,书院外的铺面儿建的也差不离了,我早与朝云道长说好,付了定金的,明儿想去瞧瞧。”

“那你明天下午早些回来,我跟牙婆子说了给你们姐妹买两个小丫环使,明天傍晚她带人过来。”沈氏转与何老娘商量,“三丫头身边儿,总得两个丫环才相宜,我想着,一个大些的,十四五岁,懂些事,会服侍人的。一个小些的十来岁,可慢慢调理。子衿身边儿暂定一个,就买个十来岁的小丫环就成。”

要是嫁寻常人家,一个丫环就行了。胡家这样的大户,是得两个的。何老娘点头,“成。”

何子衿道,“不如给阿念买个小厮。”阿念跟阿冽不同,以后这家是阿冽的,买不买人,阿冽不会缺了人使。阿念则不同,待阿念大了,自立了门户,总得有个忠心的下人才成。

沈氏心里早有盘算,道,“阿念这个还不急,他如今才十岁,买个大的怕他不好降伏,买个七八岁的也忒小了些,不顶事。待过两年,阿念大些,心性更稳,也照样买个十来岁的,起码懂些事,知道服侍人了,让阿念调理两年,也能抵些用处。”

说了一回买人的事,沈氏道,“明儿早让小福子陪你去山上吧。”

何子衿道,“早上我跟阿念他们一起走就成了,他们去学里,我去观里,俩地方离的不远。到下午,我再跟阿念他们一道回来就是了。”

沈氏笑,“好。”

何子衿去朝云观,为路上便宜,早上特意换了身宝蓝色的男子装束,头发往上绑成阿念他们一样的发髻,插着阿念送的桃木簪,那俊俏的哟…简直都没法儿说。用何老娘的话就是,“唉哟,比你祖父年轻时还俊俏哪!”在何老娘眼里,世上第一俊就是自己老头儿啦~

冯炎年纪还小,找何冽上学时见了何子衿,不禁道,“子衿姐,你这样一打扮,比阿念哥还俊呢。”

冯熠冯煊兄弟也瞧了何子衿一眼,嗯,是挺俊的。

阿念替子衿姐姐背着小竹篓,自己书包放竹篓里,听这话心说,这不废话么。他家子衿姐姐是第一俊,他是第二俊。阿念内心深处闷骚一把,面无表情道,“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走吧。”走读生都要起大早赶路去书院。

冯灿问,“妹妹这是要一道去上学么?”

何子衿道,“我去朝云观,正好与你们顺路。”

冯炎道,“阿念哥,我书包能不能放你背篓里。”阿冽回他道,“你别做梦了,没见我都自己背着么。”阿念哥只肯给他姐背。用阿念哥的话说,女孩子要多照顾着些,男孩子么,当自强啊啊啊~阿念哥根本不理这俩货,径自与子衿姐姐说话,“一入秋早上就凉快了,这会儿去山上正好。下午姐姐只管等着,我放了学去接你。”

一行人说着话儿,快步走去了书院。路上,阿念不忘给他子衿姐姐说一说周遭的风景,毕竟,他家子衿姐姐出门的时日少。及至到了芙蓉山,阿念也是先送子衿姐姐去了朝云观,自己才去书院。

朝云道长笑,“今日来得早。”

何子衿笑,“我跟阿念他们一道来的。”从竹篓里拿出两小罐山楂酱来,如今凡酸的东西都是她娘的最爱,这山楂酱她娘尝了一口就喜欢的了不得,只是孕妇不能多食山楂,何子衿给朝云道长带了两罐来。话说,朝云道长一把年纪,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模样,其实私下很有些甜食点心的小爱好。何子衿笑,“前儿刚做的山楂酱,给道长尝尝。”

做为回礼,朝云道长教何子衿下棋,何子衿对下棋没啥兴趣,用她的话说,“太废脑子。”

朝云道长笑,“你小时候不是还特意跟女先生学过琴棋书画。”

“那是在姑祖母家附学,自然是先生教什么我学什么了。教我们的先生也说了,琴棋书画就是个熏陶,不必太过认真。”何子衿道,“我对厨艺比较感兴趣。”

朝云道长笑,“你这兴趣倒是实在。”当然,他也得了不少实惠,何子衿这丫头点心做的极佳。

“史书杂学我也爱。”在仙风道骨面前,何子衿努力想把自己的形象树立的高端一些。

朝云道长笑,“小丫头还挺要面子的。”

何子衿死不承认,“不是要面子,我这可是实话实说。”一幅特诚恳模样。

朝云道长煮了壶茶,甭看何子衿特有烟火气息的一个人,她对于火侯极有把握,接过朝云道长煮茶的差使,将一壶山茶煮的芳香四溢,恰到好处。朝云道长都赞了声好,道,“还是有几分灵气的。”

“水好,茶好,当然,煮茶的人更好。茶自然煮的不坏。”大言不惭的逗得朝云道长一乐,何子衿倒了两盏茶,双手奉予道长一盏。

何子衿天生就是个有长辈缘法的,在朝云道长这儿呆了一日,还借到了本书看,不是啥高深莫测的书,是本美食的手写册子,何子衿看的津津有味儿,只可惜朝云道长不外借,何子衿约好第二日拿了笔墨来抄。

这位写美食书卷的人实在是大大的有见识,自笔墨间就能看出去过许多地方,江南海北的美食,没有不知道的,连带着各地地理风俗亦是信手拈来,妙趣横生,只观文字,就知是位极有见识的人物。

何子衿同朝云道长感叹,“可惜生不逢时,倘我是个男子,也得如此一生方不负此生。”

朝云道长笑,“不知子衿还有此志向。”

何子衿挑眉,“那是!”前世是个土包都收门票的年代还愿意各处瞧一瞧呢,何况如今山青水秀,蓝天白云。

两人正说着话儿,阿念在门口喊了声,“子衿姐姐。”

“唉呀,这就放学了。”瞅一瞅,早然要夕阳西下了。何子衿将书册一合,起身同朝云道长告辞,又说好明日过来的事儿。

朝云道长一笑随意。

阿念把书包放子衿姐姐的背篓里自己背上,礼貌的同朝云道长告辞。

两人一同下山,遥看山路上有人骑马纵行,路上小学生纷纷躲避,何子衿眼神不赖,看得出骑马的人也穿着墨蓝色的学生制服,不禁道,“学里还有人骑马?”倒不是说骑马怎么着,实在是,马匹在这个年代是贵重牲口,故此,这年头儿,人们多以骡、驴代步。如陈姑丈、何忻、胡家,或是县太爷家,是有马的。但,即便胡家,也从不让子孙骑马上学,胡老爷坚持“苦其心志,劳其肌肤”的教育方式,如胡文兄弟上学都是走路。陈家也骑得起马,不过,陈姑丈结了胡家的亲,于是,陈姑丈努力将教育方式与胡家看齐,骑得起马,也不叫孙子骑,一样是走路上学。

阿念心下厌恶,“是赵家人。”

何子衿一时想不起来,阿念道,“就是说他家出了个娘娘的赵财主家。”

何子衿微点头,原来是他家啊。

第156章 取名

何子衿回家,水还没喝一口,张牙婆就带一排大小丫头来了。阿念阿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买人的事儿,十分好奇,也跟过来看,沈氏打发他们,“去绣坊叫你们三姐姐回来。”

两人应一声去了,沈氏请张牙婆在院里坐了,笑,“张嫂子且等一等,您也知道,我是给两个丫头买身边儿服侍的,也得叫她们看一看才好。”这样的机会对何家是不多的,沈氏想着叫孩子们也长一长见识。

张牙婆笑,“这是应当的。”余嬷嬷捧了茶来,张牙婆起身接了,笑,“可不敢劳烦。”又与何老娘问了好,口称婶子。其实大家都是碧水县的老住家了,张牙婆干这一行,说来不是很体面,实惠却是极实惠的,家里也是有丫环小子服侍的人家儿。只是说起门第,到底不比何家,何恭中了秀才,外头门口石墩儿上便能刻个书箱,以示读书人家儿。

一时何子衿换了衣裳出来,张牙婆先赞,“早就听说您家两位姑娘是阖县都数得着的出挑儿,这是您家大姑娘吧。”

何子衿见张牙婆四十来岁的模样,梳着油光锃亮的纂儿,插三两金钗,衣裳也是绸子裁的,便知张牙婆这贩卖人口的生活很不错,笑着唤一声,“张大娘好。”

张牙婆笑呵呵地,“好,大姑娘也好。”又问何子衿几岁了,今年可还要去斗菊会啥的。瞧着何子衿小小年纪就是个小美人儿模样,张牙婆暗叹,怪道先前少时险被拐子拐了,这拐子也不算没眼光哪。

三姑娘与阿念阿冽回来的很快,只是身边还跟着胡文,两家自从过了定礼,胡文自觉有了正经名分,便时不时的去绣坊瞧一瞧三姑娘,好在他为人活络,没几日便与绣坊的人熟了,旁人见了虽有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伤大雅。三姑娘与张牙婆打过招呼,张牙婆笑着拍何老娘马屁,“别处不敢说,在咱们碧水县,我也算有些见识的人了。婶子实在不凡,把两位姑娘调理的这般出挑儿。”

何老娘心下受用,嘴里假假谦虚着,“出挑什么呀,小门小户的丫头罢了。”

张牙婆与胡文也是认得的,笑道,“四公子,可是许久不见啦。”

胡文笑眯眯地,“我就是听说张大娘在,才赶紧过来跟您问好的。”依胡文出身,这般客气自然令张牙婆受用,于是,把何老娘拍的飘飘欲仙的张牙婆转眼给胡文哄了个通身舒畅。张牙婆自知胡文是拿话哄她,可她这把年纪,有胡文这样出身的年轻后生肯拿话哄一哄她也足够她老人家开心了,张牙婆拿帕子一掩唇,咯咯直笑,“四公子这话,可是喜死我这老婆子了。上回我去给您家老太太请安,还说呢,四公子越发周全了。”又夸胡何两家结亲实在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啥的。如今两家已正式换过庚帖,过了定礼,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了,故而可以说得。张牙婆并不拿两人打趣,心下却暗想三姑娘有手段,这还没成亲呢,胡四少爷就跟前擦后的来何家献殷勤。

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张牙婆便唤了那一排大小女孩子们过来,给何家来挑。这些女孩子单薄细瘦,粗布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面手脚都很干净,头发也梳的整齐,除了有两个眉眼有些水秀的,都是既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的寻常模样。

何子衿三姑娘要挑丫环,胡文说了一声,去了书房找何恭请教功课。阿冽阿念是头一遭见买人的事儿,心下觉着稀奇,便未与胡文一道。阿冽还是个急性子,两个姐姐尚未挑人,他先忍不住问,“姐,你觉着哪个好?”

何子衿其实觉着都差不离,她问这些女孩子,“你们在家可会烧饭?可会针线?”

张牙婆先笑了,“唉哟,我的大姑娘,她们又不是千金小姐,哪个不会烧饭,缝缝补补呢?”

何子衿笑,“大娘莫急,听她们说。”一个人的脾气性情,自话语中总能瞧出些来。

这些女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还是打头儿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斯斯文文道,“在家跟母亲学过厨事,连带针线也会一些,做衣裳也会,只是绣工寻常。”

第二个女孩子眉眼不及第一位,性子却爽俐,道,“在家时都是我做饭,打扫屋里屋外,我没学过绣花,简单的衣裳会缝。”

第三个年纪较这前两位略小些,十二三岁的样子,年纪虽小,眉眼却是几个女孩子里最好的,轻声道,“我会做糕点。”

第四个就更小了,□□岁的模样,怯生生的,还没说话,脸先红了,盯着地面儿,声音直发颤,“烧火,做饭,洗衣裳,打猪草,喂猪,放羊,补衣裳,盘扣子,补袜子,带孩子。”

第五个女孩子面皮有些黑,道,“我烧饭针线不大在行,在家时都在种地。”

第六个女孩子道,“我会烧饭,补衣裳,种菜,养蚕。”

碧水县是小地方,张牙婆即便做人口买卖的,手头上也不可能总有许多孩子买卖,何家打算买一大两小三个丫环,张婆子便带了六个来给何家挑选。

听这六个女孩子说完,何子衿与三姑娘对望一眼,三姑娘道,“伸出手来。”一个人,干什么营生的,从手上就能看出大半。

两人问过又看过,何子衿道,“三姐姐,你先挑。”

三姑娘笑,“还是妹妹先来。”

沈氏笑,“就别推让了,你们性子不同,挑的人肯定也不同。三丫头先来。”

三姑娘自幼就在何家,早当是自己家了,听沈氏这样说,她便不再推让,问了第二个女孩子与第五个女孩子的名字,张牙婆笑,“一个叫二喜,一个叫五喜。”

三姑娘相中了这两个。何子衿指了指第四个怯生生的女孩子,“那她就叫四喜了。”别称丸子么~

张牙婆笑,“大姑娘真是聪明,可不就叫四喜么?这是我取的俗名儿,两位姑娘都是有见识念过书的才女,喜欢什么名字,另给她们取便是。”

接着算钱的事儿就是张牙婆同沈氏的事了,一大两小,张牙婆要了十八两,她道,“大的十两,小的每人五两,婶子妹妹是头一回做我这儿的生意,咱们取个彩头,就十八两吧。”

沈氏笑,“这岂不是叫嫂子亏了。”

张牙婆是个爽快人,笑道,“亏是不会亏的,我这双眼睛再不会看错的,您家兴旺在后头呢,我这也是结个善缘儿。婶子妹妹知道我是个实在人,以后多照顾我生意就是了。”

“承嫂子吉言,少不了要有麻烦嫂子的地方。”沈氏令翠儿去称银子来。余嬷嬷领了三个喜儿下去收拾安置。

张牙婆道,“广元那边儿遭了灾,春时先是大旱,夏又大涝,可不比咱们这儿风调雨顺哪,她们几个都是广元那边的丫头,如今虽是卖身为奴,可能吃顿饱饭,未尝不是福气。”卖身的孩子们,哪个没些悲苦事,张牙婆是司空见惯了,说了几句喜儿们的来历,将几人的卖身契给了何老娘,道,“这个时辰,衙门不办事了,待明天婶子妹妹打发人去衙门,把她们过户到您家名门才好。”天色不早,张牙婆起身告辞。何老娘沈氏客气留饭,张牙婆笑笑婉拒,沈氏起身送了张牙婆出门。张牙婆是个爱谈笑的性子,瞧着沈氏的肚子道,“看你这肚子尖尖的,必是个男胎。”

沈氏肚子已有些显怀,好在她是个灵巧人,并不笨重。何子衿是习惯性照顾孕妇,与三姑娘一左一右的扶了沈氏,沈氏笑,“儿子闺女的倒不打紧,孩子平安健康就好。”这是心里话,闺女儿子的,她一样疼。只是婆家人脉单薄,沈氏还是盼着添个儿子的。只是,沈氏自己虽盼儿子,到底不是送子娘娘,儿女多是天意,沈氏也不肯把话说死。

“这话是。”又问沈氏可请好了产婆。

沈氏笑,“已经跟我们族里的仙婶子说好了,当年子衿他们妹弟都是请的仙婶子帮忙。”

张牙婆点头赞,“仙婶子的手艺在咱们县里也是数得着的,她娘就是接生的好手,她们这也算祖传的本领了。”

两人从内院到门口这几步路又说了许多话,一到门口,张牙婆便说傍晚风凉劝沈氏回去,沈氏十分不肯,瞧着张牙婆走远方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因傍晚天凉,大家便转去何老娘屋里坐了。胡文素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同何恭一并去了何老娘屋里。何冽此方对他姐道,“姐,我看第三个丫头最好看,你怎么没选那个好看的?”

何子衿道,“第一位姑娘与第三位姑娘以往家境肯定不差,只是,咱家买人是为了做活儿,自然要选能干活儿的。”

何冽深觉惊奇,“哪家买丫头不是为了干活儿啊!”还有人家买丫环不是为了干活儿的?他家里自祖母到母亲到姐姐,都要做活的,更不用说丫环婆子了。

胡文一笑,对何冽道,“这也不一样,有些人家儿就喜欢斯文的,通诗书的,模样好的,这样的丫环去了也不用干重活儿,调理一番,日后端茶倒水什么的,就是干活儿了。”

“这算什么活儿啊?这哪里是做奴婢,分明就是去享福了啊!”何冽感叹一回,问,“阿文哥,难不成你家有这样的丫环?”

“这样的丫环也不多,说是端茶倒水,其实也要服侍主子的,只是粗活儿不用她们干罢了。干粗活儿的有粗使丫环,这些做主子身边活计的,就是贴身丫环,自然是娇贵一些的。”解释的同时,胡文不忘表白一下自己,笑,“我身边儿一个丫环都没有,都是小厮,我不爱使丫头,觉着娇气。”

何冽不明所以,还一径道,“那是阿文哥你家的丫环太娇贵了,你才觉着娇气。”他家翠儿姐姐,半点儿不娇气。

胡文笑,“兴许是这样。”

何老娘沈氏都笑了。何恭于内心深处亦觉着胡文念书不大成,品性还是很不错滴。

老鬼都与阿念感叹,“怪道胡小子能娶上好媳妇呢。”胡文年纪不大,却极会洞察人心,最晓得丈母娘家爱听啥。

阿念心下与老鬼道,“阿文哥身边的确没丫环服侍。”他去胡家时早留意过啦~虽然三姐姐在他心里不若子衿姐姐的地位,阿念也是很关心三姐姐的终身大事滴~

老鬼道,“倘能始终如一,的确是一桩好姻缘。”

阿念微颌首。

一时,余嬷嬷带着重新收拾过的三个喜儿过来行礼,何老娘点头,很有老太太气派道,“以后二喜五喜就在三丫头身边服侍,四喜在子衿身边儿。各去见见你们姑娘。”

二喜五喜四喜又分别与三姑娘、何子衿见了礼,余嬷嬷再教她们认了认何恭阿念阿冽胡文。沈氏笑,“你们各人的丫环,自己取个名儿,明日我着小福子去衙门办过户的事。”

何老娘自觉是秀才之母,亦道,“这喜字是有些俗气。”说着,她老人家还一脸的跃跃欲试,三姑娘便顺水推舟哄何老娘开心,笑,“姑祖母最有见识,不如姑祖母帮我们取吧。”

何老娘当仁不让,“可是有几个好名儿,吉利的了不得。”咳一声,何老娘弯着两只小细眼道,“我看,不如就叫爱金,爱银,爱钱吧。这名儿好,大吉大利——”何老娘话还没落,何子衿一口茶喷地上,哈哈大笑,“那还不如就叫喜儿呢。”说着还呛了几声,阿念忙给他子衿姐姐捶背。沈氏等人俱忍俊不禁。

何老娘微怒,说何子衿,“没见识的丫头片子,难不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话说当初她是准备给闺女取名叫爱金的,短命鬼的死老头子硬说名儿不好,给闺女取了大名儿何敬,叫何老娘遗憾多年。后来沈氏生了何子衿,那会儿婆媳关系不好,爱金的名字何老娘没舍得给丫头片子用,原是想让丫头片子叫长孙来着,儿子说不好,硬取了子衿这名儿。如今是诚心给两个丫头的丫环取名字,何老娘方把珍藏多年的好名儿拿了出来。

不承想,这没见识的丫头片子硬是道,“反正四喜绝不叫爱钱,说出去显着我多爱财似的。四喜就叫四喜吧,这名字多好,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阿念道,“丫环叫四喜也不大好。”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什么的,也不是说女孩子的。

何老娘点头,“还是我阿念有水平,不愧是念书的人哪。”

何子衿想了想,“那就叫丸子吧,四喜丸子,一道好菜。”

何老娘道,“能给丫环取这名儿,一听就知道你这做主子的是个馋嘴的。”

何子衿嘻嘻笑,“我不嫌。”

三姑娘虽乐意哄姑祖母开心,可“爱金,爱银”这名儿,实在有些叫不出口,她遂趁机道,“那二喜五喜便叫碗豆、小麦吧。多朴实啊。”

“得,一堆吃的。”何老娘觉不出有啥朴实的,又不是灾年,干嘛取一堆吃的名儿啊,撇撇嘴,十分觉着自家两个丫头没见识。

沈氏顺势茬开话儿,笑,“说到吃的,翠儿去叫厨下添两个好菜,晚上留阿文用饭。”

胡文笑,“姑祖母和婶婶总是这样疼我,叫我来了还想再来。”

何老娘闷闷,“你尽管来,反正咱家别个没有,吃的管够。看你姐妹们取了这好名儿哟,亏还是念过书识过字的人哪。”

三个丫环算是得了新名字,何老娘却因自己珍藏的好名儿没被采纳,直念叨了何子衿三姑娘半日。

第157章 雅量

何家买了三个丫环,人口一下子就显得多了。好在家里房屋宽敞,三姑娘住着西厢,西厢三间,三姑娘住靠北的一间,中间做了个小厅,靠南的一间放些杂物,如今收拾一二,便给碗豆小麦来住。何子衿如今与何老娘住隔间儿,何老娘是住正房东屋,东耳房给了余嬷嬷,何子衿住的是正房西屋,西耳房给她收拾成了书房和手工编织房间,丸子来了就安排了同余嬷嬷一屋。

余嬷嬷难免跟三个丫环说了些家里的规矩,再有就是好生服侍姑娘,有眼力多干活儿的话。这三人刚来何家,都是只身上这一身衣裳,余嬷嬷又各给她们找了身换洗衣裳,叫她们自己收着。

倒是晚上何恭听沈氏说三个丫环花了十八两,道,“这张牙婆倒是个实在人。”

“除了碗豆年岁大些能做活,丸子小麦都才九岁,模样亦不出挑儿,她这价钱算是公道。”倘挑那那模样斯文俊俏的那几个,怕就不是这个价了。沈氏笑,“咱家两个丫头都是有心人,咱家倒不是买不起那好模样的使唤,只是还是那句话,买丫环是为了干活儿。那模样好,或是斯斯文文的,怕是心气儿高,在咱们小家小户的,也不相宜。阿冽就知道一个好看,幸而不是叫他挑。”沈氏决定,便是以后买丫环,也不能叫男人们挑,眼光不成。

何恭笑,“阿冽还小呢。”

“这么小就知道好看难看了。”沈氏也觉着好笑。

何恭忽道,“三丫头这亲事定了,要我说,还是寻个时候同李大娘说一声。三丫头嫁妆需预备,别的好说,家俱采买咱们看着办就成,针线可得三丫头自己来的。再者,总不能成亲后还出去做账房吧。亲家也不是这样的门第家风。”何恭自己就不是那种喜欢妻子去外做事的人,“咱们自己先把事安排好,倘这话从亲家嘴里说出来,就不大好了。”

“李大娘前儿过来跟母亲商量了,让三丫头干到年底再歇,她也好调派人手。”沈氏道,“我已与阿文说过了。”

何恭点头,“有个章呈便好。”

沈氏笑,“前些年,康姐儿她娘给了我一匹上好的大红料子,叫我给子衿做衣裳。那料子好的了不得,忻族兄是做锦缎生意的人,听康姐儿她娘说还是贡品呢。我没舍得给子衿用,这些年再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了,干脆两个丫头一人一半,做了嫁衣穿吧。”

何恭自然说好,挽了沈氏的手笑,“你这一说,我就想起咱们子衿来。现在虽还小,以后说亲定也要同三丫头这样就说在咱们县,离得近,来往也方便。倘要说到远处,再好的人家我也不能应允的。”

“是这个理。”沈氏笑,“你说,我总觉着好似昨儿个还是子衿小时候呢,怎地一转眼,孩子就大了。她小时候,我天天盼着赶紧长大,这会儿大了,又盼着长得慢一些才好。”

夫妻二人说些儿女话,夜深便歇了。

三姑娘何子衿虽说都有了自己的丫环,只是三姑娘每天要去绣坊做账房管事,一时不便带在身边,便令年纪大些的碗豆每日随她去绣坊,晚上再去绣坊接她回家。余时便叫碗豆小麦两个在家由余嬷嬷分派着做活,丸子则被何子衿给了沈氏使唤,道,“丸子在家带过孩子,娘你生产的日子跟翠姐姐差不离,到时叫丸子在娘你这里搭把手。”丸子年岁小些,到这个世道,何子衿也不管什么童工不童工的了,就是她自己也是自小学着做针线干活儿的。

沈氏笑,“这也好。”翠儿身子渐沉,沈氏也不大使唤她了。丸子虽小,沈氏想着先替闺女瞧一瞧丸子的品性,把一把关才好。

买好了丫环,何子衿去朝云道长那里抄了几日书,展眼便是中元节了。因沈素不在家,沈氏想着娘家那边儿的祖先,虽能托族人代为祭拜,只怕族人不够尽心,便同何恭说了。何恭道,“你备些供香,我带着小福子去祭一祭,也看看先人坟莹可好,倘或该有收拾之处,我一道办了。”

沈氏点头,“这也好。”

何恭又与何老娘说了一声,何老娘想了想,叹道,“这也有理,阿素在外头做官,他也没个亲兄弟,近些的叔伯也没几个。你就去瞧瞧吧。”说来沈氏家里也是人丁单薄,何老娘与沈氏道,“着紧的把香烛纸线预备好,再备些供香,叫阿冽他爹十三过去祭一祭。”十五是正日子,必要祭自家祖宗的。而且,中元节上坟祭祖,早上两天无妨,晚了就不好了。

沈氏忙道,“我都叫小福子置办齐全了,连带咱自家用的,一并齐备了。”

何老娘点点头,又叮嘱了何恭几句方罢。

中元节是上坟祭奠的日子,便是学里也放了两日假。

待何恭去沈家坟上祭了一回,就到了祭自家祖宗的时候。

中元节何家是要吃饺子的,倒不是碧水县风俗如此,主要是,据说早死的何祖父活着时最爱这一口。故而,中元节家里都会包带些饺子到坟上祭拜,让地下的祖父尝尝家里的吃食。

女人们在家包饺子,何老娘瞧着时辰差不离,便让周婆子先煮一锅,叫何恭与阿冽并小福子先吃。因要赶着去上坟,他们吃的早。何老娘在廊下摩挲着买回来的纸钱元宝,絮叨,“给死老头子多烧些钱,缺什么只管拿银子买去。”

沈氏在一畔将成叠的纸钱碾开,何子衿与三姑娘捡了一碗饺子并几样干果鲜果装在了食盒,这是要拿去做供香的,何子衿道,“地府里肯定多是有钱人。”纸钱铺子里花样也多,除了纸钱元宝,还有各式地府通用的幽冥银票,幽冥地契之类,做的跟真的一样。何家寻常过日子节俭,这上头素来大方的,买了许多烧给祖宗花用。

何老娘纠正,“是有钱鬼。”

何老娘又道,“那也得有人给烧钱才有钱呢,像那没人给烧钱的,到了地下也是个穷鬼。”说着话,何老娘招呼何恭一嗓子,“一会儿跟你爹说,叫他保佑你媳妇再生个小子!”又同何冽道,“多给你祖父嗑几个头,跟你祖父念叨念叨,你想要个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