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是按平常来,就是到柳太太那里,我也是按平常来。平常我穿的也不华丽,哪里就单用穿旧衣,这也忒马屁精了。”何子衿说着道,“说来,周太太也是如此。最马屁精的是盐课王提司太太,谁不晓得最肥的差使就是盐课司,是人就得吃盐,这北昌府除了百姓,还有北靖关十万官兵啊,这些盐,都得经盐课司,王家富的都能流油。结果怎么着,自从柳家来了北昌府,王太太里里外外的就学着柳太太的作派,王家这般有钱,以往王太太出门,哪次不是浑身绫罗,现在都是穿旧衫。也不晓得,柳家与王家这是怎么回事。要说王提司的盐课司的职位,其实与柳知府同阶,便是咱家与周家这样品阶略逊于柳知府这五品官儿的,也没有这般谄媚啊。他们两家这里头,定是有事儿。”

何子衿道,“你同知也要兼管盐政的,你可得留心,现在这盐价一天比一天贵,亏得咱家还不算穷。我看,倘是贫寒人家,真要吃不起盐了。”

阿念笑,“姐姐放心,我心下有数。”

待何子衿把田巡抚的生辰礼备好,田巡抚的寿辰也就到了。

这样的场合,只要有媳妇够品阶的,必是夫妻二人一道参加。奉上礼单之后,阿念去了官客那边儿,何子衿则带着丫环去了招待堂客的花园子。

因阿念在北昌府算不得什么高官,何子衿去的就早,先贺过寿,眼下她来的早,还能有个座儿,便在田夫人下首陪着说话。田夫人见何子衿一袭紫底挑金的亮色长裙,鬓间是雀头垂珠钗,这套首饰十分华贵,就那垂下的珠子,最大一珠都有莲子大小了。耳际亦是赤金垂珠坠子,指腕间亦是金嵌珠的戒子镯子,可见是一套首饰。这首饰,在诰命堆儿里也颇能拿得出手了,尤其田夫人以往未见何子衿戴过,可见是为着她家的寿宴特意庄重打扮了的。这就让田夫人高兴,自从那该死的柳家来了北昌府,真是没个样子,堂堂诰命,总穿得破衣烂衫。当然,这破衣烂衫亦是夸张的话,但,哪家太太出门不是往鲜亮端庄里打扮,谁家就真的连新衣衫都置不起了。叫田夫人说,这姓孔的就是个装。更让田夫人郁闷的是,还有人拍着马屁学这一套。

如今何子衿这般华贵富贵,就很入田夫人的眼,田夫人笑道,“江太太年轻,这身裙子好看,也就是你穿了。”

周通判太太也是来得早的那拨儿,她一向直率,闻言笑道,“江太太年轻,这颜色鲜亮,也正是该打扮的时候。”

“是啊,咱们在一处说说话,吃吃酒,我虽老了,可也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妆扮起来,我看着你们,也就年轻几岁了。”田夫人已过了夸颜色的年纪,不过,田夫人毕竟出身织造府,再加上谁没年轻过呢。田夫人现在就喜欢看年轻人打扮,花团锦簇的,瞧着也欢喜不是。

何子衿摸摸脸,笑道,“您二位这般赞我,我脸都要红了。”

田夫人笑道,“如何面皮儿这样薄,以往我就说,你这样的年纪,正是该好生打扮的时候,我说你以往穿得就素了。”

何子衿笑道,“我以往也不素,只是,平日也没的巡抚大人过寿这样的大日子,就是家常衣衫了。”又赞田夫人衣裙精致,周太太那钗别致,还有一二女眷凑趣,大家就说起吃穿打扮来。

柳太太来的也不晚,只是一身半旧的绛色衣裙,很是叫田夫人皱眉。最后到的是李参政夫人,李夫人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衣饰已不尚华丽,多是往优雅里发展了,但依李夫人的性子,身上头上更没有一样不雅致考究的东西,李夫人一样贺了寿,就坐在了田夫人右下首,此时,何子衿倒还能坐在中间的位子,这倒不是阿念官职高,主要是她有诰命在身。如周太太与沈氏,基本上还能在这正厅有个座儿就不错了。每次这般排座,何子衿都有些不自在,觉着还不如以前跟她娘坐最后呢。

沈氏倒是想得开,觉着闺女有诰命很是体面。

今日田巡抚寿辰其实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大家的心,显然不在这寿宴上。有去岁柳知府那清茶待客不收礼的寿宴,田巡抚这寿宴,哪怕就是先前的规矩,大家仍是觉着,这寿宴很是意味深长啊。

好在,官场里混的,一团和气还是能做出来的。不过,诸人心里也明白,如今已是风雨欲来了。

吃过田巡抚府上的寿宴,大家便各回各家了,连沈氏都不望提醒闺女一声,“你近来,少往田柳两家去,听你爹说,他们两家快撕破脸了。”

何子衿也不想往这两家去啊,何子衿道,“爹在提学手下干,杜提学的品阶较柳知府还要高,娘你自然不必往柳家去。可阿念,正在柳知府手下,要是柳太太那里有请,我哪里能不去。怕我这里一旦不去,柳知府还不得给阿念穿小鞋呢。”

沈氏也是叹气,道,“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秧。”与闺女道,“前番你爹跟提学大人建议说这各州府县的官办学,除了四书五经,也该把君子六艺的课程都开起来。都知道这是好主意,可杜提学官儿虽大,却不比知府手里有实权,就这点事儿,巡抚大人同意了,知府大人哭穷,硬是没钱。这事儿现在还没办起来呢。”

何子衿道,“这都大半年的时间了,还没办呢。”

“没有。”沈氏道,“现在听说,只要是巡抚同意的,知府必然反对。凡知府支持的,巡抚必然摇头。总这么较着劲儿,也不说有空多办几件实事。”

何子衿叹道,“你看田巡抚这寿宴上,柳太太穿的那叫什么呀。”

“柳太太平时也都这样儿。”

何子衿皱眉,“廉不廉洁也不在于穿什么,不是我说,倘的确是家资不丰,穿得寻常些也就罢了。柳太太这种,出身名门,嫁入豪门,也这样,就过了。”

“谁说不是呢。”沈氏道,“听说杜提学年初又给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上了计划书,现在还没批呢。知府衙门算了,说是今年预算都超了好几万两,实在没钱投在官办学上。”

“难不成杜提学得罪过柳知府?”

“你不晓得?”

何子衿摇头,“没听说啊。”

沈氏属于教育系统女眷圈子,对教育系统的事比较清楚,“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说是先时柳太太相中了杜家子,原是想做亲,杜家不大乐意。”

何子衿道,“还真没听说。要是因这事,柳家也够狭隘的。”

“谁说不是呢。”

母女俩刚念叨了一回教育系统的事,接着北昌府就出了一件颇令人赞叹叫好的事。那啥,拨给提学府的设立君子六艺课程的银子有了,巡抚衙门拿出来的,田巡抚把收到的寿礼折现,拿出银子给提学司办教育,给官办学增添课程,让学子们能更多君子修养。

田巡抚办的这事儿,叫谁说都得赞一声漂亮。

田巡抚还开了回茶话会,语重心长的教导了北昌府诸官员一回,道,“柳知府去岁没办寿宴,请大家吃的茶。这是柳知府的性子,可我想着,百人百脾性,我看,自去岁柳知府寿宴后,大家都不敢过生辰了。”田巡抚笑两声,拈须道,“不必如此,咱们又不是贪银子,正常的人情往来,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有柳知府这只请喝茶的,大家就都不办寿宴了。像去岁刚升上来的江同知,就吓得没敢过生辰,是不是?”

江同知心下极是震惊,田巡抚知道他没办生辰的事不为稀奇,只是,怎么拿他说话啊?江同知露出一丝讶意,继而忙道,“下官在家吃的长寿面,因是头一年过来,没往外派帖子。”

杜提学笑道,“虽然江同知这生辰过得低调,不过,可是给我们州学捐了一百两银子。今年江太太过生辰,又给我们州学捐了一百两银子。贤伉俪这等为善不欲人知的品格,定是受巡抚大人熏陶。”

江同知不由看杜提学一眼,他岳父是杜提学手下的官员,平时他与杜提学也没仇啊,杜提学这是什么意思。果然,柳知府听这话就不大痛快,笑睨江同知一眼,道,“江同知一捐就是一年的薪俸,也是我们官员中的楷模啊。”说着又问,“江同知把薪俸都捐了,家里生计如何维系啊?”这小子平时在我跟前儿老实的很,不想私底下却是大大的狡猾。

江同知已是心生不妙,知道柳知府这是想得多了,只是,柳知府这咄咄逼人的劲儿,江同知却也不想就此遂了田巡抚的意,并不顺着杜提学的话,而是道,“我主要是家里娘子善持家,不等着薪俸买米下锅,不然,倘我自家还顾不过来,我也不能就把俸禄给捐了啊。”

“江同知家办的女学,可是咱们北昌府大大有名的。”盐课王提司笑,“不是我说,咱们谁家差钱,江同知家里都不能差钱啊。”

“先得跟诸位同僚们说一句,那女学可不是我办的,是我家娘子办的。说来,我家里都是靠娘家私房撑着呢。”江同知也不是包子啊,见王提司都挤兑他,江同知笑笑,看向王提司,“我家啥样,各位大人都知道。不比王提司,前儿我可是听家里娘子说如今盐一日贵似一日,盐这么贵,王提司怎么倒穿旧衫了?莫不是你盐课家都吃不起盐了?”阿念说着就笑了起来。

李参政哈哈大笑,道,“江同知以往总爱做少年老成样,倒不知这般风趣。”

阿念微微一笑,“我是想着,我家因娘子擅持家,说来不算穷的,寻常吃食都吃得起,家里娘子都说盐价居高不下,我家都如此,就不知寻常百姓家如何了。”

李参政正色道,“说的是,盐不同于他物。还是得注意一些。”

田巡抚看一眼王提司,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提司道,“这盐价自来也都会有些波动,因着近来先是供应北靖关军中用盐,故而一时紧张了些,价钱才高的。待得盐井那里运来新盐,自然就有降下去了。”

田巡抚却是不吃好糊弄的,这位是余巡抚的老助手了,对庶务极是精通,道,“军中供应,每月自有时间,哪年都是如此,哪里有什么先后?规矩没变过,怎么今年这盐就这么贵了?”

王提司面儿上就有些不大好看了,但田巡抚高他N级,王提司不痛快也只得碍着头皮道,“下官也只是管着盐课盐引,至于盐卖什么价钱,那是盐商的事,只要不是太离了格,咱们也不好管的。”他是真不晓得盐价现在如何?

田巡抚便看阿念一眼,道,“王提司既然只管卖盐引收银子,同知衙门也有兼管盐政之责,那江同知就去查查,这盐价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念忙起身应了。

大家自巡抚衙门告辞时,除了以北昌将军为首的武将阵营没什么反应外,文官阵营基本上是各怀心思了。阿念也很是气不顺,他平日里安安分分的一个小官僚,竟然被逼着给站了队,是的,经过巡抚府这一番不动声色的较量,搁别人看来,江同知绝对是巡抚系啊。但,只有江同知心内知晓,他从没有向田巡抚投过诚啊!

一朝不慎,两面不是人不说,还给田巡抚推出来做前锋!

江同知心下不爽,可想而知。

要是评一个比江同知更不爽的,也就是今天叫田巡抚一系挤兑的盐课王提司了。王提司的脸色在一出巡抚衙门时就臭的跟大暑天的臭鸡蛋一般。王提司冷冷看江同知一眼,接着往江同知方向啐一口,骂,“叛徒!”

哪怕真的两面不是人了,江同知也不想给人知晓啊!可这毕竟不是什么秘密,江同知也不是好欺负的,当下冷冷一笑,转头啐了回去,由于江同知年轻,力气好,准头足,这一口十分精准的啐到了王提司脚下,江同知探花出身,很有文采怼一句,“贱人!”

王提司的脸当真就臭到发绿,他在田巡抚面前不敢放肆,那是他官阶与田巡抚相差甚远。如今竟被一小小同知回骂,王提司再不能忍,一步过去,“你说什么?”

江同知似笑非笑,“说你王提司上遭同我说,柳知府想和杜提学做亲,结果没成,你王提司正欲毛遂自荐,是不是?”

此话一出,柳杜二人脸色都难看起来,王提司一把握住江同知的手腕,“你敢造我谣!”

江同知冷冷道,“巡抚大人已将盐价之事交与本官调查,我不比你王提司,还有造谣的闲情逸致。”一巴掌打开王提司的手,抽回袖子,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第403章 北昌行之九十一

第403章

江同知骤然翻脸, 完全不是双方人马想像中的包子样, 非但啐回了王提司,还揭了柳杜两家的流言,吹皱一池春水后,就迈着方字步,牛气哄哄, 神人不理,一幅老子很不好的惹的模样骑马回家去了。

何子衿晚上就知道了江同知两头不是人被欺负了的事, 何子衿有些生气, 自家阿念被欺负了,子衿姐姐哪里有不生气的, 还说阿念, “你就叫他们这么欺负, 也没回句嘴,这不成包子啦!”一幅挽袖子要替阿念报仇的模样。

“没, 我回啦!我把王提司啐回去了,还把杜柳两家做亲未成的事儿都说出去了。”

好, 好吧…子衿姐姐完全不晓得, 原来男人翻脸还会互啐…不过, 听说阿念啐的比王提司又远又准, 子衿姐姐就把挽起的袖子又放下了, 道,“这就好,不能叫人觉着咱好惹!不然, 都跟这田巡抚一般,都拿咱们当炮灰了。”

“可不是么。”阿念道,“真是人自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何子衿问,“这可怎么办啊?”现在两头儿不是人,两头儿不受待见。

“管他呢。我以前也没投靠过谁,只要差使上不出错,谁能拿我怎么样?何况,接下来田巡抚还得指望我查盐课的事儿呢,田巡抚现在既要用我,就不能叫人动我。”阿念很有几分光棍儿道!

何子衿给阿念倒了盏桂圆红枣茶,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别的事没数,盐课上的事,我还真知道一点儿。”阿念一向鬼精鬼精的,何况,盐粮本也是同知份内之事,就拿这盐价来说,他比正管的王提司还早有察觉呢。要不是王提司今日挤兑阿念,阿念真不见得把这盐价的事说出来。阿念先前就做过一些调查的,他悄与子衿姐姐道,“盐课司正管盐引之事。盐商想卖盐,就得有盐引。而这盐引,都是有价钱的。这盐引的钱,是归于朝廷的。王提司除非不想要命了,不然,这上名码标价的的银子,他再不敢动的。”阿念呷口茶,继续道,“但据我所知,如今每张盐引上头,都要另加一笔费用的。”

何子衿道,“以前有没有这事?”

阿念摇头,何子衿就明白了,“这自来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怪道现在盐贵呢。盐课司多收了银钱,盐商没有不涨价的。”

“就是如此啊。”阿念淡淡一笑。道理其实很简单,必是成本提高,货物才会涨价。倘成本降底,货物只有降价的理。

何子衿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事说与田巡抚知晓?”

“田巡抚不见得不知,只是要我做这出头的枪罢了。”阿念一手自然的放在桌间,指尖儿时不时敲击着桌面,道,“田巡抚心下肯定暗恼我一直不肯向他投诚,柳知府又觉着,咱家与余家是姻亲,田巡抚又是老巡抚一手带出来的,我这心里,定是偏着田巡抚的。这俩人,一个阴柔寡断,一个惺惺作态,都不是什么有担当的。这回我就是替田巡抚做了这出头的枪,于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怕是以后再有这费力不讨好的事,田巡抚都要拿我说事儿了。”

“就是田夫人柳太太,田夫人倒还好,中规中矩的官太太罢了。柳太太的性子,可是不好相处的。”何子衿想到一事,道,“说来,今年田太太还特意把她家姑娘送到女学来念书呢。这又瞧着像同咱家亲近的意思一般。”

“眼下不急。大人物们都不急,我更不急。”阿念已有主意。

阿念要是摆出个包子样儿,估计谁都要上来捏一把了。估计他以前就是太包子了,所以,被人摆了一道。然后,他忽然不包子了,非但不包子,直接翻脸把王提司、杜提学、柳知府算是都得罪了一回。田巡抚得知此事,反是对阿念多了几分重视,还特意召他到府里关怀了一番。

阿念完全没有以往的恭敬谨慎,田巡抚一提,“那天请你们吃茶说话,听说你与王提司有些不大和睦,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别闷在心里,坏了情分?到府都是咱们北昌府当差为官哪。”

阿念一幅愤慨模样,“大人即便不问,我都要请大人评一评理!那王提司,骂我不说,竟还啐我,我虽官职不比他,可一样是陛下的臣子,哪容他这般欺辱!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呢,竟敢来攀赖于我!”

“唉哟,江同知,你也是探花出身,如何这般粗俗。”什么屎不屎的,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大人不晓得,那天王提司骂我叛徒,我叛谁了?我一向忠于陛下忠于朝廷,敢这样骂我,我岂能任由他骂!谁不晓得他惯会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在县里做官,来府城来得少些,可哪回见他都是身着锦绸,腰缠宝带,一身的富贵荣华。如今一个他,一个他家婆娘,出门儿就弄个寒酸样儿,我不过想着同地为官,大家彼此和睦些则罢。谁晓得,欺人太甚!我岂能咽下这口气!”阿念道,“去岁我初来府城,十月里柳知府寿宴请吃茶,我说句心里话,我宁可不办,不想着那个眼!我给州学捐银子,还不是好心,我家娘子一样的好心,杜提学还要拿出来说一嘴!有什么可说的?要不是杜提学提这个,王提司也不能眼红我家娘子的女学!个老婆子嘴,碎的没了边儿!”说着,连杜提学也没啥好印象了!

“杜提学也是想着叫别个官员与你学的意思,他私下常赞你有品格呢。”田巡抚还是为心腹辩了一句。

“品格儿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的,无愧于心就是了。”阿念叹道,“大人你高居巡抚之位,哪里知道我们下官的难处?”

“说说看,都有什么难处?”

阿念长叹,“我家娘子就常与我抱怨,说现在出门儿都不知道穿什么衣裳好了。妇道人家,哪里有不爱美的,可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这城里就流行着旧来着。我家娘子实在不喜着旧衫,出门就总觉不合时宜。现在我也不懂这是什么事了,咱们做官的,难道不以百姓富庶为荣,反以旧衣旧服为美了?倘当真是贫寒,贫寒并不为耻,但富庶如盐课王提司,都每日穿旧服,此等大伪之人,念耻与之为伍。”话到最后,阿念眉间一派厌恶。

“穿什么不穿什么,不过小事,何必因此不悦。”田巡抚道,“你呀,年轻人,就是太沉不住气了。”

“沉不沉得住气,我先不能受那厮的气!”阿念气哄哄道。

“诶,江同知,你这样可不利于同僚相处。”

“我才不跟这种心胸狭隘的小人相处呢。”阿念道,“先时大人叫我查的那事儿,我已是有了眉目。”

田巡抚神色一震,“说!”

“我听说,盐课衙门在每张盐引外还要征加一笔银钱。”

“具体说说。”

“这银钱多家是按盐引多寡来征的,基本上一百斤的盐引,得付一百零一斤的银子。”

田巡抚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黑了。”是的,听着不多似的,可盐是日用品,哪家不吃盐哪?非但人要吃,要是有养牲口的人家,喂牲口也得添些盐,这牲口才养的好,有气力。

阿念道,“可不是么,积少成多啊。这一笔钱,我可是没在同知衙门的账上见过的。不过,我这同知衙门,不比盐课衙门是专管盐课的,王提司的官阶也高于我,就不晓得,他有没有交到巡抚衙门了。”这自来,什么税上加征一点儿,只要别太过火,也不算什么大事。各地方衙门都有自己的一点儿截留,这里头,也算是官员俸禄外的一些收入。但,各衙门收了钱,一星半点儿的倒罢了,盐课敢百分之一的加收费用,你这钱不往上孝敬一二,敢自己独吞,那就是找死了。

田巡抚道,“我晓得,各衙门有各衙门的路子,一般二般的,只要按规矩来,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这盐课上,朝廷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不许在盐课上加征加派!这王提司,将圣上将朝廷放在哪里?”

“可不是么!这贱人,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

“贱人”什么的,田巡抚听着不由唇角抽抽,却顾不得说阿念,道,“人证物证,江同知也拿到手了吧。”

“前儿我与那贱人翻脸,又是巡抚大人亲自吩咐我查盐课之事,他哪里有不防备的,这事,我已打听出来了。要说证据,怕是没这般容易。”

没证据,这不白说么。田巡抚不禁对阿念有几分不满,道,“那江同知还是尽快收集了证据来。”

阿念道,“是。”

田巡抚见江同知应的痛快,心下很是满意。

阿念道,“大人,我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只管说就是。”

阿念道,“我做同知,如今不过一年半,王提司在盐课上已是快五年了。要人证物证的话,我怕是要用一些手段的。”

田巡抚笑道,“只要不违法理,只管放手去办。”

阿念道,“大人只管放心。”

田巡抚对于阿念的“上道”极是满意,还帮着安抚了回杜提学,“年轻人,难免气盛。说翻脸就翻脸,你看王提司,还不是叫江同知一口啐脚下。平时瞧着像个斯文人,不想倒是有些性子。”

杜提学道,“这小子,又捐了二百两。”

“这不挺好的,约摸是觉着上回迁怒有些没道理,跟你赔礼致歉呢。”

“哪儿啊。没捐给我们府学,买的稻米白面,捐给今年府兵里到年纪的老兵了。”

田巡抚好悬没笑场,杜提学道,“说来,上遭是咱们算计了江同知一把,也不怪他恼怒。不过,江同知也算是官场里为数不多的清明人了。”

田巡抚道,“太独了。”别看王提司骂江同知“叛徒”,田巡抚真不信江同知能入柳知府的伙,可关键是,江同知也没入他的伙。江同知就一直自己当自己的差,对谁都不远不近的模样。这样做官,真的太独了。

杜提学道,“独也有独的好处。”

“这倒是。”

但没想到,接下来江同知干的事,真叫田巡抚恼火的了不得。无他,江同知把这盐课上的猫腻告诉了北昌府的巡路御史顾御史。

田巡抚气的险没吐了血,他,他是叫江同知私下取证啊,你把事儿跟御史说,那与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啊!而且,事经御史,必然闹大!田巡抚也没想把压下来,他既然要把柳知府干掉,必然得事发方可。但,这种事发,必然是要在他田巡抚的安排下,有规模的事发,而不是失去控制的爆发!

而TM御史,这种完全是不顾别人死活的生物啊!这种生物,就巴不得能有桩大案子,他们好扬名哪。

田巡抚恨不能敲开江同知的脑袋,看看这位以前瞧着很是稳重的年轻官员在想什么。田巡抚都与杜提学道,“先时看他还稳当,不想这般毛糙。”

杜提学眼神微沉,与田巡抚想到一处去了,道,“此事一经御史,怕要闹大。”

田巡抚道,“真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大人息怒,原也是想让江同知先试一试水,顾御史知道也无妨,这几年,顾御史性子平和,在咱们北昌府也一向安稳。”杜提学道,“暂先看顾御史的动静吧。”

眼下也只得如此。

阿念并不晓得田巡抚为他知会顾御史一事如此烦恼,毕竟,田巡抚都明令他去查盐价了,这种与昭告整个北昌府官场也没什么差别了吧。当然,虽然田巡抚明令江同知彻查盐价飙升一事,但,江同知自己查,跟将消息与御史共享,这是两码事。田巡抚却是不知,阿念虽是个嘴上没毛的,心下却是有所盘算的,他就是要把事闹大,越大越好。他不能在北昌府当田巡抚的马前卒,想叫他冲锋,他就把所有人都拉下战场。

顾御史在北昌府的官场不大显眼,一直就是个安安稳稳的老好人的存在,尤其是在余巡抚当政之时,委实没有这位御史发光发热的地方。就像杜提学对顾御史的认知,顾御史性子平和。

但,性子平和可不是傻啊!

顾御史在自江同知嘴里听到盐课上的一些秘闻时,那些平和已久的心脏便不禁狂跳起来。那种隐秘的激情,绝对比顾御史年轻时第一次见到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姑娘还要澎湃三分。顾御史当天与江同知嘀咕了半宿,还在江同知家吃了夜宵,一碗酒酿小圆子,方告辞而去。

顾御史参与盐课调查的事不是秘密,江同知给出的主意,“凡事,必要光明正大,方百邪不侵。这盐课,自来是肥差中的肥差,人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们私下调查,反容易为小人所乘。此事是巡抚大人发了话的,您是巡路御史,知盐价有异,调查一二,乃是本分。如此明明白白的说出来,那些人方不敢乱动,不然,倘您真有个好歹,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盐课。”

顾御史已过不惑之年,家中有妻有子,并非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了。江同知这般说,顾御史很是赞同,还正式知会了巡抚衙门与知府衙门,他要调查盐课异常之事。是的,别看顾御史也不过是五品御史,但,御史本身具有非常独立性的调查权,就是往朝廷递折子,御史还有一项特权,那就是风闻奏事。就说,还没取得证据,只靠道听途说,也可以在朝廷里去听风就是雨的说一说。百官之中,唯御史有此特权,不必为自己的话负责。当然,这是条例上的解释,许多时候,也不能无中生有,毕竟,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但你要是参谁没把人家参倒,人家长嘴也不是摆设,必要报复回来的。

但御史的确是具有司法调查权,像盐价之事,江同知是奏田巡抚之命,顾御史自己觉着不对,就可以去查。

盐课王提司听闻查他盐价的又多了个顾御史,当下恨江同知能恨的眼睛滴血,只恨他与江同知不是一个衙门,不然,多少小鞋都准备好了的。

不过,同知衙门虽不隶属盐课衙门,但,同知衙门是隶属知府衙门的。王提司的小鞋用不上,柳知府的小鞋是准备好了的。偏生江同知泥鳅一般,直气得柳知府破口大骂,“这姓江的,也就是个面子上的老实!早没识破这厮的险恶奸狡!”

江同知非但奸狡,他还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叫了手下来开会,“你们是消息灵通的,但我也跟你们说明白了,我这六品同知都是殃及池鱼,你们哪个想火中取粟,先摸摸腔子上的长得是不是脑袋!老老实实当差,我保你们平安,谁要是趁机搞小动作,本官在一日,你们就得小心着,叫我知道,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我的差使,是巡抚大人亲自交待的!”然后,江同知非但在自己衙门来了一番这样的讲演,他还下去巡视了一番,把自己所属部门,都巡视了一回,让手下人好生当差,更不许卖主。

江同知在同知衙门一年半,足以让江同知把同知衙门打造的铁桶一般,尤其江同知先把狠话撂下了,谁要敢卖他,他就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大多数人还是惜命的,至于不惜命的,江同知十天就收拾了三个想卖主的野心家,知府衙门想保下这三人都保不下,亦如江同知所言,他这差使是巡抚大人亲自吩咐的。田巡抚要用江同知,就得给江同知撑腰。江同知下手之快准狠,震慑了同知衙门一干低阶官吏。

另外,想从**方面毁灭江同知的,那更是别想,打接了田巡抚差使的第二天,江同知出门就带一排侍卫,而且,据行家里手来看,江同知那一排侍卫还不只是面儿上瞧着好看的绣花样子,据说都是有些个功夫的。想**毁灭江同知,除非调派军队。

于是,江同知每天带着一排侍卫牛气哄哄的过来衙门当差,请北昌府的各大盐商过来喝茶。

顾御史在座旁听,另外,请了巡抚衙门派出衙门刑房典吏过来记录,盐引买卖过程中是不是存在征加费用?盐引到手多少钱?你们的盐批发给各级小盐商的批发价是多少?还有,账,把账拿出来!江同知要查账!

江同知当初是做过一县县尊的,甭看县令这官儿不大,但正经管的事绝对不比同知少。江同知早在做县尊时就训练出了一批的专业人士,盐商们的账房一见这批人,就知道,这是遇上对手了!每家盐商说的话,均要做笔录,签字,按手印。旁边人证物证都要齐全。

江同知这阵仗,搞得诸盐商战战兢兢,心下忐忑。

盐商们给江同知这雷厉风行闹得成宿成宿的失眠,纷纷大展神通,各方面去打听消息。他们有钱,与衙门官员都是熟的,这一打听就打听出来的,说是如今盐贵,巡抚大人亲自下令让江同知查明盐贵的原由。

还有能跟江同知搭上线的,直接就过来跟江同知打听了。

盐商商会的会长宫财主受诸盐商的托付,过来江家打听。

先时宫财主家出了个高级拐子的事儿,宫财主就是先拿了人,送了江同知一个大大的政绩。当然,以前宫家同余家的关系也不错,余幸那花园子险烂尾,后来就是被宫家接手,把花园子给修好了。

故而,宫财主在江同知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宫财主没备礼,这也是宫财主的聪明之处,江同知正在查盐课上的事儿,这会儿你大包小包的上门,江同知一看你这智商也不能见你。宫财主因先时与江同知处的不错,江同知还是给了宫财主这面子,让宫财主到书房说话。宫财主就诉起苦来,“我们这贩盐的,就是赚些脚力钱。上头得打点,下头也不能委屈,受挤兑的就是我们了。”

“这么说,我挤兑着你这大财主了。”阿念把后背的软枕放正,悠闲的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要说别人挤兑我们盐商,我是信的。”宫财主笑呵呵地摸摸自己的圆肚皮,他人生得圆润,又是天生一幅和气模样,亦会说话,道,“同知大人您,不是那样的人。”别的官儿挤兑他们盐商,无非就是想他们出血罢了。可江同知又不是差钱的,再说,盐商们不是没有往江同知这里打点过,宫财主还想也给江同知修个园子啥的多孝敬一些呢。结果,江同知不过是衙门那里收些例银,这些例银,是给同知衙门的,衙门上下人人有份。江同知也就收这些银子,至于其他私下孝敬,还不如前任文同知呢,起码文同知爱收名家字画,说来这些雅物比直接给银子还花销大呢。江同知却是私下没收过一钱银子。别人怎么看江同知,宫财主不晓得,但依宫财主看来,江同知不是那等贪鄙之人。

江同知不知想起什么,渐渐沉默下来,室内气氛一时凝滞,半晌,江同知道,“盐价的事,你怎么说。”

宫财主那张圆润和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为难,叹道,“哎,盐这东西,说来,人人都吃,这不是什么金珠玉宝的奢侈品。这是人人都要吃的东西,没人愿意卖得天贵。百姓们吃不起盐,见天儿骂我们盐商黑心肝儿,我们盐商也不愿受此骂名。可我老宫说句老实话,做生意,不一定要赚多少银子,可得有个原则,就是,起码不能赔银子。赔银子的生意,以何为继?”宫财主说着,双下巴一颤一颤,脸上的神情已是愁苦的了不得。

江同知问,“就这些?”

宫财主眨巴眨巴一双小肉眼,江同知将案上的书卷一合,道,“就这些的话,你且去吧。”

这还没跟江同知交心呢,宫财主哪里肯去,宫财主道,“那个,这个,那个,大人想问什么,我老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信。”

“问你盐怎么这么贵!”江同知露出不耐烦来,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去问别人!巡抚大人那里还等着我交差呢!”

“俺们成本高,给下级盐商的自然就高,他们也得赚钱,自然就贵了!”

“不老实呀!”江同知瞥江财主一眼。

“俺不敢说呀!”宫财主可怜巴巴的看向江同知,眼中满是祈求。

江同知看宫财主那立刻就能拿出绳子来上吊的模样,道,“你回去想想吧,想想怎么站队。”

宫财主见江同知连“站队”这话都出来了,心下一跳,满腹心事的去了。

宫财主刚走,阿曦就过来叫他爹吃晚饭了。

阿曦吃晚饭时还说呢,“每回见着宫财主,我就觉着奇怪,宫财主那么圆,眼睛那么小,怎么会有宫姐姐那样又苗条又大眼睛的女儿的?”

何子衿道,“没准儿宫财主未发福前是个俊俏人呢。”

阿晔对妹妹道,“咱爹咱娘还有我,都是苗条人,不一样有你这样的胖丫头。”

阿曦白她哥,“谁胖啦!双胞胎才胖呢,我一点儿不胖!”

双胞胎不觉着胖是什么不好的事,双胞胎闷头吃花生糊糊,一点儿不介意姐姐说他们胖。阿念道,“有福的人才胖呢,看双胞胎吃东西多香啊。”

何子衿笑,“阿曦小时候吃东西就这样,阿晔小时候总不肯好好吃饭。”

阿曦立刻抓住她哥把柄,“自小就不好好吃饭,叫人着急。”

“我是不好好吃么,我早听祖父说了,你小时候总抢我蛋羹吃。”

“哪里的事,是你吃不掉怕被祖父罚,偷偷叫我吃你剩的。”

“行啦,好好吃饭,不许拌嘴。”龙凤胎自小就爱打架,小时候不会说话,是动手干仗,待得大些,就是君子动口不动啦。待孩子们吃好,何子衿就让孩子们自由活动了,基本上就是阿晔去书房做功课,阿曦给双胞胎上文化课,可怜双胞胎,白天被朝云祖父教育还不算完,晚上还要经受姐姐的摧残。

孩子们玩儿去后,夫妻俩回房说话,何子衿就问,“宫胖子过来有何事?”

阿念道,“来探我的口风。”

何子衿道,“他是代表盐商商会来的,还是自己来的?”

“没什么差别,他是盐商商会的会长。”阿念道,“过来与我诉了一通苦楚,想着两不得罪呢。”

“这死胖子,倒是打得好主意。”

“是啊,我让他回去想想站队的事。”

何子衿“扑哧”就笑了,“那他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管他呢。”

失眠不失眠的,反正宫财主是愁的连晚饭都没吃,宫太太跟闺女报怨,“这江同知,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宫财主是个福态相,这宫太太与宫财主颇有夫妻相,虽没宫财主那样的富态,也是个圆润润的中年妇人,倒是宫姑娘生得纤细袅娜,一幅明眸皓齿的好模样,据说肖似宫太太年轻时。

江同知对盐商发难太迅疾,宫姑娘两位兄长都去盐厂那里不在家,宫太太有事就同闺女叨咕,宫姑娘道,“天大的事儿也不能不吃饭啊,我去劝劝爹。”着侍女去厨下收拾好饭菜,母女俩就去敲宫财主内书房的门了。

宫财主甭看家里豪富,却还算个本分性子,身边儿就一老妻,膝下两子一女,正因家中和睦,宫财主有什么愁事儿,就爱同老妻说,如今儿女也渐大了,宫财主打发了丫环,一面吃饭就把江同知府上的事说了,宫财主叹道,“要是别个事,无非银子开路,这回听江同知的口气,银子怕是不好使的。”

宫太太道,“这上头斗法,关咱们商贾何事?江同知这般说,可是太不讲理了。”

“是啊。”宫财主想,自己的哀兵之策都不好使哩,看江同知年岁不大,却是一点儿不好哄。

宫太太道,“要我说,这江同知虽银子收的少,却是不比盐课王提司太太和气。王太太见了我,都是笑眯眯的,和气的很。”

宫姑娘给父亲盛碗八珍汤,道,“和气有什么用,这站队,得看谁有本事,谁有本事咱们跟谁站一处,爹你可得慎重。”

宫财主叹口气,“我可不就为这个烦恼么。”

宫财主觉着闺女还算聪慧,就问,“闺女,你觉着哪个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