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抱着琴在台上坐下,手指贴在琴弦上,轻轻的阖了阖眼——这琴并不是她一贯用的,本该试一试音,可她却有自信只要有琴在必能弹出她想要的琴曲。

琴为心声,本不该受限于古琴或是琴谱。

沈采薇慢条斯理的拨动琴弦,那妙曼的琴声随着她指尖流泻而出,既清且涟,犹如清风一般的拂面而来。此时,地上还有刚刚未来得及扫去的梨花,台上还有树木投下的绿荫,沈采薇心里想着的却是秋日那澄澈如水的高空和成群结队往南迁徙的大雁。

落雁平沙本就是既简单、流传较广的琴曲,不仅曲调别致,许多外行人也都能听得懂。如今叫沈采薇徐徐弹来,仿佛巨大的画卷在听众面前展开,秋高气爽,云空万丈,鸿雁来宾。

那琴曲三起三落,众人也仿佛跟着琴曲看鸿雁起起落落,一曲落时,众人竟然一时不能回转。

台上的周大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第一次起身抚掌,含笑着开了口:“越是简单的曲子越是能见指间技艺。《古音正宗》上对落雁平沙这一曲的点评是‘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岩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你已然深得其中三味。如此琴艺,堪为第一。”

沈采薇起身双手抬起,对着周大家郑重的行了一礼,以示恭敬。

周大家既是和蔼的受了这一礼,温声问道:“你可愿入我门下?”她已经多年不曾收徒,此时得见如此良才美玉,却是起了爱才之心。

即便是沈采薇此时也忍不住心中喜悦,连忙对着周大家行了个学生对师长的大礼:“先生在上,学生有礼了。”

周大家扶了她一把,清瘦娟秀的面上笑容可亲,只是淡淡道:“不必太着急,等你入学时候再来寻我便是。”

沈采薇面上笑容不减,赶忙点头应下:“学生知道了。”

能够拜入周大家门下,显然是沈采薇都有些激动到不知所措的好事。她差点同手同脚的下了台,立刻便被下面等着的沈采蘅拉住了。

沈采蘅刚才在台下也见了这一幕,忍不住上前抱住沈采薇,道喜道:“二姐姐,你运气真好。”她激动的和自己赢了似的,叽叽喳喳的道,“我听说周大家最是挑剔了,许多年都没收过弟子了。”

沈采薇心情也激动的很只是面上不显,她用力回握了一下沈采蘅的手,好一会儿才平缓了声气,问道:“刚刚忘记问了,你的画比的怎么样了?”

沈采蘅一下子泄了气:“我就那水平,肯定是得不了第一的.......”她叹了口气,“是郑家那个郑午娘得了第一。哎呀,这次松江女学的魁首竟是被京城来的人得去了,真是有些丢脸。”

松江女学取才素来都不是困于书本的,笔试不过入门考罢了。所谓的魁首乃是从加考四门的四个第一之中选的。郑午娘既然得了画艺一门的第一又是笔试的第一,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沈采薇又被她压到了第二的位置。

沈采薇此时心情极好,反倒不在意这个名次,摆摆手道:“怕什么,这只是入学考试,不是还有结业考试吗?这回比不上人,又不是一辈子比不上人。”

她这会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喜悦,对着未来女学生活亦是十分的期盼。

沈采蘅也缓过气来了,想了想后认真道:“也是,你能被周大家收为弟子,怕是郑午娘都要羡慕你的。”

沈采薇拉了拉沈采蘅的手:“好啦,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把琴换了吧,还要谢谢裴表哥和他那师弟呢。”她为人一向稳妥,虽然这时候高兴的很但还记得别人的送琴之恩,“若不是他送了琴,我必然是要耽误了考试的,还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沈采蘅也连忙点头称是。

此时,柳于蓝坐在马车上,听到丫头来报的消息,指头紧紧的拉着琴弦,几乎要勒出血来。

“好,真好。”柳于蓝垂下眼,咬着牙说道。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柳于蓝对沈采薇本没有特别的恶意,只不过是想要踩着她扬名罢了。此时却真是恨到了骨头里。

远客来

很久以后,李景行问沈采薇再见之时是什么感觉。

沈采薇很是体贴上意的和他说好话:“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李景行对这个答案自然是非常的满意,但沈采薇背着他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当时再见李景行,第一个念头:卧槽,骗子神棍都追到这里来了吗?

倒不是沈采薇被糊弄了一次就念念不忘,而是李景行模样生的太好了,叫人一时间忘不了。沈采薇回忆起旧事总有一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感慨。

比起青山寺上的初遇,如今十三岁的李景行已经渐渐长开,身姿挺拔如孤松,本就出众的五官也逐渐显出几分少年的朝气和英俊。

他穿着一袭蓝色的直裰,如同乌檀似得乌黑的长发用玉簪束起,走到沈采薇一行人面前拱手礼了礼,即使衣着朴素看上去也依旧有一种荆钗布裙难掩绝色的风姿:“裴师兄被先生叫去见客了,特意交代我在这里等几位。”

沈采薇不易察觉的看了看他,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显然是不太记得当初青山寺的事或是不想再提了。沈采薇倒也不是抓着事情不放的人,索性也当不知道,十分客气的对他一笑。

因为是在外人面前,沈采蘅倒是没发什么小姐脾气,很是得体的依着沈采薇的意思还了琴,还道:“请世兄代我们和表哥道声谢。”

李景行微微一笑,点头接了琴,和气的应声道:“自然。”

一边的沈采薇犹豫片刻,还是抬头向李景行问道:“听说是世兄让表哥来送琴的?”她微微一笑,双手交合,很是郑重的对李景行礼了礼,“赠琴之恩,铭记在心。只是还想问一句,世兄是如何知道我的琴坏了。”

李景行那糊弄人的话就被沈采薇那郑重一礼给堵了回去,他蹙蹙眉看着带着帷帽的沈采薇,目光最后礼貌的落在那帷帽底下绣着的玉兰花上,只得端正了态度认真回答道:“为了锻炼身子,我每日都是要在山间漫步的。今日凑巧遇上了柳家小姐和周大家身边的下人。柳小姐似乎是在拜托对方在抽签的时候动一下手脚,让沈小姐最后出场。我当时就想,柳小姐那样的人做了这样的准备,肯定还是要在其他地方动手的。思来想去,琴艺考试上也只有琴会叫人动手脚。所以,我便叫裴越送琴过以防万一。”其实是他散步时迷路正好拐到那地方才会遇上人的。

沈采蘅从来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她怎么可以这样?二姐姐,我们得去把柳于蓝的事告诉周大家。”

沈采薇却拉了拉她,半点也不惊讶的道:“别冲动。就算叫那个在抽签上动手脚的下人开口承认了这事,那也不能证明是柳于蓝把我的琴给弄坏了。建立在猜测上面的指认对柳于蓝来说是起不来作用的。”她自己也有几分把握这事出自柳于蓝之手,只是柳于蓝做事不着痕迹,她们一时间的确不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既然她们都进了女学,日后必是能够叫柳于蓝还回来的。

李景行看着沈采薇的目光里面带了几分欣赏的意味。他笑了笑,倒是没有多嘴插话,只是秉持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守则在旁看着沈采薇以及沈采蘅。

既然还了琴又从李景行这里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沈采薇也没什么理由在呆下去,便带着沈采蘅和李景行告辞道:“家中长辈还在等着,我们就不多留了。”

李景行客气的回了一礼,等着沈家的马车在视线里消失了才往回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掐着时间,里头正好也有马车顺着院子里的山路行使出来。李景行看了眼那石青色的车帘和拉车的白色骏马,低头一笑。

他自小心思缜密,当初在青山寺只远远看几眼就猜出沈采薇的出身,如今看了马车上的家徽联系裴家父子的态度,大概就能猜到来客是谁了。大约,是最近在松江声名鹊起的郑家小姐。

他一进门,果然看见面色难看的裴越正站在窗边怔怔出神。裴越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看李景行和他手里捧着的琴,恍然回神的问道:“我那两个表妹都走了?”

李景行点点头,直接问道:“适才是郑家小姐来了?”

“嗯。”裴越的心情不太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似也不想多言,只是神色淡淡的道,“京中长辈托郑小姐捎了些话来。”

有什么话需要叫郑午娘这样的闺阁小姐来传?不过是借个名头叫郑午娘和裴越见上一面。郑午娘会千里迢迢的来松江女学上课本身便是京中一部分人态度的表示。

李景行其实也十分明白裴越的为难之处——对于裴越来说,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一把刀,时时刻刻的悬在他的头上,逼着他照着握刀人的心意去活。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无论好坏,裴越确是只能咬牙接下。

李景行心里头暗暗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裴越的肩头:“行了,今晚我陪你喝几杯酒。”

裴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迟疑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裴越这些事的。她这次回府见到了本是在外游历的兄长,一时间兴头起了,早就兴奋得忘了其他。

沈怀德比沈采薇大三岁,按理是明年就要从书院毕业了。但因为书院有个先生看重他,收了他做弟子,带着他出门游历,也是机会难得,课业上倒是暂时停了。这一此他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沈采薇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许久不见想得很,眼下见了面却有些近人情怯似的,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三哥哥,你回来了?”

沈怀德在外游历奔波,显是吃了不少苦头。他本就是少年抽条长高的时候,不仅整个人晒黑了许多,就连本来有些丰润的面颊也渐渐瘦削下去。远远看去,他就像是根黑瘦的竹竿,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如同过去一样,温柔又可亲。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和过去一样的温和:“三哥给你带了些东西,正好当做你这次入学考的礼物。”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十分欣慰和感慨,“我们家三娘也长大了,倒是叫哥哥有些后悔这时候出门。”

沈采薇心中酸软,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儿姿态:“三哥哥一贯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沈怀德微微一笑却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把手上的木匣子递过去。

沈采薇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是一个的泥娃娃,十分精致,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眉目间竟然有几分沈采薇的影子。

沈怀德垂首摸了摸沈采薇的头发:“我路上遇见了个会捏泥人的老人,特意请他捏的,只是不太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给你解解闷。”

沈采薇心里十分受用,用力点点头,然后上前握住兄长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却也没再说些什么。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自尊心也格外强一些。沈采薇还好,穿越来的时候心智已经完善加上还有裴氏以及沈三爷这样一对好心负责的监护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至多不过是想起来的时候感伤一下或是心里头骂一骂渣爹出气。

可是沈怀德却不一样。他和母亲一起长大,稍微懂事的时候就见着母亲为父亲难过,后来甚至因此难产过世。然后他又跟着面冷的沈大爷在书院里头学习。他必是想要早些功成名就,叫地下的母亲安心,令漠视他们兄妹的父亲后悔,也让妹妹有个依靠。

命运逼着他低头,他却偏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少年人的自尊和志向,大约便是如此。

沈采薇心里各种思绪起伏,对着沈怀德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轻声道:“路上辛苦了这么久,三哥哥这次可要好好在家休息。”

沈怀德淡淡的“嗯”了一声。他一回府就已经和长辈请过安,这会儿是专程在门口等妹妹,眼下自然是顺势跟着沈采薇往她的院子去。

慕少艾

沈怀德回来加上周先生收沈采薇为徒,沈府中又有好一番热闹。

沈采薇被催着请好几次客,不仅袁敏柔、林慧兰这一类的亲友要请,还有些见过几次面熟了的闺秀比如杜若惜等人。这还算好的,大家都是兴头上,想着马上就要入女学都激动地很,加上女孩子讲究文雅,却也闹不出什么。

而且袁敏柔等人还特意来和她通气说些有关柳家和柳于蓝的消息:“听说柳于蓝这次回去就被家里说了一顿,然后就病了。好些日子都没起来。说起来,柳家这上边管得严,她又是被寄了厚望的,倒是可怜。”

沈采薇对此并无什么想说的,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若有所指的道:“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

这话嚼着就能听出意思,说话的都是心思玲珑的,当下就明白了沈采薇不喜欢柳于蓝。于是笑一笑转开话题不再多说。

唯一叫沈采薇觉得头疼的是裴氏开的各种宴会。这次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出了一次风头,裴氏开宴的时候就时不时的要把她和沈采蘅拉出去炫耀一番。就好像前世圈内一个明星收到了个大钻戒,连上洗手间都要说一句“哎呀,洗手要不要先脱戒指啊”,叫边上的人看了简直恨不得拖出去打一顿。沈采薇被那么一群涂脂抹粉的妇人围着摸摸捏捏,差点淹没在脂粉堆里,真真是宛如酷刑。

这一日,沈采薇难得从裴氏的宴上开了溜,换了身衣服跑去沈三爷书房后面的空地上练箭。

她少时偷偷练了一会儿拳,整日把自己累得汗津津的又因为体质所限没什么大进展。弄得裴氏最后终于受不了的让沈三爷寻了个武师父来教她和沈采蘅射箭——好歹这射也算是君子六艺之一,说出去名头也好听。

沈采薇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来练一会儿,这样几次下来不仅累得抬不起手,那些烦恼似乎也可以像是汗水一样从身上出来了。

裴越从书房出来绕到空地的时候正好看见沈采薇举弓射箭。他本是随着沈怀景来寻沈三爷借书的,沈三爷留了沈怀景在书房说话,他便先出门走一走。结果一不留神,他却是不小心的绕着路到了书房后面的空地,正好撞上沈采薇练箭。

只见那长箭如同闪电一般飞驰而出却是擦着靶子而过,然后扑的一声就落到草丛里面了。弄得射箭的沈采薇不由气恼的鼓着面颊,小小的跺了跺脚。

站在一侧的裴越甚少见她这般孩子气,想起往时她故作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沈采薇听到有人在笑,想起自己的失态,面上如同火烧似的。她连忙端正了脸色转头去看,见是裴越才小小松了口气,先是依礼见过,然后才笑问道:“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一声都不出,倒是光看我笑话了。”

大越风俗比之前朝确实是宽松了许多,男女大防也并不太严,所以女子在还未女学结业前并不需要太过避嫌。沈采薇这般连女学都还未毕业,偶尔也会跟在沈三爷身边见见外客。现下碰上了裴越这般沾亲带故的亲戚,说几句话,只要没有太出格,就更不是大问题了。

裴越淡淡一笑,宛若明珠美玉一般俊美的面容在阳光下面有一种冰川融化的动人,语声亦是淡淡的:“四郎在书房里头听训,我正在等他呢。一不小心倒是绕到了这里来。”他不易察觉的垂眸看了看眼前的沈采薇,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种种神色。

今日的沈采薇穿了一件较为轻便的明蓝色镶月白边的箭袖束腰衫子,蓝色显白,这样的热天看上去竟有几分冰肌雪骨的感觉。她乌黑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编了个辫子,手上戴着一双半旧的鹿皮手套,脚下踩着小靴,看上去有一种英气勃然的明艳之姿。

裴越看得心中一软,随即又有一种莫名却难以言说的酸涩泛起来,只觉得有满腹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他见沈采薇没说话,便开口道:“看姑父的模样,一时半会怕是不能放四郎出来,要不我们在这里走一走?我还未看过这里景致。”

沈采薇抿着唇笑了笑,指着一边道:“也是,我们两个傻站在这里倒是怪热的,那边有个荷花池,我们也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裴越陪着沈采薇往那边去,他心中心绪起伏,面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采薇偷偷瞧了瞧他的神色,暗道他必是心中有些心事又不好开口便只得闭了嘴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段,果是一起绕到了荷花池边上。池边栽了几株柳树,枝叶繁茂,碧丝垂落。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剪了柳叶,五月的柳树却都是长得茂了,柳枝被叶子压得低低的,垂落的柳条伸到池里引得鲤鱼扑腾,加上此时正是夏日,池上的荷花将开未开,莲叶碧绿碧绿的,一眼望去叫人心旷神怡。有风自池上过,浮动花叶,引得游鱼欢腾,却也吹得人身心凉爽。

裴越随手折了几枝柳条,垂头去看荷花池,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这里倒是好地方。”风吹过他的发梢,那侧面的轮廓更加清晰了。

沈采薇听到他开口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道:“是啊。”她作出主人家的模样给裴越倒了茶水。

裴越没碰茶杯,只是将手中的柳条递给她,背往后靠,轻声问道:“沈侍郎如今正在京中,三娘可是想过回京?”

沈采薇怔了怔,含笑摇了摇头道:“我连女学都还没上呢,这时候去京城做什么?”去看渣爹脸色过日子吗?她才没有这么傻。

裴越回之一笑,不置可否的模样,转头去看池上的景色,声音低低的:“我大约很快就要回京了......”

一直以来,裴越对沈采薇的感情都是十分复杂的。初见之时只是一种对小女孩的好感,之后知道她的身世方才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开始注意起她。孟子里有句话叫“知好色,则慕少艾”,但沈采薇连女学都未上,年纪还太小了些,若说他喜欢沈采薇,那连裴越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只不过,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心里越发在意,感情越发的复杂起来。

沈采薇手里正拿着他递来的柳条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听到这话才恍然回过神来——折柳折柳,这是道别的意思啊。她一贯都觉得自己是“敏于行而纳于言”,这时候只能干巴巴的道:“是吗?那恭喜表哥了,我记得表哥刚来的时候就很想回去呢。”

裴越初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情不好,现在想来反倒有种反差萌。

裴越也阖眼笑了一下,他忽而回头深深的看了沈采薇一眼,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便又转头回去了。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面带着一种微妙的复杂意味:“是啊,我当时一直很想回去。可是我却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回去......”

这就有点交浅言深了,沈采薇默默然的低头喝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裴越很快就回了神,转口道:“还没恭喜三娘你被周大家收做弟子呢。听说周大家许多年都不曾收徒,这次竟然叫你一曲动了心,你这时候的名头都要超过这次女学的魁首了。”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沈采薇也不例外。她面颊有些红,笑了笑:“没有,就是凑巧罢了,还要谢你送琴来呢。”

裴越点了点头:“你们女孩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回的事倒是凑巧。柳家小姐那边你还要小心些才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你若有心可给她个教训。”

这样的话才是真正的体己话,沈采薇听得心中一暖,抬头对着裴越一笑,语气亲近了许多,声音轻轻的:“表哥这训话的模样倒是有些像我三哥哥呢,他也这样说我。”

裴越被沈采薇这毫无矫饰的一笑弄得心中一动,就像是杨柳条掠过心上,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缓缓上来。他忍不住握紧手中的茶杯,不自觉的左右摩擦许久才放下,然后突然起身道:“我去瞧瞧四郎出来了没?”

沈采薇并没有留人,面色不变的起身送着裴越走了一路,然后才转回亭中继续喝茶。她一边喝茶一边托着腮想事,虽然面上不透,心中却是波涛起伏。

她从很早之前就怀疑过裴越的身世,可是当时两人交际不深,加上裴越与汝阳王嫡子的年龄不对,她只是转了转念头就抛下了。可是如今却不能不细思。裴越那些话看似不留痕迹但也不曾刻意隐瞒。

首先,汝阳王除了嫡子之外还有庶子。汝阳王妃早有贤惠之名——当初宫中有位女官爱慕汝阳王她便做主去寻官家做主,将那女官纳为侧妃,后来难产生了一个庶子,自小养在王妃膝下。虽然当初的她认为以裴赫的身份和性子不会帮忙带这么一个庶子来松江,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郑午娘这种时候来了松江,而裴越适才也开口说他可能会回京。往深了想,郑午娘代表的是郑家的态度又或者是圣人的态度,而如今太子病重,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说官家过继一事......

沈采薇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了几道鬼画符似的关系线,越想越心惊,忽然蹙了蹙眉洒了茶水掩去上面的痕迹,狠了心不再去想。

这些事如果可以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者,裴越也说他马上就要回京了,她又是打算留在松江的,想必两人也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多思无意。

沈采薇到底心思豁达,这叫无数人心动或是想要借以求利的事情只在她心中一过,便如清风似的散去了。沈采薇起了身,和侯在不远处的绿焦道:“回去吧,练了一会儿的箭,身上黏黏的,倒是可以先去沐浴。”

她顺手拿起裴越适才递给自己的柳条,忽而转念想到:诗经《采薇》里面也有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么一句呢。她这样一想,心里也稍稍动了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大夏天洗澡本就是舒服的事情,沈采薇忍着痛用美人镜的被动技能洗过一次澡,揉了揉自己越来越白嫩清透的皮肤,心里也复杂的很——美人镜这上面的好处是越来越明显了,但这痛觉开发也是越来越厉害了,洗一次澡简直就是挑战人的极限啊。她本来一直觉得睡觉和洗澡可以并列为人生两大快事,结果这会儿洗澡反倒被读书给替代了。

身上还有些麻麻痛痛的,但早已习惯的沈采薇还是收回目光,起身披了纱衣躺在榻上由着绿衣等人一边用冬忍花汁抹在身上一边用玉石按摩吸收。加上边上还有丫头举着扇子轻轻打风,微风徐徐,满室花香,她差一点儿就要扔掉烦心事阖眼睡了。

当然,只是差点。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小丫头的通报声,说是沈采蘅来了。

沈采薇披了件外衣,收拾了一下半湿的长发起了身:“你怎么来了?可是前面的宴散了?”

沈采蘅大约是喝了点酒,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很:“已经散了,二姐姐你跑得快,我倒是遇见了件大事呢。”

沈采薇看着妹妹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奇,有些心不在焉的想:我还遇上了裴越说了会儿话,差点戳破了件惊天大事呢。不过心中虽是如此想着,但她还是面色不改的拉着沈采蘅的手坐下:“那倒是可惜,是什么大事啊?”

沈采蘅扬着下巴,连忙那眼睛瞟了瞟桌上的茶具,言下之意——要我说话先倒杯茶。

沈采薇戳了戳她脑袋:“美得你!”她到底心疼妹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也知道沈采蘅喝了酒怕是口干的很,于是便势抬了手倒杯茶递上去:“呶,喝吧......”

沈采蘅笑嘻嘻的接过茶喝了好些口,满嘴的甜言蜜语:“还是二姐姐疼我。二姐姐倒的茶好喝,我最喜欢了。我就说,二姐姐手上带了蜜,连倒的水都好喝。”

沈采薇忍不住被逗笑了:“别胡说了,快说你的大事。”

沈采蘅也没再卖关子,喝了口茶,慢悠悠的道:“我见到咱们未来大姐夫了呢。”

沈采薇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种宴会,他一个外男怎么会来?”然后又纠正了一下她的叫法,“怎么又胡说了?你就不能叫声宋表哥?”宋习文是宋氏的侄子,认真论起来也可叫一声表哥。

沈采蘅嘟嘟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扬扬眉头,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气:“自然不是在宴会上看到的。”她压低声音,“你中途溜了,我娘就把我也打发了。我想你怕是要去练箭,就跑去找你了,结果在我爹的书房外面撞到了大姐夫。”

呵呵呵,今天沈三爷的书房真是热闹。沈采薇细思了一下,想着估计裴越和沈怀景来之前就是那位未来的姐夫和沈三爷在书房里说话。

“我自然是不认得人的,正琢磨着这是谁呢,后来四郎和裴表哥一起来了,我问了他一声,才知道是咱们宋表哥。”

“然后你就不找我了,专心去问宋表哥的事了?”沈采薇捏捏她的面颊,“你啊,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好奇心?”

沈采蘅还不乐意了,揪了一下沈采薇的头发:“你还听不听啊?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宋表哥长什么样吗?”

沈采薇只好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采蘅面颊红红的,只是小声道:“他长得很高很瘦,虽然没有裴表哥好看但一双眼睛大大的,很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呢。”

沈采薇有些担心沈采蘅少女情节生出什么想法,连忙道:“想来是和大姐姐十分般配的,要不然大伯母也不会应下这事。”

沈采蘅斜睨了沈采薇一眼,似乎是少见的长了些心眼知道她的话中涵义,只是托着腮想了想,笑道:“放心吧,二姐姐,我喜欢的可不是这样的人。”

沈采薇真有些吃不住沈采蘅这么活泼开放的性子,囧了囧。只是古代女孩儿十多岁嫁人,沈采蘅平日里又爱偷偷翻个话本什么的,自然想得多了。

沈采蘅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径直开口说道:“我才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书生呢,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些,要是以后两人凑在一起还要说这本书那本书的,岂不是烦死了,他要是会些武功就好了,他教我习武;我教他读书......”

沈采薇听着听着忍不住也微微笑了笑——这小妮子想必是看话本看得走火入魔了,便玩笑似的接口道:“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岂不是要找个会弹琴会下棋会看书的。我看书的时候他也看,我摆棋谱的时候他帮着想破局,我弹琴的时候他在边上应和?”

沈采蘅瞪了她一眼:“你这些算什么啊?会这些的,大伯书院里一抓一大把呢。”

沈采薇抿唇一笑:“你那些也不算什么,如今许多勋贵人家都是搏军功出来的呢,少年英才也多得很。”

她们两姐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长得好。”

说完这话,两人都笑了起来,都觉得面皮烧得慌。

巧相逢

松江女学每届收笔试前一百零五位学生,分出甲乙丙三个班级。之前沈采蘅笔试三十二名,正好卡着线进了甲班,所以才叫裴氏心里高兴的不知该说什么。

这回眼见着女学马上就要开学了,一直不怎么出门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都跑去女学领开学用品。

其实也不过是套女学学生都有的校服和一整套在校用的笔墨纸砚。家里的确是有更好的,但女学素来崇尚简朴,在校的时候只能用女学发的那些。这样既是免了女学生之间的攀比之风也叫那些寒门出生的女学生减少一些额外的费用。

马车和之前一样,都只能送她们到门口。从大门进去,沈采薇和沈采蘅跟着引路的师姐一起顺着石道去了甲班物品领用处。这时候帮忙做事的师姐大多都是寒门出身的——女学里偶尔会给她们一些这样轻松简单的工作来补贴银钱,既是照顾了她们的自尊心也让她们生活不必太过困苦。

大教室那边摆了几张桌子,分别摆了几样物品。沈采薇也不挑捡,拿着女学发给自己的录取帖子一样一样的领了过来。她走到最后那张桌子,看见上面摆着许多套校服,上面都挂着不同的名牌,正打算看看自己订制的那套女学校服大小是不是真的合适,就听到了身边轻轻的笑声,微微含了点不屑的意味。

“到底是各地风俗不同。反正我就没见着京都女学也要这样领东西的。”有个穿着杏色斜襟袄子的姑娘懒懒的笑了一声,只是转头和身侧少女说话的时候却带了点奉承讨好的意味,“哎呀,听说你家里便还给你备了一套管夫人的,这回儿不能用了还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