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与众人一同起身,真心实意的双手交叠,对着周大家郑重一礼:“谢先生传道。”

周大家既然已经折服了众人,便开始认真的教授起琴艺。因为是第一堂课,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查看众人的基础。所以,周大家干脆令众人一齐弹一段她适才弹的梅花三弄。

她自讲台而下,一边走一边认真的听着每一个人的琴声,偶尔留步,轻声说上几句话。

沈采薇坐在后面,先前还有些激动并且期待听到周大家的指点,只是弹着弹着却渐渐放开了心,琴声越发的从容起来。

许久,一段结束,她才恍然看见周大家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沈采薇定定神,对着周大家微微一笑:“先生。”

周大家十分和蔼的拍拍她的肩,轻声交代道:“下课后先去我的琴室,我话要和你说。”

沈采薇红了红脸,郑重点头:“是,先生。”

周大家淡淡一笑,随即又转了回去,走到讲台上面,接着说话道:“我适才粗粗听了一遍,在座的大致有几个问题......”

周大家娓娓道来,整个教室都是静静的。室外的蝉声仿佛也渐渐的远了,绿藤树木交杂在一起的绿荫如浓墨,洋洋散散的洒了一地,遥遥看上去连青石道上的影子仿佛都凝了一层碧色,荡漾着温柔的碧波。

不远处的教舍里头,李大家和温大家拿着一张卷子又开始吵架。连做惯了老好人的刘大家都不想再去劝解,干脆坐在一边看她们分出高下来。

“是我先选出来的,你怎么又来和我争?”李大家手里攥着卷子,一点也不愿意松手。

温大家冷冷一笑,清冷的眼神仿佛浸了冰水一般,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你故意在卷子上面做了记号才能先选出来,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她少见的多加了几句话,“你既然犯规,沈采薇自然应该是我的学生。”

“想得美!”李大家被揭了老底,脸红了红,想不出辩解的话,干脆咬紧了话不松口。

许大家正好从外头进来,看见这两人争得满脸通红,见怪不怪的转开目光,径直坐到刘大家边上:“听说沈采薇这次的卷子也答得很好,给我瞧瞧?”反正她现在教的是二年级,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收徒,心态反而更加平和了。

刘大家摸了一把瓜子,递给许大家一张抄好的纸:“她们两个争得不可开交,我怕把卷子撕了,先抄了一份。”

许大家被这话逗得一笑,干脆学着刘大家的模样就着凉茶吃了些瓜子,认真的看着卷子,随口点评道:“唔,这题目出得倒是随意......”她慢慢的看下去,眼神渐渐认真起来,“倒是答的好。这孩子思路灵活,视野开阔,而且基本功也扎实,想来也是爱读书的。倒真真是可塑之才,难怪这两人要争成这模样。”

她话声落下,眼前那两个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忽然松开手将卷子放回桌子上。

许大家打趣的问道:“怎么,你们是争出高下了,还是暂时先停战休息?”

李大家瞥了眼不吭声的温大家,干脆利落的回答道:“这收徒一事又不是我们单方面的事情。与其在这里争来斗去,不如叫那学生自己来选。”

温大家默然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无论是李大家还是温大家都深觉自己比对方更得人心,沈采薇到时候选得一定是自己。

第37章

下了课,沈采薇便依照周大家的吩咐跟着她去了琴室。

周大家先将手里拿着的琴放在案上,自己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落座,然后才缓缓然的抬眼看了看沈采薇,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无波无痕,十分的明净:“我已许久未曾收徒,这一次见你便知是良才难得,也是缘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下面的话,“只是,你的拜师礼还未办过,你我如今也不算是正式的师徒。我前面收过三个弟子,你是第四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按例,她们每个人在拜师礼上都会谱曲一首为礼,不知你觉得如何?”

沈采薇心知,这大约就是周大家对她的考验,她稍作思索,颔首应下:“得入门下,幸甚至哉。”

周大家唇角牵动,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暖融融的。她的目光和煦的落在沈采薇的身上,温声道:“好吧,你这些日子先回去试着谱曲。若有所得,可来见我。曲成之日便是拜师之时。”

沈采薇恭恭敬敬的抬手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大家的声音慢悠悠的从后面传来。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乃一法通万法。后山的天一楼藏书极多,你若有暇,可去一观以作参考。”

“多谢先生指点。”沈采薇有礼的退了出去,一颗心已经定了大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看到书本就头疼的沈采薇了,现在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相信,只要她有心,必然能够通过周大家的考验。

自信实在是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

因为是开学第一日,女学的课表上排着五门必修课。经义课、琴艺课后面还有棋艺课和书法课以及绘画课。沈采薇这样轮着一整日下来,等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只觉得既是疲惫又是欢喜。

沈采蘅身体比沈采薇还娇一些,激动的劲头过了便忍不住懒懒的靠在桃红色绣海棠纹的缎面软枕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采薇说话:“二姐姐,先生们都好厉害......”她喃喃着,一张脸红扑扑的,“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要上松江女学。”

沈采薇抿抿唇,塞了一片玫瑰蜜饯到她嘴里,笑着道:“嗯,见到了那些先生们,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学海无涯。若有一日,我们也能如先生们一样就好了。”见贤而思齐,就是这个道理。

沈采蘅慢慢的咬着那甜滋滋的玫瑰花瓣,吃得满齿花香,“呵呵”的笑了笑,随后又想起件大事,大惊小怪的开口道:“啊,我没按我娘的吩咐选女红课,回去一定要被骂的。”

沈采薇稍作思索,很快便安慰道:“别担心,这事本来也怪不得你,到时候若是问起了,我来说好了。”

沈采蘅面上露出两个笑涡,凑过来,把头靠在沈采薇的边上,两个人离得近近的,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沈采薇的发丝上:“二姐姐,你待我真好......”她小声感叹了一句,然后十分自然的张了张嘴,示意对方继续投喂。

沈采薇只得从边上的瓶子又取了一块蜜饯荔枝,给她塞了过去:“你也少吃些吧,等会回去还要陪婶婶用膳呢。”

蜜饯荔枝的汁水更多些,一口咬下去,都是甜甜的蜜水。沈采蘅吃得含含糊糊,嘴上却还犹有余力的接口道:“我就吃点儿解馋,不耽误晚膳的。”

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又给她吃了几块莲子糕,又喝了点茶水。

结果沈采蘅说得倒是振振有词,等到了晚膳的时候,果真是恹恹的吃不下饭了。

裴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当是夏日没什么胃口,等东西都撤下了,便叫人拿些鲜果来:“你们大伯的学生在济南做官,专程令人快马送了些樱桃来家里。你们祖母又不吃这个,捡了些好的送来,你们且尝尝罢?”

这时候的樱桃也算是件稀罕物,京里也只有显贵的人家能吃的上。裴氏过去在京城的时候在宫里的宴上吃过几次奶酪拌樱桃,这时候倒是想起了,便循着记忆吩咐了厨子。先把樱桃洗净去核放到琉璃盏里,下面铺着些透明的碎冰,然后浇上一些杏酪和洗净的花瓣,因为樱桃被冰镇着,上头冒着白气,看上去便甜滋滋、凉丝丝的,还有隐隐的暗香拂面。

沈采薇和沈采蘅平日里甚少能吃到樱桃,这会儿看着都觉得口齿生津,连忙就着冰吃了几口,舌尖被碎冰冻了一下,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是填满了嘴,一口咽下只觉得浑身都凉爽了许多。

裴氏见她们吃得双颊鼓鼓,就像是两只小松鼠似的,面上不免含了几分笑意:“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个呢。记得京里还有人写诗说是‘染作冰澌紫’,还真是形象,那冰融了化入汁水里可不就是这样?听着就觉得想吃。堂姐最是疼我,还特意送了好些给我,我一人能吃一大盏,有一回差点吃坏了肚子,叫家里人急坏了......”

那是她最轻松惬意的少女时光了,有什么喜欢的,不用开口便有人送上来。裴家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她虽是二房所出,但是年岁最小,家里上上下下都宠得很。如今的婚后时日固然也是夫妻和睦,子女顺心,但到底是离了京中亲友,偶尔想起少时还是有些小小的惆怅。

沈采蘅凑上来问裴氏:“娘要吃吗?”她挖了一大勺,正要给裴氏。

“不用了,我吃过了。”裴氏一腔愁肠被人差点儿被打断了,没好气的瞪了眼和自己没有半点默契的女儿,开口问起正事:“你们今日在女学怎么样了?对了,采蘅选的女红课是不是要自己备针线?”

沈采蘅差点一口咬到舌头,可怜兮兮的拿眼去瞧沈采薇。

沈采薇只得咽下嘴里的樱桃肉,笑着接口答道:“我们去的晚了,采蘅这回没能选着女红课。”

裴氏蹙了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沈采薇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把女学里那些事简单的说了一遍,还特意拿了郑宝仪的事来作结尾:“我们听午娘说起京里的事,听说郑家小姐及笄之后,和东宫的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呢。”

裴氏被这话一引,果是又想起了远在京中的堂姐:“唉,太子病了好些年,婚事也拖着没个着落......弄得汝阳王世子那边都不好提婚事。”汝阳王妃和汝阳王只有一子,年纪本就比太子要大个三岁,如今都十五了,在宗室里头这年龄本来早该选人了。只是官家子嗣艰难,太子没出生的时候常把汝阳王世子抱进宫去,疼的很,早有言说是等他长大了要亲自替他赐婚。为着官家这么一句旧日戏言,汝阳王那边也不好越过官家办这事。

再者,太子一年到头都是病着的,太医进进出出,几次垂危。汝阳王就算是再心急儿子的事情也不好这样的时候提这个。毕竟官家的这唯一剩下的儿子看情况怕也活不久,别说是留个皇太孙就是熬到成婚的时候都难得很。

想起汝阳王妃,裴氏不免又想起圣人,忍不住蹙蹙眉加了几句:“郑家的女孩儿脾气都不太好。那郑午娘这回儿专门寻你们说这些,必是要拖着你们选不了好课。她有圣人做靠山,这会儿也没法子。日后你们且远着她,要不然出了事,必是要推到你们身上的。”因为对圣人没好感,不用沈采薇多说或是暗示,裴氏自个儿就把这事怪到了郑午娘的头上。

沈采薇悄悄朝着沈采蘅眨了眨眼,沈采蘅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抓着裙角的手指也冻得红红的。

裴氏一时想起京中局势,心里乱了些,也就没再多问,摆摆手道:“吃完了东西早些回去写功课,可不许偷懒。”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一脸乖巧的应下了。

等吃完了樱桃,沈采薇便径直回自己的东暖阁练字去了。只是,这一日的经历实在是叫人心情激动,一时静不下心,她练了一会儿,只写了一张就搁下笔不练了。想了想,索性叫人寻了本琴谱,歪在美人榻上一边翻着琴谱一边想事。

周大家既然是郑重其事的提出这事,必然是希望她能谱出好曲子。可沈采薇这一时没个头绪,倒是不知从何下手的好。

因为在看书,这时候烛台上已经点了灯,边上的屏风上绣着映日莲花,一眼瞧去好似那正中的荷花将开未开。因为这是用荷花熏过的,热气一烘,隐隐就透着那淡淡的花香,仿佛有脉脉香气流转开了。沈采薇的影子照在上面只一抹淡淡的,连着屏风上的明丽的景致也被映得昏昏的。

沈采薇看了几眼琴谱,闭着眼在脑里想着谱子,结果许是太累了,她闭着闭着,险些就睡过去。

边上给沈采薇打扇子的绿衣上来推了一下,轻轻的提醒道:“姑娘,今天还没沐浴呢,可别就这样睡过去了。”

沈采薇那点儿困意一下子被她给推走了,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嗯,去沐浴吧。我明日还要早些去学堂,顺便去后山的天一楼找找谱子。”

现如今,洗澡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洗一次疼一次,倒是叫沈采薇一提到“洗澡”两个字就觉得肉疼。

第38章

第二日的课宽松了许多,沈采薇的选修课又是排在后日。她下了课便让沈采蘅先回去,只叫沈家留辆马车在门口,自己则跑去后山天一楼看书。

当初沈三爷给沈采薇以及沈采蘅介绍的时候就说过一句:“书楼乃是松江女学和育人书院共用的,为了避嫌,一三五日是女学生可以入楼看书的时间,二四六日则是男学生入楼看书的时间。”

今日恰好轮到女学,所以沈采薇一踏入书楼,一眼望去都是穿着女学服饰的姑娘。或坐或立,全都暗暗静静的寻书、翻书,静的简直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声响。

沈采薇悄声上前寻了几本没家中没有的琴谱,寻了张没人的桌案坐下一本一本的翻着。

那红木桌案本就是方便学生做笔记的,两边摆了好些张,大半都坐着人。书案上面摆着砚台和黄杨木制的笔筒,笔筒里面插着不同大小的笔,就如同竹林子里立着的竹竿似的,一根一根,清清楚楚的。大约前头的人才刚走,砚台上面还有墨水未干。沈采薇顺手抽出一张宣纸,取了根小号的毛笔,沾了沾墨水,落笔写了一小段她昨日想了许久的曲子。

她自个写着都不甚满意,只得停了笔,又抬手翻了翻书。

这时候正是起风的时候,山风从树梢掠过,绿叶在枝头攒动,还有长着花苞的树枝上落下花瓣,簌簌的声音就像是落雪一般。等风吹到了书楼的纱窗前,那风声又小了许多,温温柔柔的吹了过来。就好像是害羞的少女隔着窗和人说话,连边上的虫声仿佛都被悄悄惊起,叫人想起那句“绿纱新透小虫声”,心都软了。

沈采薇心中一动,静下心听着那山风盘桓,好似有什么戳了一下她的心,整颗心都在轻轻的颤着。笔随心动,她不自觉的落笔写了一小段。

“啊......”等沈采薇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写的东西,小声叫出来。

坐在不远处的学姐有些诧异的侧头看了看她,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采薇满面通红,连连垂首致歉,心里却是喝了苦水似的——她适才一心二用,结果不小心把曲子写到了琴谱上......

沈采薇这一会儿简直被自己给吓到了,然后她就像是做坏事怕大人发现的小孩似的,立马把那琴谱塞到了角落的书架里,还故作掩饰的拿了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沈采薇起身藏书的速度极快,如同行云流水似的,几乎不过脑。只是等她做完了才一激灵的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啊?还是去认错道歉,把事情说清楚赔本新书吧。

沈采薇认命的叹了口气,正准备把那琴谱重新抽出来,就被人在后面拽了一下。她本就心里紧张的不行,这一拽差点跌倒,转了身去看来人。

身后站着的是个小姑娘,穿着碧色的衣裳,比沈采薇年纪还小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黑葡萄。她被沈采薇拿眼一看,白嫩嫩的脸浮起了一点红色,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只是手还紧紧的抓着沈采薇的袖子。

沈采薇知道书楼里不能出声,只好拉着那小书童往外边走。走到了书楼门口的石阶上,她才开口问道:“你是来寻我的?”

“嗯......嗯。”那小姑娘怔怔的点了点头,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李大家和温大家让我来寻你呢。”

这样小的孩子,头上梳了个两个小包子,粉嫩粉嫩的,看上去颇是可爱。

沈采薇忍不住逗她:“你见过我?怎么认出来的?”

那小姑娘羞得低下头,鼻尖冒着细汗,小小声的道:“我跟着李大家,见过一次。”

沈采薇想了想也没想起是什么时候,不过这来来往往的,偶尔见过也不奇怪。她也知道自己不好叫两位先生久等,便跟着那小姑娘一起往几位先生的校舍走去

路上说了些话,才知道这小姑娘家在松山下面,因为家贫,女儿又多,本是要叫家里卖去大户人家的。可李大家碰巧遇上了,觉得合眼缘便留在了身边做些杂事。

“我家里姐妹多,也不取名,只按着序齿叫名字,我娘就管我叫十娘。”十娘抿唇一笑,面颊微红,很有几分天真羞涩的模样,就像是山间黄色的小花一样惹人怜爱。

沈采薇颇有些唏嘘——也算是她运气好,要是穿越到什么农家小院里,黄土朝天什么的还好,要是被卖去做奴婢什么的......就算是有美人镜,估计也只能一辈子顶着一张有胎记的脸了......

沈采薇细思恐极,简直想要抽空去青山寺添点香油谢谢穿越大神的恩典了。

不过山间小道走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几位先生的校舍。远远的看见白墙青瓦,沈采薇连忙收了杂念,开始细思起两位先生请她的缘故。

只是,哪怕是她脑子转的再快,也不能想得到李大家和温大家叫她来的原因。

“你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写得很不错,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想要拜我们中的谁为师?”温大家难得的缓了声音开口问道。

沈采薇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啊哈?”,她好不容易咽下口水,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这事,不是先生你们来决定吗?”

李大家瞥了眼默不作声的温大家,十分和气和沈采薇说话:“这事不急,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有堂经义课,到时候再来寻我们说一说你的决定吧?”

沈采薇只得压下心头的惊诧和李大家以及温大家说了会儿话,然后才依礼告了别。一直到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两位大家的话音可以知道,她们都有意收她为徒。说事对旁人而言简直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对于已经拜入周大家门下的沈采薇来说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本来这一回她拜入周大家门下已经叫人暗地里说闲话了,这一回要是再拜入温大家或是李大家门下,肯定是要叫柳于蓝那些小心眼的人恨得咬牙的。而且,二者择其一,要是得罪了另一个又怎么办?

沈采薇思来想去,脑子都要想的头疼了,一下马车便跑去寻沈老夫人了。这事可不能和裴氏或是沈采蘅说,和她们说就等于和所有人说,简直一点事都藏不住。

“祖母......”等丫头掀了帘子,沈采薇快步进去,蹲身礼了一下便窜到了沈老夫人怀里,“好久没来陪祖母吃晚膳了,祖母今日赏我口饭吧?”

沈老夫人被孙女儿的撒娇逗得一乐,摸摸她的头:“都这么大了,还和祖母撒娇?”

“再大也是祖母的孙女儿啊......”沈采薇凑上去小声说道。

沈老夫人被逗得十分开怀,笑道:“你这猴精的,可不是偷喝了一嘴蜜?”她见沈采薇面颊有些热,便叫人打了水给她擦脸,又开口道,“给二娘倒碗凉茶来,解解暑气。”

沈老夫人这里的丫头都是久经考验的,远远瞧见沈采薇就备好了茶。这会儿雁回听到沈老夫人吩咐便亲自用青花缠枝莲纹的小茶盘端了碗茶上来,用的是旧时官窑的脱胎填白盖碗,掀了盖,上头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茶香。沈采薇口渴的很,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沈老夫人见她喝了这么些,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这牛嚼牡丹的模样,可见是喝不得好茶的。”

沈采薇不好意思的笑笑,转头和沈老夫人说起正事:“我今日遇上了件事,想着祖母见的事多,特特来寻祖母讨个注意呢。”

沈老夫人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替她拨了拨有些歪了的珍珠簪子,亲昵的道:“你这孩子......说罢,什么事?”

沈采薇想了想,便把温大家和李大家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

沈老夫人沉默片刻,瞥她一眼,问道:“这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有些人知道了心里更嫉恨,会说我坏话......”沈采薇还是老实的说了,“而且两位大家只能选一位,说不得就得罪了其中一位。”

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头:“平日里说你机灵,关键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难不成如今那些人就不嫉恨你、不说你坏话“

沈采薇怔了怔,小小声的道:“也说的......”

沈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不招人妒是庸才,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便是了,何必去管别人。你日后必是要走得比那些嫉恨你的人更远更高的。总有一日,会远得让她们连嫉恨都提不起力气的。”她见沈采薇似是认真在听,便接着说道,“至于温大家和李大家,你就更不必担心了。她们那样的人,一贯是心胸开阔,你小人家可别拿自己的小肚肠去想她们。”

沈采薇听得豁然开朗,为着自己之前的念头感到惭愧。她伸手摇了摇沈老夫人的手臂,娇声道:“嗯,我就知道祖母有见识,我还有得学呢。祖母不如和我说一说李大家和温大家的事情吧,也好教我知道如何选。”

沈老夫人笑着看着怀里的孙女,就像是热腾腾的蜂蜜浇在心头,甜甜的、热热的。这样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眉目如画。鲜妍娇嫩一如那小小的花朵,仿佛碰一碰就会揉坏了似的。

总有一日,她会渐渐长成美丽的少女,叫松江乃至大越都为之惊艳。

第39章

夏日炎炎,哪怕是还有些湿意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也依旧如往常一样,慷慨并且毫无保留的洒落下来。山间有几株木槿花树,叶茂花瘦,颜色却艳丽的一如阳光,几乎要灼伤眼睛。山林茂茂,花叶交错,青石山道青苔微湿,这样凛然而锋利的美依旧寂然无声。

阳光犹如遥远的天河之水悠悠然的从上倾落下来,淹没了山间茂林那些树木的树梢,溅起一些晕染开来的水花。而那些金色的、柔软的光映在碧叶或是花瓣上的露水上时,纯粹的金色也折射出更明亮丰富的色彩,光影流转,映照出这个美丽并且宁静的人世。

这样的清晨,松山后山的书楼里已经坐了许多好学的学子。他们坐在纱窗边上的桌案前认真的翻看着书籍孤本或是奋笔疾书。

裴越此时亦在此间。他随裴赫住在育人书院的校舍里,李景行喜欢山间漫步锻炼身体,他则喜欢来书楼翻书。在这里,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书,不会认得他也不会没话找话的寻他说话。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真正自在,看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路过摆着算术书的架子,随手理了理,却忽而发现里面塞了本琴谱。他漫不经心的抽出琴谱,正准备翻一翻,手肘却被人推了一下。

裴越侧头去看,见是李景行便笑了笑。

因是夏日,李景行穿了件青色纱衫偏襟直裰,更显肤白胜雪,风姿卓然。不免叫人想起韦庄的诗“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裴越不免想起家中长辈对于李从渊的评价,有些感慨的暗暗想到:景行如今年纪还小,只有些轮廓罢了,尚存几分少年的青涩和稚气,想来当初李从渊金殿被点状元,策马游街之时必是风采更盛。如此传奇人物,倒是叫人不由心生向往,恨不能生于同时。

李景行倒没想到裴越一时间转了这么些念头,简单直接的抬手做了个手势,然后便拉着裴越去了门口说话:“裴先生一大早的收了封京里来的信,起坐不安。踌躇许久还是让我来寻你回去说话,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裴越想起京中近来的形势,大约可以猜到裴越是为了什么。他心下隐有烦躁之意,想了想后还是将手上拿着的几本书递给李景行:“你帮我放回书架去,我先回去了。”

李景行点点头,想了想又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裴先生他们也不容易。你既然心思已定,日久见人心,他们到底还是能明白的。”他与裴越几年朝夕相处下来,相知颇深,明白裴越倒是合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圣人那边防着裴越,汝阳王府的人又小心照顾着他的心情、教他认命,那些人大约从未想过裴越本人对于那个位置从未起过念头。

裴越心中微暖,勉强一笑,长眉微微蹙起,一言不出的转身出了门。

师兄弟这些年,李景行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颇有些担忧。他默然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皙如同美玉的面颊仿佛被清晨的白雾都染成透白了,宛若露从今晨白。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拿着裴越递给自己的几本书往里走,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中的书册归架——他记忆力极好,书楼浩瀚如海的书架位置全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脑里,此时便如信庭漫步一般的悠然。

琴谱的书架在后面,他特意将琴谱放到了最后。本是要就着顺序放回去,他无意间看到书册的一处折痕,便随手翻开准备理一理。

结果,他随手一翻却瞧见了那书页留白处被人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小段的曲子,墨迹还是新的,清淡的仿佛都能嗅到微微的墨香。他不自觉的诧异的眨了眨眼,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仿佛被窗外的灿然的阳光也染成了璀璨金色,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来——想不到如今还有这样冒失的同窗。

李景行自小随着无所不通的老爹李从渊学习,后来又被丢给一派名士作风的裴赫,琴艺上头可以算是久经锤炼,一见这小半段曲子便察出了作曲者的心思,联想起了夏日里林中的凉风。这感觉就仿佛是好酒的人嗅到了新奇的酒香,他那一贯冷淡的心被个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很有些痒痒。

他想了想,索性拿着琴谱坐到了边上的书案上,随手取了张纸裁作书签。他提笔在书签上把这小段曲子重新抄了一遍,另外还加了一些自己的小意见。

“古诗云‘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景语亦情语......”书签有些小,他写一点又觉不够,把那一小段他觉得不顺的地方指出来,“此处可改为滑音,更为流畅......”

等书签写满了,他觉出自己这难得的孩子气,不免自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想着:看字迹,似乎还是个女学生,真是冒失得可爱。由于生母早逝,他自小便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女人或是女孩儿,这样一想,心情一时间竟是十分的柔软。

李景行想象了一下那人看到这书签时候的模样,心中难得的升起一丝期待和兴趣。于是,他便耐着性子等字迹干了再把书签夹到书页里,然后把书放回书架上。

可等书放回书架上了,他又觉得不放心——要是对方看到之前被别人看了怎么办?这就不有趣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裴越适才的那几本算术书,便又拿着这本“加工过”琴谱放倒了一个算术书的最后的书架上,还用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随缘好了,要是对方因为不小心在书上写字而觉得不安,肯定会四处去找这本书。说不准就给找到了呢......而且,裴越手里那些大部分都是算术书,忽然多了一本琴谱,认真想想说不准就是从算术书的架子里找到的。

李景行难得顺着心意做了这么件事,心满意足。他慢条斯理的垂首抚了抚袖角,质地柔软的袖子上暗纹华美,柳叶的纹路清晰而精致。他微微一笑,仿若夏日辉映其上,容色灼灼,抬脚缓步离开书楼往回走。

这个时候,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日藏的那本琴谱经过这么一番波折,过了两位熟人的手居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她正站在温大家和李大家的面前认真回话。

“学生想要拜温大家为师。”沈采薇郑重躬身一礼,女学校服的长袖优雅的垂下来,身姿如同被吹弯的柳条。柔软又有韧性。

李大家深呼吸了一下,忍住去瞪温大家的冲动,拿出天大的耐心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再想一想吧,改主意吧?

沈采薇已然心平气和,沉静从容的点了点头:“是。”

其实李大家和温大家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两人都是博学之人,难得的良师,能拜任意一人为师都是沈采薇的荣幸。只是沈老夫人昨日说了一些事,沈采薇这才知道温大家竟是出身杏林世家,不知怎的做起学问来,后来便来了女学做先生。沈采薇既然选了岐黄课,虽然预计会遇上那么些惹人厌的家伙,但心里头也是真心想要学好。

若是拜了温大家为师,说不得还能在学经义的时候多学几手岐黄之术呢。

好吧,这纯粹是沈采薇贪心。不过,人不贪心枉少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