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万一,要真去了,裴大哥可不能忘了我。”沈采薇撒娇似的说了一句,抬头去看裴越。她长长的眼睫看上去纤长而浓密,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那样的美。

裴越忍不住又伸手拍拍她的头,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等收了笑才轻轻的应道:“放心吧,永远也不会忘的。”

我会记得,那些过往的岁月。你会是我永远的妹妹,最亲近、最像我的妹妹。

55 情思

送走了裴越,沈采薇并没有再往回走去找沈怀景,反而是绕了一圈回了自己的东暖阁。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面临真正的离别,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依旧有些小小的不舍,那种感觉非常的微妙,让她情不自禁的有了点惆怅。

她独自闷在房里练了一会儿字静心,结果写了一大张,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丢下笔跑去西暖阁去找沈采蘅说话。

这个时候,沈采蘅正在作画。她画了一幅莲花图,红色的莲花撑着墨绿的莲叶,花枝纤纤,颜色鲜艳,美不胜收。她用画笔支着下颚想了想,稍稍踌蹴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徐徐的上色。她在颜色上头本就非常又天赋,浅红、粉红、深红各种颜色都已经依序调了出来,一点一点的涂上去,看上去成成叠叠的红,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是鲜活娇嫩的。

沈采薇知道这时候不好乱了她的思绪,便静静的坐在后面的绣墩上瞧了一会儿。

沈采蘅很快便收了笔,搁下画笔,瞥了眼沈采薇:“二姐姐今日怎么来了?”她嘟着嘴,声音里略带了点撒娇的感觉。

“真是没良心的,来看你还不好吗?”沈采薇装作生气的模样拉着她一起坐下,随口应了句便扯开话题,“你上次不是问我打听上回和三哥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是谁吗?”

沈采蘅的眼睛一亮,但很快便眨了眨眼掩了过去,她转过身从绣篓里随手拿了个花样子在手上端详,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呢?那是三哥在书院里的好友吗?”

沈采薇却没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个神情,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的脸,缓缓道:“嗯,没错,是三哥书院里的同窗好友。”她只应了这么一句,旁的却是一字也没透出了。

沈采蘅抓着花样子的手指紧了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文,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转头看着沈采薇问道:“二姐姐,你还没说他是哪家的公子啊?”

她们两人的目光仓促的撞到了一起,仿佛是阳光照在水面上,那些小心思却是再也藏不住了。沈采薇的眼底掠过些许深思,沈采蘅却有些躲躲闪闪,不由低下了头。

沈采薇见了她这模样,面上神情微动,抬眼看了看屋内的丫头,沉了声音:“我和三娘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吧。”她虽然一贯和气,但这一沉下声音,边上的丫头便都屏息敛神了。

边上站着的小丫头们自然是依次退下,沈采薇带来的绿衣和绿焦也都应了下去,唯有沈采蘅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红芍和红衣稍稍犹豫片刻,打量了沈采蘅的面色后才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沈采薇定了定神,认真问道:“三娘,你先和我说一说,你怎么忽然这样关心起那位公子?”

沈采蘅不自在的丢掉手里的花样子,手指抓着手指,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许久,她才咬着唇,小小声的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沈采薇不由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头,有一下没一下的。

她虽然年纪上也就比沈采蘅大上几个月,可心里年龄却大了许多。她过去也时常庆幸身边这么个妹妹,既能让她知道同年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也能叫她放下心去疼爱,不高兴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心里便好过了。所以,她是真的将沈采蘅当做妹妹去疼的,也希望她能像裴氏一样有运气,一辈子快快乐乐、天真无忧。

沈采薇握住她的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诱导着问道:“你别怕,我不告诉婶婶。就是想问一问你,怎么忽然就对他好奇了?”

不告诉裴氏对沈采蘅来说是个大保证,让她一下子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沈采蘅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面色也轻缓了下来:“二姐姐,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天醉的头晕,一眼就看见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的厉害,又高兴又慌张的......”

她说着说着,脸就红了,然后眼睛也跟着红了,手指忽然抓住沈采薇的袖角,低低求恳道:“二姐姐,你别告诉娘,我就是有些、有些......”她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急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整张脸都涨的红红的,可怜得不得了。。

沈采薇早就心软了,现下看到她这模样,忙不迭的给她拿帕子擦眼泪,安慰她:“别哭啊.......我都说了,不会告诉婶婶的。”她认真的给沈采蘅擦了眼泪,握着她的手接着道,“没事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好奇。”

沈采薇面上温温和和的和沈采蘅说着话,心里却有些犹豫。

古代少女谈婚论嫁都很早,大多都是十多岁就出嫁了。沈采蘅这时候都已经上女学了,在这上面有一二心思也是必然的,早前时候她就和沈采薇讨论自己对过未来夫婿的想象。只是,沈采蘅胆子再大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这年头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这心思放在心底想一想还好,一被揭穿,她自己就要被羞耻感给淹没了。

沈采薇眼下却是犹豫着是要趁机吓一吓她,打消了她那些念头;还是把事情摊开说,给她正正经经的上一堂感情课。对着情窦初开的妹妹,适才那些因为裴越而起的离愁别绪都早就抛在了脑后,沈采薇不由的深深叹了口气,动作温柔的伸出手替沈采蘅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角,一边斟酌着一边用轻软的语声安抚沈采蘅的心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见了对方一面,心里好奇了而已。哭成这样做什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沈采蘅哭得眼睛、鼻子都有些红,眼泪打湿了脸上的脂粉,可不就是小花猫似的。她被这话逗得想笑,抿了抿唇,却还是没作声。

沈采薇再接再厉:“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沈采薇故意模仿沈采蘅当初的语气,“我才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书生。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些,要是以后两人凑在一起还要说这本书那本书的,岂不是烦死了,他要是会些武功就好了,他教我习武;我教他读书......”

沈采蘅又羞又恼,扑上来去捂沈采薇的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哭的,一张脸红红的:“二姐姐,你别说了!”

沈采薇笑着止住嘴,目光温温的看着沈采蘅,玩笑似的道:“先说好了,上回碰到的那位公子可是个‘死读书的书生’,你还好奇吗?”

沈采蘅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破罐子破摔似的接口道:“我也知道他和我想的不一样!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那种感觉,我从来都没有的......”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沈采薇,认真的道,“二姐姐,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有些醉了,心情特别轻松、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是懒懒的、晕沉沉的。可是我一见着他,忽然就醒了过来,比之前和人游湖摘荷花还要高兴,心砰砰的跳着,好像要出来了似的......”

沈采薇眼神微微有些变动却没有作声——她活了两世也依旧未曾遇上沈采蘅所说的感觉,演戏的时候导演就从来不敢叫没谈过恋爱的沈花瓶来演感情戏。沈采薇在难以想象的同时又有些怜惜和感动,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位公子姓颜名沉君,行五。别人都叫他颜五公子。”她瞥了眼沈采蘅,直接就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了,“颜家也算是官宦门第,他是嫡子,他父亲是两榜进士的出身,颇是能干。只是他那父亲却是被贬到松江的,当时御史台参他的就是‘治家不严’——因为他纳了自己的表妹做妾,一意偏宠,以致发妻郁郁而终。”

沈采蘅面上那讶异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了,她和裴氏一样都是天真娇气的性子,年纪又小,平日里看看话本和戏本也没入心,又怎么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且不提沈家家风严厉,几乎没有纳妾的习惯,往来人家也都是重规矩的,就依沈采蘅的想象——妾通买卖,哪里会有人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去欺辱发妻?

沈采薇放柔声音和她说话:“颜五那父亲被贬之后就干脆不再续弦,如今他家理事的都是那个妾室。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去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交往?你想一想,若是有人嫁给颜五,上面有个糊涂的公公和妾室婆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呢。”

颜五自然是无辜的,毕竟人不能选择父母。而且他本人也的确人才出众、刻苦用功,否则沈怀德也不会与他结交,沈采蘅也不会一眼就动了心。只是,书上说婚姻是“合两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颜五的好是明明白白的,颜家的不好更是清清楚楚。沈采薇没有继续在沈采蘅那少女情思上头纠缠而是直截了当的把这不好给摊了出来。

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去权衡利弊。

沈采蘅似懂非懂,想了想后便点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咬咬唇,下了决心,“我以后再也不乱想了。”

沈采薇松了口气,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抬高声音叫了丫头打水给沈采蘅擦脸,顺便叫拿香膏来给沈采蘅重新擦一擦。

56

几个丫头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此时听到沈采薇的吩咐便有条有理的端着盆子、拿了帕子来给沈采蘅擦脸。至于沈采蘅为什么会哭,她们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权当不知道。

红衣赶忙从梳妆台上拿了个宣窑瓷盒,从盒子里捏了支玉簪花棒,从含苞未开的玉簪花苞里头倒出茉莉花粉来给沈采蘅擦脸。她本就是个心细的,瞧了眼后又有些担心被裴氏瞧出端倪,便又转身去拾了个胭脂盒来,用胭脂给沈采蘅抹了抹唇和面颊。

等全都收拾整齐了,红衣方才开了妆奁取镜子给沈采蘅照一照。

沈采蘅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和往时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的松了口气。心上一松,她面上便也带了点羞怯的笑,很不好意思的撅起嘴:“倒是叫二姐姐看了我的笑话。”

沈采薇捏了捏她的鼻子:“这有什么?”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一派轻松的拍拍手,“等会儿咱们一起去陪婶婶吃饭,你别漏了气就好。”

沈采蘅被逗得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发上的白玉蝴蝶簪子上垂下的流苏跟着晃了晃,她本就明丽的容色看上去恍若玫瑰花一般灼灼耀目。只是沈采蘅生来爱娇,梳洗好了又想着换件衣裳,挑挑拣拣的拿了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的袄子换上,一身雪肤被那红色衬得更是宛若雪中浮光,宛若雪玉雕成。

沈采薇拿眼一瞧,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鼓作气恼的道:“吃顿饭的功夫你就要换身衣裳,也不知道这臭美的毛病是怎么养出来的?”

沈采蘅嘟嘟嘴,脸蛋就像是花朵一样娇嫩,一跺脚:“二姐姐......”

沈采薇这才收了笑不再逗她,挽了她的手一起往裴氏屋里去。

沈采蘅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心里轻松了后便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起闲事来:“二姐姐,你的拜师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沈采薇拉拉她的手,眨了眨眼,说道:“放心吧,要是有机会能使唤你,哪里会和你客气?”

沈采蘅顺着沈采薇的力道晃了晃她的手臂,小声的笑了起来,颊边一对梨涡就像是小花朵似的。

沈采薇这才接着道:“今日我就是想着要和婶婶商量这事呢。”

她们两个亲亲密密的说着话,裴氏那边却已经摆了桌子,见到人后不免蹙了蹙眉:“我刚刚让夏莲去喊你们两个。结果听说你们两个都在屋里说话,连边上的丫头都赶到外边去了,夏莲也只到了门口传了话就回来了。这古古怪怪的,都在做些什么啊?”

沈采蘅有些小心虚,听了这话紧张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装哑巴。

沈采薇深觉自己今日要叹的气实在够多了——真真是波澜起伏,专门折腾人的。先是裴越要回京,后是沈采蘅青春期,眼下裴氏的询问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沈采薇握了握沈采蘅的手安慰了一下对方,立刻就露出笑容接口:“我在四郎那里遇上了裴表哥,听说他要回京,就连忙回来和采蘅商量商量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是一点心意。”

裴氏听了这话,淡淡的“唔”了一声,拿了筷子握着手上:“行了,你们小孩家,用功念书便是了。这些小事很不用操心,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替你们准备好了。”

沈采薇上前抱住裴氏的手臂,轻笑道:“就知道婶婶疼我们,事事都替我们想好了。”

裴氏轻轻一笑,拍掉她的手,故意板起脸:“行了,别再胡说了,都赶紧给我坐下好好用膳。”说着又看了看不作声的沈采蘅,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别站着不动,赶紧过来。”

沈采蘅眼见着没了警报危险,赶紧上前对着裴氏甜甜一笑,拉着裴氏袖角撒娇道:“我就说嘛,这些事还是要听娘的。到底是娘你见得事多,想得周到呢。”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就让人想要疼。

裴氏被这两人轻车熟路的一捧,心里舒服了,面上还要作出斥责的模样:“你们两个少给我灌迷汤,哪天要是少气我一回,我都高兴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笑,都乖乖的坐下来。

这个时候,郑午娘也是在用膳。

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吃的,因为没什么胃口,只是用了几筷子便又叫端了下去。身边伺候的丫头都是跟着她从京里过来的,眼见着如今别府里头就只有郑午娘一个主子自然也不敢狠劝,听了吩咐就轻手轻脚的把饭菜端了下去。

又有小丫头端了茶盘上来递茶漱口。郑午娘漱了口又接了盏茶握在手上,她现下心里烦的很,一口也喝不下索性搁下茶盏,起身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如今正好是八月初,院子里的桂树大约是快要开花了,枝叶繁茂,风过时簌簌有声,天空明净而高远。

自郑午娘从京城来松江,心情就几乎没好过,可她今日却是格外的不好。

郑午娘在家中姐妹之中行五,她出生的时候是正午,加上二房早就有儿有女,郑二爷就漫不经心的取了个名叫“午娘”,既是对了出生的时候又暗应了齿序。现今,她最上头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头的六妹、七妹都还未长成,四姐郑宝仪早就被圣人瞧上定下给太子萧天佑了,正当年纪的也只剩下她和大房的庶女郑菱。虽她们面上不争不抢,暗地里却也较着劲——京中显贵的左右只那么几户人家,若是不争不抢,岂不是要教对方拔了头筹?

只是,就算是郑午娘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那样运气让圣人和四姐郑宝仪瞧中送到松江来。来之前,郑宝仪怕她不知轻重得罪人,特意和她说过话,虽不曾明言萧远的身世却也和她暗示了对方未来的前程。所以,郑午娘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对太子妃的位置乃至皇后的位置说不?

郑宝仪原来是想着让郑午娘先来和萧远先见个面,接触一二,最好能养出些感情,这样一来日后赐婚也算是良缘天赐。按照原先的计划,等萧远明年结业,郑午娘正好可以接着“交换生”的名头陪着萧远一起回京城,路上又能彼此作伴,再好不过。

只是如今郑午娘才刚刚进女学不久,萧远那边就要回京了。

那么,她之前辛苦忍耐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她在这里念书,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京,可郑菱却正好在京里等着呢。

郑午娘想起这些,心里更是又气又恼。她自然是不敢去怨圣人只是不免怪起了郑宝仪的出尔反尔——早知如今,何必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别不是为了要给郑菱铺路而专门支开她吧?

郑午娘想起这些事,胸口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心态不对,用力的合了眼,忍耐着平息了一下声气,然后才转头去问身边的丫头:“裴家那边是什么时候启程?”

“正好是下个休沐日。”那丫头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又提醒道,“沈二姑娘的拜师宴也是那时候呢,姑娘你要不要准备准备。”

提起沈采薇,郑宝仪胸口的气就更闷了,她咬着牙,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厌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准备什么?她会请我才怪!”

萧远叫她无从下手,沈采薇则叫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是郑家女,固然前头有个得了圣人欢心的郑宝仪压着,可出门在外哪里会受气?且她自问出身才干都胜人一筹,郑菱那个一根脑筋的自是拍马都比不上,京中闺秀大多都以她为首。可如今来了松江却叫沈采薇这样一个“丧妇长女”而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先后得了两位大家的欢心,还要同拜二师。

郑午娘手掌缓缓握起,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紧紧的抵在掌心,令人人痛得清醒过来:“同拜二师,倒是好大的风头。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位沈二姑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眼下再得意又有什么用?等她日后入主凤仪宫,沈采薇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来。

这世上,唯有权势才是真正的至高不朽。这是郑午娘始终深信不疑的原则。

57

沈采薇的拜师宴正好是八月十八。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沈采薇身上穿的乃是女学里统一发放的衣裳,素色袖角和裙裾都绣了梅兰竹菊这四君子,腰间的腰带上则是绣了松江女学的标记。

她正举步缓缓而动,依礼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

那是非常郑重的三礼。对着后土的那一拜时,边角绣着瓣兰的素色衣裙在尘土上拖曳而过,袖角落在地上,沈采薇郑重其事的额头抵在被阳光照得又软又暖的土地上,几乎可以听到那地底下的声音。

她一上一下的拜了许久,灼热的日光照在头上,隐约有些晕,垂了眼的时候眼前的尘埃被阳光照得璀然耀眼,依稀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金色花朵。

她在恍惚间想起前世的一场戏。

那时候,她演的是一个亡国公主,穿着一袭红衣为侵略她家国的主角献舞。舞毕,她亦是依次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从容赴死。

导演选她来演自然是因为她那张脸。他要的是能够抓住眼球、抓住人心的美丽,然后再冷酷的在所有人面前毁去它,使人为之叹惋又觉得理所当然。那是轻描淡写却又浓墨重彩的一幕,以至柔衬托出至刚,哪怕是所有站在主角立场的人,看到这一幕可能都会反思战争的意义和战争的残酷。

结果一上镜头,沈花瓶就现出原形了——她根本没办法演出那种感觉。导演提着她骂了好多次,一个镜头纠结了差不多三四天,最后终于认命,明白什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杀青宴上,导演喝醉了,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她骂:“你这姑娘怎么就没长点心呢?但凡是人,对天地都要有敬畏,对亲长都要有尊重,那种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你懂不懂......”

那时候沈采薇是不耐烦的,她想:有什么值得敬畏和尊重的?她能风风光光的活下来靠的是她自己和她那张脸,天地和亲长全都是没影子的事情。

可是,这一刻,当沈采薇伏跪在地上的时候,忽然抓到了那么一点感觉。

前世,她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所谓。这一世,她有亲人和师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被他们护着长大。

她读书、习琴、学医,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由自在的去爱或是被爱。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所谓死而后已的责任感,她想:要是是为了他们,我大概也是会心甘情愿的死而后已的吧?

这一思一想不过是瞬息的事,沈采薇很快便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起身朝北而拜。

天子居北,她如是三拜,方才直起身子,抬步往前面站着的沈三爷和裴氏走去。

素色的裙裾已经染了些尘土,只是沈采薇的面色依旧端正而认真,她郑重而轻缓的交叠双手,对着沈三爷和裴氏垂首拜下,三拜而止。

裴氏和沈三爷立在一处,都用和煦的目光望着她,依稀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最后,终于到了拜师长的时候。也是拜师宴唯一的压轴戏。

温大家和周大家都坐在上首,安静的看着她行礼,然后才先后给她寄语。

温大家认真的端详了一下沈采薇,递给她一块白玉佩:“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当以有涯随无涯。”

这是庄子的话,原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其意就是:我的一生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那就危险了。温大家却只截了前半句,稍作修改。

沈采薇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下,她双手接过玉佩,郑重应声道:“谨受教。”她拿着玉佩的手亦是宛若雪玉雕成,握着玉佩恍惚看去便如一色一般。

周大家眸中掠过轻微的笑意,跟着也递了快白玉佩给她,简洁而有力的说了一句:“不急不躁,一心一意,方成大器。”

沈采薇抬头看着周大家,认真垂首接过玉佩,声音如同玉石相撞,清脆悦耳:“谨受教。”

她当着两位先生的面,认认真真的把两块玉佩系在腰间,如此方才礼成。

先生赐弟子玉佩乃是松江女学的传统了,有句诗是“纫秋兰以为佩”,送一块雕着兰花的玉佩是寄望学生此生能够不负所望,品行高洁。

当然,虽然玉佩上面雕着的都是兰花,但每位先生的玉佩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温大家的玉佩上头的兰花花瓣舒展、正在盛放,周大家玉佩上的兰花则是将开未开、含苞待放,而且玉佩背面都留了她们各自的印记。大部分上过女学的人都能从图案中认出每一位先生。

这拜师宴礼成之后也算是成了大半,沈采薇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周大家抬眼看了看自己新鲜出炉的学生,轻轻一笑,语气温淡的道:“你那曲子既然是为了拜师写的,不如在宴上弹一弹,也不辜负了你前面的辛劳。”

“敢不从命。”沈采薇没有一点犹豫的点头应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颊边梨涡浅浅的。她脚步轻缓的走到下面的琴案上,对着众人一笑,拂了拂袖子,手指拨动琴弦,慢悠悠的弹了起来。

她弹得的夏夜。如今却已经是八月了,夏风早已吹过。但此时她徐徐弹来,静谧而迷人的夏夜便如同画卷似的,徐徐然的在众人面前展开,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唯有虫草之声窃窃私语。

那是自然的美,也是琴声的美。

沈三爷静静的看着沈采薇,看着看着忽然就像是不忍再看一般的猝然阖上眼,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二娘弹琴的模样,就和二嫂一模一样。”

林氏乃是他的表妹,自幼与他们兄弟一起长大,容貌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是,他的兄长却因名利而辜负她,使她华年早逝。然而生命的神奇就在于此,伊人已逝,血脉和魂灵却是永存的。

一时间,堂上诸人神色各异,而沈采薇的琴声悠悠而起,随风散去,就像是湖心荡出的水波一样缓缓的传了开来。

那微微的风吹过树梢湖面,吹过茂林山野,也吹过李景行窗前的竹林,发出簌然的声音。

李景行此时正在自家别院的书房里——他总算是把老爹请回自己家里,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在家温书了。

只是离得远,自然是听不到沈采薇的琴声。

他本就是能静得下心的人,早上送了裴越和裴赫离开后边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伴着习习凉风翻着书卷,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桌上还摆了一张李从渊亲手绘成的水路图,水流路线图画的十分仔细,颜色鲜明。而且上面留着李从渊的各种批注,字字清楚。

李景行明年十四,他虽比裴越大一岁却是一起入学的,明年就要结业了。

李从渊养儿子一直都是简单又粗暴,觉得男儿本就该是铁血里打磨出来的,不经些磨练,哪里练得出一颗凌云心?正好明年左右松江就会有场大战,给李景行练练手,长一长见识。当然,李家本就是世家出身,如今又是重文轻武,若是让李景行弃文从武,就是李从渊也得被李家上下给撕了。等这一战之后,依着李从渊的意思,就可以去试一试后面的科举,只要李景行得了他半分真传,必是没问题的。

李景行看书看得眼酸了,有些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心,挺直的脊背往后一送便靠在椅背上。他还记得今日就是沈采薇的拜师宴。

他当年拜裴赫为师的时候也曾依着规矩办过一场宴,此时想来却是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反而是沈采薇,这同拜二师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风光场景。

李景行惬意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细长的睫毛就像是被风吹到了一样,轻轻的颤了颤。这样的时候,他想起沈采薇那模样和她那叫人从心底就喜欢的琴声,忍不住又睁开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想到那句诗——“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他把那诗念了几遍,觉得再没有比“采薇”更好听的名字了,于是垂了眼,手指漫不经心的在桌上的地图上缓缓的拂过,眼里看的是地图,心中想的却是沈采薇。

这时候,窗外的天光宛若银水一样的洒落,将他的面容照得透亮。这一瞬间,仿佛是玉石雕成的人忽然从死寂中活了过来,光华流转之间,是一种纤毛毕现的俊美。

他唇边的笑意便如初落了雪粒的花枝,化了雪粒,便会露出鲜妍的颜色来。

大约,这世上很少有女子能拒绝得了他这样的一笑。

58

夜深人静,皎洁的明月高悬于空,星辰在云后隐隐。轻薄宛若细羽的月光洒落在水面上,粼粼的水面便如银色的鱼鳞一般泛起光。

几艘船只安静的在水面上行使着,其中一艘船离岸便近了,湖水怕打在岸边,停歇在稻田中的水鸟便仿若受惊一般的“扑腾”而起,扇着翅膀往天上窜,瞬间就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景。

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仿佛也被这声响惊动,不由暗骂了一句,然后便叽里咕噜的教训了一下下属。甲板上守着的人都穿着长短不一的皮甲,腰间系了一把大刀,长长的刀刃映着月光,如同雪花一般的白。为首的男人却带着一把弓箭和箭囊,那弓箭想来是用惯了的,上头的朱色褪了大半,看上去有些旧,细看却含着刺骨的杀气。

这些人来回的在甲板上巡视着,皮靴踩在甲板上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他们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戒备,显然是担心被人发现行迹。只是,这些人都没发现,船底下还有一个少年,正悄悄的贴着船底,缓缓的浮上水面换气。

月光将整片水面都照得透亮,可船底的那一部分却依旧隐在暗影里,那少年身子大部分都贴在船底,此时也只是仅仅露出个头悄悄换气。粼粼的波光左右摇晃,仿佛被打破的镜面似的将他的面容照得七零八落,可是即使如此,他的五官也依旧是无法言语的英俊。

这少年正是李景行。

因为即将结业,他应了书院里面一位先生的要求陪着那位先生去宁洲游历。只是,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结业考试,非得要赶回去不可,所以他便和先生请了个假,独自先回松江了。只是没想到路上居然让他遇上了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