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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还未收到松江消息的京城也是暗潮汹涌。太子这一次忽然吐血昏迷,病重的消息终于再也掩不住了——太子者国之本,一日不安,举国亦是难安。满京城明面上虽是一片寂静,私底下却暗潮涌动,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皇帝却召见了汝阳王的庶子萧远,虽然内中详情众人都不知道。但据说皇帝还特意赐了字:齐光。

“齐光”二字来自于《楚辞.涉江》里面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内中涵义不明而喻。虽然这还只是一次寻常见到的召见,但却是太子病重消息传出之后皇帝第一次召见子侄辈,皇帝之流露出这么一点态度却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汝阳王府宾客盈门,好在汝阳王府平素低调,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皇后本是陪在太子宫中,听到这消息时淡淡的蹙了蹙纤细的长眉,她眼底熬出来的青黛色显是更重了。她想了想,便令人把了乾元殿伺候的宫人给唤了进来:“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求见官家?”

太子如今还在病榻上,依着皇帝的态度和性子,本不该就这样表态。再者,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得就和一个人似的。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瞒着她办事,值此非常之际,便如往皇后心上插刀,由不得皇后不去计较。

后宫本就是皇后一人独大,帝后之间亦是恩爱非常,乾元宫的宫人哪里敢得罪皇后。她也不敢隐瞒,立刻就跪在那里,一五一十的把话说了:“汝阳王日前来过一次。”

皇后手里拿着一盏茶,茶水抿在嘴里十分清苦,她的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哦?”

皇后只说了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便垂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那跪在下面的宫人的身子却战栗了起来,她连忙的开口接着所道:“奴婢当时在边上伺候,也听过一些。”

她不敢耽搁,低着头,仔仔细细的把汝阳王和皇帝的对话说了一遍:“陛下这些日子忧心太子的病和国事,心里甚是苦闷。王爷进宫之后便刻意的说了些趣事逗陛下开怀。后来,王爷便说起园子里头炒板栗的小贩说的话‘小者熟,则大者生;大者熟,则小者必焦。使大小均熟,始为尽美’。陛下闻言叹息良久,便接口道‘大道至简,确是此理’。后来,陛下就令人传了萧公子进来。”

汝阳王说的是:“炒栗子要是小的熟了,那大的肯定是生的;大的熟了,小的就一定会焦了。只有大小全都熟了,才算的上是好。”他口口声声说的是炒栗子,暗地里却是劝皇帝公平、公正,不可为了小的栗子而弃了大的栗子。

皇后如何听不着这内中涵义?她握着茶盏手指不易察觉的紧了紧,指尖那青白的颜色就如同细腻的青瓷一般。许久,她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心绪,淡淡的道:“行了,你出去吧。”

“是。”那宫人胆战心惊的退了出去,素色的裙裾匆匆的在地上一掠而过,彷如花朵静谧的远影。

等人出去了,皇后手中的茶盏立时就被她狠狠的掷了出去,茶水流了一地,猩红色的地毯被打湿了一大片,两侧侍立着的宫人皆是惶恐的跪倒在地上。离得较近的宫人有些慌乱的跪爬上去把毯子上面的茶水。

皇后站起身来,独自走到窗前,纤长白皙的手指按在雕花窗棂上,本来有些苍白的唇边不禁凝起一点轻薄宛若刀片的笑意:“好个‘大小均熟,始为尽美’......真真是不把本宫和太子放在眼里了。”

边上的宫人皆是不敢去听皇后口中之言,只是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出言。

郑宝仪就在殿内陪着太子,听到侧殿那边的动静,不放心皇后一人便走了过来。

她见皇后这般模样,连忙上来握住皇后的手:“姑姑这是怎么了,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啊。”她仔细的看了看皇后适才按在手,见手上没有伤口,方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皇后见了她,本是有些烦闷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轻轻的道:“没事。”她回握了一下郑宝仪,似乎是想了想,说道,“明日把阿菱叫进宫来,许久没见她,我倒是挺想的。”

郑宝仪忽而听到这话,细长的眼睛情不自禁的颤了颤。她忍不住低了头掩住面上的神情,许久才低低的应了一句:“嗯。”她前段时间才病过一场,就像是柔软纤细的花枝,仿佛一掐就会被拧断似的。

皇后垂眼看了看她,眼中少见的掠过一丝怜惜,但很快转过了头:“行了,我们回去看看二郎吧。等会儿,陛下就要来了。”

郑宝仪点点头,上前几步,伸手扶住皇后一起往回走。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又想起前世的那些事。

前世皇后便是看重长房,所以才打算把长房的庶女郑菱嫁给萧齐光。萧齐光心仪沈采薇,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事。所以他便刻意拖着时间留在松江不回京。后来,宫中发生了不少事,本就伤心太子之死的皇后心力交瘁,病榻上逝世,临去前只提了一个要求——未来太子妃必须出自郑家。于是,皇帝既是想要把皇位传给亲子又不愿违背皇后的遗愿,事情就那样僵持了下来。

直到戎族入关,重兵压境,皇帝病重,举国皆是惶惶。重如泰山的家国就那样沉甸甸的压到了萧齐光和沈采薇的肩上,令他们不得不低头。他与沈采薇在松山上分别,一人入京,一人赴北境。

他们一人治国,一人救人。从此再不能回头。

偏偏,郑菱性子骄纵,不仅没能叫萧齐光软了心肠,反而把关系越闹越僵,叫他更是厌恶郑家。

所以,郑宝仪这一世才会想要把郑午娘送去松江。哪里知道,因了她的关系,萧齐光提早回京,反倒让郑午娘白白在松江耽搁了时间。兜兜转转,反倒是郑菱又被皇后选中了。

另一边,松江知府颜步清这一日果真就像是李从渊所预言的一样轻车简行的来了李家。

李景行被打发出去泡茶,只留了颜步清和李从渊在房中密谈。等李景行端着茶盘上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两人交谈的只字片语。

“前去福州的船都翻了,人影全无。现下倭寇围着城,怕是传不出信来。”颜步清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李从渊声音很轻,仿佛说了些什么。颜知府一一应了,语气里面带了几分急促。

李景行在外边听得却差点端不稳茶盘——他知道沈三爷就是在去福州的船上。听着颜知府的意思,怕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出事了,沈家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还有,采薇怎么办?

来不及李景行再细想,听到脚步声的李从渊便把他唤了进去:“景行,进来吧。”

李景行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却不露一丝端倪,随着李从渊的吩咐上前奉了茶,分别递给李从渊和颜步清。

颜步清瞧了李景行一眼,见他极似李从渊,风姿出众,忍不住笑着叹道:“有子若此,李弟此生无忧亦无憾矣。”

李从渊抬手抿了口茶,姿态闲适,半点也没收到战事影响。他颇是嫌弃的瞥了眼李景行,淡淡道:“哪里,大人过誉了。毛头小子,还需锻炼呢。”

李景行一心忧虑沈家的事加之早就受够了李从渊的冷言冷语,自是没去理会他的刻薄之言。

颜步清听到这话却是有些尴尬,“呵呵”两声,端起茶喝了几口,把面上的神色掩饰了过去。

李从渊接着开口道:“这次行动,人手怕是不足,若是大人不嫌弃,倒是可以把景行带上。也算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颜步清这才端正了面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去看李从渊:“这次行动很是危险,李弟真的放心。”李从渊就这么一个儿子,颜步清还真是没能想到这人锻炼起儿子能狠到这个地步。

李从渊扫了李景行一眼,漆黑的眼眸里仿佛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深意,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答话。

李景行此时却往前几步,立在颜步清的跟前,沉声道:“父亲常常教育小子‘欲做事,先学做人’。如今倭寇当前,百姓受难,我等男儿自当义勇当先。我今年便已结业,早该担起责任。还请颜大人能够成全。”

颜步清的眼中很快的掠过一丝复杂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很好......”他家中亦有一嫡子二庶子,却全都及不上李从渊这么一个儿子。

65

沈三爷可能出事的消息,第一个知道的乃是沈大爷沈既明。他虽一贯冷静处事,这一回却也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只是这事却不好传回沈家——上头老母体弱多病,下头的弟妹和孩子都是一团天真,他实在不敢去相信这消息要是传回去会有什么后果。

沈既明一时抽不出身也怕自己忽然回去会引起怀疑,便先让宋氏回沈家稳定大局,顺便把消息拦一拦。

宋氏心里存着事,回了沈家,面上却还是含着笑。沈老夫人早已不太管事,见了长媳却也安了不少心,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都多吃了一碗饭。

裴氏更是不知就里,见了宋氏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面色都好了许多。等从沈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几个人一起进了宋氏的院子,她便忍不住抱住宋氏的胳膊,笑道:“现今外头打仗,满府都是忙忙乱乱的。我这心一直提着,吃不好睡不安的。嫂子一回来,我的心就安了大半。还是嫂子好,比旁的人都要靠谱......”她想起这时候偏还要外出的沈三爷,忍不住嘟了嘟嘴,若有所指的哼了一下。

若是往日里,宋氏必是要开口打趣、打趣裴氏和沈三爷的事。只是,这时候的宋氏心里头仿佛塞了一大团棉花,有一种空虚的堵塞感。她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道:“这还当着孩子呢,你还是模样,日后可怎么好......”

裴氏闻言抿唇一笑,却依旧没松开抱着宋氏的手。她杏眼桃腮,这个年纪了笑起来也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都说长嫂如母,我和嫂子亲近,正是好事呢。”

宋氏蹙眉看着她,似乎拿她没法子的模样,跟着笑了一下。

裴氏见了长嫂,憋了一肚子的话仿佛都有了开口,接着抱怨道:“嫂子不知道,三爷出门这些日子了,连封信都没来,简直是气死我了!”

宋氏给她倒了茶,笑着道:“三弟那人你还不知道?怕是这回和你吵了架,正尴尬呢,哪里好意思给你写信。”

裴氏面一红,喝了口茶掩了掩面上的神情:“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一人在外边,家里一大群的人都替他操心呢。”

宋氏最是知道裴氏的心思和心性,故作无事的打趣道:“你这话说得。我看啊,他要是真写了信回来,咱们三太太气头上,说不准就给撕了。”

裴氏羞臊得不行,拍了拍宋氏的手:“嫂子怎么总拿我打趣?”

宋氏端起茶掩住唇边苦涩的笑意,轻轻的劝慰道:“你们夫妻刚吵过架,信上又哪里能够把话说清楚?等三爷回来,面对面的才好说话呢。”

宋氏这话却是叫人想起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一时间,裴氏红了脸不说话,边上人的都显了几分笑模样。

沈采薇和沈采蘅就坐在下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等笑过了,沈采薇低头端起茶,趁着喝茶的功夫偷偷去看宋氏的神情——她的直觉告诉她,宋氏这时候回来,必是有什么事。

只是,当着裴氏和沈采蘅,沈采薇却也没有贸贸然的揭开宋氏看似自然的态度下掩下的事情。沈采薇随手拾起一块芙蓉糕,就着茶水吃了些,等吃完了,她才慢条斯理的拿起手绢擦了擦手。

沈采蘅晚膳吃多了些,一时吃不下太多的糕点,不由有些眼馋的看着沈采薇,问道:“芙蓉糕好不好吃?”

沈采薇抬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紧紧的盯着芙蓉糕,仿佛都要流出口水了。她忍不住一笑,拿起一块芙蓉糕掰开一半递给沈采蘅:“你尝一尝罢,我觉得有些甜了,不过你怕是会喜欢。”

沈采蘅十分矜持的抿了抿唇,一副“你递给我吃,我才吃”的模样,然后才尝了尝,意犹未尽的道:“是有些甜了......”

沈采薇见她这般口不对心的模样,眼睛弯了弯,忍着笑道:“下回我让厨子少放点蜂蜜。”

裴氏这时候才扫了一眼沈采蘅,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少吃些点心,晚上积了食要是肚子难受,肯定是要嚷嚷的。”沈采蘅如今都十一岁了,正好是需要注意饮食的时候。

沈采蘅嘟起嘴,赌气不吭声了。

裴氏看着她这水火不浸的模样就牙齿痒,正好现下和宋氏也说好话了,便起身道:“我也不打扰嫂子休息了,我先带孩子回去了。明日再来找嫂子。”说着就下去吧沈采蘅给拎了起来。

沈采薇跟着裴氏和沈采蘅出了门,然后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道:“我把手绢落下了,得回去拿。婶婶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

裴氏蹙蹙眉:“多大的事?让绿焦跑一趟就好了。”

沈采薇扬起眉,撒娇似的道:“没事,我跑一趟好了,我还有事要和大伯母说的......”她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保住裴氏的手,踮起脚凑过去,“大姐姐的婚事不是要定了吗?我想着,我和采蘅到底是做妹妹的,还是要备一备礼才好。大姐姐的事一直都是大伯母在办,还需问一问大伯母的意思呢。”

“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些事很该先问一问你大伯母。”裴氏拍拍她的肩头,想了想后便领了沈采蘅先走了。

等裴氏和沈采蘅的人影不见了,沈采薇面上的笑影子都消了下去。她心里纠结的很,忍不住叹了口气,对着跟在身后的绿焦和绿袖说道:“走吧。”单单看宋氏那模样,怕是事情还不小。

等到了门前,沈采薇略一犹豫,还是抬了抬手把丫头拦在了后面:“我和大伯母有事要说,你们就在门口等着好了。”

绿焦和绿袖低头齐声应了声事,恭恭敬敬的和门口候着的丫头一样立在两边。沈采薇让丫头进去通报,自个掀了帘子进去。

宋氏正坐在上面翻看着近来的账册,面上神思深深。她见了沈采薇这模样,眉间微微蹙了蹙,仿佛掠过一丝苦笑,随即便伸手一招:“行了,别愁眉苦脸了。看你这模样,怕是猜到了一些。”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宋氏的模样走了过去。听了宋氏这么一句话,沈采薇的心也沉了一沉,压低了声音:“是三叔那里出事了吗?”

需要让宋氏这时候回沈家,还要瞒着裴氏和沈老夫人的事,怕不是小事。认真一想,出了沈三爷的事,怕也没有别的事了。

宋氏垂了眼看着面前面带忧虑的侄女,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去福州的船出了事,上头的人都不见踪迹。不过,这种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要对你三叔有信心。”

沈采薇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听说如今城中店铺关了不少,许多官兵都缺衣少食。大伯母,不如我们摆几个摊子,施粥送药,也算是积福求个平安?”这是她早就有的心思了,沈三爷的事却是叫她下定了决心。

宋氏勉强一笑,摸摸她的头:“你能这样想,很好。”她思忖一二便道,“这样吧,我从公里拨出一些银子给你,你和三娘试着上一上手,也算是锻炼一二。”

沈采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采薇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还需大伯母帮衬呢。”

宋氏点点头:“放手去做吧,有我呢。”

沈采薇心里有了事,面上也没了原先的笑意。她忍着烦恼和裴氏商量了一下施粥送药的几个要解决的问题和关键点后便告辞了:“婶婶必还是等着呢,我就不多留了。大伯母您也忙了一日,今日还是早些歇下,养好了身子才有后面的事呢。”

宋氏见她不忙不乱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心里一酸,看着沈采薇的后背,在后面轻轻的加了一句:“二娘,你也别想得太多。你年纪还小,自己都还是孩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还有我们大人在前头呢,别怕......”

沈采薇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这一句话,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有了前一世,而这一世的父母又皆不在身边,她一贯都不拿自己当孩子。裴氏本就是个甩手掌柜,能够能管好自己便很好了,哪怕有余下的心思也多是放在不让人放心的沈采蘅身上。还从未有人如宋氏这般,轻言细语的说上一句“别怕”。

所以说,孩子都是宠出来的。就如恃宠而骄——有宠才有娇。

沈采薇转身朝着宋氏礼了礼,然后才掀了帘子出门了。

66

沈采薇心情不大好,晚上也睡得不怎么好。她一会儿想着沈三爷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一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咒沈三爷。虽然锦缎软枕软软的,锦被亦是触手光滑,可她就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

正好今夜月色极好,那银色的月光宛若银河之水从天空铺洒下来,把屋子都照得亮亮的。守夜的丫头本是起身要去关窗却叫沈采薇给拦下了——有光照着,她心里头反倒安宁些。

沈采薇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帐上头的牡丹花。她心里烦的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那花绣的精致,被她这么一挠,丝线毛糙起来,反倒是更显目了。沈采薇憋了一口气,干脆再接再厉的去祸害牡丹花边上的绣着的小蝴蝶。

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在今夜里,李景行正随着一大群的人一起乘着小船下江去。

依着李从渊和颜步清的计划,在不知援兵的情况下,实在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再说松江守了这么久的城还未主动出击,此时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说不准还真能叫倭寇吃个大亏。

颜步清从城中调了百余艘小船,每艘床上都备了成堆的干燥柴草以及一些硝药和柴油。三五小船结成一对,四下分开下水,后头则有炮船压着。等着小船围住倭寇的大船便可以火攻之,待火光扑腾而起,城上守城的官兵也会跟着放火箭,如此一来,倭寇必是要吃个大亏。

李景行到底年纪轻,颜步清又顾忌着李从渊,便把他放在后头的炮船上,好歹安全一些。

这也是李景行此生第一次参战,他穿着李从渊早就替他备好的玄色甲衣坐在船头,肩头披着如丝如缕的月光,神色也冷的宛若船下的江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有准备,越是事到临头,他反倒越是冷静自若。

边上的士兵悄悄瞥了一眼,哪怕现在气氛紧张,心里头也依旧忍不住嘀咕了一下:长得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倒是少见。只是,打起仗来可别拖了后腿才好。

倭寇的船大部分都留在岸边,不过他们远道而来,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虽然有一部分人都去了岸上休息整备,但还是留了一大部分的人在岸边以及船上巡逻护卫。

大约也是天从人意,此时正好空中有乌云飘过,遮了半边的月轮,月光也被遮去不少。一片一片的芦苇丛随风摇摆,发出细碎交触声。那些早有准备的小船皆是趁机往倭寇的大船靠了过去,依照计划开始火攻。

一时间,火光摇晃,还留在船上的倭人都惊起了,叽叽哇哇的叫着往小船射箭。因为倭寇的大船上皆是配了精良的火炮,很快便有炮声响起,每一声炮声落下,就有不少小船被打沉。然而很快便又更多的小船凑了上来,接着往大船上扔火药,点火。

岸边留守的倭人则是分了两边,一是去打水扑火,一是往小船的人射箭。还有悍不畏死的倭人,就穿着短小的皮衣,拔出长刀就往小船那边跳,刀光箭影,火光便如一条游于江面的火龙,肆虐而起,所到之处,火花四溅,人声惨淡。

这一刻,整个江岸边都被照得宛若白日,就仿佛是焰火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李景行就站在后面的炮船上看着前面的战局,他抿了抿唇,本就俊美的面容显得冷淡而肃杀,一如冰封万里的冬日,冷然的道:“开炮吧。”

边上的官兵连忙起身去开炮。

李景行就立在船头,拿了自己的弓箭。乌黑的箭头上绑着浸透了油水的绢布,点了火,然后弯弓一箭而出。

他射的是最中间的那艘大船,因为被围在最中间,那些小船都接近不了。而那看上去像是倭寇头领的人就站在那艘船上,此时就站在甲板上,大声的指挥着倭寇作战扑火。

倭人看上去矮小而凶蛮却极有服从性和纪律性,很快就在头领的指挥下稳住了大局。加上他们打起仗来悍不畏死,都是宁肯凭着自己被砍一刀也要杀人的凶性,一近人身,更是挡也挡不住。

李景行一连射了五箭,一箭射在大船上头的大旗上,接下来的四箭皆是往那头领身上去。

那倭寇的头领先后躲过三箭,因为最后一箭角度刁钻,只得在甲板上打了个滚。他自觉丢了大面子,恨恨的叫嚷了一句,然后就立刻让边上的一艘船往李景行所在的船上开炮。

李景行侧头和官兵交代了一句:“你尽量把那船往城墙那边引,墙头那些火箭和火球射下来,必是可叫那倭人和船只有去无回。”

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还在为李景行这出神入化的箭术诧异,忍不住脱口问道:“那李公子你呢?”

李景行一笑,不远处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再换一艘船。”

他话声落下便干脆利落的拿着弓箭,下水往边上的另一艘船游去。等他上了船,便接着往倭寇首领那里射箭。虽然知道对方身手还行,离得这样远大约是射不到对方,但李景行就像是故意要惹怒对方一般,一连几箭皆是往对方身上射,不一会儿就把人气得如同猴子似的又蹦又跳。

很快,又有一艘船被指着往李景行目前所在的炮船这里来。

李景行交代了几句边上目瞪后呆的官兵,自己又接着跳下了船。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往边上的船上去,而是闭了口气,一鼓作气的往倭寇首领所在的大船游去——适才对方一气之下调了两艘大船出来追击,一时之间外围就有了空隙。

李景行水性还算好,一口气就游到了边口,上了离那里最近的一艘小船,出其不意的拿起弓往倭人首领射了一箭。

这一次,离得这样近,避无可避之下,那倭人首领只得伸出自己的手臂挡了一下,乌黑的肩头力透千钧一般的穿过他的手骨,露出染了血色的箭头。

待那头领杀猪似的声音响起,许多倭人都慌乱了起来。

李景行一鼓作气游了这么一段路又趁势射出了那一箭,此时气力有些虚弱,脚下亦是有些虚软。只是他却依旧艰难的用长弓撑住自己的身体,笔直而挺立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绝世神兵,在那连天的战火和冰冷的刀光,反倒更加的锋利耀眼。

他目光冷然的看着现下正双眼冒火往自己身上看的那些倭人,运了口气在胸口。

他的声音传了很远,语声平静至极,仿佛在诉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我大越山河国土,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寸土必以寸血还。”

此话落下,本来被倭人拼死抵抗之下的官兵都觉得热血上涌,几乎是吼着应声道:“我大越山河,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

雪白的刀刃照着人面,那炽热的火花也仿佛也点燃了人心头那一点滚热的热血,仿佛有火光随着鲜血从眼底冒出来,溅出四散的火花。

许多官兵皆是拼了命似的往倭人身上砍刀。还有被倭人砍得浑身是血的官兵,往自己身上绑上火药,往倭寇的大船上跳。

火药爆开的时候,血肉亦是随之绽开,那是以性命绽开的夜花,一朵又一朵的绽开。很快,倭寇看似坚不可摧的大船竟然真的被打沉了几艘。

李景行回头看了一眼,适才被引开的那两艘船已经离这里很远了,看上去就好像两个火球滚在水上,想来是回不来了。

这一仗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再拖下去,岸上的倭人怕也要来了,他们也许就退不了了。

李景行想了想,从自己身上取了被牛皮包裹好的信号弹,点了火。

烟火在天边绽开,许多星子的光芒都被衬得黯淡了许多。收到信号的船只都开始井井有条的往后撤退。

李景行靠站在小船上,在倭寇的箭丛里头从容退去——倭寇这时候到底不敢追上来,毕竟此时的松江城墙上头都点了火,许多官兵皆是引着火箭往下射,形成了一张火焰的巨网。当李景行的目光从那两艘被引到城墙前面从而被火烧得半沉的大船上面掠过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一首诗。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此战固然比不上周公瑾的赤壁之战,可这场景铺展在人面前却依旧叫人心情澎湃,豪情顿生。

李景行抬头望着天空那一轮明亮的月亮。天高云远,明月亘古如一的悬挂于空,银色的月光犹如薄雾铺洒而下,轻柔一如少女的纱衣,柔软而轻薄。

虽然还未彻底脱离危险,四周亦是人声嘈杂,但李景行还年少的心中那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雄心壮志忽然油然升起——总有一日,我要肃清海患,平定四方。使我大越海清河晏,令四邦臣服。

以明月为证,再此立誓。

67

不出李景行所料,在岸上休息的倭寇果然很快就赶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身形瘦高的男人,夜色沉沉,虽有火光照亮,亦是只能看见他宛若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

他冷然看着急匆匆的从大船上下来的倭寇头领,声音冷若冰块:“怎么回事?”这话竟是标准的官话,也就是说,这人可能并非倭人而是个越人。

那倭寇首领手臂上的箭已经拔了出来,伤口却只是粗粗打理了一下,白色的纱布早就被猩红的血给浸透了。他虽然不会说官话却也听得懂官话,大约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个男人,连忙低头弯腰的把事情交代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