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那男人咬着牙骂了一句。随即,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丝薄若刀片的笑意,映着月色显得尤其的冷淡刻薄,“你知道上回被我骂蠢货的人怎么样了吗?”

他话声落下,一直侍立在男人身后,宛若阴影一般的黑衣男人忽然起手挥刀。

手起刀落,人头就如圆球一般滚落在地。四下寂然,无人敢有一语,只有呼吸声。

一瞬间,空气里都是鲜血那铁锈一般的腥气,男人伸手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摆了摆,随口交代道:“处理干净。”他对地上的尸首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就走,声音在月色里仿佛是极低的虫鸣声,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们现在马上走。后面的事,就交给姓薛的去收拾。他和林总督拿了我们那么多银子,靠着我们的船队赚了那么钱,半点事都不做就想抽身,也想得太美了。”

那立在他伸手的男人一声不吭的点了点头,就像是一个活人木偶,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而此时,突袭得胜的消息已经随着李景行一行人的归城而被传开。一时间松江城的灯火从城头开始点亮,一下子,满城的灯都亮了。

传讯的官兵,策马跑过夜里空寂的大道上,声音响亮而充满喜悦:“捷报,捷报。倭寇沉船过半,贼首负伤,我们胜了......”倭寇凶悍,少有败绩,他们这一次能够把倭寇打到这样的地步,这已算是江南一带少有的胜绩了。而且,此战倭寇损失惨重,说不得松江之围即日便可解了;哪怕倭寇依旧死撑着不退,他们现今也可以从容守城,等待援军——就算倭寇如何封锁消息,这么长的时间,边上的州府必也是得了消息的,再慢也会赶来。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战战巍巍的立在一侧,好一会儿才顺着话声喃喃的说了一句:“我们胜了......”他手里拿着的竹梆子从手上掉了下来,那枯瘦的脸上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更夫回过神来,干脆一股脑的把手上的东西全都扔了,手舞足蹈的朝着夜空欢呼了一声:“我们胜了!”

月明星稀,这样的静夜就仿佛是惊起了萤火虫的密林,美得就像是编织出来的美梦。

这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夜晚。

定下突袭之计的颜步清和李从渊这时候都还未睡——他们都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颜步清负手于后,一脸焦虑的在书房里踱步。他来回走了几步,脚步匆匆,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李从渊,问道:“李弟觉得,今夜突袭能否得手?”

李从渊此时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晕染之下,他整个人便如珠玉在室,熠熠生辉。他淡定的翻了一页书卷,轻声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颜兄何必这般焦急。”他手上戴着一串奇楠沉香木珠,看上去便如老僧入定,镇定自若。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沉着声道:“我的身家性命尽在这一仗,哪里能够不急不忧?不过,你这养气的功夫,我也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他正要说些什么,眼一扫却发现李从渊从坐在那里起就只翻了两页的书,不禁哑然一笑,“我还当你如何镇静,看你这模样,怕也是担心景行吧。他年纪还轻,一下子就碰上这样的阵仗,我都替你担心呢。”

李从渊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许久才阖眼道:“他是我的儿子,我自是信他。我都已经把路铺好了,若他连走过去的能力都没有,那我就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那是许氏豁出性命才得来的儿子,也是他李从渊此生唯一的儿子,若是不能生而为人杰,他亦是心有不甘。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正要叹他心狠,忽而听到门口的叩门声,立刻便抬起头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是传讯的官兵,恭敬的行了礼,带着一脸的喜色的说道:“大人,我们胜了。”

颜步清面上的肌肉剧烈的动了动,忽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抚掌道:“好!好!”他一时间心情大好,甚至还伸手拍了拍那个官兵的肩头。

李从渊却是从椅子上起了身,径直往外去。

颜步清暗暗一笑——说是不紧张,这会儿还不是急了,亏得他还能端得住那架子?颜步清现下心情轻松了,也没再去管李从渊,大手一挥让管家去给传讯官兵拿赏银。他自个儿则是抬头挺胸的大步往后院去,准备找自己的爱妾轻松、轻松心情。

随着传讯的官兵一路而过,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可是,那“得胜”的消息却传遍了满城,把满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沈采薇虽还未睡着,这时候亦是躺的有些迷糊了。她本就有些耳聪目明,这时候听到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响起,不知怎的心里一突,忽而醒过神来,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守夜的丫头本是半眯着眼,被沈采薇这声响一惊,连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沈采薇揉了揉眉心,压低了声音:“你帮我倒点水来。顺便问一问,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丫头是刚调来了,听得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连忙“哦”了一声。沈采薇既然是说了话,那丫头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的就提着碧绿色的裙摆急匆匆的跑出了门。

沈采薇独自靠坐在床上,手扶着额,不禁细思起来——这时候会出什么事?

难不成是沈三爷的消息被裴氏知道了?沈采薇细思极恐,差点儿就要披衣起来去外边瞧一瞧了。

好在那被吩咐打听消息的丫头很快就跑了进来:“姑娘,是大喜事......”她跑的气喘吁吁,双颊通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急的,她兴奋的连比带划的道,“今夜颜知府安排了人突袭倭寇。您猜怎么着,我们胜了!倭寇的船都被烧了好些艘,连倭寇的头领都被射伤了呢!”

沈采薇本来还带着几分睡意的脑子忽然就清醒了过来,她面上亦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容,又惊又喜的问道:“真的?!”

那丫头用力的点点头:“嗯,是真的。外头的人都传遍了。大太太还给了传讯的人赏银呢。奴婢听说,这回李家公子还跟着一起去夜袭了,就是他一箭就射中了那倭寇头领。真真是少年出英雄。”

沈采薇一时间没能把这个“少年英雄”和李景行联系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李家公子?可是上回来过我们家的李公子?”

“是啊。”那丫头眉头都扬了起来,“没想到他不仅长得好,人也这么厉害呢。”

沈采薇忍俊不禁:“得了,你小小年纪的还惦记着人长得好不好看?”她看了看天色,见天边月轮虽然依旧清晰,但隐隐已有几分白色,想来很快就要天亮了,这时候再睡个回笼觉也是晚了。沈采薇干脆的起了身,吩咐道,“替我去把绿焦她们叫来,我要起身了。出了这么件大事,今晚院子里的人怕是都睡不着觉了。”

沈采薇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绿焦等人端着各色器具从门口进来了。

沈采薇也没再拖拉,动作迅速的由着丫头伺候着洗漱更衣,然后便掀了帘子去外头看看。

果然,裴氏屋子的灯也亮了。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往哪里去。

她走到门口,就见着几个丫头和嬷嬷都站在门口,沈采薇目光微微一转,见里头还有宋氏的丫头便开口问道:“是大伯母来了?”

“是,大太太有事要和三太太说呢。”夏莲躬身礼了礼,又问道,“姑娘可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我左右也没有急事,就是夜里醒了想来瞧一瞧婶婶。”沈采薇摆摆手,站在远处没动,“大伯母这时候来,必是有要事。我等她们说好话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里头忽然传出裴氏的哭叫声。

“......三爷怎么会有事?!”

那声音尖利的就仿佛是刀刃在地面上磨过,这一刻,仿佛喉咙都要被割出血来,说不出的凄厉。

沈采薇心口一跳,来不及多想,就要掀帘子进去。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抬手,忽有所感,转头去看。

沈采蘅就站在后面,天际微微有些泛白,只有零星的星辰挂在上头。沈采蘅的脸也有些白,整个人就和一张纸片似的,在风里颤抖着。

68

沈采薇一时间怔了一下,然后连忙转身,跑了几步,略有些担心的拉住沈采蘅的手,试探着问道:“三娘?”

沈采蘅低着头,额上的刘海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使得她面上的神情在夜里也有些看不清。她整个人仿佛都在颤抖,细齿紧紧的咬着下唇,双唇微微颤了颤,许久才哀求似的小声道:“二姐姐,我们走吧,大伯母有事和我娘说呢......”

沈采薇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刚刚确实是听到了。只是沈采蘅一贯天真娇气,现下一撞见这样的事第一反应便是要自欺欺人的当做不知道。

沈采薇垂眼看着一脸苍白的沈采蘅,心中一酸,就好像是心尖处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又疼又酸。她连忙伸手搂住沈采蘅,轻之又轻的道:“我知道三娘你刚刚都听见了。我们一起去里面好不好?大伯母和婶婶都在里面,我们有什么问题,都该先去问一问她们,而不是闷在自己心里头。你说对不对?”

与其让沈采蘅回去胡思乱想,还不如早早的把事实摊开在她的面前。鲁迅有句话说的好“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她自然不期望沈采蘅成为所谓的勇士,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沈采蘅能一辈子都这样天真娇气,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但是,懦弱的人逃避困难,勇敢的人百折不挠——人生于世,总是要有面对困境的勇气,这才是真正珍贵并且不能失去的。

沈采薇说完话便安静的站在那里,留了空间和时间等着沈采蘅自己选择。她握着沈采蘅的手,手指微微使力,想要把自己心里的勇气和力量也传递给她。

沈采蘅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从沈采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颤动的眼睫以及被咬得苍白的唇。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是静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她们脚边的蔷薇花丛里有露水从花叶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的落到土里,依稀有轻轻的虫鸣声在这样的沉默里也跟着静了下去。

好一会儿,沈采蘅才点了点头,握紧了沈采薇的手。

沈采薇看着妹妹这模样,眼眶微微有些红却还是用力忍住泪意,一步一步的拉着沈采蘅往屋里去。

屋里灯火通明,地上却是一片狼藉。

裴氏披了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她乌压压的长发凌乱的披在肩后,面上泪痕楚楚,整个人仿佛是没了力气,连手指尖都抬不起来了。她湿漉漉的眼睫轻轻的颤着,胸脯气得上下起伏,显是胸中气火依旧还在。

就在裴氏的脚下,被她摔碎的茶盏和器具铺了一地。瓷片映着灯光,光色冷然,而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热气四散开来,那价值千金的茶叶则洒落在地上,委委屈屈、湿湿嗒嗒的黏在地毯上。

宋氏就坐在裴氏边上,虽然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可她那一贯淡定的脸看上去亦是有些发白。她正垂首看着裴氏,目光里头既是担忧又是焦急。

沈采蘅一见着裴氏,就立刻挣开了沈采薇的手,就像是受惊的小鸟一样扑倒她的怀里。她适才憋了一口气,此时却终于忍耐不住的哭了出来,拖长了声音叫道:“娘......”

宋氏没想到这会儿沈采薇会把沈采蘅也带了过来,不由有些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只是,这时候却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宋氏接着开口安慰起裴氏母女,语声轻软:“三娘快别哭了......都上女学了,怎么说哭就哭的?现在这样的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爹爹就算是为了你和你娘也一定不会出事的。再说,颜知府那里也已经派了人去,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有道是“为母则强”,裴氏虽然一贯不着调,平日里也不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现下见了沈采蘅,心中仓皇剧痛之下居然也勉强提了口气上来。她有些艰难的从怀里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泪,哑声安慰女儿:“三娘莫哭,你大伯母说得对,你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提到沈三爷,她语声艰难的顿了顿,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往下掉,好不容易才接着说话,语声艰涩中带着爱怜,“你还有娘呢,乖,别怕。”

沈采蘅哭得更是厉害,她鼻子通红,皮肤亦是皱巴巴的,整个人都窝在裴氏的怀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岔气了。她抽抽搭搭的喃喃道:“娘,我怕......”她自己也说清楚自己是在怕什么,只是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心却跳的厉害,说不出的害怕和担心,眼泪根本止不住。

裴氏低头看着女儿那既像自己又像丈夫的脸蛋,悲从中来,一时也忍不住了,也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宋氏就坐在边上,本是想要再劝几句,只是瞧着这情形却忽而从榻上站了起来,悄然伸手拉了沈采薇出门去:“先让她们母女呆一会儿,好歹缓一缓。”这样的时候,旁人的劝说也不过是苍白的无用之词罢了——针没刺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痛。

沈采薇默默的跟着宋氏出了门,等出了房门才开口问道:“大伯母怎么这时候把这事说了?”裴氏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消息,哪里禁得住?

宋氏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苦笑:“你以为是我说的?是官衙里头来了人,不知就里的就把消息传到了这边。我赶到的时候,你婶婶险些都要闹起来了,我怎么敢再瞒下去?”

沈采薇知道是自己误会宋氏了,不太好意思的顿住口,低了头去看脚尖。她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是曾经把她抱在膝上喂点心,手把手教她写字,拿着外头买的面人逗她笑,用温柔的声调给她念书的人。她也是真心那沈三爷当做叔叔甚至于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她甚至也想要如沈采蘅那样大哭一场。只是,她到底比沈采蘅年长一些,知道哭解决不了大事。

“大伯母,我想去找三叔。”沈采薇陪着宋氏走了一段路,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语出惊人的说道。

宋氏面上极快的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她久经世事,反应极快,立刻就按住了沈采薇的肩头,沉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有些重,很快便放缓了声气,劝道,“采薇,你别胡思乱想的。别说眼下倭寇还没退,你一个小姑娘,哪里能够这样胡闹?”

沈采薇低了头,低声应道:“知府那边还要防着倭寇,肯定不会太用心去找三叔。时间拖得越久,三叔必是越危险。咱们应该自己派人出去找才对。”

宋氏面沉如水,声音却依旧是温柔坚定的:“那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去犯险!那些事我自会安排,你别太操心了。我瞧着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昨晚必也是没睡好。听话,早些回去休息,睡个回笼觉。再过几天,你三叔那里一定会有消息的。”

沈采薇还要再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伯母。”

宋氏目送着沈采薇往回走,想了想后又吩咐身边的人:“二娘性子倔又一贯有主意,让她身边的人都给我提点心,多注意点。”

“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嬷嬷应了一声。

宋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自语道:“这一晚上乱的,我这头都要痛了......”她苦笑了一下,“明明外头打赢了,我这心里却是半点也没轻松起来。”

沈大爷一颗心都扑倒学问和书院上,长子远在京城,次子和女儿现下又不顶事。这个家,说到底,出了事还是得她来扛着,一点儿也轻松不得。

沈采薇回了院子,却没如宋氏说的去睡个回笼觉。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了书桌那边写信。

她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的“去找三叔”的想法太过荒唐,只是灵光一动的想起适才听说射了倭寇首领一箭的李景行,心里头不由有了点别的想法。

李景行既然能够出战,想来和颜知府那边的关系很好,说不准真能在这时候带些人出城寻人。且他身手也很不错,要是请他去找人,岂不是正好?

沈采薇自然不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到“天下皆我妈”的人,她也知道自己和李景行不过是泛泛之交,对方犯不着这种时候替她犯险。

只是,事关沈三爷的安危,她还是愿意试着尽一尽力。

沈采薇坐在书桌前,删删改改的写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肚子的墨水都倒出来了,这才把信给写出来。她这时候也顾不得去担心所谓的“私相授受”,匆匆的把绿焦叫了进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绿焦听着这吩咐,心里头颇有些不安,但她素来对沈采薇言听计从,稍一犹豫,还是听话的拿着信出了院门,准备按照沈采薇的吩咐寻机出府去送信。

只是天不从人愿,她这才出了院门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撞了个正着,立时就给拦下了。

69

李景行一回去就见到了正坐在房中自斟自饮的李从渊,不由略感心塞。

他回城之后已经匆匆的洗了澡也换了一身衣服,只是他这一晚上水里来火里去,乌发虽已经擦过但依旧有些湿,此时正有些凌乱的披在肩头。

李景行先是恭恭敬敬的给李从渊行了礼,然后才随手把自己换下的玄色甲衣挂起来,顺口问道:“这样晚了,父亲怎么还没睡?”

李从渊打量了一下他,拿着酒杯抿了口清淡的酒水,不答反问道:“看你这摸样,是准备出门?”连衣服都已经提早换好了,想来不过是回来说一句。

李景行手上动作顿了顿,拿在手上的甲衣被他轻轻的抖了一下,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虽然已被水洗过一次,但则甲衣上头依旧有一点儿血液的腥气藏在缝隙里。李景行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应声。

李从渊一手把儿子带大,哪里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性子?一见他这样子,心里便有了底。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轻轻的在青瓷上面擦过,长眉微挑却只是一笑。他的眼中虽有一丝深沉的思绪不易察觉的掠过,口上却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轻声道:“让我猜猜,你这是想替沈家去城外探一探沈三爷的安危?”去福州的船虽是沉了,但沈三爷等人却没能看见踪迹,按常理推断,那些人还是有可能是安全的可能的。

李景行并没有想要否认——反正也瞒不过沈三爷。他干脆直接的点头认了,一双眼睛明亮宛若星子,看上去一派风光月霁,似乎毫无半点私心:“反正这时候我也睡不着了,颜大人那边还忙着防范倭寇,怕也是抽不出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帮把手去瞧瞧——既是全了我们和沈家的情谊也算是可以先探一探福州那边的动静。”他这说辞是他早就想过了的,缓缓道来,有理有据,情理皆在。

李从渊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听到李从渊这话,有了准备的李景行反倒诧异了一下。他转头去看李从渊,目中不自觉的便显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李从渊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支着下颚,抬了眼去看已经逐渐长大的儿子,声音听上去温温的:“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理之人,你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又如何会去拦?再者,你也已经大了,后面的路要如何走,都还需要自己去拿主意。”

李景行略一思忖,认真的看了看李从渊,很快便点了点头接口道:“那父亲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李从渊十分无奈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的酒杯和另一个已经倒满了酒的酒杯,微微觉得有些惆怅——这还只是看上人家姑娘呢,就已经赶着要讨好叔叔了......蠢成这样,真是他儿子?

李景行自然是不知道李从渊复杂的心思,他自知道沈三爷的事情起就有了动身去寻沈三爷的打算。只是大战当前,那些私情却需放一放。后来得胜回城,他便从颜知府那里要了几个人,准备和李从渊说过之后便立时起身出城寻人。

另一边,写了信的沈采薇却并不知道那信出了院子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收走了,更是不知道李景行早就十分自觉地出城寻人了。她左右没有睡意,想着不如寻些事来忙一忙,排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于是,沈采薇干脆令人把灯挑亮些,叫了管事的陈妈妈来,自己拿了施粥送药的那本账册看了起来。

施粥送药这事是她自个儿提出来的,又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无论如何都得要好好去做才是。

沈采薇拿着账册看了几页,便指着一行数字问那管事的陈妈妈道:“我听说闭城这些日子一来,店铺关了许多,可这米价看着怎么没涨多少?”

那管事的陈妈妈陪着笑答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家里吃的米和施粥的米是不一样的。这施粥用的是陈米,价钱自然是少了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便开口问道:“若是换了新米,还需再添多少银子?”

管事的陈妈妈一双三角眼生的十分精明,听了这话连忙道:“哎呦,姑娘这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呢......大家搭粥棚子施粥,用的多是陈米,价钱上头便宜了,自然能买的多一些,一锅粥的分量也足一些。”

沈采薇把账册放到案上,手就按在上面,慢悠悠的抬了眼去看那妈妈:“我年纪轻,许多事确是比不上陈妈妈你见得多。只是,我自个琢磨着:这回也不是饥荒,没那么多的灾民,左右不过是些遭了倭寇祸害逃进城的人家和没活干吃不上饭的穷人家,想必是和以前施粥时候的情形是不太一样的。这么些人,就算是用新米,想来沈家也是施得起的。”沈采薇轻轻一笑,眼里似乎含了点什么,反问道,“陈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妈妈想起自己先前还打算着是不是要在米的分量上做些手脚赚些油水,此时听到沈采薇这些话,连忙用力点头应下:“是这个理,二姑娘说得对。老奴回去马上去让人换了新米来。”

沈采薇见着陈妈妈应了声,心里松了些便又问起别的事来:“这些药材都是从宝荣堂进的?”

陈妈妈点点头:“咱们家的药材都是从那进的,价钱上头也好商量。”

沈采薇略有犹豫——她这上头倒是没太多经验,想着迟些再去问一问宋氏的想法,便点了点头,接着往下看账本:“嗯,那再说下面工人的工钱吧......”

陈妈妈再不敢小瞧沈采薇,背绷得紧紧的,就和对着宋氏似的,认认真真的一一把账目说清楚了。

等她们说好这上头的事情,沈采薇抬头看了看窗外,见着东方微白,便摆了摆手说道:“倒是劳妈妈特意跑了这么一趟。”

她话声落下,听出话音的绿袖连忙上来给陈妈妈递了个荷包:“妈妈来回一趟也是辛苦,权当是吃酒钱。”

陈妈妈本就是管账的,一接手就知道里头银钱不少,心中暗道——都说二姑娘和气大方,倒还有真几分道理。这二姑娘虽然是养在三房,可这一敲打一赏钱的,倒是得了几分大房太太的真传呢。陈妈妈心里一凛,更是不敢轻忽,恭敬的道:“那就多谢二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老奴便是了,老奴若是有半句虚话,就叫天雷劈了。”

沈采薇被她这话逗得抿了抿唇,只是道:“哪里用得着。”

她心里头惦记着裴氏和沈采蘅,待陈妈妈走了,便起身去正院瞧瞧。

裴氏的大丫头夏莲就侍立在那里,见了沈采薇,连忙行礼:“二姑娘来了......”

沈采薇压低了声音问道:“婶婶和三娘如何了?可是歇下了?”

夏莲亦是低声应道:“三姑娘哭困了,刚刚闭了眼休息,如今正躺在屋里呢。倒是三太太睡不着,洗漱完了正在里头坐着呢。姑娘可是要奴婢通报一声?”

沈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后又吩咐道:“你让人备好早膳。我进去瞧瞧婶婶,再如何也要叫她们吃些东西,身子总是最要紧的。”

夏莲感激的看了眼沈采薇,把早膳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便出门引了沈采薇进去:“太太一听是姑娘来了,人都精神了许多呢。”

沈采薇低了头,掩住微微有些红的眼眶,快步走了几步,越过绣着山水的屏风,正好见到了正躺在榻上休息的裴氏。

裴氏夜里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便是眼底都还有血丝。虽说是已经洗漱过了,但裴氏眼下看上去依旧有些憔悴,全然没了过去那养尊处优、闲适自在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沈采薇,面上浮出一点勉强的笑影子,轻声道:“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心中一酸,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住裴氏的手道:“如今三叔还没消息,婶婶更该注意身体才是。过些日子,若是三叔回来瞧见了婶婶这模样,岂不是要自责死了。”

裴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这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三叔真出了事,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京......”

她说到一半,似是忽而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用手掩住唇,本是干涸的眼里又有泪水落下,喃喃道:“我这辈子是只认他一个的。只是若没了他,我是真不想再留在松江了......”

沈采薇轻轻搂住裴氏的手,柔声道:“婶婶你别多想了,三叔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三叔身子弱了些,但他一贯是心有成算,既然都说沉船上头没有踪迹人影,那他就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躲在某个地方呢。等倭寇退了,松江城开了城门,三叔一定就会回来了。”

裴氏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对......”

沈采薇拿着帕子替裴氏擦了擦眼泪,又柔声道:“我忙了一大早都还没用早膳呢,刚刚进门前就叫厨房做了一些。左右您也没吃,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裴氏看了看沈采薇,这才点头:“好吧。”

眼见着裴氏松了口,边上候着的夏莲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交代厨房端早膳上来。

70

裴氏惦记着沈三爷的安危,虽是勉强用了膳,但到底没什么胃口。

沈采薇又是劝又是哄,好歹让裴氏把一碗燕窝粥给喝了。

见裴氏多少吃了些东西,沈采薇悄悄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买一送一的接着劝:“三娘和四郎都还小,要靠着婶婶您呢。为着他们,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裴氏心里颇苦,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是她现下听到沈采薇这话,想起膝下儿女,便也勉强抬手吃了几个油炸的果子,然后才搁下筷子:“我且去瞧瞧三娘,她也没吃早膳呢......至于四郎,他现下还不知道这事,我想着,就别告诉他了。能瞒几天就是几天吧。”

“确是这个理。”沈采薇连忙点头应了下来。她见裴氏终于精神了些,便温声道,“婶婶昨日想来也没睡好,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裴氏点点头,起身往里走道:“嗯,我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三娘你也去歇一歇吧。你还小,正长身体,也要多休息呢。要是累到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我知道的,婶婶放心好了。”

宋氏那头亦是不放心三房诸人,早早的就遣了人来问。听说是沈采薇劝着裴氏用了膳,不免又叹了口气,语气上头很有些欣慰:“咱们家三个姑娘,还是二娘最知事理,最能干。”

宋氏的丫头修竹上来给宋氏倒了茶,粉面上带着笑,细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罢了。旁的不说,咱们大姑娘一心向学,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其他人拍马都够不到。”

宋氏抿了口茶,茶水清淡,她嘴里亦有些清苦。她动作娴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就你嘴甜,会说话......只是,若真是论起来,才女这名头又有什么用?倒是平白的多了一肚子墨水、一身子清高。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要靠着她们瞧不上来的阿堵物去换?”

修竹小心翼翼的把一碟碟的点心放到案上,听到这里回了一句:“瞧太太这话说的......大姑娘也是您和老太太教大了,虽不耐俗务,多少也是懂的。再没见过您这样编排自己姑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