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惜本就是棋艺过人,每一子都成竹在胸,加上先生有意引导,很快便有了转败为胜的架势。一刻钟后,先生便顿住手,点了点头,眉目舒展:“不错,算你九分。”

话声落下,便有书童沾着墨水在杜若惜的记录成绩的帖子的棋艺一栏写了一个九字。

满分是十分,九分已算是先生眼中的魁首之选。除非是真的出现了那种天资卓绝、技压群雄的天才人物,否则一般是不会给十分的。所以说,若无意外的话,杜若惜就能摘了棋艺这一门的魁首。

沈采薇转头往郑午娘那一处去看,只见郑午娘已经恭敬的从先生手中接过自己记录成绩的帖子,起身对着先生微微一礼:“多谢先生赐教。”她语声温柔,姿态端美,倒是叫不少同辈之人心生敬慕。

沈采薇对于郑午娘的成绩倒没有特别的好奇: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磨练,她自觉自己的棋艺似乎还算是略有进步,好歹是能见人了,很不必和郑午娘计较这些。

所以,沈采薇非常淡定的坐了下来,看着先生新摆出的棋局,琢磨着如何破局。

快棋讲究的是灵活的思维和应变,大概是被沈怀德锻炼出来了,沈采薇下意识的走了几步,果是得出些许心得,渐渐的站稳了脚跟。待得一刻钟后,先生终于显出笑意来,颇是欣慰:“你倒是进步许多,这回倒是可以得个七分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认真颔首道:“还要多谢先生细心教导。”

先生摆摆手:“天道酬勤罢了。”后面还有人排着,她也没再多说,拿了书童写了成绩的帖子便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感谢的一礼,然后也跟着退了开来。

郑午娘这时候还未走开,上前几步来和沈采薇说话:“这回的结业考的笔试你是胜了我一筹,我认了。这一次,我们不如比一比这四门考试谁得的魁首多?”她心中自有傲气,一口便道出‘魁首’二字。

沈采薇稍一犹豫,很快便点了头:“一生只得一次结业礼,你若要比,我自是奉陪。”

郑午娘矜持的抬手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成绩帖,这才转了身去往琴试的地方,口上轻悠悠的道:“那你下场可要努力些,棋艺这一门,是我领先了。”

沈采薇这才定了目光,正好看到郑午娘帖子上棋艺那一栏的九分,不由得缓缓笑了起来。

这样的时候,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才是真正的快事。

郑午娘小心眼还爱耍手段,但真论起确实是有真才学的——这才是她能够在松江书院里面能够和沈采薇一起被人并称“双壁”的真正原因。在松江女学里面,任你手段千万,最后看的也还是真本事。

下面一门乃是书法。沈采薇常得沈采蘩教导,日日练习,又有沈三爷这样的良师偶尔指点,自觉这一门上是不会落于旁人后面的。

不过这一回的书法考试比的是写对联。

以一刻钟为限,写下先生所出上联的下联来,当然书法最主要考的还是是字,但若是对联写得不工整,未免也会影响先生的感官。

郑午娘就在沈采薇的前面。先生出的题是:“天当棋盘星当子,谁人敢下。”

郑午娘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句:“雷为战鼓电为旗,哪个敢动。”

先生见她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字字娟秀整齐,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只是这字还少了些风骨。‘动’字用得不算十分恰当。”她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很是欣赏这样才思敏捷的女学生,抬手便给了个八分。

沈采薇就在郑午娘后面,对的是“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能弹”。她这回写得倒不是郑午娘那样的簪花小楷反而是庄重大气的颜体,一气呵成,竟真有几分破纸而出的豪情壮意。

先生不由惊喜的看了她一眼——女学生里面倒是少有能写出这样的字的。所以,她亲自提笔给她写了个九分。

郑午娘就等在下面,看到这一幕不由的蹙了蹙眉,随即便转身往画艺考试的地方去。画艺上面,她自是不觉自己会输给别人。

每一组的画艺考题都不一样,沈采薇这一组的题目是:春暖花开。

正是初春时节,满山皆是花,姹紫嫣红,争相夺艳。朵朵皆可入画。

郑午娘本就是画中高手,稍一犹豫,便提笔画了女学里面最多的桃花。花枝纤长,一簇的嫣红花朵争相开放,娇嫩欲滴。正应了那一句“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沈采薇在这上头自是比不得那些高手的,她略一想,没像是郑午娘那样选了一种花落笔,反而是画了各种不同的花,虽是费时费心也不讨巧,但却更应得上“春暖花开”这个题。

先生一路看着走下来,确实是最喜欢郑午娘的画,点评赞她道:“画艺出众,几可乱真,且有颇有诗意,确实是难得的佳作。”他走到沈采薇边上,见那画上正中的桃花上面凑巧停了一只蜜蜂,不由一笑,抿唇问她,“可是加了蜂蜜?”

其实,一般自制颜料的时候会往里面加蜂蜜,这是为了保湿。可是能够引来蜂蜜的,显然不是颜料里的一点蜂蜜能做到的。

沈采薇红了红脸,随即便点头应道:“学生这里正好有一点蜂蜜,是准备泡水的。刚才灵机一动便用上了,倒叫先生见笑了。”其实她也不过是一试,这样的时节,正好是蜜蜂活动的时候,说不准就能真引来蜜蜂了。

“倒是叫你取了巧。”先生显然也是颇为欣赏她的灵机一动,轻一挑眉,便拿了帖子来,在沈采薇和郑午娘的画艺一栏都写了个九分。

郑午娘本是心有成竹,自觉画艺一门必可叫众人心服,哪里知道竟是叫沈采薇取了巧,几乎要咬碎银牙。只是到底在人前,她也不敢太明显了,只好低下头掩了面上神色。

这样一来,郑午娘得了棋艺和画艺的魁首,沈采薇得了书法和画艺的魁首。若真是要比,最后一门琴艺才是重点。

郑午娘抿了抿唇结果自己的成绩帖,随即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往琴艺那一门走去。

沈采薇也跟在后面往琴艺考试那一边走去。台子上面正好弹琴的正是杜若惜,她弹的是一首高山流水,十分熟练流利,指法和感情也十分到位。

上头的周大家慢慢的点了点头,开口和书童说道:“流畅生动,可得七分。”

郑午娘跟着上了台,她对着先生一礼,然后才施施然的坐下弹起了琴。叫人意外的是,这一回郑午娘弹的竟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曲子。

琴声悠悠,一如流水,潺潺流动。众人仿佛在那琴声里面见到了恢弘大气的帝都,见到了富丽堂皇的皇宫,那策马游街的世家子弟,人来人往的酒楼,还有上京城夜间那千家万户的灯火。那是一幅生动至极的画卷,既有人间红尘的烟火之气亦有隐而不露的思乡之情。

琴声落下的时候,郑午娘端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徐徐起身,对着周先生一礼:“午娘自京城来,独在异乡,多有寂寥之情,常有思乡之意。此曲乃是午娘闲时所作,今日当赠与诸位先生,以谢三年教导之恩。”

郑午娘话声落下,台下的诸人仿佛才回过神来,台上的周大家亦是跟着垂眼看她,语声柔和起来:“融情入曲,还能从容弹奏。这一次你确实是用了心了。”她看着边上的书童,轻轻一笑,“该得九分。”

郑午娘郑重一礼,然后才缓缓的退了下去。

下面轮到的则是沈采薇。郑午娘正好与她擦肩而过,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问她:“这一次,采薇可有信心?”

沈采薇回之一笑,仿佛不为所动,步履不乱的上了台。

郑午娘望着她的背影,眸色越深,随即她便想开了:这四门,她现下已经算是得了三个,沈采薇至多只能与她齐平。

若她要赢,除非在琴艺上面得个十分。这怎么可能?

109

沈采薇缓步上了台,对着座上的周先生一礼,然后便在琴案前坐了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心静如水,只是把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那清浅的琴声就仿佛是指尖滑落的沙粒一般,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四下皆是寂寂,唯有她的琴声幽然响起,从台上一直往空中飘去。

自沈采薇学琴起便知:琴者情也,琴为心声断断不可敷衍以对。郑午娘之所以可以弹出那样叫人动容的琴声也不过是因为她那一腔思乡之情全然发自真心,融情入曲,才能勾人心肠。

沈采薇坐在琴案前,指尖轻轻拨动,心中再无杂思,只是回忆起那初入女学的日子。

那也是这样的春日,夜雨和晨露打湿了那蜿蜒而漫长的青石道,粉白嫣红的花瓣洒了一地,碎了一地。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学生们从石道上走过,依稀有微湿的花香染了衣袖。

那样美好的春日,带着诗情与画意,一如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

沈采薇轻轻的垂了眼,细长的眼睫被阳光染得有些亮,仿佛缀着金色的光。她如同葱管一般的手指拨动琴弦,琴声悠然转动,一时间仿佛拂面而过的春风,徘徊不去,一折三转。

那春风吹过长廊,把那长廊带着墨香的木牌吹得此起彼伏,墨香温温淡淡,如同流水一般的在整个长廊里流淌而过。无数少女手拿墨笔,在木牌下面的纸条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春风从廊中过,吹起少女的裙裾,仿佛一廊花开,墨香四溢。

等那春风过了,轻柔的琴声徒然一变,变得沉静了起来。时有轻轻的琴声,忽起忽落,沉静中带着急促。仿佛是素衣的少女在匆匆翻书写字;仿佛是几人在绿纱窗下窃窃私语;仿佛是试场上胸有成竹的落笔,那样的沉静一如书画之中的留白,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女学里记忆深刻的往事,把空白填充的鲜活明媚。

待得轻声重新再转高处,便显得欢快起来,就如最初的那一段琴声一般,带着春日里漫山遍野的鸟语与花香,带着融在衣袖和裙裾之间的诗情与画意,带着少女的天真与无忧。

那是欢喜、是怀恋、是不舍、是期待、是祝福。

等到沈采薇顿住手的时候,琴声停歇,台上台下皆是许久无声,唯有清浅的春风徐徐而过,带着微湿的花香。

能够再此观礼的出了本届应试的学生之外大多都是松江女学毕业的夫人或是大家们。她们或多或少都在这个地方有过独属于自己的往事与岁月。此时听到琴声,她们都不觉心中一静,只觉得岁月转瞬而过,那样的时光再不可重来,此时回忆起来却依旧清晰明白一如昨日。

坐在台下最前面的华服少妇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睫,眼眸微微有些湿:“如此琴声,此生也不知能得几回闻。”

她话声落下,边上才陆续有人回过神来,都是神色各异。更有甚者,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有些红,不由自嘲一笑:“往日里我总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弹琴弹不出什么。现在想来,我那时候也不过是这样的小姑娘,还比不上她们呢。”

周围的人却没有借着这话笑话这位说话的夫人——到了这样的年纪,很多夫人们自己便是个中行家,更是见识了许多,自是看不怎么上少女还犹显青涩稚嫩的琴声。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琴声,勾起少时的情怀,才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曲,当真是天然去雕琢,叫人不得不勾动情肠,为之惆怅欢欣。

座上的周大家却是第一个抬手抚掌的人。她满目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小弟子,不由朗声道:“旁人不过是融情入曲,你却能以情为曲,以琴动情。能做到如此地步,采薇,你确实是可以出师了。

周大家少有这般真切的欢喜,此时竟也亲自提笔在沈采薇的成绩贴上写了一个十分,不带半点勉强的道:“此曲若不不能得十分,我亦是心有不服。”

台下众人都无异议,唯有郑午娘垂首立在台下,掩在衣袖里的素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沈采薇礼貌的站起身来,双手交合,对着先生轻轻一礼:“多谢先生教导。”她穿着鹅黄色的纱裙,那裙裾最下边是成成叠叠、繁复柔软的轻纱,上面绣着白瓣黄蕊的水仙花,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便如初春里最鲜妍的那一抹颜色,嫩生生的,明媚娇然。

到了这个地步,沈采薇已然是今年女学结业礼上当之无愧的魁首。

傍晚的时候,所有的女学生都已考核完毕。女学的院长朱先生亲自折了桃花枝,素来严肃的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还记得女学门前的联子吗?”

沈采薇点了点头:“‘闺中有才,于斯为盛’。”

朱先生沉静的看着她,忽而如同破冰一般的显出明朗的笑容,抬手把那枝桃花簪在沈采薇的鬓上,语声轻软一如那甜蜜馥郁的花香,直直的流入人心:“每一年我都要为最优秀的学生簪花。我一直都为她们骄傲,今日也为你骄傲,采薇。是你们,让松江女学扬名大越,青史留名。”

沈采薇只觉得眼睛有些热,微微地低了头,正好叫那枝桃花簪在发上。那一抹鲜嫩明艳的红色,落在她乌羽一般的发间,美得叫人赞叹。她抿了抿唇,面颊上的梨涡浅浅的,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朱先生:“先生可否再送我一支桃花?”

朱先生闻言微微怔了怔,低头去看:只见那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娇俏俏的朝着她眨眼,面上梨涡浅浅,颊边飞霞。朱先生不由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悄声问她:“是准备送人?”

沈采薇有些难为情,咬唇应道:“是。”

朱先生再也掩不住满面的笑意,抬手又折了一支桃花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拿着那枝桃花,这才下了台。她心里想着李景行当初那句“我为你折梅花,还请二娘莫要忘记为我折桃枝”,面上不禁红了红,快步往外走去。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李景行必是会借故来沈家等她,一回去就能见到人。这样的时候,她忽而升起一点儿温柔的欢喜,想要与他一起分享。

沈采薇乃是魁首又赶着回去,倒是最早离场的人。沈采蘅与杜若惜等人却需要留在那里作为优秀学生等着朱先生寄语,还要等一段时间。她心里高兴的很,走的轻快,到了拐角的地方却见柳于蓝的身影一闪而过。

沈采薇不觉有些诧异,想着柳于蓝怎么会比自己还早出来,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就不觉的就往她那一边移了几步。

正好见着有个玄衣人不知从哪里走出,一把反抓住柳于蓝的双手,捂住她的嘴,显是要把她拖走。

沈采薇一时亦是吓了一跳,她虽是厌恶透了柳于蓝,但见着旁人遇险,第一反应便是呼救,然后便移步往外跑去。

“救命,这里有人......”她话声还未落下,一时不察的自己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

在前面做戏引了沈采薇来的柳于蓝这才用力把那个玄衣男人推开,一脸厌恶的擦着自己被人碰过的手,抱怨道:“不过是做戏而已,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

玄衣男人没有理会她,冷淡的退到一边,漠然站着,不言不语。

而从背后打晕了沈采薇的正是徐轻舟。他半搂着晕了过去的沈采薇,面上笑容淡淡,语气温柔的很:“倒是叫柳姑娘受罪了。”

柳于蓝心知徐轻舟乃是个厉害角色,听到他的话反而不敢再抱怨,只是低了头,小心翼翼的问他道:“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

徐轻舟一颗心大半都在怀中的美人身上,此时听到柳于蓝的问题也不过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说道:“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替柳姑娘你解决那门婚事,那就一定会做到。”

柳于蓝心中稍定,点了点头,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沈采薇:“那我就先回去了,结业礼还未结束,我......”柳于蓝的话还未说完,站在一边不言不语的玄衣男人忽然抬手把她也打晕了。

柳于蓝身边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徐轻舟,径直就跌倒在了地上。

徐轻舟微微颔首,对着那个男人说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始终也是个隐患,不如一起解决了。再者,两人一起失踪,也更加易于能掩饰我们的目的。”

玄衣男人点点头,抬手比画了一下,低声问道:“杀了?”他像是不太会说官话,说话的时候都是一字一句的。

徐轻舟此时美人在怀,越看越移不开眼睛,只觉得美人如花,再美没有。他心情好的很,难得得起了一点‘善心’,轻轻道:“那就不必了,怎么说她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灌了哑药,送去我们下面的那些店里好了。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又懂些诗书,好好调教,正好可以用来招待我们那些贵客。”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带着一点淡淡的冷漠和恶意,轻薄的一如划破皮肤的刀刃:“你看,我这不是帮她解决了她那门亲事?”

虽是已经提前打点过了,但他们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抱着人寻了无人的小路离开了。

拐角处,只余下适才被沈采薇抓在手中的桃花枝孤零零的落在地上,无人理会。

110

沈采薇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变态叫做恋童癖。但她从来都没想到徐轻舟这人模狗样的混蛋王八蛋居然是个恋童癖!更没想到,她居然成了别人恋的那个“童”!

这简直不是“卧槽”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沈采薇简直被这种神奇的走向给打败了,一路上都有些木木的,板着一张脸不理人。弄得本想要欣赏美人惊慌失措模样的徐轻舟不免扫兴。他坐到沈采薇的床边,一手抓起她轻软光滑如同黑色绸缎的长发,语声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家,整日里板着脸就不好看了。”

呵呵哒,要变态觉得好看做什么?沈采薇并不吭声,索性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扭过头去,把后脑勺对着徐轻舟。

徐轻舟倒是不以为忤的模样,他笑吟吟的把玩着沈采薇的长发,语气又轻又软:“我知道你不喜欢整日呆在屋子里。等我办完宁洲这里的事情,就带你出海去倭国,到时候由着你走便是了。”

沈采薇再也忍耐不住,干脆冷笑了一下:“我不去。”她这些日子想方设法的试探着徐轻舟的底线,渐渐摸清楚了徐轻舟的脾气——太软了会被徐轻舟得寸进尺,太硬了说不得就真气得要动手,只好该软就软,该硬就硬。

徐轻舟果然不生气,反而是柔声细语的安慰她:“你自小就在松江长大,还没见过外边的景色呢。”他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淡淡的倨傲,“倭国那边,虽然小了些,但却是个大越管不着的地方。到了那里,你想做什么都行,就算是倭国的那些所谓诸侯都要看你脸色呢......只要你手头上漏出一些来,那些倭人说不得就要感恩戴德的为你卖身卖命了。不过你也不必可怜他们,不过都是些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值不得你真上心。”

沈采薇这些日子已经彻底知道了徐轻舟的本事。说实在的,在倭国那么一个小岛上,徐轻舟这个徐家掌事人真还有点倭人王的架势。倭国本就远远落后于大越,许多资源都短缺,大多都是经由徐轻舟所掌握的航道送过去的,至于倭国那边四处征战的诸侯更是要从徐轻舟那边买枪火、买船只,自会奉他为上宾。甚至于,几支最大的倭寇人马很多次都是靠着徐轻舟打通地方官府才能横行无忌的。

若真是未谙世事的少女,见着这么个对旁人冷酷绝情、富可敌国、英俊沉稳的“倭人王”独独对她钟情,说不得就要心动了。

沈采薇不知道该对徐轻舟说什么才好,轻挑了长眉,淡淡道:“我是大越人,蛮夷之地,再好我也不屑去。”

徐轻舟爱极了她这生动的神情,心中痒得很,正要伸出手去搂她。

门外忽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有人在外边轻声禀报:“公子,苏夫人来了。”

徐轻舟蹙了蹙眉,似是有些生气,还是起身往门外去。

沈采薇好不容易才险险的逃过一劫,想了想,却还是从床上起来,悄悄的靠到窗口边上——这所谓的‘苏夫人’还是沈采薇来了之后第一个能把徐轻舟叫出门的重要人物,说不得能从她身上找到什么可以逃走的契机呢。

果然,因为徐轻舟不愿走远,他就是站在临窗的廊上和来人说话的。

不过离得远了些,说话声音又轻,沈采薇又不敢凑得太近,只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一些。

来的那位苏夫人想必是个中年的妇人,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淡淡的愁色和温柔,一如江南的烟雨一样朦朦胧胧的。她说话的似乎也是轻轻缓缓的,依稀还带着一点儿哽咽。

与她相对的,徐轻舟的声音就显得漫不经心了一点,仿佛很不愿意和对方说话,总是一句一句的,很是嫌弃的样子。

大概也是徐轻舟的态度太过分了,那位苏夫人说着说着仿佛就激动了起来,那声音尖利的直戳沈采薇的耳朵。她几乎是叫出声来:“就算你再瞧不起苏家,你身上流着的也是苏家的血,你怎么敢.......”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忽然顿住了,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

然后是一些其他人的声音,徐轻舟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面显得格外的清晰,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把夫人扶回去,若有旁的事,就唯你们是问。”

沈采薇还要再听真切点儿,忽然就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只得重新跑回床上。为了防范变态,她只得躺下了,想了想又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直盖到头上,做出要休息了的样子。

很快,徐轻舟便重新推开门,踱着步子走到床边。他见着沈采薇这样子,忽然笑了起来:“做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上来掀开了被子,又把人拉起来,“天还亮着呢,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先陪我说说话?”

沈采薇习惯性的想要拒绝,但她很快就觉察出了徐轻舟藏在话声里面的强硬,心里凛了凛,猜到想来适才的对方叫对方心里不舒服了,只得默不作声的抱着被子坐的远了点,作出一副旁听的架势。

徐轻舟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起身给自己拿了酒盏倒了酒慢慢喝了口:“嗯,说什么呢......你上回不是想知道徐家作为江南首富为什么还要私通倭寇?”

还真是说到点上了!沈采薇这才提了点精神,认真听起来。

徐轻舟抿唇一笑,垂了眼,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往事。

徐家祖上其实就是走私起家的,拉了一只船随着那些走私的船队往外跑,用物资去换金银。那时候海禁还严,不知接连死了几个领头的头目,终于混了个头目的位置,领着一群亡命之徒刀口舔血的出海寻宝。后来倒也真叫他们碰巧寻到了去倭国的海陆,一船船的金银往回运,一个个的腰包全鼓了。

徐家那位祖宗还真是个狠人,船队里胆子小的摸着金子银子就心满意足的回家了,他却干脆拿了所有赚来的金银出来买通官府又拉拢人马买刀械买枪支。那时候海禁严,许多走私的船队都不过是渔民自己糊弄出来拼运气糊口的,徐家那支船队还真是有些一支独秀的模样,许多海上糊口的都要叫他一声“徐爷”。后来又逢倭国内部战乱,徐家干脆在倭国那边划了地盘,雇人挖矿——这才是真正赚钱的买卖呢。

几十年光景下来,徐家彻底是富了。徐家祖宗到底瞧不上倭国那样的蛮夷之地,拉着金山和银山回了国,立了徐家,明面上倒是拉起大旗做了正经买卖,但是暗地里手上却还抓着那条流着黄金和白银的海道。几代经营下来,他们才真成了江南的首富。倭国那边,他们也经营日深,徐家人也喜欢他们自己乱着,有时候诸侯那边不打了,还要背地里挑一些事出来。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觉有些出神,反倒现在那第一代徐家祖宗的经历还真能拍一部大剧集呢。

徐轻舟见她神色淡定,心中反倒升起了一些复杂的情绪,不由开口问道:“你不惊讶?”

沈采薇回了神,掩饰一样的咳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应声:“我很惊讶。”

徐轻舟见着她这模样更觉奇怪,不由追问她:“你不觉得恶心吗?徐家的钱都是这么来的,你不觉得叫人难受?”

“关我什么事?”沈采薇听完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理他,抱着被子准备歇下。

徐轻舟径直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声音仿佛被酒水染得有了醉意:“倒是少见你这样的。我娘她就觉得恶心、觉得难受,恨不得从来不曾嫁到徐家,恨不得从来不曾生过徐家的当家......”酒杯从他手上滑落,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忽然整个人扑倒床上来,隔着被子抱住沈采薇,喃喃道:“采薇,你这样真好。我就喜欢小姑娘,她们天真可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纯白简单的就像是花。不像是那些女人,满肚子的心思,满脑子的想法,连丈夫和儿子都可以下手......”

沈采薇简直被他的动作吓死了,恶心的要命,简直就和蟑螂跳到身上一样。她恨不得立刻推开他,可是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好挣扎了一下就不敢动了——徐轻舟本来就醉意朦胧,要是有了什么反应,不管不顾的借着酒劲上来,那才是完蛋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徐轻舟不动了,就像是抱着大抱枕睡着了一样。

沈采薇悄悄挣了一下,居然还真从他的怀抱里面挣扎开来了。她不敢再躺倒床上,急匆匆的从床上跳下来,正打算出门去隔间。忽然她顿住脚,把目光投向地上碎了的酒杯。

因为怕沈采薇会生事,这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没有半点危险性的。就连镜子都是等人高的铜镜,连搬都搬不动更别提砸了。这酒杯还是徐轻舟自己从外边带来的。

沈采薇仿佛是被心底的那个念头诱惑了,不由自主的蹲下身,拿起一片瓷片来。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要这时候下手,想了想却还是先把一地的瓷片收拾了。

待她起了身,刚刚抬起头,正好就对上了徐轻舟清明的没有半点酒意的眼眸。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沈采薇,没有半点的情绪只有淡淡的冷漠。

沈采薇竭力稳住跳的飞快的心脏,用淡定的语调开口道:“我收拾一下,要是一不小心踩到就不好了。”

“嗯,我知道......”徐轻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从床上起来,然后伸手把沈采薇手上的瓷片全都接了过来,“你还算是小姑娘呢,还是不要起那些坏心思的好。”

他伸手挑起沈采薇的下颚,语气冷的就和冰冻一样:“你要是真的和那些女人一样一肚子的鬼心眼,我就要把你和那些女人一样收拾了。”

沈采薇尽量用沉静的语气回答他道:“我知道。”

徐轻舟想必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了,很快抓着那瓷片推门出去了。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她慢慢的松开自己的另一只手——那里面还藏着一块瓷片,干脆徐轻舟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紧张的要命,不自觉的用力抓着它,手心都被划出血痕来了。

沈采薇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动手的想法。她记得很清楚,徐轻舟就带了一壶酒,根本就不可能喝醉。联系到他说得那句“不像是那些女人,满肚子的心思,满脑子的想法,连丈夫和儿子都可以下手......”就应该知道他应该是顺势试探沈采薇,试探她在这样的天时地利的环境下会不会对自己下杀手。按理来说,沈采薇是不应该理会地上的瓷片的,这才像个徐轻舟所喜欢的天真小女孩。可是她实在太想要一点可以引为依靠的东西了——或许日后真能碰到可以杀了徐轻舟的机会,或许她日后真的撑不住了想要自杀,这样的东西实在太难得了。

所以,她借着收拾瓷片的机会偷偷藏了一块。这样一来,反倒像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遍一般。

好在,她赌赢了。

沈采薇独自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手上握着那块小瓷片,不由低头苦笑了一下,她心里想的是家里那边——她失踪了那么久,也不知家里人要急成什么模样,消息可有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