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带她去骑马。虞美人穿着红色的骑装,周围的所有事物与之相较都黯然失色,唯独她一枝独秀艳绝天下。

她让人牵来大宛马,教千千喂马吃红糖:“你喂熟了它,它就会听你话。”

千千骑上大宛马,马场的奴仆牵起马带她去草地树林玩耍,这时姐姐通常就不见了,而等她骑完了马回来,姐姐都会在原地等着她,满脸甜蜜笑意。

“来,我们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姐姐买糖给她吃,总是问她如果别人问起来应该怎么说。

千千吃着糖,笑眯眯地说:“就说阿姐带我骑马呀!”

“我和你一起骑的吗?”

“嗯!阿姐一直和我在一起。”

“乖。”姐姐夸奖表扬她,又多给她一块糖。

说谎会得到糖,骗人总是甜蜜的。千千从小就觉得骗人真好。

当时她太小,没有注意到每次从马场出来,虞美人的衣衫总是有些凌乱,发丝里偶然夹杂了料草,耳环什么的也经常丢掉一只。其实也许她注意到了,只是她还不懂,不懂自己成为了姐姐偷情的幌子。

“阿姐,你的钗好漂亮啊。”

“你喜欢?”虞美人拔下一支海棠钗,插到千千的双丫髻上,笑着说:“等你及笄,我把另一支也送你。”

“什么是及笄?”

“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之后便要嫁人,愿我家小妹觅得如意郎君,夫妻恩爱长相厮守。”

“阿姐找到如意郎君了吗?”

“我啊…找到了。”

郎君何在?长姐何在?父母何在?

千千握着海棠钗,眼眶发红涩痛。

“千千?千千?”

耳畔回荡着熟悉的声音,千千迟迟回神,抬眼对上邈梵担忧的目光:“你怎么了?”

“没什么。”千千收好海棠钗,挽上他胳膊,装得若无其事:“鲁叔叔也真是的,还我钗还弄得这么神神秘秘,害我猜了半天!”

她嘻嘻哈哈看不出异样,邈梵也没多想,为她拢紧领口遮挡寒风。

“我们走吧。”

他们去了梅堂,听说以前是私人花园,后来不知怎的做起了生意,冬日开门迎客赏梅,只消给看园子的老奴几个钱便是。

梅堂今日被人大手笔包了,再不接待其他客人,当邈梵和千千过来听到其他客人这样说的时候,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改日再来?今天不凑巧啊。”邈梵看着手上的帖子微微一叹,征询千千的意见。

“嗯…好。”千千迟迟才反应过来,也没露出多大的失望,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指着伸出墙外的一枝红梅道:“相公折给我。”

邈梵犹豫:“不太好吧…”

“不能进去看,折枝花儿怎么还不行了?”千千扭着他撒娇,“不能白来一趟,折回去插在花瓶里多好看呀,快折给我嘛——”

邈梵无奈,解了披风递给她抱着,走远一些又跑回来,在花枝底下纵身一跳,伸手折下了梅花。

千千在旁边大呼小叫:“相公好棒好棒!”

花枝颤抖花瓣凋零,落在他头顶肩膀。他过来把花递给千千,抬起手指小心翼翼拂去身上落花,嘴唇翕动念了一段经文。

草木乃无情众生,花在枝头自在繁茂,被他无端毁掉是他的罪孽。

周韬从梅堂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一身落花的邈梵站在墙根处合掌念经,美得仿佛三月春风,不禁心神摇晃。

“走吧。”邈梵念完经,伸手去牵千千,这时周韬急匆匆从后方跑来,“留步——檀公子留步!”

千千疑惑回眸,看清来人惊讶万分。

怎么是这厮!

周韬气喘吁吁跑近,在邈梵跟前停下,弯腰撑着膝头大口喘气,断断续续说:“别、别忙走…我、我等你,好久了!”

“你…”邈梵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公堂上的那人,但他一时忘记了名字,于是皱着眉头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周韬诧异之余有些愤怒,他魂牵梦萦许久的人儿竟然把他忘了,真是可恨!但他还是压下怒火,赔上一张笑脸彬彬有礼:“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韬字,雄韬伟略的韬。”

“嗯。”邈梵出于礼貌,跟他寒暄了一下,“在下檀邈梵。”

周韬嘿嘿笑:“我知道你叫什么,我还知道你很多其他事儿。”

比如从前是庙里的和尚啊,后来还俗了,再后来秋闱的时候中了举人呀,接着上京等着参加来年会试…哦对了,中途他娶了妻,就是旁边这个牙尖嘴利的泼妇!

周韬想着想着就闷闷不乐了,瞟了眼千千,目光里带着怨毒。

千千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看什么看!找打啊?!”

周韬气不打一处来,把披氅潇洒地往后一撩,大步上前正要跟千千“理论”,却见到一抹鸦青色越走越近。

他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先先先…先生!”

詹涟台徐徐走近,脚步踩在雪上咯吱作响,披氅及地,卷起些许雪沫儿,还有淡淡的梅花香。

“韬儿,你在这里作甚么?”他开口冲着周韬说话,眼神却落在千千身上。

她穿着桃红色的衣裳,手拈梅花,真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周韬结结巴巴:“学生我、我…来赏梅。”

詹涟台走近,笑意温雅:“这两位呢?你请的客人?”

“…不是。”周韬心虚撒谎。

“不是?那檀公子手上怎么有相府的请帖?”

周韬见自己瞒不住,低头抠着衣角承认:“是我请的…但我只是请他赏梅,没有别的意思。”

詹涟台眸子弯起:“正好,那咱们一起罢。”他回眸望向邈梵,冲他点了点头。

邈梵还沉浸在那场与他单独会面的回忆中,迟了一拍才回过神来,拱手见礼:“邈梵见过詹大人。”

詹涟台微微抬手:“檀公子不必客气,请。”

平心而论邈梵并不讨厌詹涟台,尽管他在江州说了很多千千的秘密,引起二人的嫌隙,但他说的都是事实,千千确实是骗子。所以在邈梵看来,詹涟台只是出于官府的立场,容不下千千行骗,并没有什么坏心。

此时詹涟台主动相邀,邈梵觉得不好辜负别人一番好意,于是点头:“詹大人请。”

可是千千拉住他袖子,扯着他小声说:“我不想去。”

邈梵不解:“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千千才不肯承认她对詹涟台的害怕,胡编乱造理由,“雪地太滑,我怕摔跤。”

“…”邈梵无奈叹气,“那我背你走。”

“还是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她找不到借口就开始无理取闹。

邈梵没辙,只好歉意地同詹涟台说:“詹大人,抱歉。我家娘子不舒服想回家,我们就不去赏梅了,您与周公子去吧。”

詹涟台似笑非笑的眼睛扫过千千,忽然道:“檀夫人头上的玉钗十分别致,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千千大惊,猛然抬眸直视他。

他面无波澜,淡淡道:“白玉凤鸟海棠钗,夫人,海棠本应是红色。”

红色…长姐的那支钗就是红色,染了血。

千千脑海里犹如狂风呼啸,刮来铺天盖地的沙石,撞得她太阳穴突突。

他是谁?他和长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那根钗?!

张了张嘴,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这时詹涟台却转了身,对周韬说:“韬儿,我们进去吧。”

“等等!”

她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跟上詹涟台。

“大人盛情相邀,我们岂能拂了您的美意?”

作者有话要说:喵的,酒叔自己被詹大叔和虞美人虐到了,于是多吃了两块蛋糕…这是要胖shi的节奏啊!

65、哥利王

红梅花影绰绰,千千的目光尾随着詹涟台卓绝的身姿,愈发疑惑。

看起来清贵绝伦,做起事却不按常规,儒雅谦和只是表象,漂亮的皮囊下掩藏着深沉的心…在她十八年的记忆当中,没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

她幼年记忆有限,虞家发迹以后,来往攀附的人虽多,她绝大部分都不记得是理所当然的,可如果像詹涟台这么显著,她又不应该不记得。

这厢她绞尽脑汁地想,完全不察另一边的邈梵被周韬缠上了。

周韬和许光那种小霸王不一样,周家世代高官,到了周相这一代更是显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所以周韬自幼师从名家,经史、策论、书画、骑射…一样不落全学了,耳濡目染之下,他并非胸中无墨的浑人。可是同时,以他这样的出身,幺子在家受宠,在外受人吹捧,难免有些自大傲慢。再加上他与众不同的嗜好,让他成为一个极矛盾的人,兴之所至任意妄为,喜欢别人的时候可以不顾身段脸面百般讨好,一旦生气或者厌恶了,又要发好大的脾气,这点从沈怀义一事就可以看出来。

他爱慕沈怀义时,天天去梨园捧场,不惜一掷千金亲近意中人,但沈怀义惹了他,他又不顾昔日情谊喊打喊杀,哪儿有往日神魂颠倒的痴迷?等到沈怀义“死了”,他却又作出一副伤心人的模样,唏嘘哀叹,真真是个孩童脾气。

现在,周韬把邈梵请入水榭,虚心“讨教”佛法。

池塘已经结了冰,犹如一层镜面,岸边数棵梅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株开了花,零星红点缀在一片雪白当中,格外醒目。邈梵与周韬进入水榭,里头挂起了厚重华丽的幔帐遮风挡雪,还生了炭炉子驱寒取暖,甚至燃了檀香。

这样细心体贴的周韬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邈梵从小接触的人和事物都单纯,千千是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才与他修成正果,不然等他这榆木脑袋开窍,石头都能开花了。他懂的人情世故少,而周韬这种喜欢男人的男人他更是闻所未闻,压根儿就不懂别人的明示暗示,也看不到情意绵绵的眼神目光,枉费了周韬一路暗送秋波。

四人入水榭落座,热茶奉上刚好暖腹。

邈梵客气道谢,先帮千千拂去身上飘雪,低声关心地问:“冷不冷?要我帮你捂手吗?”

柔情似水,把周韬看得眼睛都红了。

千千摇头:“不冷。”她的思绪现在飘了很远,飘到了十几年前,她努力回忆记得的每一个人,可依旧找不到詹涟台的身影。

是她记错了?还是她彻底就不认识他?

“呼——”邈梵还是把她的手包进掌心,呵气搓揉,开口含笑,“手指头跟冰棱子似的,还说不冷。”

君子无双一笑倾城,周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千千低头抿笑,难得露出娇羞神情。

“韬儿,你不是要向檀公子讨教佛法?”詹涟台不疾不徐地提醒周韬。

周韬这才收回露骨的眼神,随口瞎掰:“哦是…在下近来研读佛经,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檀公子。”

邈梵这才正眼看他,出于礼貌说:“周公子请讲。”

“唔…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按照这个道理,以前杀人如麻罪大恶极之人,只要有悔改之心就能成佛了?但一个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杀过人,只是做了些偷鸡摸狗的坏事,死后却要下地狱,如此岂非不公?”

邈梵认真解释:“放下屠刀,是指此人已顿悟佛心,从此发愿成佛。但业障仍在,因果轮回报应循环,将来他会偿还种下的孽,也许是比下地狱还要苦难的惩罚,但他只要一心向佛,这即是善,终有修成正果、得道成佛的那一日。”

其实周韬只是信口胡言找个借口亲近邈梵,至于佛法道理过耳即逝,他完完全全沉醉在邈梵曼妙的嗓音之中,痴痴懵懵的:“哦…原来如此。”

邈梵见千千心不在焉的样子,正想问周韬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没有的话他就告辞了,带着娘子游玩赏梅去。这时詹涟台轻笑一道,问:“哥利王以血刃截割忍辱仙人的典故,檀公子有何看法?”

“哥利王…”周韬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一拍大腿叫好,“对对!那个用刀一片片把忍辱仙人割死的王,最后却做了佛陀成道后的第一位弟子,你说的因果报应在哪里?”

千千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哥利王是谁?忍辱仙人又是谁?”

邈梵解释道:“往昔无量劫以前,释迦牟尼佛于山中修忍辱行,哥利王率诸臣嫔妃,入山游观。诸女遇忍辱仙人,见其留须长发,形貌怪异,问他何以在山中?忍辱仙人答:‘我在山中修忍辱行。’妃嫔闻言好奇,与之交谈。此时,歌利王走来看个究竟,见妃嫔与忍辱仙人畅谈,便妒火中烧,他问忍辱仙人在山中做甚么?忍辱仙人又答他在山中修忍辱行,能忍受一切痛打辱骂而不反抗。”

“哥利王不信,挥剑斩下仙人双耳,但见其面色坦然毫无愠色,又割了仙人的手,仙人仍能忍受,再割下他的双腿,忍辱仙人仍不生嗔恨。哥利王问他,如何证明你不生嗔恨?仙人便说,若我生嗔恨之心,将来便不能成佛,乃至堕入地狱。若我无嗔恨,那让我的耳鼻四肢复原如初。话音一落,忍辱仙人恢复了原状。”

“此时哥利王大惊,以为忍辱仙人是妖怪,遂把其斩杀,但此举触怒了护法善神,兴大云雾,雷电霹雳,欲害彼王及其眷属。时仙人仰语:若为我者,莫苦伤害。哥利王从此忏悔,一心向佛,最后做了佛成道后的第一位弟子,也就是阿若憍陈如尊者。”

詹涟台笑道:“哥利王残害佛祖,却能得道成为其坐下的第一罗汉,檀公子,你所谓的因果循环在哪里?”

邈梵很淡定:“贤愚经有云,忍辱仙人对哥利王道:汝以女色,刀截我形,吾忍如地,我后成佛,先以慧刀,断汝三毒。若佛道成,先以法水,洗汝尘垢,除汝欲秽,永令清净。”

“往后世间只有阿若憍陈如尊者,哥利王已不复存在,这难道还不够?”

最强大的报复不是身体的毁灭,而是彻底颠覆了一个人的精神与心灵,谁说哥利王没有受到报应?

高深的佛学听得千千脑袋晕,她不耐烦打断二人:“不要讨论什么成佛不成佛了,在我看来都是虚伪!”

众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她。

“什么佛啊道的,这帮家伙一天装得高深莫测,实际就是群欺软怕恶的孬种。”她耸肩摊手,“打得过就是替天行道,打不过就劝别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到底,还是柿子捡软的捏,遇见不好惹的,只敢耍耍嘴上功夫!”

几人皆是一愣,邈梵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

“怎么就不是这样呀。”千千娓娓道来,“哥利王为什么敢杀忍辱仙人?因为对方是一个人呀,手上又没有武器,哥利王既有宝剑又有随从,人多势众当然不怕啦。可是护法善神一出来,哥利王立马孬种了,因为他再怎么斗也斗不过天神,所以只能跪地求饶。还有忍辱仙人为什么一直忍耐?他不是能忍,而是必须忍呀!你想他就一个人在深山老林修炼,身边又没个帮手帮衬,谁傻到拿鸡蛋去碰石头,他本想息事宁人,认个怂算了,无奈哥利王仗势欺人,害他白白受了这么多痛苦,不划算啊不划算…”

听了一番千千的歪理邪说,周韬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哈哈哈——”詹涟台捧腹大笑,拍掌叫好,“有趣!闻所未闻的见解,听起来荒谬,仔细一想又处处都说得通。”

邈梵有些尴尬,只能木讷地再三强调:“不是的,佛祖不是这样的…”

“知道知道啦,佛祖是最最高尚的,当然不会这么怂蛋,我就是说笑而已嘛。”千千弯起眸子,抬手抚了抚头上玉钗,“相公我去方便,你在这儿等我。”

她离开时瞥过詹涟台,他却好像没有看她。

她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不能弄清他的来历了。

眼中钉走开,周韬很乐意见到这个情形,于是又千方百计和邈梵套近乎。邈梵不咸不淡地回答,尽量做到不失礼,但绝无深交之意。

因为公堂上的事,他不喜欢周韬。

对千千不善的人,他也没必要多友善。

不知何时阮七进了水榭,俯身在詹涟台耳畔低语,詹涟台站起来,对另二人道:“你们先坐,我去去就来。”

千千站在梅花树下,低头看着掌心两支玉钗,神情怅惘。

红色的血渍…阿姐死的时候,戴着这支钗吗?

虞家因御史大人一朝发达,也因御史获罪连坐,她的父母被判斩首,而其余旁系亲眷都被贬为官奴,或者流放。她因为年幼,又是名动天下的虞美人的妹妹,猜想长大了会有几分不俗姿色,于是进了教坊司,成了一名官妓。

等她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一定会有众多风流才子争相光顾,弥补没有尝到虞美人滋味的遗憾。

本朝的罪臣妻女多数是这种下场,千千猜想长姐是不愿受到这种侮辱,于是才选择自尽的。所以消息传来的时候她不算太悲伤,只是很痛恨自己的无力,如果她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她一定能骗过守卫,带着阿姐逃走。

可惜等她有能力骗尽天下人的时候,阿姐已经枯骨埋土了。

不知不觉想得出了神,连身后有人缓缓靠近都没发现。

等到身子落进陌生的怀抱,她才惊慌失措起来,挣扎着想要摆脱。

“嘘——”詹涟台双臂环绕向前,紧紧箍住她,阖眸靠在她肩头,“别动,让我抱一抱。”

千千恼怒:“你干什么!再这样我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