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韬刚才没看见她,这会儿一见她钻出来,脸色顿时像吞下只苍蝇般难看。他僵硬地打招呼:“原来…檀夫人也在啊。”

“我们夫妻二人夫唱妇随,相公去哪里,奴家自然就要跟着去哪里。”她故意大秀恩爱,还说话刺激周韬,“不知周公子娶妻没有呀?没有的话赶快讨房娇妻回家,这下您就跟我们一样,不用眼红别人啦。要是娶了个能生的,没准儿三年抱俩,下次见您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大胖小子嘞!”

周韬从前就不喜欢女人,听了千千一番话,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怒目瞪着千千,再三笃定不喜欢女人是明智的,女人太讨厌了!特别是眼前这种牙尖嘴利还一肚子坏水儿的蛇蝎子!

邈梵还记着千千的嘱咐,不让他和周韬接触。于是他委婉拒绝道:“多谢周公子好意,我们在这里进香就好,不用麻烦了。”

又是满腔热情付诸流水。周韬心里不是滋味,瘪瘪嘴继续想办法:“后面佛堂清静,比大殿这儿好…其实,在下还想与檀公子探讨佛法,研读佛经有些地方不明白,还望您指点一二。”

邈梵彬彬有礼回绝:“大觉寺里有众多得道高僧,周公子可以请教他们,学问一定胜过我这个半僧半俗之人。”

“…”

周韬灰溜溜走开了,千千笑呵呵地摇着邈梵手臂,兴高采烈地夸他:“相公好样的,就是别给他好脸色!”

虽然让她如愿以偿,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周公子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们?”

哪里是缠“我们”啊,分明是缠着你好嘛!

千千努嘴不悦:“谁叫有人一天净会招蜂引蝶的!”

邈梵冥思苦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喜欢你!”他紧紧牵住她的手,“那我可得小心了,不能让他抢走你。”

他木讷迟钝又爱吃醋的样子讨人喜欢极了,她才不管这是庄严宝殿,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踮起脚就在他脸颊亲了一口:“你可得把我抓紧了,不然也许我溜走了呢。”

他严肃点头,随即微微害羞:“…菩萨看着呢。”

排队终于轮到了他们,俩人领了香到佛前叩拜。千千跪在蒲垫上磕头,然后直起身双手合十,阖眸许愿。邈梵微微含笑,跪在菩萨前默念经文,虔诚叩首。

这时忽然殿外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杀人了”,惹得众人惊慌失措,接二连三往外跑。

人们相互推搡拥挤,千千被推得摔倒在地上,磕得掌心流血。邈梵赶紧把她抱起来,带她躲进了大殿角落。

“还伤着其他地方没?”他用手绢把她流血的手包起来,关切询问。她借机撒娇,泫然欲泣:“相公,疼、好疼——”

他急忙哄她,拉着她的手又是吹气又是亲吻,连连安慰。她偷偷地笑,斜眼看着端坐正殿的菩萨像,嘴唇翕动。

看见没?他是我的,不属于你们。

等人潮散去,外面好像又来了官兵,把大觉寺团团包围,邈梵这才带着千千走出大殿,见到周韬和几个人站在那里,脸色凝重地说着话。

周韬余光瞥到邈梵,赶紧迎上来:“檀公子没事吧?”

邈梵一想起他“爱慕”自家娘子,脸色比刚才还要冷:“无事。”

周韬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有刺客行刺,险些酿成大祸,还好已经捉住了。”

说着官兵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后院佛堂出来,千千和邈梵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葛密!

葛密的袖子上沾了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官兵押着他走,他却一直破口大骂:“姓周的老贼!你不得好死!你残害忠良、你没人性!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唔唔!”

很快有人拿布把他嘴塞上,他拼命挣扎,挣得脖子根都红了,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感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先生…”邈梵下意识就要上前,被千千一把按住。

她低声劝道:“别去,看看再说。”

葛密也看见了他,愣了愣却把脸别过去,毫不认识的样子,继续不甘心地蹬腿踢打。

这时从佛堂出来一人,身着紫色蟒袍玉带,年纪约六十上下,一双鹰目锐利阴鸷,看起来威严甚重。放眼整个朝廷,能有资格穿蟒袍,而且敢于穿成这样的就只有宰相大人。

果然,周韬恭恭敬敬走过去,唤了一声“父亲”。

周相捂着手腕,露出底下一截白纱,估计是受伤了,但没伤及要害。他掠过众人走到葛密跟前,问:“谁指使你刺杀老夫?”

葛密脖子一挺,把脸别到旁边不屑一顾。

周相示意把他嘴里的布抽走,葛密嘴巴一松,立马又破口大骂起来,什么词儿都往外蹦。周相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并不开口,等到葛密骂累了喘气,他才徐徐又问:“是谁?”

葛密重重哼道:“奸贼!老子是替天行道!天下人都想杀你!”

这时有个武将打扮的人上前,询问周相是否就地格杀。周相摆手否定,鹰眼深沉:“把他送到大理寺,交由三司会审,最后请圣上裁定判罪。”

眼见葛密被押走,邈梵急匆匆想上前帮忙,千千费了好大的劲才拖住他。

“你去了也是白去,你想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邈梵着急道:“葛先生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千千努力劝他,“不如回家想想法子,总好过前去送命。再说了,你没听到三司会审?最后是由皇上定夺,也就是阿九,葛密是你们老师,他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就放一百个一千个心吧。”

邈梵这才安静下来,沉默片刻道:“阿九会救葛先生的。”

“嗯嗯,就是,我们快回去吧,找飘哥打听打听情况。”

千千急忙拉着他离开大觉寺,不想让人知道他和葛密的关系,以免惹祸上身。

当晚,一道圣谕就发到了大理寺。

葛密意图行刺朝廷重臣,凌迟处死,当即行刑。

作者有话要说:醉酒这种情节居然不能写!只能这样隐晦了!好想哭啊!~~o(>_<)o ~~

二更来了,酒叔去喘口气儿,别忘了留下你们美丽的脚板印哈3

71、英雄冢

葛密的头颅被悬挂在城楼上示众,而其余尸骨则放进一个篓子,扔到了乱葬岗。他没有亲戚家人,孑然一身,身故之后也只能落得曝尸荒野的结局。他曾经桃李满天下,可现在没有一个学生敢于站出来为他收尸,更甚,下令将他千刀万剐之人,也是他的徒儿之一。

好在还有邈梵。

阿飘打听到消息回来告诉他,他立马就去了乱葬岗,总算从一群饥饿野狗的齿牙下抢回了葛密的尸骨。

不敢大张旗鼓地办丧事,他还是为葛密建了一座墓,就在南山无庄的后面。

葛密的姓名不能正大光明出现在石碑上,于是邈梵请鲁师傅在上面刻了八个字“德高鸿儒,英雄豪杰”。他在墓前放了一只烤羊腿,还有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都是葛密生前喜欢的。

“相公,别太伤心了。”

邈梵跪在坟前,双手合十闭目念经,千千走过来添了一叠纸钱,轻声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他念完了往生咒,朝着墓碑磕了头,这才站起来,神色淡淡:“我不伤心。”

千千叹气:“伤心的时候越说不伤心,就证明越是伤心,相公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徐徐摇头:“地藏菩萨本愿经里讲到,临命终日,得闻一佛名、一菩萨名、一辟支佛名,不问有罪无罪,悉得解脱。大觉寺一难,葛先生已得解脱,往生安乐,这是好事,我无须难过,亦不伤心。”

千千瞧他这么看得开,半信半疑:“真的不难过?”

“不难过。”邈梵修行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还是掩饰不住沮丧,“勘破了生死轮回之道又有什么用,我看不懂人心。千千,阿九为什么要下令杀葛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葛先生刺杀宰相犯了重罪,即便他不念师徒恩情,也不至于用凌迟这样残忍的刑法啊…”

“也许阿九有苦衷吧。”千千也是满脸怅惘,连一国之君都要活在周相的威势之下,她这般微不足道,凭什么与那些人抗衡?

这条路太难走了,太难了!

“我宁愿相信阿九真的有苦衷,否则他做这些事…葛先生死不瞑目。”

他们祭奠完之后,收拾好东西下了山,也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这个伤心地了。

坟前香烛还没燃尽,有道修长单薄的身影进了无庄,手里拎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只见他把包袱放在碑前,单膝下跪,拎起那壶祭酒灌了几口,然后尽数洒在坟前。

砰——

砸碎酒壶,他找来铁锹开始挖坟,挖到棺木以后,他撬开了棺盖,然后把包袱解开放了进去。

那是一颗人头。

之后他又把坟重新堆好,做完这些他累得满头大汗,瘫坐在石碑旁。

“英雄豪杰…”他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嘲讽地勾勾唇角,“你被天下人铭记,名垂青史,而我只得到了唾弃而已。师父,你死得值了。”

原来他是君九。

君九背靠墓碑,仰头长吁:“师父,我不在乎,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傀儡也好昏君也罢,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关系。我只在乎她能不能回来,我要守住王位,守好这座江山,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君九站起来,掸了掸被雪水浸湿的袍子,对着坟冢继续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白死的,这道凌迟令,让周老贼对我减轻了防备,他大概把我当做了一枚好用的棋子。可是他不知道,师父你也只是我的一步棋,置之死地而后生,失了你这名大将,才有让其他兵马出招的机会。”

他犹如夜间出没的鬼魅,笑得诡谲莫测。

“下一次来祭你,我会带上他的人头。”

正月一过,二月初九就是会试第一场了,在京师城内东南方的贡院举行。

邈梵这一个多月来都埋头苦读,千千见状打趣他开窍了想做大官,他却这样解释道:“我要问阿九。”

他还是对君九处死葛密一事耿耿于怀,想找君九问个明白但人家压根儿就没露过面。皇帝住在深宫,他不出来,别人又进不去,要想见面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参加殿试。

殿试由皇上亲自出题,考生当场作答,中的前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而要想取得殿试的资格,必须会试中选。

会试临近,邈梵愈发用功,希望可以借此见到君九。

千千没好气地训他:“你傻呀你!居然想跑去质问皇上,嫌命长啊!”

他呆头呆脑的,还固执得厉害:“我一定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连尊师重道都做不到,还怎么指望他恩泽天下百姓。”

“榆木脑袋!”千千一根手指抵上他脑门儿,又爱又恨,“真不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了,你就不能圆滑些,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大张旗鼓的去找皇上的麻烦,得罪了他小心掉脑袋!”

他揉着额头,坚持已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他要砍我的头,我还是会这么说。”

“随便你随便你,呆子!”千千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她去了和詹涟台见面的地方。

鸳鸯桥边,一身布衣的詹涟台站在柳树下,掌心里躺着开始发芽的枝条,看得出了神。

“喂。”

千千唤他,他迟迟回神,抬眼看她:“你不高兴?”

他目光敏锐,她尴尬地摸了摸脸庞:“你怎么看出来的…”

“嘴。”他松开柳枝,手指搭上自己嘴唇,“你生气的时候会撅嘴。”

千千抿抿唇,别扭地否认:“才没有!”

“你们俩这个动作一模一样。”他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她跟来,“随我去个地方。”

京郊马场。

当阮七把大宛马牵到千千面前的时候,她又惊又喜地问詹涟台:“你怎么知道我会骑马?”

詹涟台笑而不答,指着马道:“这匹马性子温和,你试试看。”

千千没有穿骑装,只见她迫不及待地把长裙撩起来打了个结,踩着马镫就跨了上去,手拽马缰英姿飒飒。

詹涟台骑上另一匹马,与她并驾齐驱。俩人都没有策马狂奔,而是慢慢驱着马儿往前溜达。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骑上马就的俯身贴下去,摸着鬃毛跟马儿说话,也不管坐骑听不听得懂。

詹涟台笑着摇摇头,回头直视前方,幽幽开口:“你问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就是这里。我每次见你,是你和她来骑马。”

千千直起腰来,皱着眉头看他:“你来骑马见过我?”

“应该说我是看着你们骑马。”他唇角微扬,自嘲问道:“难道没人告诉你,堂堂御史大人曾经做过苑马寺牧监?而在进苑马寺前,我替人养马。”

十多年过去,他身上哪里还有半点牧马奴的泥巴味,只剩下常年养尊处优的尊贵从容。光是一张侧脸就足以颠倒众生。

千千略微惊讶:“你以前居然是养马的?真看不出来。”

“呵…”他垂眸低笑,“别人都觉得做牧马奴低贱,但我此生最好的时光,恰恰是身为牧马奴的那年。”

那一年,他遇到了她。

那一年,她买下了他。

那一年,她爱上了他。

那一年,他拥有了她。

情窦初开的少年,在马厩里密会别人的妻子。昏暗的厩栏、蓬乱的料草、黏腻的汗水、粗重的喘息…

回想起那段日子,詹涟台觉得更像是一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欢盛宴,等到筵席散了,所有的一切如三月桃花落水逝去,涛涛流走。

“你真的和我阿姐很相熟?”千千侧目疑惑地打量他。

“算是吧,我和她…很谈得来的朋友。”

詹涟台很快收敛了落寞的情绪,昂起头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指着前面的坡地说:“我们比赛谁先到,驾——”

他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飞了出去,她反应过来赶紧抽打坐骑,奋起直追。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骑术,多年不练也生疏了,大宛马疾奔如风,颠得她双手一软就松开了缰绳。

“啊——”

千千从马上跌下来,摔在草地上滚了几转,詹涟台听见动静急忙回去,下马跑到她跟前,发现她已经晕了。

“小虞儿!小虞儿!”

他喊她喊不答应,遂屈膝下去扶起她身子,检查她是否伤到了筋骨。只见她四肢骨头完好,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不过估计衣裳底下蹭破了皮,受了些轻伤。詹涟台松了口气,打算先弄醒她再喊人来,于是稍微拉开她的衣领,给她扇风让她透气。

墨翠坠滑了出来,落在他手里温润光滑。

詹涟台怔了怔,随即一把拽住坠子就扯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搞得我很想不写了!总是说我内容提要有不良内容,要我修改,请问哪里不良了?!

暴躁!!!

72、葱白绿

詹涟台盯着掌心的墨翠坠发呆。

回想起当年去嘉宁县寻人无果,他以为这桩事将抱憾终身,不曾想今日忆起往昔,恍觉阴差阳措,冥冥中自有注定。

一晃二十年,他竟然长这么大了。

詹涟台又想起初见邈梵时的情形,江州贡院雨打芭蕉,走进来的弱冠少年从容不迫,沉静大气。当时他就觉得邈梵与众不同,日后必成大器。

第二次又见、第三次再见…每一次邈梵都让人刮目相看,他总是让詹涟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詹涟台抓着坠子埋下头去,肩膀微颤,喉咙溢出压抑的低声,像哭又像笑。

“呃…”

床上的千千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而詹涟台站在窗边向外凝视,她看到了他微扬的唇角。

他闻声回首:“醒了?”

她撑着坐起来,后背钝痛,她揉着脑袋问他:“我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