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穷奢极欲的大殿,耳畔还充斥着浮夸华丽的辞藻,邈梵却在怀念那朴实美好的一日,怔怔愣愣。

直到礼毕,各位贡士该入席应试了,周围人都各自散去,唯独他还站在大殿中央,神情惆怅。

宝座上的君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身旁宦官发觉不对,急忙跑下去拉开邈梵,低声道:“您该答题了。”

邈梵回过神,瞭眼望向君九的方向,却只看到他转过身的侧影。

宦官急忙道:“别乱看!以下犯上是要砍头的!”

邈梵没搭腔,闷声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摊开卷纸挽袖磨墨,然后埋头书写了起来,甚至没有看一眼试卷上的题目。

他不需要看,他也不会作答,相反,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君九。

他来此不是答疑,而是解惑。

黄昏时分,千千在宫门口等到了殿试结束的邈梵。他随着人群走出来,密密麻麻的青色人影当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开心地跑上去:“考得怎么样?”

他先是摇摇头,抬眸略带愧疚:“我没有答题,肯定不能中了。”

“不能就不能呗,只要你平安出来,比什么都强。”千千拍着胸口,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我多怕阿九找你麻烦呀!”

他笑了笑:“我倒觉得是我找了他麻烦。”满满一篇纸都是质问和斥责,他已经能想象到傲慢的君九看见这些时的表情。

“呀!你见到阿九了呀?”千千瞪大眼。

“见到了,但没说上话。”他微微一笑,牵住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她嘻嘻地笑,小鸟依人地倚着他,说话也叽叽喳喳的:“总算了结一桩心事啦!这下你和我都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咯,相公你说我们去哪儿玩儿?要不要离开京师呀…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邈梵认真想了想:“我想去于阗。”

“那是什么地方?”

“在西域,是古之佛国,法显传和大唐西域记都记载过于阗,只道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僧众数万人,多学大乘。华严经、大般涅槃经、禅法要解、胜天王般若经…诸多经典都由此地传入中原,还有很多得到高僧也是于阗国人,如提云般若、实叉难陀…”

他向往佛国圣地,可千千却觉得不感兴趣:“都是佛祖!我们去那儿的话怎么玩儿嘛!”

邈梵思忖须臾,道:“我们可以研讨佛经典籍,很有趣。”

千千两眼冒光:“我们要学新的欢喜禅吗?!”

邈梵深深地望她一眼,叹气道:“你想多了。”

她生气甩手,跺脚恨道:“那我不去!无聊死了!”

“不会无聊的。”他重新拉起她的手,唇角翘起,“温故而知新,我会时常帮你温习,以免你忘了。”

经过上次的教训,千千对这次殿试的名次毫不在意,再说邈梵自己也笃定不可能考中,于是他们筹划离开京师,一路向西直到出关,去遥远的于阗国一睹风土人情。

放榜那日正是他们准备出发的日子,鲁叔叔和阿飘小荷都不打算跟着去,于是为两人准备了路上所需的东西,小荷装了很多干粮,鲁叔叔则让千千把银庄印鉴收好,甚至连身份文牒都做了好几张不同的,以防万一。只有阿飘两手空空,叼着草吊儿郎当:“哥哥没钱,不送你啥了,你跟小和尚安心玩儿去,家里有我呢。”

千千满不在乎:“我没钱了自个儿晓得想法子,区区几两银子还难得到我了?倒是你,把家看好!不准出去赌!我回来要是发现你输了一粒米,拿菜刀劈了你!”

阿飘掏掏耳朵:“麻溜滚蛋!”

两人收拾了包袱刚出门,就听闻巷口一阵轰隆鞭炮响。

千千捂住耳朵钻进邈梵怀里,磨蹭亲昵:“看来有人高中了呀!哎呀呀相公你可别心酸哟…”

邈梵笑着蒙住她双耳:“调皮。”

鞭炮炸过以后,碎红随着风飘飘摇摇飞到他们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礼部的官差。

千千一怔。

“恭喜檀公子高中!”

报喜的官差手持红榜文书,奔过来就像邈梵行了大礼:“一甲探花!赐进士及第!”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是探花郎呢?因为探花郎都是美骚年!╭(╯3╰)╮

酒叔加班加到吐啊!直接没有回家在单位过的夜!你们能想象这种苦么…酒婶儿独守空房!

好在真的马上要放暑假了啊哈哈哈

第80章

80、探花郎

进士杏园初宴,遣少俊二人为探花使,策马遍游名园折花。于是便有人作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意气风发的名句来。

探花郎,从来就是相貌比才学更引人注目,好似唯有翩翩美貌少年郎,才配折下枝头娇花,方不负人间美谈。

檀邈梵搞不清楚君九定这样的名次,究竟是赏识他还是羞辱他。

西域之行落空了,檀邈梵随着报喜人急匆匆前往礼部确认,然后千千招呼大伙儿又把行李搬了回去。

小荷叹道:“哎——满怀希望的时候中不了,不抱希望了,偏偏又中了,老天爷成心捉弄人呢!”

阿飘呵呵笑:“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哎哟哟这下不得了,小和尚以后要当大官啊!”

小荷捧脸惊喜:“呀!我们也能跟着沾光了,还有姑娘,说不定以后封个诰命夫人咧。”

这下他们都望向千千,却见她凝眉不展心事重重。

“你不高兴?”小荷扯扯她袖子。

千千迟了一拍才回神,感慨万千道:“小和尚那么呆,当了官受人欺负排挤是小,我怕他得罪了人丢掉性命。”

小荷不以为然:“不是有你嘛!什么事你都可以帮他解决的。”

千千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说话。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鲁叔叔慢悠悠走过来,拍了拍千千肩膀,“有时候看起来的坏事,也不一定是坏事。”

千千没好气道:“看起来的好事也不一定是好事,就比如他中了探花。”

“这恰恰是你认为的坏事啊。”鲁叔叔捋着胡子笑,“想得太多就成了杞人忧天,随缘吧。”

入夜了,邈梵才从礼部回来,一身疲累。

千千什么也没有多问,知晓他已经吃过了饭,便体贴得伺候他更衣洗漱,惹得他频频侧目。

她装着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若无其事收拾完毕,随口道:“累了就睡吧。”

“娘子。”邈梵拉住她的手,表情忐忑,“你生气了?”

“没有啊。”

他早就领教过她的口是心非,愈发收紧手掌,固执道:“你就是生气了。”

千千乐了,转身在他旁边坐下来:“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邈梵挠挠头,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我不知道,但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傻相公。”她一根手指点上他眉心,似嗔似叹,“你这么呆,试卷上写了一通责问阿九的话,他不仅没惩处你,反而让你做了探花,君心叵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秋后算账么?退一万步讲,即便他这次宽宏大量放过你,那下次你又招惹了他呢?伴君如伴虎,帝王最是无情,我真怕你会步葛密的后尘。”

她不是生气,只是担忧。

“别怕,千千。”他微微一笑,安慰道,“也许我不了解阿九,但既然葛先生肯收他为徒,那他就一定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见他只是为了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处死葛先生,苦衷也好,不得已也罢,我想听一个解释,或者说,替葛先生讨一个解释。”

她靠上他肩头:“讨到了以后呢?”

“别人都说做官光宗耀祖,但我不知自己的出生与家族,所以光耀门楣是用不上了,若说理想抱负和造福百姓,我想广布佛法普度众生,也有同样的作用。”他含笑揽住她的肩头,“所以我真的不想当官,等到能跟阿九说上话,我问清楚了事,我就辞了官职,带你去于阗国看看。当然,前提是你同意。”

她拥抱他:“我当然同意啦!以前我想你出人头地,嘴上说是为你好,其实有自己虚荣的私心,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只要你平安无事,做不做官有没有钱都无所谓。”

他拥她入怀,认认真真地说:“娘子的禅道精进不少,现在竟然懂得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了。”

她嗔笑捶了他一拳:“呆子!”

从前进士及第后,中榜的所有进士要醵钱摆宴,然后从中选最年少英俊的二位作为“探花使”,畅游京师名园,攀折鲜花而归。探花郎的名称就是如此而来,渐渐地筵席的习惯传承了下来,成为一种传统,或者说规矩。而这样的筵席依旧被称作“探花宴”。

檀邈梵中了探花,赴宴是难免的,而此次鼎甲的另两位也应当出席。状元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而榜眼却是周韬。

周小公子最近正可谓春风满面,他是榜眼邈梵是探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如果他是状元,硬生生与邈梵中间隔了一人,那才是失了亲近,感觉远没有现在微妙。所以他对眼下的名次极为满意,也积极促成探花宴,多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见檀公子,何其美哉!

探花宴除了有新科进士,还要宴请几位朝中大臣,詹涟台便是其一,因着周韬算是他一手培养的学生。除此而外,孔祥和魏侍郎也因为周相的面子前去赴宴。

邈梵到杏园的时候已经迟了,他踏进大门之时与一人擦肩而过,似乎觉得面熟,回头刚想看个清楚,却已经被眼尖的进士拉住了胳膊,热络邀请他一同进去。

周韬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向他道贺,他八面玲珑地应付着,余光瞥见拱门下出现的身影,当即撇开众人迎过去。

“檀公子!”

邈梵听到有人喊自己,抬眼对上周韬灿烂的笑脸,顿时想起千千说过的事。只见他脸色微变,赶紧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抵在身前,老远就朝着周韬拱手:“周公子。”

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才好。

周韬脚步一顿,笑道:“你跟我还见外什么!”

说得好像两人私交非常好一样。

邈梵可笑不出来,木着脸一板一眼:“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大概是习惯了邈梵的木讷冷淡,周韬丝毫没有赧色,继续热情招呼邈梵:“来来来,大家都等你许久了,我们快入席罢。”他一说话就有不少人附和,于是邈梵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宴客花厅。

周韬喜滋滋地跟邈梵并排走,转过头打量他,却见他眉心微蹙肩膀僵硬,很不自在似的。周韬试着徐徐靠近他,刚想把手搭上他肩膀说说话,邈梵就像被火烫着一般跳开,警惕回眸。

周韬的手还来不及收回去,怔愣之余又觉丢脸,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冷哼一声把脸别过去,耳根子都红透了。邈梵也不言不语,并无赔罪的打算。

早已坐在主位上的詹涟台看见这一幕,主动出言化解了尴尬。

“韬儿过来。”詹涟台唤周韬坐到左边,又喊邈梵,“檀公子坐那里罢。”言毕指着右手的位置。

邈梵落座偷偷松了一口气,很感激地冲詹涟台点了点头。詹涟台微微一笑,没有多言,继而环视了一圈,这才开口问道:“为何不见新科状元?”

有人说新科状元来了又走了,其余进士都很诧异,交头接耳谈论起来,邈梵见大家七嘴八舌,也只听见什么“傲慢”、“不识抬举”之类的言词。不过说起来他似乎还不知道状元是谁,既然不认识,就没有谈论的必要,更何况非议他人有失君子风度,所以他缄口沉默。

詹涟台见状,遂抬手压了压:“好了,状元约莫是有要事,诸位不必牵挂。今日是新科进士宴,春光媚好,咱们还是谈诗论酒来得风雅。”什么样的话从这般儒雅的人口中说出来,都会显得格外好听,于是进士们都不再谈论离席的状元,而是端起酒杯向几位大人敬酒。

饮过了酒,有人提议应当派探花使为诸人折花,其余人立马附和叫好。

詹涟台笑望邈梵:“这自然是探花郎的差事,不知檀公子意下如何?”

邈梵想了想,点头道:“但凭大人吩咐。”

“以一炷香为限,请探花郎为在座诸位折花相赠,不能重样,否则自当受罚。”詹涟台让邈梵去折花,却也没有让其他人闲着,又指着进士们说,“你们便以‘探花’为题赋诗一首,也是一炷香为限,做不出也要受罚。”

笔墨纸砚呈上,进士们纷纷提笔,詹涟台回头看邈梵,催道:“还不动身?”

邈梵道:“我在数有多少位进士,应该折多少朵花。”

詹涟台失笑,摇头无奈:“你怎么这么实心眼…香都点上了,你恐怕会输。”

邈梵数完后心中有数,匆匆走出杏园,早有人牵马侯在那里。他踩着马镫上马,还没动身就听见背后有人大喊“慢着”。

周韬竟然追了出来,他好像饮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双眼朦胧。他也喊人牵了马来,坐上去后拽着马缰对邈梵道:“我和你去。”

邈梵下意识拒绝:“不用。”

“怎么不用!你知道哪儿的花可以摘哪儿的不可以摘吗?还是你找得到几十种不同品种的名花?就算你找得到,一炷香之内你能回来?!”周韬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瞪他,“我知道有个地方,跟我来!”

话音一落,周韬抽打坐骑,马儿像离弦的箭飞奔出去,邈梵愣了愣,只好策马跟上。

杏园中,正当进士们都在埋头作诗,詹涟台则邀请孔祥出去转转。

“看孔大人近来满面春风,难道有什么喜事?”詹涟台扯下一枝杏花,笑着问孔祥。

孔祥大笑,摆手道:“哪里有喜事!不过是见着春光明媚百花繁盛,不由得心情愉悦罢了。”

“确实心情愉悦。”詹涟台遥望花厅里的那群人,“后生可畏,以后朝廷就要仰仗他们了。”

孔祥赶紧否认:“詹大人太过于自谦了,您正值壮年,乃朝廷的中流砥柱,哪里是那群毛头小子可比的。”

詹涟台摇摇头:“今科进士中人才辈出,就好比那个状元郎,叫什么常…”

“常岩阳。”孔祥一下就说了出来,“江州秋闱是第一名,这会儿又高中魁首,当真厉害。”

詹涟台道:“对对,就是常岩阳。我原本以为状元是周小公子的囊中之物,谁知却花落别家,唉——”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凑近孔祥耳边道,“实不相瞒,我还指望靠科举发一笔横财,让人去下了注…结果输得一塌糊涂,差点连棺材本都丢了!孔大人,您说我亏不亏呐。”

京师各大赌坊,拿科举开赌是常事,孔祥也见怪不怪了。他闻言安慰道:“赌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看开点,下次还有机会翻本的。”

“我是不敢有下次了,输怕了。倘若能够未卜先知,何至于落得这样下场!”詹涟台长吁短叹,大肆倾诉自己的不走运,说着说着忽然问,“不知孔大人有没有赌一把?”

孔祥微怔,一时没接上话,不经意流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詹涟台一见就惊呼道:“莫非您…”

孔祥赶紧点头,截住他后半截话,谦虚道:“赚的不多,几文碎银子。”

“哎呀呀,恭喜恭喜。”詹涟台拱手,很虚心地讨教,“您是一开始就看好常岩阳?那您真是慧眼识珠!”

孔祥舔舔唇,有些得意洋洋,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秘密:“詹老弟,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是受了高人指点,此人真乃大罗神仙转世,能够预知将来之事!”

詹涟台十分好奇,追根究底:“哦?竟有这样的奇人!不知高人姓甚名谁?”

孔祥笑道:“这人你也知道的,就是知半仙。”

作者有话要说:叔回来了回来了!这是一个全新的酒叔,生龙活虎强壮勇猛,夜夜春-宵的日子要开始了!\(^o^)/~

想起放假我就忍不住化身为狼!嗷呜~~~

第81章

81、画堂春

周韬带路,邈梵跟随在后,二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从外观上看像是寻常人家的住所。门口下马,周韬把缰绳拴在树干上,然后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邈梵略有犹豫,骑在马上没有动作,却见周韬回头一脸正色:“快点。”

非但没有什么爱恋神色,好像还有点不耐烦似的。

于是邈梵也下了马。

径直穿过不起眼的前厅,一座巨大的假山挡住去路,周韬绕过假山,再次回头招手:“你来看。”

当山体背后的景色出现在邈梵面前,他只觉如堕仙宫花镜。

芳春桃源,画堂锦璨。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花园内,种植了成百上千种花木,如今正值春季百花怒放之时,极目之处皆是姹紫嫣红。特别是中间的画堂,堂前三面皆以花石为台,架三层,各植名品:一层姚黄魏紫,二层芙蓉玉绣,三层佛桑照殿。

更别说画堂周围栅栏里的山茶海棠,还有林檎桃杏等等。这些花木邈梵也许都曾在书中见过名字,但却从未亲眼见过。

正当他愕然之余,周韬已经从画堂里拿了剪子出来,冲着一株山茶“咔擦”就剪了下去,板着脸道:“这叫童子面。”

手心微沉,周韬已经把花扔了过来,邈梵急忙接住,低眉一看此花色白而带红晕,好似童子清纯泛红潮的脸,果然担得起这样的花名。

“美人初睡起,含笑隔窗纱。”邈梵拈花问道,“诗句里说的就是此花?”

周韬努力忽视他“拈花一笑”的极美风情,别过脸去淡淡哼道:“是。”

这株童子面是从一棵六百年老茶花树的上折下枝条来插活的,移栽到京师精心培育五年,才在今春开了这么一朵花,周韬居然一剪子剪下来送给了邈梵,若被周相知道,非得气得吐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