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大好男人——”

张芬隐隐觉得不对,这口气听着不像要夸她爹的,这念头正闪过,珠华话音已一转:“却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着一房人从老到少一文钱不赚,吸血虫一样赖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这种爹有什么可自豪的,脸这么大还说别人,我爹和苏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强一百倍——别跳,我知道你不服,我听着呢,你倒是说说,你爹与国与家有什么贡献?”

她中二气场全开,张芬下意识被她拉着跑了:“我爹、我爹——”

顺着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来,才意识到跑偏,她应该继续揪着珠华的礼数说事才是,就要开口,珠华哪里等她,张口抢先一步接道:“——教养得你有借无还可不能算!说我没爹没教养,可似你这种贪小便宜没够的教养,不要也罢!”

张芬脸皮虽厚,毕竟没厚到铁打的地步,当着她原要秀优越感的人面前被说成这样,终于做了她早就该做的一件事——掩面转身而去。

肯定是告状去了,珠华可熟这个套路。她才不怕,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壶要倒茶。

一只带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过茶壶,倒好茶,把茶盅递给了她。

“谢谢。”珠华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略有些凉的茶水入腹,她激愤的情绪慢慢平定下来,舒了口气,开始觉得——呃,她刚才是不是太恶形恶状了点。

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我其实平常不这样。”

说着去瞄苏长越,苏长越的眼神从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脸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张嘴啊。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多谢你对我口下留情。”

这是一语双关,珠华从他的眼神里意会到了,下意识也去看看他的手,发现还在轻微地往外渗血——她哪里留情,咬到这么重啊。

“我给你找点药。”她放下茶盅要往内室去。

苏长越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珠华茶盅放得随意,有点压到放在书案上的两张契纸了,他取起来叠好,递与珠华,“莫要乱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于婚书,倒是已经没用了,撕了也行。”

珠华接到手里,心里最后挣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张递还他:“我不要这个。”

“嗯。”苏长越伸手拿回,揣回怀里。

珠华:“……”都、都不客气一下?你退的时候明明那么干脆啊少年!

苏长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这次一双眼睛整个弯起了:“因为我后悔了,珠儿。”

☆、第62章

珠华轻哼一声:“这会儿我又不是‘叶姑娘’了?”

她先前没说,可不表示她没注意到这个差别。

苏长越不语,眼中闪过一点笑意,然后双手抬起合于胸前,拱手一礼。

这认错态度太端正,珠华大为满意,再没得挑剔,欣然接受了这个套路,不过同时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还是给你找点药。”

她坚持着进内室找到药膏,又喊隔壁的玉兰打了小半盆温水来,候到苏长越简单把伤口处理好,才正式分宾主坐下,换上新茶,开始谈话。

珠华先问了问苏家如今的景况,张推官虽也打听了点,不一定有苏长越本人知道的清楚准确,不过几句问过,倒是出入不大。

苏家现余下的除了苏长越和两个妹妹外,还有一个孙姨娘,苏家在安陆老家有旧居,他们返乡后就住回了老房子里。老家尚有几门亲戚,亲戚们虽因分隔两地,来往不便有些疏远了,不过人都还不坏,在苏父苏母的安葬及苏长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帮了把手,苏婉初到安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亲戚们也帮着介绍了好的大夫;如今熬过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来,苏长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们托给孙姨娘照管,然后独自赶了过来。

“你妹妹现在还好吧?”珠华问。

想一想也是惨,这俩年纪都比她小,一下都变孤儿了,万幸上面还有个哥哥撑着,不然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苏长越点一点头:“喝了两剂药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里还有些缓不过来,娟儿虽然没病,也是一样,两个丫头以前能闹腾得很,现在对面坐着,有时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决的事了,此时也没有心理医生这个分类。珠华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们,过一阵会好的。”

苏长越低低“嗯”了一声,父母在时,他主要的任务是读书,间或出门能给妹妹带个糖人风筝之类的就算好哥哥了,并不实际接触怎么养孩子,如今父母皆去,这个担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虽还有个孙姨娘,然而她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又是妾,出门做客的机会都少,见识十分有限,给管个衣食还行,再说别的,就说不上了。

“我以后会小心行事的。”他有点没头绪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报,但他会尽己所能,不让亲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华听懂了,她做好决定之后其实就没再多想这件事了——因为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苏长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后再举人、进士一步步去考,乡试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这一关过去,下一步的会试在乡试的隔年,假如在考完举人后紧接着的这一步没有迈过去的话,等待下一次会试又是个三年,这还是不把万阁老那边的阻力计算在内,纯以正常步骤衡量出来的结果。

总之,就是很耗时间。很可能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十年——这不是她看轻苏长越的读书能力,而是科举这件事,和学问当然有关系,但不是有绝对关系,珠华记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个倒霉蛋,后世给他下的评价是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这一串名头足以撂倒他同时代皇榜上的大多数进士英才,但不幸的是,这个倒霉蛋连考八次,考过不惑之年,却连个举人都没有中,最终潦倒而去。

——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长。

而假使以这是个例不提的话,还有个现成的人选参照,她县令爹,二十五岁中的进士,已是很难得的贤才精英了,连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念念至今不忘。苏长越今年才十六,比照着县令爹这个难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后的事了。

所以,那么久之后的事,何必现在就开始烦恼呢?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些什么。

珠华就很淡定地说了一声:“好。”

反是苏长越微讶起来:“你一点也不怕?”

小娃娃这胆也太大了吧?——若是原来,他大概会以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他说了也不确切明白其间凶险,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给定下的婚约;但从她刚才训她三表姐那番话看,她显然比他以为的通晓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选择将要面临什么。

呃,珠华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的——说反正离你对上万阁老报仇还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着急?虽是实话,明摆着也是打击人,不礼貌。

她想了想,很快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说辞,就严肃起脸来,深沉状道:“我觉得,人生的祸福是很难讲的,一时的厄运,并不能就此决定人的命运,命运应当是握在自己的手里,你坚持住,不自暴自弃,那总有一日会迎来拨云见日。老子不是都说过,祸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没有转祸为福的机会了。”

这是她临时想的,不过说完就发现拿来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还揣着三百万的卡发着横财梦,下一秒就穿了;穿过来以为有万贯嫁妆,下半辈子不用为钱发愁了,结果,被锦衣卫抄走了。

老天爷的心情太难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认了这个倒霉,往后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苏长越在人生的最逆境里都没有长歪掉,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风水都有个轮流转的说法,就不信她还能倒霉第三回!

这么一想,珠华的脊背都跟着直了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说话时不时露出的那个缺颗牙的牙洞有点画风不谐外,这碗鸡汤熬得简直完美。

苏长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说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动人,他便要跟着认真附和两句,话未出口,听珠华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万阁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这么高官了,年纪应该肯定不小了吧?”

“……是,”苏长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搁后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龄了!珠华大喜,她是突发奇想问的这个问题,这时脱口便道:“这么大了,说不准过几年就死掉了!”

苏长越:“……”

珠华没意识到自己在他那里有一瞬营造出一个满高大的泡泡,这会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继续往下盘算:“就算不死,他年纪这么大了,人一老,脑子多半就要有点糊涂,反应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体谅他一回两回,可没耐心一直体谅他,他想一直把圣宠维持下去可难,没了圣宠,我们找他报仇就容易多了,说不准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们拍下来了。”

苏长越:“……”

他先觉得小娃娃毕竟小,还是幼稚,结果再听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诅咒出气,而是确有自己的道理——万永糊不糊涂他不知道,皇帝是确实糊涂了,而且是因为年老而糊涂的,他年轻时修道可没修成这么疯魔。万永现在也许还没糊涂,但随着他年纪的进一步增长,小娃娃说的话还真是很有可能实现。

珠华岂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问他:“万阁老有儿子没有?脑子很厉害还会写青词的那种?”

苏长越终于能回话了,也同时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个,但学问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强从国子监里混了个监生,再去考乡试,一直没中——”

珠华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举人其实不能一定说这个人就无能,也可能就是运气差。

写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长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几个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苏长越略一颌首:“以万阁老的权势,是可以替儿子通这个关节的,但他没有。”

这说明的说服力太强了,万家子的学问得差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万阁老连后门都不敢给他开哪。

珠华放下心来,听他继续说:“——后来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着,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顺天府那里压了厚厚一叠告他的状子。万阁老先还试图让他以监生入仕,给他找了差事,但他什么也干不下去,连弄砸了几个,万阁老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帮不上万阁老什么忙的,只能拖后腿。”

哈,这个万阁老也是低配版的,严嵩有严世藩,他只有个败家货,虽然万阁老身边的幕僚也不会少,不过上阵父子兵,这些幕僚怎有亲子靠得住?用起来肯定没那么顺手。

珠华更开心了,她觉得她都不用想报仇的事,直接等万阁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苏长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几分不可思议——这说起来不算艰深,可要知道往这个方向推想很难,他就从没想过。

父母逝去后,万阁老开始变成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么推,能不能成功,却是一点谱也没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给他指出了一条路,虽然仍然有荆棘,有迷雾,但起码,这是一条明确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围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苏长越真是觉得十分费解,因为珠华不知道万阁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显然不可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话,而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可她怎么能想到的?他印象里只有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娃娃,至于格外聪慧什么的,呃,他以前真没察觉到。

珠华可不管他的,她把双手一合,诚心诚意地祈祷了一下:“最好保佑万阁老明年就死掉!”

☆、第63章

傍晚时张推官回来,知道苏长越来,十分意外,特把他单独叫去书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过来找珠华:“珠儿,你别担心,我看长越是个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与他,可能受一时困窘,但不会一世如此的。”

珠华点点头:“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顺水推舟地退了,婚约什么的,对她可没多大约束力。

“你的嫁银虽被锦衣卫抄走了,不过你舅母那里还有五千两替你存着,另有光哥儿的五千两——你二舅舅把孩子养成那样,没有道理收光哥儿母亲的银钱,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补回去,到时候一并作为嫁妆给你带走,和光哥儿说一声,想来他再不会有意见。”

——张推官说二房“把孩子养成那样”,是因为看到了叶明光的变化,圆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华手里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泼,对比太鲜明,什么也不用说了,二房把人当猪养的真相暴露无遗。

张推官不提,珠华一时还没想到还有抚养费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儿的钱就是光哥儿的,舅舅要还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间的账,总之我不要。”

而后心里就忙着算开了,她现在大概知道物价了,张萱帮母亲理家,她有意去瞄过几眼,以张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礼及非常态的大项开支,单算衣食日常开支的话,一年的家用大概在两百两银左右——她有五千两,仍旧是一笔小巨款呀!

她整个开心起来了,就说嘛,天无绝人之路,有这笔钱打底,她心里可要有底气多了——

“那么,长越给你的欠契呢?你拿出来还给他罢。”

“……”珠华醒过神来,警惕地看张推官,“什么?我不给,一码事归一码事,那是他欠我的,钱没还给我,我为什么要还欠条。”

张推官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地拒绝,挺意外:“珠儿,我以为你不在意银钱——光哥儿那五千两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当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儿的,然后再贴给你的罢。有这一万两,到时候你嫁过去当不至于太受苦了。至于欠契,你还是还给长越为好,你既已不应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声音压低了,继道:“你无父母撑腰,天生比别人吃了亏,此时能与他施恩,是难得的机会。长越能跑这一趟,可见良心上不需担心他。你在一个有良心的人少年艰难时帮了他,往后一生就要好过得多了,便是你偶尔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计较,尽有容让的。”

珠华先听着很感动,因张推官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开了,露出内里心机和她说到这个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虑——连叶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层,珠华头一回鲜明地从他身上感觉到有血缘的娘家舅舅的模样;但再往后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就鼓起来,不怎么乐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边的呀?什么都没发生呢,就是他让着我了,哼,我有这么坏吗?”

张推官摇摇头,无奈一笑:“舅舅和你说正经事呢,莫撒娇捣乱。欠契呢?长越现在家里只有妇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你把欠契拿来,今晚就还给他。”

珠华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惊悚地瞪他:谁、谁撒娇啦?!

张推官看出来她的意思了,叹道:“又别扭上了,你说你,这脾气哪里来的,你娘当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这么倔。”

……那是因为你外甥女里面的芯子换过了。

珠华略有些心虚,虽然不是她的错,她也拧不起来了,假装没事地把话题转移回正题:“光哥儿的钱舅舅不用说了,我不会要的。我要是穷到一文不剩了,问光哥儿借点还说得过去,我也不会硬撑着,但我还有五千两呢,那怎么好想他的钱?就算从舅舅手里转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负责,没有拉光哥儿替我垫着的理。”

外甥女年纪虽小,但做人刚直,张推官听得甚是欣慰:“那长越的欠契——”

珠华干脆道:“我不还。他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才还欠条。”

张推官略头痛:“……舅舅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你们以后都是一家人,硬较这个真做什么。”

“因为舅舅想错了,其实我是很在乎银钱的。”珠华道,“我知道舅舅是为我好,但是花五万两买这个人情,太贵了,我舍不得。”

张推官无言以对。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好了。

珠华还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张推官今天很靠谱的份上,她靠着书案,一并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拧着不听你话,我有正经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条还了,他无债一身轻了,可能就要有空动别的心思了——找个丫头还是纳个妾什么的,我比他小五岁呢,这种事很难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这人情换他给我许诺一辈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应,这么要挟来的承诺,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让他欠着,他一边要好好读书,一边要想着怎么还钱,两边都是压力,再有心思想别的,我也只好认了,好歹到时候我还有钱,我自己找乐子,日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这、这是歪理——张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经姑娘这么动脑筋的,还“自己找乐子”,这叫什么话,他的那些算计已经不怎么君子了,听珠华坚不肯要叶明光的银钱,他还有一瞬自愧——谁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这么小,怎么琢磨得出这些事的,张推官简直细思极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虽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这怎么破。==

他困难地挤出句话来:“珠儿,你就是不想长越纳妾是吧?”

挤出这句话来他都觉得怪异极了,和年方十一岁的小外甥女讨论妾不妾的,他还从未想过有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离经叛道摆在了眼前,硬要装看不见,学老夫子压着她说妇德,既无用,他也还不至于迂到那个地步。

见珠华点头,他接着道:“不纳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们如今是少年共患难,情分更比别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实可以和长越明说,不用——咳,不太用暗里琢磨。”

他很纠结,他一方面觉得应该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当以贤德为要,顾好丈夫家庭,什么“自己找乐子”万万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自家孩子,机灵一点不吃亏好像也不坏,万一苏长越得志后就是变了心肠,难道还要硬撵着外甥女忍辱负重吗?她自己想开,不自苦,有什么问题呢?

珠华道:“我不说。舅舅,你别又说我别扭,这是再浅显明白不过的道理,他纳妾,给我在卧榻之侧弄了个他人酣睡,难道觉得我会开心吗?明知我不开心还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世上也许真有这种认为妻子会乐意与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头脑问题了,总之,要么是坏,明知妻子伤心还要做;要么是蠢,放着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这种书上的话当了真。就不想想,四书上还对男人提出了许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举的人都要读,可最终别说成圣了,就是能做个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几个?”

张推官:“……”

他没把外甥女说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过去了怎么办。

珠华也不是为了和他抬杠,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放飞了,就又往回拉了拉:“当然,我觉得苏哥哥应该不是这种人,他还挺靠得住的。”

张推官不想和她讲理了,无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这里也没事嘛。”珠华嘻嘻一笑,“我又不会催着他还钱,舅舅说了,苏哥哥是个有良心的人,那他总不好意思在还欠我钱的时候就伤我的心罢。”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话?你的目的不还是管着他,不让他纳妾么。”张推官不愧是干刑案的,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珠华不肯认:“我没管他,他可以纳妾的呀。”

张推官:“等钱还清了之后?如果他出息得早,没几年就把钱都还你了呢?”

“怎么可能?”珠华微微睁大了眼,“除非是一笔还给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个月的俸禄,这交给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几口呢,吃喝哪样不用钱,等以后有了孩子,花费就更大啦。”

张推官再无法可想,只能笑斥:“还说你不别扭,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咳咳。”

珠华摸茶壶给他倒茶:“舅舅,你别急么,好了,我好好说话,我就是不要他纳妾,不过光我这么想又没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说,你可别转头说漏了,告诉给苏哥哥啊。”

“我不告诉。”张推官没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后,有点不忍目睹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低声道,“因为用不着我告诉了。”

“……”珠华打击了张推官半晌,现在终于轮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着茶盅,机械地转头。

苏长越站在台阶下,面色如常:“张伯父,珠儿,伯母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

其实钟氏叫的是张萱,苏长越正好站着,就主动先一步过来了,结果就——

嗯,他听见的不多,只有个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纳妾”是听得真真儿的了。

他发现他先前想错了,小娃娃的醋劲不是还那么大,而是长了一岁后,更——加大了。

牙还没长齐,已经在惦记着排挤他根本没影的妾室了,这怎么办哟。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聪明点的姑娘都该离他远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的脸色本也不在少数,就刚才张三姑娘还来鄙视了他一通,他没回应,但对她的心态,他心里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还一副守宝的口气,似乎还想拿欠契绑住他——他那时刚进了月洞门,只听见屋里飘出来几个词,没听得太真,大致猜出来的。

她以为他还是什么香饽饽哪。

苏长越有点发愁。

只是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带着甜。

小娃娃是很认真地在拿他当宝啊,还傻不愣登地算计,打算要他欠她一辈子。

他现在的未来灰暗得看不见一点儿亮,和他捆一起有什么好。

真是个傻娃娃。

这种傻姑娘,大概是独此一个了罢。

**

不过待苏长越告别了张家,再跋涉赶回安陆后,发现似乎,还有一个。

☆、第64章

安陆县城。

苏家在这里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阔朗多了,是苏父为官后置办的,当时苏家老太爷仍在,他同张老太爷不一样,年老了只愿归根,苏父苏母要接他去京里尽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规矩大,不如安陆老街坊们亲切。苏父拗不过,只得另买了新宅,好让父亲住得安逸些。后来不上几年,苏老太爷故去,这宅子便一直空下来了。

在京里时人多,宅子小,苏婉苏娟两姐妹要挤在同一间大屋里,虽然卧房各自隔开,但外间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时没交际不读书,各人物件也少,倒没什么问题,这一二年两个都略大了一点,就难免有些磕碰了,这个嘟囔那个起得早吵着了她,那个嘀咕这个乱掐花回来弄得一屋子怪味,苏长越说她们闹腾,就是为着这些,小女孩子们没大矛盾,就是总鸡毛蒜皮的不消停。

苏婉是嫡出,脾气本来又娇,和妹妹拌了嘴不高兴,就要跑去找苏长越撒娇抱怨,一时说妹妹烦,她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来和哥哥住;一时嫌家里屋子少,要是多一间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挤。

……

苏婉坐在炕上,望着空旷的屋子,呆呆发怔。

现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哥哥在的时候还好,虽然哥哥很忙,但晚上总是会回来,陪她和妹妹说几句话,然后赶她进屋睡觉。

现在哥哥出门去了,家里又少了个人,妹妹本来还会来找她,这些天有客人来,妹妹陪着孙姨娘见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过来了。

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安静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