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的眼圈红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试图把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憋回去。

她不能这么爱哭了,娘走的时候最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最后还说了一遍要她“坚强”。

光抽鼻子不够,她又把头往后仰,过一会,终于感觉泪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后就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

“姐儿,你怎么又独个坐在这里?”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褙子的中年妇人说着走进来,她是上回陪苏长越往张家去拜寿的管家梁伯之妻,苏家蒙此大难,下人们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只有梁伯这一对老夫妻,一把年岁没个儿女,既没处可去,也不忍离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远一路跟着回了安陆。

梁大娘走近了,方见苏婉眼圈还红着,不由轻“唉”一声:“我的姐儿,你又伤心了?”

苏婉忙忙否认:“没有,刚才蚊虫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红的。”

三月天里哪来什么蚊虫,梁大娘心知她找借口,不忍拆穿她,做无事状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儿,你跟我来,姨娘那里正待着客,你一道跟着去见见岂不是好?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

苏婉低了头:“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儿,莫闹孩子脾气,听大娘的话,你瞧娟姐儿比你还小着两岁,不也在那坐着?大娘是为了你好。”

对着亲近的人,苏婉流露出了一点小脾气:“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来。”

梁大娘的动作顿了顿,透过苏婉身后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声冷笑:“正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着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太太才去了几天,就忘了本了,难道太太当日在时也是这么待娟姐儿的?太太都没分嫡庶,她一个下九流的妾倒分起来了,还给正经嫡出的姐儿下绊子。姐儿,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着给你脸色瞧,等大爷回来,看能饶得了她!”

苏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个客人我又不认识,为什么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愿意陪着,让她们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着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儿,你可别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况,大爷三年后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时才十三岁,可有的几年要和嫂子处着。老爷太太又去得太急,没来得及替你定个终身,将来你的亲事说不得也得要指靠着这位嫂子。现在人家上门来,你去多陪个礼,有什么不好呢?可别把机会都叫娟姐儿抢去了。”

“……我不。”苏婉犟着,眼圈慢慢又红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还去见她了,回来说她又漂亮又可爱,也不埋怨爹爹给他定个不懂事的娃娃了,当时我们都笑了他。——现在这个又是谁,我不认得,我就不要去给她陪笑脸。”

“唉,姐儿,那个嫂子你也不认得啊。”梁大娘无奈地叹气,“再说,大爷都去退亲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别再提这一茬了。依我说,程家姑娘也不错了,明知我们大爷现在这样,还是主动跟着长辈上门来了,大爷不在家,人家还等了这些天,模样不错,品行也好,配大爷也配得过了。”

“什么配得过配不过,”苏婉扭过脸去,“我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结人,还防着我,怕我抢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讨好她——好像她是什么宝贝,我们一家都多求着她一样。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这么麻烦。”

什么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来了,苏婉不是真对叶家姑娘有多执着,纯是程姑娘来,家里各项反应激起了她的自尊心,毕竟一直都是娇养着的小姑娘,家里人人容让几分的,这下按着她对别人低头,她哪里乐意?

这倒不能再逼着她了,就算勉强拉了她去,她心里不快,再露出痕迹让程姑娘看出来,那还不如称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弃了拉她出去,见她一个小人儿孤坐可怜,拉过旁边一张高几,坐下来陪她一会。

苏婉缓过来那股不开心的劲,主动和她说:“大娘,你别担心,我知道哥哥现在不容易,我不会给他找麻烦。等他回来,他要是愿意和程家姑娘的亲事,那我什么也不说,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儿,这就对了。”

“不过最好哥哥不愿意。”苏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说她好,我可没怎么觉得,她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时哥哥身上还有婚约呢,就想着哥哥毁约娶她了。凭什么呀,我哥哥可不是这种人,她是要陷哥哥于不义。”

“姐儿,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们家家势起来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爷一个,老爷去了,大爷没个得力人帮扶,往后就艰难了。程家和我们不同,家大业大,他家要把程老爷留下的姑娘和我们大爷结亲,是想帮扶着大爷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程家老爷要不是和我们老爷一起遭了难,凭着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

苏婉又不开心了,低头拧着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没人帮扶也会出息。大娘,你都没见着程家丫头的脸色,好像我们家多破旧一样。”

苏家现在下人太少,有客来,梁大娘要在厨下忙着烧水煮茶什么的,只去送水时偷偷瞥过程姑娘几眼,接触得少,还真没大留心,听了忙问道:“那程姑娘呢?还有程家四老爷呢,也给你使脸子瞧了?”

——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这四老爷就是他的亲弟弟。

程文和苏父几乎同时过世,苏长越扶灵返乡,那边程夫人领着儿女在赶来族人的帮忙下,也同样扶着亡夫的灵柩返回苏州。待安葬完程文过完年后,程四老爷便依着家族决议,赶来了安陆,程文遗下一个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随行其中,只是不巧,他们到了安陆,苏长越却往金陵去了,两边没碰上头,两地相隔不近,来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爷只好领着侄女等在了安陆,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苏婉不会撒谎,嘟了嘟嘴,还是老实摇头道:“那倒没有。”

梁大娘松了口气:“那怕什么,一个丫头,见识短心眼小的,姐儿很不必往心里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亲,岂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脸色去了?”苏婉不乐地道,“大娘,你别劝我了,我就是还想要我原来的嫂子,哥哥这回去,要是没退成就好了。”

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梁大娘心道:恐怕难,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罢了,现在大爷傻,自己跑去了,那岂有个不应的?

她看自家大爷是千好万好,可不得不承认,现在外人看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一个得罪了首辅的半大小子,家被锦衣卫抄尽,父母没了,底下倒还拖着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嫁进来过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个头?

略机灵些的人家也顺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这话说与苏婉,怕再把这小泪包怄哭了,梁大娘只有顺着她道:“可是呢,老爷的眼光应该错不了,说不准人家就不答应——哎?”

她住了口,从高几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里探看,自语道,“程姑娘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苏婉扭过身子,往窗子那边蹭了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身姿卓约的姑娘,正在两个丫头的护持下往外走,后面还跟了个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爷吧?他什么时候来的?”苏婉扭回头问。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摇头——家里人少就是这个弊处,连个通传的人都寻不出了。

“要么我陪姐儿出去看看?”

苏婉迟疑了下,点点头。程姑娘每回来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来了还没半个时辰,日头还高高的,不知怎么就要走了。

——说不准是家里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苏婉一边挺高兴地暗暗想,一边下了炕,拉着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时,程家人也出了院门了,她先没去陪客,现在也不好跟着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转而决定去问孙姨娘。

苏婉转往堂屋,刚至廊下,便见孙姨娘满面喜色地捧着一张纸,苏娟凑过头来在看。

听到苏婉的脚步声,孙姨娘抬起头来,见是她,笑道:“婉姐儿,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欢喜吗?”

苏婉怔住了。

☆、第65章

孙姨娘满心欢喜,没怎么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回手里的笺纸上了,嘴上道:“婉姐儿,你认的字多,来给姨娘看看,程四老爷留的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原来只是信。

苏婉整个松了一口气,她听孙姨娘那个话,又高兴成那样,差点以为她背着哥哥直接把婚书给写了。还好,看来就算她想,程家还没这么糊涂,人家只给留了封信下来。

她依言走进去,接过孙姨娘手里的笺纸从头扫过,纸上墨迹未干,字句也不长,应当是程四老爷匆匆才写就的。

她片刻扫完,就把笺纸还给了孙姨娘;“是留给哥哥的,说他们在这里久等哥哥不来,现在家里有事,不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先告辞了。”

孙姨娘含笑听着,待苏婉说完了她还维持着一个倾听的表情,又过一刻,方反应过来:“……没了?”

苏婉点点头:“对啊。”

孙姨娘很有点不可置信:“这——再没说别的了?婉姐儿,你再仔细看看,总不成就这两句话罢?”

她先主动拉着人看,现在又来怀疑人,苏婉不怎么高兴,不肯接她又递过来的纸,道:“就是只说了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给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没什么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两个不认得,联系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来了。”

孙姨娘心里着急,她自己是不识字的,本来正要让女儿看,见苏婉来,想着她启蒙更早学的字多,才让她看,这时也顾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当真给塞苏娟手里:“娟姐儿,你快给看看。”

苏娟认真看过,抬起头来:“姨娘,就是姐姐说的那些。”

她说着,小脸上露出一点失望之色来。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孙姨娘更加沉不住气:“程家什么意思啊?便是家里有事,也该把话说清楚了才走,这、这不明不白的——留这个给大爷有什么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说程四老爷不在信里提亲事是对的,女方主动私下上门已经很表诚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这真要提亲,自然还是男方这边先提起比较好,偏苏长越不在家,苏家别无长辈,孙姨娘不够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着。但程四老爷信里多少该多写两句,现在这样,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可总让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好像——好像□□晾下来了似的。

这要是个一般人家也罢了,可照程家的底蕴,照理不该办出这样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问道:“姨娘,这两日程姑娘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孙姨娘按下焦躁,勉强想了想,就摇头:“没有,和先前来时一样,和气有礼的,就今天也没什么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爷忽然来叫她,她本还要继续坐着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么,是程家家里的事确实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爷顾不上客套了?”

孙姨娘眼睛一亮:“不错,一定是这样!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走这么急呢,这就说得通了。”

苏婉忍不住道:“姨娘,哪里说得通啊,那个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约,自说自话地来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诚意似的,可现在什么交待没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这么张纸,哥哥回来看见了都摸不着头脑。”

孙姨娘微微皱了皱眉,旋即舒展来,缓声和她道:“婉姐儿,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给你什么交待呢?这要等大爷回来,去程家提亲,给人家交待才是。至于那个婚约,你以后可不要提起来了,程家不会高兴听见这件事,你说了,可对你不好。”

苏婉:“……”

我还不高兴呢!

她委屈地想,凭什么不许她提?人都还没进门呢,她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哥哥这是主动去退了,要是没退,程家就是在夺人姻缘,他自家不对,还不许人说,有没有这么霸道的?

孙姨娘知道这个大小姐养得娇,说完后就又哄着她解释:“娶程姑娘对大爷才更好,程姑娘的父亲虽然也不在了,但程家还有好几位做着官的老爷,有他们拉拔着,大爷将来的路才好走一点。叶家姑娘可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劲也使在亲女婿身上,哪轮得着外甥女婿。大爷要娶了她,两个人就难到一块儿去了,像现在这样,各自分开,各寻好头路,倒更合适。”

孙姨娘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地为了苏长越着想,同时也是为了苏家着想,当然她也不否认有一点是为了自己着想——苏家顷刻败落,她心里恐惧非常,每日惶惶,不知来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现,她心里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发愁了,包括娟姐儿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脉,给牵线个好人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但尽管她把话说这么明白了,苏婉的想法还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进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里,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厉害的,结果不管是梁大娘,还是孙姨娘,都一个劲跟她说哥哥要靠着别人帮手,难道哥哥凭自己就站不起来?当初爹爹也没个大官拉扯,不也从安陆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嘴里说想帮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们。

苏婉决定,她不要管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了,等哥哥一回来,她就是要告诉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亲。

**

说来也巧,苏长越正于次日赶回了安陆,几乎算与程家人擦肩而过。他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城门开后,就又匆匆往家里赶。

在梁伯惊喜的迎接声中,他风尘仆仆地踏进了家门。

苏婉一直在留心着哥哥几时回来,想先一步截到他说话,怎奈孙姨娘也是全心盼着他回来,她这个先到底还是没抢到,冲出房门后,眼看着孙姨娘也出来,只好噘着嘴跟在后面一起站堂屋里去了。

孙姨娘都没心思问金陵此行如何,赶着忙先把程家来访的事说了。

苏长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礼了,没想到程家叔父会来,让他们扑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亲外,程家叔父可还有别的事吗?”

孙姨娘满面笑容:“当然有,大爷,是你正经的红鸾星动了——程家呀,想把他们家的三姑娘嫁给你!”

她就要开始絮叨其中详情,苏长越吃惊极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谁,正为知道,他才深觉有异,打断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确这么说吗?还是你会意错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约,我爹与程伯父说过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么可能有这个想法?”

孙姨娘道:“就是明确提起的,一来就这么说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乱编排呀,你不在家,人家还苦等了你十来天,实在家里有事才走了——婉姐儿娟姐儿都见着的,没走前,程姑娘常来家里坐着。而且大爷想,他家要不是有这个意思,纯为拜祭老爷的话,程四老爷一个人来就够了,这么远路带上程三姑娘做什么?她和大爷一般,身上也还有重孝呢。”

苏长越暂没空理论程家是怎么想的,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妙:“姨娘,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实在算不上好看,孙姨娘有点心里没底了:“这、老爷在时和程家的关系本不错,姨娘没什么不答应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苏长越的脸色整个沉下来了:“姨娘,我本有婚约,你最明白不过,如今岂有应许别家之理!”

苏家没出事前,这个大少爷爱说爱笑还爱闹,家里的两个小妹子都喜欢他,下人们也没有怕他的,孙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连逝去后,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个笑哈哈的大少爷不知去了哪里,虽则苏长越也没无故打骂过谁,但他身上的气势就是一日比一日凛冽,变到如今,除了苏婉仗着一母所出还能赖他怀里撒个娇外,连苏娟都不怎么敢接近他了。

孙姨娘也不知不觉地有点畏惧他——她这畏惧不是因他的冷脸,而是苏父已去,苏家如今当家的就是苏长越了,她这把年纪,还有个女儿,不可能动改嫁的心思,只能继续依附在飘摇的苏家里,同时也等于依附在苏长越身上。

他要是个好摆布的性子还罢了,但从他的变化就可以看出,这个大少爷在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扶灵返乡,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来操办丧事,仍旧是他出头,他既能站得稳,那孙姨娘施展的余地就不多了——她见识太少,实也不知该施展什么,有个人能靠着是最好了。

所以孙姨娘赞同和程家的亲事,还真不是想替苏长越做什么主,她是真的认为哪哪都合适,才上赶着往程三姑娘面前献殷勤的,谁知苏长越回来就甩了脸子?

被这么一质问,孙姨娘都要有点委屈了:“……大爷那门亲事不是退了?又有什么应许别家的道理。”

苏长越绷着脸:“程家来时我还未回来,姨娘如何确定就是退了?不管于程家,还是于我,如此行事都并不光明磊落,何况,”他的脸色终于微缓下来,“叶家的亲事没有退,我要娶的仍是叶姑娘。”

“什么?!”

孙姨娘和苏娟相顾失色,只有苏婉欢呼一声:“哥哥,那我的嫂子还是原来的了?”

苏长越露出一点笑意,点头。

“太好了!”苏婉开心不已,偎到他旁边去,“哥哥,我可不喜欢程家人了——”

苏长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苏婉没有顾忌地开始叽叽喳喳地抱怨开了,苏长越听几句摸摸她的头,打断了她:“婉儿,哥哥还有事,等闲了再和你说话。”

“哦。”苏婉意犹未尽,但还是乖乖退去了一边。

苏长越的目光看回孙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么时候走的?”

孙姨娘心乱如麻地拧着帕子:“……昨天下午。”

苏长越心里算了算,程家人从苏家回去客栈,总还要收拾一下东西,耽搁一会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应当也不至于连夜赶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想罢,他交待两句就要走,孙姨娘整个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勉强说了句:“大爷,程四老爷还给你留了信呢。”

苏长越脚步略顿,接过那张纸来,一眼扫过,便交还了她,仍旧大步出去了。

“……”孙姨娘失落地捏着纸张,往后跌坐在了椅中。

☆、第66章

程家人确实没有走太远,苏长越跑去车马行租了马,在县城外的十里亭处追上了他们的马车。

苏长越先行了礼,程四老爷此来明面上的理由是拜祭苏父,苏长越便也先谢了这一点,程四老爷道:“唉,贤侄不必客气,三哥临去时还痛悔不已,说因他之故,牵连了苏大人,如今我来这一趟,也是该当的。”

说实话,要说苏长越心内对此没有一点芥蒂是不可能的,他理智上知道怪不了程文,便没程文不谨慎的那回事,万阁老也会另寻别的理由整治敢和他作对的人;但情感上,他很难控制住自己一点都不去想,只是事到如今,想也是无用,更无必要宣之于口。

他便只是说:“如何能怪程大人,这都是万阁老心狠手辣之故。”

“还是贤侄深明大义——”程四老爷说着,跟着也骂了几句万阁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四老爷表示了要告辞。

苏长越眼珠微动,往程家队伍里的第二辆马车瞥了一眼,那辆马车的车帘静静垂着,他和程四老爷说了也有一会功夫的话了,那辆马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好像只是一辆空车一样。

——但实际上里面当然不可能没人,程四老爷带着程三姑娘本人来,本就是为了彰显诚意,若按正常程序,此刻程三姑娘是应当出来见一见他的,或者至少,隔帘问候一声。

却都没有。

好像程三姑娘根本就没有来一样。

苏长越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总之从结果看,程家很显然是改了主意了。

他并不着恼,反而是松了口气:不用他出口拒绝,免掉尴尬场面了。同时心内微有叹息——程家这行事,实在有些失去章法,假使程伯父在日,亲生女儿的婚事,如何会这么随心所欲。

心内转着这些念头,他面上当然是毫无露出,只做不知程家这一趟的真实来意,站去路边,拱手送别,待程家马车缓缓驶去一段距离之后,方转身上马返城。

**

掀着车帘,眼看少年挺拔的身姿策马而去,程四老爷下令道:“停车。”

待马车停下,他下了车,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去,车队又缓缓驶动起来。

车厢里,端坐着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垂目看着面前的棋盘,她全身素缟,鬓角插着一朵小小白花,面容清丽,气质楚楚。

见到程四老爷上来,她轻轻把棋盘推开一点,低唤一声:“四叔。”

程四老爷“嗯”一声:“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来:“他答应了不乱说话吗?”

程四老爷失笑一声,摇摇头:“我没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问地:“为什么?”

“因为用不着。”程四老爷道,“是个能闻弦歌的人,我直接说告辞,他没有多问一句,心下显然已有数了,有数而能忍住不当场质问,只当做我就是来拜祭他父亲的。这样的人,难道还怕他背后去散播什么闲言吗?”

“……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四老爷却有些感叹,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话,四叔先前不就已说过了?若非为此,也不会令我随行这一趟。”

程四老爷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这个决议,并派出程四老爷执行,更多地是从大局出发,程家虽然根叶繁茂,但失去程文这一位正四品高官,实是损失深重,几近伤筋动骨,更为不幸的是程文遗下的长子资质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却还挣扎在童生试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舍命留下的政治资本,他恐怕连一半都发挥不出。而次子,还抱在程夫人的怀里,连路都不大会走,等他接程文的衣钵,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儿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又更自然地,顺着把目光展望到了苏长越身上。

这一对同时遭难的忠良之后若能结成姻缘,哪怕什么都不做,单这门亲事说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门楣光耀一层,运作得好,更是美谈一桩,当即就可为程家带来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们,名声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清高起来。

而苏长越本人也很合适,他十五岁就能中案首,可见资质远胜程文长子,又父母双亡,别无兄弟,加之苏家本身出于草根,这么个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拢他,让他偏向过来,为程家的利益出力应当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舍出去的不过一个丧父的孤女,并不亏在哪里。

唯一的障碍,是苏长越本有婚约在身。

不过这对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障碍,程四老爷有信心说服苏长越,只要由程家负责,另给叶家姑娘说一门好亲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对于叶家姑娘来说,说不定这还是巴不得的事——苏长越对程家有价值,对她可没有,一个孤女,她拿什么栽培造就苏长越?没这个能力,两个人只好抱团挣扎,还不如分开各觅良缘。

——当然叶家姑娘的名声可能会损失一点,她和苏长越定的是娃娃亲,时间久长,和苏家关系近的人家都知道有这门亲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个背约另娶的女婿,那这个锅,就只能叶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一点不足,跟程家给的承诺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总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爷来的,谁知最终问题没出在苏家,也没出在叶家,却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