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尝不是,”简怀箴眉染清愁,轻声说道:“若非是矜敏唐姑娘身世可怜,我也不会自作主张,安排他们来我们府中避难。若是…若是我们那位妹子还活着,恐怕也有唐姑娘这么美呢。”

黑暗,泼墨一般漫过天际,瑰丽的红在刹那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房中也阴郁起来。欣儿捧着宝蓝色的琉璃烛台走了进来,烛火影影绰绰地落在烛台上,像是有蓝水晶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流淌。

“夫人方才命我传话过来,贵妃娘娘传召公子与小姐明日进宫,说是有些日子不见,心里惦记着呢。”欣儿边说着,边把琉璃烛台放置到嵌着青花瓷画的小座屏上。

简文英边应着,边笑道:“妹子,前几天还见你这用的是红木金漆嵌象牙宝座屏,今日怎么就换了?”

简怀箴还没来得及回答,欣儿已然巧笑道:“公子爷,我们小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精巧细致的玩意儿,她不知收藏了多少。我偏生就是没瞧出哪里好来。”欣儿说话间,看到简文英手中的蜜结迦南扇坠儿,接口说:“就拿扇坠儿来说吧,我们小姐这儿,虎斑贝的、金丝的、水晶、白玉、琥珀、蜜蜡的什么的都有,收藏了满满一檀木匣子。”

简怀箴抬眼看了欣儿一眼,欣儿忙收了声,一个人在那偷笑。简文英忽然隐隐觉得有些忧心:自己的这个妹妹,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唯有一样,特别喜欢收集金石玉器。只要是喜欢的金石玉器,不管花多少银两,总是要想法子买过来。所谓玩偶丧志,这总不见得是见好事。

第四回 上林春

第二日一大早,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天空像是被蓝宝石染过一般,澄澈地仿佛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

简文英与简怀箴二人,乘坐王贵妃特意派来接他们的轿辇,出了浣花巷,直奔玄武门(一)而来。宫中日常出入,走得都是玄武门,谁知轿辇到了玄武门处,却被两个身着金黄色飞鱼服(二)、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给拦住了。

一个身材壮硕的锦衣卫,一只手叉着腰,大声喊道:“指挥使大人下了命令,今日捉拿刺客,任何人都不准从此门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坐在辇外面小太监,尖着嗓子憋足了劲儿也高声叫嚷道:“大胆!你们可知道这辇中的两位是谁?你们统统给我看清楚!”

另外一个锦衣卫整了整腰间的鸾带,往前走了几步,拱手道:“这辇乃是驷马所拉,两人驾赶(三),自然是王贵妃娘娘才有如此殊荣。只是今日宫中确实混入刺客,据悉刺客往这玄武门方向逃来。为保护辇中贵人的安全,还请公公改走别门吧。”

小太监何尝不知锦衣卫不好惹,只仗着自个儿是王贵妃的人,不肯丢了这份脸面,拼着挣回这口气,面上果然好看许多。他拿捏着嗓子道:“既然如此,罢了,我们就近改走东华门吧。”

简怀箴听到“东华门”三个字,心头不自觉生了几分凉意,眸子中不觉染上一重霜色。

东华门是皇宫东门,为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城台上建有城楼,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基座围以汉白玉栏杆。城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周出廊,梁枋绘有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显得格外气派,金碧辉煌。

只是如此气派的东华门,却一直是宫人们口中的“鬼门”。平日里宫中有后妃死去,棺木灵寝都会从东华门抬出。时间久了,这东华门仿佛也沾染些许阴森凄冷之气,纵然是青天白日,进进出出也总会教人觉得遍体生寒。(四)

简怀箴将发丝上的蝶恋花玳瑁簪子轻轻往上推了推,烟云飞瀑样的长发倾泻而下,她轻轻抚着一缕发丝静静沉思。

简文英也不禁微微一怔,笑道:“旁的女子都是发端附额,金钗小髻,又或是垂鬟接黛,只有妹子与别人不同。”

简怀箴掀开珠帘,抬眸愿望,只见紫禁城接天而起,彤云遮日,红墙高垣,朱门飞阁,金碧辉煌的彩画熠熠生辉,琉璃黄瓦泫然欲滴。处处是天庭宽广连白玉,黄金长道不见曲。层层画角飞斜阳,步步朱阙藏明旭,便微微一声叹息,胸中所藏着的心事,始终没有向简文英道出。

进到东华门,过了金水河,再往西走不远,便是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五)。慈庆宫依金水河而建,红墙黄瓦、朱楹金扉,精致的沥粉金漆楠木金金漆柱子光彩盈然,流光夺目。

车辇走到慈庆宫后面,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长长的巷子向西内廷。小太监笑笑,对简怀箴与简文英说道:“两位小主儿,慈庆宫往咱们长春。宫的路,正修葺着,不大好走,咱们就从这巷子过去可好?”

简怀箴眉头微微一皱,刚要说什么,简文英已然朗声说道:“但凭公公做主,公公觉着怎么方便,怎么走就是。”

小太监应了一声“是”,就催促着驾车的人顺着长巷往前走。长巷十分狭窄,夹在两边高高的朱墙中间,更显得局促。

轿帘被清晨的凉风吹起,嗖嗖拂过人的发梢。不知行了多远,马车猛然一个趔趄,车上的人几乎被摔倒。

马上停了下来,就听到外头有人脆生生嚷道:“不知好歹的畜生,敢冲撞我,瞎了你的狗眼么?车上的人给我滚下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只是能在深宫中如此嚣张跋扈,断然不是寻常身份的人。

简怀箴与简文英对望一眼,简怀箴眼眸中的霜色愈加浓重。兄妹两人相互点头示意,相携从车辇之上走了下来。

眼前是个宫衣胜雪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把镶着祖母绿的九节鞭,每节以铜条束之,鞭尾镶嵌尖锐的铜槌。她穿着一袭梨花白烟笼寒水雪纱裙边角,缀着浅玉色杭丝蛱蝶,头上簪着一支九玉钗,上垂九色流苏,雕刻九鸾,鸾目为九色明珠,光彩煌煌,星光熠熠,却颇有些怪异。

小太监连滚带爬跪下去,哭喊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这小太监在人人敬畏的锦衣卫面前,颐指气使,见了这个女子,却好似见鬼一般。这个公主,自然就是朱棣的小女儿,以刁蛮任性无理取闹著称,却又甚得朱棣宠爱的落雪公主。

她也是如妃的亲生女儿。平日里被朱棣和如妃骄纵惯了,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动辄发怒。日子久了,便难免变得暴戾乖张起来。

今天她的打扮,是学那位正得皇宠的权贤妃。权贤妃是高丽人,样貌清丽无双,性子贞静温顺,平时穿着幽雅脱俗,又能歌善舞,擅吹玉箫,很得朱棣宠爱。落雪公主心中不忿,就故意扮出她平时的摸样,驾着她钟爱的“犬车”,出来横冲直撞,招摇过市。

她坐在两条狗驾着的“金錾琉璃宝车”上,正嚣张得意,冷不防前头驶过来简怀箴她们的车辇。长巷太过狭窄,两只训练有素的狗也慌了神,拉着车往前冲,错过简怀箴她们的车辇,撞到朱墙之上。金錾琉璃宝车翻到在地,落雪公主被摔了一下。尽管不曾受伤,她心中仍旧怒火万丈。

“你教本宫饶你命,本宫就饶你命,本宫的脸面往哪儿搁?”落雪公主提起脚上穿着的白玉凤纹玄尾鹿皮靴,对着小太监的脑袋一脚揣了下去。

“万万不可!”简文英见她一脚踹下去,一定会要了这小太监的命,不禁脸色惊变,上前一步把落雪公主的鹿皮靴,紧紧握在手中。落雪青眉倒竖,伸出手中的九节鞭向简文英扬去。

九节鞭的鞭尾,镶嵌尖锐的铜槌,若是一个不慎戳到双眼中,一定会双目失明。简怀箴的肩头轻轻抖动,抬手去取头上束发的蝶恋花玳瑁簪。

简文英身手却极为灵巧,他把落雪公主的脚往外用力一翻,整个人往后腾了三步。落雪公主的鞭子落空,身子也在简文英放手的一刹那向后面倾去。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长巷是用鹅卵石铺就,后脑勺碰在上面,即使不死,也一定重伤。

简文英想要拖着她,却已经来不及。眼看她的身子就要落地,却被一个灰衣男子从背后抱住。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落雪公主不禁又羞又恼,大声叫道:“大胆!”说完,举起手对着后面的男子掌掴而去。

男子把她的手轻轻握住,温言唤道:“雪儿。”落雪公主回头看去,原来抱着自己的人并不是什么太监侍卫,而是江少衡。

“少衡哥哥,这对狗男女欺负我!”一朵红霞悄然飞上落雪洁白的脸颊,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指着简怀箴和简文英嚷道。

“皇姑姑,哪个不知道你是这紫禁城中的女魔头,谁能欺负得了你啊?”有人笑吟吟地调侃道。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身着四团龙盘领窄袖袍,腰缠玉带,头戴冠冕,英姿勃发,器宇不凡。这自然就是皇太孙朱瞻基了。

落雪公主狠狠剜了朱瞻基一眼,转而对江少衡叫道:“少衡哥哥,你帮我好生教训这狗男女!转头见着母妃,我教她派人去抄他们的家,把他们全家上下都杀光!”

简文英的眼中,露出厌恶与唾弃之色,他冷傲说道:“你是公主,就可以为所欲为么?外头的人都传闻说落雪公主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依我看来,远远不仅如此,你还心肠带毒,暴戾凶狠。”

“你…”落雪指着简文英,一张小脸子憋屈地通红通红,一时之间竟然恼怒地忘记怎么和他叫板。

“文英兄,简大小姐。”江少衡扶落雪公主站好,对简文英与简怀箴见礼。他俊雅晴朗的面容之上,沾染着一丝疏落的笑意。他眼神晴朗,眉目之间浅藏着一丝无以言喻的温存。

(一)玄武门:即神武门,紫禁城四门之一。始建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明称为“玄武门”。到清朝康熙年间,为避康熙玄烨名讳改称神武门。

(二)飞鱼服:飞鱼服,鸾带和绣春刀据说是锦衣卫的三大特征。飞鱼服又做“麒麟服”。飞鱼不是鱼,而是一种类似于蟒蛇的动物。

(三)驷马所拉,两人驾赶:九嫔以上的后妃须搭乘“辇”。上殿后妃所乘之辇,须用驷马,并两人驾赶;四贵妃及六妃所乘之辇,须用骈马,并两人驾赶;九嫔所乘之辇,须用骈马,并一人驾赶。二十七世妇及八十一御妻宫外则须乘轿舆。仅做故事引用。

(四)东华门:紫禁城东门,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其实我这里写它在永乐末年被称为“鬼门”或者“阴门”是不合适的。一般的说法是:清朝皇帝死后梓宫由东华门出入,因送殡迎灵都由东华门出进,所以东华门俗称“鬼门”或“阴门”。我只是为了加强故事性,故而牵强附会了。

(五)慈庆宫,太子居住的宫殿。开始在文华殿,后来挪到故宫毓庆宫,崇祯年间改为端本宫。

另:权贤妃死于永乐八年(1410年),王贵妃死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本文为类似于的架空历史文,虽尽量还原历史原貌,然而为了故事性,难免对人物构设做了一些改动。

第五回 忍泪吟(上)

简文英犹自愤然,见到江少衡,也只是随意抱了抱拳作揖。江少衡不以为意,拉过那蟒袍玉带的少年人,介绍道:“这位是皇太孙瞻基。”

朱瞻基面容俊朗,眼中精光深敛,笑道:“我与少傅方要摊开宣纸作画,就有小太监来报说外头打起来了。亏得我们来得及时,要不然小皇姑姑这亏可要吃大了。”

落雪捡起九节鞭,眉宇间满是神气:“皇太孙你说得对。”

“能不对么?你平时以欺负人为乐,今日欺而未遂,岂不是会郁结成病,郁郁而终?”朱瞻基抚掌大笑。简文英也哈哈大笑起来。就是连江少衡,眼中也溢满笑意。落雪公主仗着皇上对她的宠爱,暴戾乖张,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只是这皇太孙朱瞻基却不同。

朱瞻基文才武略,都颇为精通,性格行事又有朱棣年轻之风。朱棣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在他十三岁时,就封他做皇太孙。以后一直带他在身边,南征北战,又悉心教养,把他视作心头肉尖,掌上明珠。

皇太子朱高炽为人平庸,不得朱棣喜爱,二皇子朱高煦雄心英武,不知胜过朱高炽多少,朱棣却一直不肯改立太子,也是因为喜爱皇太孙朱瞻基的缘故。

所以,莫说是落雪公主,便是她母妃如妃,见到朱瞻基都要礼让三分。朱瞻基爱画成痴,又喜欢习武,如妃就派人辗转把江少衡安排在他身边做太孙少傅。如妃攀附的心思,朱瞻基不是不知。只是一则他父子与如妃并没有过节,二则他与江少衡着实投契,对江少衡的才华更是赞服不已。久而久之,两个人便成莫逆之交。

之后,紫禁城落成,朱瞻基奉诏从应天回北京。一路之上,遭到朱高煦派出的杀手连环截击追杀。幸亏江少衡相救,他才几次死里逃生,回到北京。从此,他对江少衡更为倚重和信任。

“你笑!我让你笑!”落雪见朱瞻基也一起来奚落她,大为窘迫,满腹郁结无数宣泄,再也顾不了其他,举起鞭子对着简文英抽了下去。简文英往后连退两步躲开。落雪羞愤难当,一眼瞥见惊为天人的简怀箴,妒火中烧,举着鞭子向她脸上抽打过来。

简怀箴神情淡然,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眼看九节鞭就要落到她银盘般的面容上,落下伤痕,冷不防江少衡从斜里冲出,紧紧把鞭子攥在手中。铜槌上的尖刺,深深刺入他的皮肤。他的手中顿时染满鲜血,如一朵艳红的鸢尾花炽热开放。

落雪公主呆了呆,眼眸中竟然露出盈盈泪光,声音略带哽咽地喊了一声:“少衡哥哥。”然后大叫:“你怎么这样傻!你的手会废掉的!”大喊间,手中的九节鞭颓然落地。

江少衡的脸色,白玉般的苍然。他轻敛眉峰,长舒一口气说道:“雪儿,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成!”落雪垂头想了想,面上露出阴狠的神色,她指着简怀箴:“是她害得少衡哥哥伤了手,我要斩杀她一只手,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够了!”朱瞻基上前一步,望着江少衡滴血的掌心,颇有不忍之色:“皇姑姑,你真要泄愤,该斩掉自己一只手才对!方才伤少傅的,可不是你自己么?”

江少衡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雪儿,你若真想你少衡哥哥这只手废掉,你就等斩掉简大小姐的一只手,再陪我回去传太医吧。”

落雪公主听了江少衡的话,果然惶恐起来。她用力一跺脚:“罢了罢了,今天就先放过她。日后再跟你们算账!”说到最后一句,她转过头狠狠瞪了简怀箴兄妹二人一眼,扶着江少衡跟着朱瞻基回慈庆宫去医治。

三人走了好远,江少衡忽然回过头来,这时,简怀箴也正看着他。双目相接,一种无以言传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等到三人连影子也不见,那小太监把简文英、简怀箴扶上车辇,口称:“阿弥陀佛,这都能躲过,回去非得要酬神才是。”

马车继续徐徐前行。简怀箴倚在轿榻上,沉思不语。简文英十分忧虑,说到:“妹子,你说少衡兄的手,不会当真废掉吧?”

简怀箴闻若未闻。

简文英继续说道:“妹子,少衡兄肯拼着断手之险,为你挡下那一鞭。天下这样的男子,已经不多了。他对你的情意,我这当哥哥的瞧得出来。”

简怀箴忽然抬起眼眸,直视着简文英,眼神极为复杂:“我与他才见了不过两回面,他肯为我出生入死?方才的情形险恶,大哥与我是至亲,也未如他那般。大哥,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些么?”

简文英有些尴尬,不以为意地摊摊手说道:“方才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只是妹子,你也别要因此而怀疑旁人哪。少衡兄许是对你一见钟情呢。”

简怀箴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长巷有些静寂,马蹄儿达达,放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一般。简怀箴绕着垂下的发丝,沉吟说道:“这条巷子这么长,以后我们就叫它做‘永巷’吧。”

“永巷,好名字。”简文英莞尔。

第五回 忍泪吟(下)

宫中没有不漏风的墙,宫中的消息传的比有翅膀的鸟儿飞得还快。

简怀箴兄妹被落雪公主非难的事儿,在她们来到长春。宫之前,就已经经过无数宫女太监的口,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王贵妃耳中。

长春。宫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东配殿为绥寿殿,西配殿曰承禧殿,明间设地屏宝座,上悬“敬修内则”匾。左右有帘帐与次间相隔。王贵妃正端坐在嵌云石扶手椅上,焦急等待简氏兄妹到来。

她的心腹宫女凌纨容安慰道:“娘娘莫急,方公公不是说大小姐没事儿么。”

正说着,简怀箴与简文英已然走了进来。他们平时经常入宫,又深得王贵妃宠爱,因此连通传也免了。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简怀箴和简文英上前向王贵妃见礼。王贵妃忙虚扶一把,让他们兄妹二人在自己身边坐了。

王贵妃听简文英讲完在永巷(原来“永巷”这个名字是简怀箴取的)发生的事后,沉思片刻,方才说道:“箴儿的顾虑,固然没错,本宫却也听人家说,这个江少衡人品不错。只是可惜跟在如妃身边,要不然与我们箴儿倒也是天生一对。”说得简怀箴脸色绯红,眼睑深垂。

她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问道:“娘娘,你急着召我们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王贵妃一声叹息,微微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她屏退左右,只留下凌纨容在身边伺候着,这才徐徐说道:“近些日子,本宫自觉身体违和,酸软无力,寻医问药无数,总不能见得好。夜里做梦,又每每梦见先文皇后(即朱棣皇后徐皇后)和箴儿的亲娘练皇贵妃。我恐怕是时日无多,召你们来先做安排。”

“皇…皇上前日召我爹商议立娘娘为皇后一事,娘娘福福寿绵长,箴儿还要倚靠娘娘照顾,娘娘怎么可以说不管就不管呢?为了箴儿,娘娘也一定要好好的。”简怀箴见王贵妃颧骨日高,容颜清减,心中难免伤痛。这二十年来,若不是王贵妃时时照拂于她,说不定她早已经死在如妃手中。

建文四年,朱棣带兵攻入应天城,宫中一场大火,烧死宫人无数,建文帝朱允炆也在这场共火中不知所踪。建文帝从民间初纳的练嫔思遥,宫火中为朱棣所救。朱棣见她弱质纤纤,美玉无瑕,大为怜爱,便有心收她为妃。

徐皇后贤德,知道朱棣的心思后,就特意去翻查朝廷命妇的典籍。她发现礼部侍郎简世鸿的夫人也姓练,就把简世鸿和简夫人召来,希望简夫人能认思遥为妹,赋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好让她可以堂而皇之入宫为妃。

简夫人与思遥相见,才发现原来思遥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姐妹相认,抱头痛哭。朱允炆失踪后,思遥原想以死殉情,就此随他去了。认回姐姐后,她感激徐皇后为她所做的一切,就答应她入宫做朱棣的妃嫔。

徐皇后为免招人闲话,也为安抚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大功的纪纲,就命练思遥的侍女章宛如认纪纲为父,改名纪宛如,跟随练思遥一同入宫为妃嫔。徐皇后此举,原是希望让思遥在宫中能有个照应,谁想到原本端方娴雅的纪宛如被封如嫔后,立刻露出她的真面目。她很快与纪纲勾结在一起,伺机陷害思遥。

思遥被封淑妃后,甚得朱棣宠爱和徐皇后疼爱,她很快就有了身孕。朱棣大喜,破例封她为“皇贵妃”(一)。如嫔不忿她得宠,就与纪纲勾结,派人把思遥幼时相熟的邻家男子沈昊运入宫中,威逼利诱那人陷害练思遥。

如嫔设计让让皇上撞破思遥与沈皓的“奸情”,皇上大怒,命人乱刀砍死沈皓后,又要杀练思遥泄愤。幸亏徐皇后委婉劝阻,朱棣才肯放她一命,把她打入冷宫,任她自生自灭。

过了没多久,朱棣开始想念思遥的好。他思来想去,又加上徐皇后在旁劝说,他终于决定不计前嫌,命思遥喝下打胎药,打掉珠胎,搬回万安宫重新开始。那时思遥腹中的孩儿已经三月有余。她为保胎儿,宁死不从。朱棣愤然摔药离去,从此对她死生不问。

如嫔屡次想杀害冷宫中的练思遥,无奈徐皇后对她照拂有加,如嫔一直找不到机会。永乐元年三月,徐皇后去漠北祭天,命素有贤德的王贵妃执掌后宫,嘱咐她照料思遥。

四月,王贵妃莫名生了一场大病,自顾不暇。练思遥又在这时早产。思遥生产过后,冷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思遥产后无力,只能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之中。她的女儿怀箴,由心腹宫女江砚云抱着逃出火场。

江砚云抱着女婴,来长春。宫找王贵妃。偏偏王贵妃病得不省人事。已做了如妃的纪宛如,假借搜查失物为名,大肆搜宫,想赶尽杀绝思遥女儿。王贵妃的贴身宫女凌纨容,悄悄安排人把江砚云和小女婴送出宫去,送到简侍郎府中。江砚云把女婴安全送到后,徇主自杀。

过了没多久,简侍郎的夫人也产下一个女婴。

如妃在宫中没搜到婴儿后,就下令纪纲派锦衣卫在宫外四处搜查暗杀。简夫人与练思遥是亲姊妹,侍郎府也首当其冲,纪纲自然先搜侍郎府。简世鸿夫妇无奈,只得将亲生女儿假作思遥之女,由老管家忠叔带走,引开纪纲和锦衣卫。忠叔堕崖,真正的简小姐生死未明。

练思遥死后,朱棣悲恸欲绝。五月,徐皇后回宫,王贵妃的身子也有了起色,她们大肆追查这件事,却查无所得。思遥之死,就成了一件悬案。

简怀箴六岁时,得了一场怪病,药石无灵。简世鸿带她去风萍居向年轻的女医仙龙语萍求医。龙语萍竟也束手无策,便向她的师父楚流烟(二)求救。楚流烟诊断出简怀箴的病症,是胎里带出来的,要用长白冰鲤做引,用优昙仙花和天山雪莲入药,制成“雪香丸”,服用一年才可痊愈。

长白冰鲤和天山雪莲都是极珍贵的药材,总算还能寻得到。这优昙仙花却是九十九年才开花一次,又去哪里找寻?

楚流烟道出,陈友谅当年曾送她优昙仙花润发,她后来转送给徐达的大女儿思锦,也就是徐皇后了。当时徐皇后已薨逝一年有余。简夫人知道王贵妃侍奉徐皇后素来恭谨,很得皇后信任。就抱着一丝希望入宫求见王贵妃,并把简怀箴的身份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说给王贵妃听了。

那优昙仙花,果然在王贵妃处。她着人寻来长白冰鲤和天山雪莲,连同优昙仙花一起交给简夫人,救了简怀箴一命。

从此之后,她便时常召简怀箴入宫,对她很是疼惜,处处回护,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等到简怀箴长大成人,与她十分亲厚。

(一)皇贵妃:明朝确实有“皇贵妃”,就是明宪宗的贵妃万贞儿。皇贵妃凌驾于诸妃之上,地位仅次于皇后。

(二)楚流烟:应部分读者的要求,中的女主角楚流烟出来打酱油了。永乐十八年,她已经有八十多岁了。但是,她会一直带惊喜给我们的。

第六回 向湖边

青花缠枝莲纹香炉中,千步香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沁入肌肤之中,令人浑身舒畅。

王贵妃笑得淡然,眼眸中却也夹杂了丝丝失望:“本宫这一生,锦衣玉食,先有文皇后照拂疼惜,后有你与英儿、瑕儿(王贵妃女儿)承欢膝下,总算也不枉此生。箴儿,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我便是走,也走的安心。”

王贵妃身体每况愈下,一则与她鞠躬尽瘁、尽心竭力打理后宫有关,二则也与她有心结难以开解不无关系。自徐皇后薨后,朱棣一直有心立王贵妃为后,无奈朝中以纪纲为首的部分朝臣,认为王贵妃出身寒微。她的娘家姑苏王家,人丁单薄,后继无人,她不足以但当母仪天下的重任。于是,立后之事一直拖延了十来年,搁置至今,尚无定案。王贵妃为六宫之事恭谨苛责,兢兢业业操劳十数年,却始终因为出身原因不能立后,心中难免郁结不已。

简怀箴听王贵妃的话,心里一阵凄凉,眼圈儿就红了。她拖着王贵妃的手,开解了她半日。简文英在旁边,也尽拣了些凑趣热闹的话来说,兄妹二人说得王贵妃心中宽慰不少。

明亮如水的琉璃瓦廊檐下,一只金丝雀儿在团凤纹雕的鸟笼中,嘁嘁喳喳地叫着。不知不觉,已经是午膳时分。王贵妃留了简怀箴兄妹在长春。宫中用膳。

吃完饭,王贵妃斜斜倚靠在香榻上,神色有些慵懒疲惫。她缓缓说道:“箴儿、英儿,难得你们进来一回。就多住几天陪陪本宫吧。”

“是。”简怀箴与简文英恭恭敬敬回答,行礼退下。自有宫女带他们去安排住处。

凌纨容站在王贵妃背后,轻轻捶打她的肩头,不无忧虑说道:“娘娘平时召见小主儿,都不留她在宫中过夜。如今为何要留她住下?长安宫中的那位,对简尚书一家虎视眈眈,我怕小主儿留在宫里头,会有危险。”

王贵妃的眼中,交织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她慢慢说道:“你所说的,本宫何尝没考虑过?这么多年来,本宫为护箴儿周全,从来不交她在宫中长住,是因本宫身子骨儿尚好,在这后宫中还能拿的了主意。如今…”说到心伤处,她不禁落下泪来:“我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在我有生之年,不能助皇贵妃和箴儿雪冤报仇,不能教皇上与箴儿父女相认,本宫便是死,都死不瞑目哪。”

“娘娘,”凌纨容取了绢子递到她手中,委婉劝说道:“当年练娘娘生产,娘娘却恰好病得不省人事。如今想来,娘娘那场病,来得古怪。恐怕是被人做了手脚。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呢?长安宫那位神通广大,她要害哪个,原也不是那么容易躲的。”

王贵妃长长太息一声,说道:“话虽如此,当初若不是我那一场病,也许皇贵妃就不会烧死在冷宫之中了。皇后娘娘当初虽然没有责怪我,我心里头却总觉得过意不去。箴儿眼瞧着年岁渐长,人又聪慧懂事,本宫在这六宫之中,总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暂且留她在宫中住段日子,教她与皇上相见。虽不能父女相认,到底是血肉至亲,总会有些感应。时间久了,等皇上信得过她,或者可以把当年的事翻出来再查,还练贵妃一个公道,也还箴儿一个身份。那样本宫便是走,也走得安心。”

“是。”凌纨容低低应着,心里头却觉得莫名难受。

简怀箴、简文英兄妹,在宫中住了下来。简文英天天与江少衡、皇太孙朱瞻基一起激扬文字、切磋武功,玩的十分尽兴。简怀箴却显得忧心忡忡,除去每日探视王贵妃,晨昏定省外,再也不肯踏出房门半步。

这日,天光方好,晴空万里,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纸,拂了人满身满脸。简文英想起妹妹一人在宫中长日无聊,不禁有些歉然。宫中男女所住有别,他特意跑去长春。宫的芙蓉小筑寻妹妹。

简文英躲过宫女太监,悄悄走入简怀箴房中。只见简怀箴一个人静静坐在黄花梨小多楠木宝凳上,远远地放着一盏嵌云白石屏风,她手中拿着一把细弱蚊蚋的金针,抬袖间,几只金针已“嗖”的一声,直直嵌入屏风之中。那云白石质地坚硬,工匠用铁锤,百砸而不裂,简怀箴一只细细的金针,居然能没入其中,简文英不禁看得瞠目结舌。

“是谁?”简怀箴面色微变,犀利而尖锐的杀机,在明媚的眸子中蔓延开来,她手腕微微扭动间,金针已然对着门外。她心中暗暗责怪自己的大意。这宫中百无聊赖,她便支开了宫女太监玩自个儿的,却没想到还是被人撞破。

“是我哪。”简文英朗然一笑,大踏步走了进来,拊掌大赞道:“妹妹,怪不得你时常一个人在江湖中走动。看来你不单是轻功出神入化,一手暗器也是炉火纯青。”他边说着边走到哪嵌云白石屏风面前去看,金针果然齐齐没入云白石之中,只留下针尖大的缝隙,若不是他早已看到简怀箴发出金针,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简怀箴微微叹气,苦笑道:“哥哥过奖了。我跟龙姑姑学轻功,去江湖走动,只是想见识见识江湖风物。至于这梅花针么,是小时候去风萍居看病,闲着没事儿,楚婆婆教我的。后来我闲暇下来,就自个儿投着玩。”有些事,简怀箴并不想瞒着哥哥,只是简文英这个人,最是讲义气,对朋友肝胆相照,为朋友两肋插刀,又没有半点心机,简怀箴怕他不慎说了出来,传到如妃耳中,引起如妃怀疑,便是一场大祸事。

简文英深知妹妹口中的“楚婆婆”,就是大明女医仙龙语萍的师父楚流烟。这个女子,实是个大人物。她无论是文治武功,兵法布阵,都十分精通,昔日更追随朱元璋打江山,帮朱元璋治天下,其旷世功绩,足可以媲美徐达、常遇春。更有传说,朱元璋、徐达、刘伯温与陈友谅同时钟情于她,陈友谅更是为她一笑,连江山都不要。她最后却谁也没嫁,一个人浪迹天涯,宁同孑影伶仃半世,不思三千宠爱一身。

简怀箴说这梅花针是她教的,能有如此神奇,自然也有不足为怪。

“哥哥,你怎么忽然到我这来?”

“这个么?”简文英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几日光顾着和少衡兄、皇太孙厮闹在一处,也没来陪着你,实在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是。该打!该打!”说着,他竟当真举起手“啪啪”打了自己两巴掌。

简怀箴不禁莞尔。她深知自己这个哥哥向来是说一不二,也没有阻止他。等他打完,才笑问道:“哥哥,江公子的伤势怎么样了?”

简文英在她身边的嵌云石扶手椅上坐下来,别有深意说道:“你倒是挺关心少衡兄的么。”

简怀箴的眼眸,分外明朗澄澈,她轻声说道:“江公子的伤,毕竟与我有关,我询问一声,也是人之常情么。”

简文英也不说话,脸上带笑,看了她半日,方拍手说道:“我妹妹如此姿容绝世,天下间能配的起你的,除了少衡兄,倒也真不存第二人选!”

简怀箴的眉眼之间,笼罩着朦朦胧胧的轻烟薄雾,她微微笑了笑,也不说话,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个江公子,到底是如妃派来刺探底细的人,心机深沉到瞒过天下人;还是当真是出污泥而不染?

简文英见妹妹眼神落落,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便提议道:“妹子,我听皇太孙手下的林公公说,御花园中仿照汉代建章宫太液池的格局,引青山山麓的水,新挖凿了一个人工湖,湖边建一个高台。台高二十多丈,也叫渐台。湖中筑了三座山,分别叫瀛洲、蓬莱和方丈。工匠们用沙棠木制成船,以云母装饰成鹢首,这就是传说中的云舟。另外还有鸣鹤舟、容兴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等供娘娘公主们游玩所用。液池旁还种植了许多雕胡、紫萚、绿节等树木,你可有兴致一观?”

简怀箴原是不想去的,听简文英这么一说,倒是有了想看的心思。倒不是因为太液池如此奢华,而是她自觉朱棣是个勤政爱民而勤俭节约的皇帝,为何会为了修建太液池,如此兴师动众,大兴土木呢?

简文英兴致殷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原本想同太孙、少衡兄一起去看的,林公公劝我说,约个女孩子一起看,才是人生一大赏心悦事。我认识的女孩子原本就不多,这宫中更是只有妹子一个。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是邀请妹子一同前往。”

简文英两次提到“林公公”,简怀箴不禁多了一重心窍,问道:“这林公公是太孙手下的什么人?”

“是太孙的心腹。入宫二十多年,以前照料太子的饮食起居,如今照顾太孙。这林公公可是个妙人儿呢。”简文英喜滋滋说道,像是捡到宝贝一般。

简怀箴这才放下心来,随手捡了一件水田菱花纹披风披上,与简文英携手走出长春。宫来。

注:书中提到很多紫禁城的宫殿,如长春。宫、万安宫、慈寿宫等,都是尽量还原永乐年间原貌,以永乐年间的命名为准。但是像御花园中的亭台楼阁,比如说浮碧亭、摛藻堂等,就很难考究哪个年代建成,哪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了。我已经尽量去考证,如堆绣山,明朝被称为堆绣山,清朝做堆秀山。但假如还有什么这种地名的错误,也在所难免。毕竟这只是一篇小说,不是历史笔记。

第七回 云鬓乱

御花园初建成,以钦安殿为中心,亭台楼榭疏密合度,不计其数。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小径皆是以鹅卵石铺成,组成各种各样精美图案,颇为赏心悦目。一路走来,繁花似锦,锦绣明艳,走得近了看去,像是一匹精美无俦的云锦,上门精绣了各色妆花,灿若明霞;等到远了些,又恍如一帧精美的画卷,云生霞蔚,山矗浪卷,跃然纸张之上,格外动人心魄。

两个人走过纤巧秀丽的万春亭,踏着碧波桥,来到浮碧亭之上。浮碧亭依水而建,横跨于太液池之上,与澄瑞亭东西相对。

浮碧亭北正对着倚园而墙而建的摛藻堂,亭前出抱厦。抱厦三面开敞。亭子通体由碧色琉璃瓦建成,攒尖顶安琉璃宝顶,放佛碧色烟波一泻而下。方亭内天花正中有双龙戏珠八方藻井,周围为百花图案天花,檐下苏式彩画,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简怀箴站在亭中,极目远眺,太液池岸芷汀兰,烟波浩渺,远远看去,霞蒸云蔚,鳞纹轻漾,犹如一幅写意昂然的泼墨画一般。只是简文英所说的渐台、瀛洲、蓬莱、方丈还有云舟、有鸣鹤舟、容兴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却一样也没有看到。御花园尚在修缮之中,人迹罕至,只远远地有一些工匠正在工作。

简文英瞠目结舌,有些尴尬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林公公跟我说起来,美轮美奂,仿佛亲眼见到一般。我本以为当真这么好看,才约你一起来,没想到…”他苦笑着继续说道:“太液池初成规模,除了这池中姿彩各异的游鱼,再没有其他。”

暖风,夹杂了丝丝热浪,从两边郁郁苍苍的竹林中吹来,纵然是在水边,却也觉察不到半分的凉意。简怀箴心头轻寒,双眉笼罩寒烟,郑重说道:“哥哥,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准备往前走。

“忽”地一声,苍翠如墨的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逝。简文英见状,高声叫道:“有刺客!”说完,便拔腿欲追。

简怀箴甚为焦急,方要拉住他,他已经回过头来,对她说道:“妹子,你先在这里等我一等,哪里都别去。有人伤害你,你就用轻功逃命,用梅花针打他。我去看看着刺客是什么人,大白天居然敢在皇宫里跑来跑去,胆大包天!”说完,转身跑去追着走了。他说话的时候,那黑影忽又出现,在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竹林中,探出头来,盯着简文英兄妹看。

简文英勃然大怒,追着黑衣人走远了。简怀箴想阻止他,却阻止不住。她了解哥哥的性子,只要他想做的事,怎么样都拉不回来。只是今天的事,让简怀箴忧心忡忡,从头开始,就好像掉进别人布置好的陷阱中一样。哪有真正的刺客行凶,大白天的一身黑衣招人注目呢?这刺客倒仿佛是为兄妹二人来的。

简怀箴无奈,只得站在浮碧亭上等着简文英回来。她站在亭中,长发飘逸,裙带飘然,翩翩若惊鸿,矫健似游龙,看上去犹如画卷中的女子。

忽然,她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自己。听声音,那人的武功已然化境,轻功也是一流。若不是她自己跟从龙语萍和楚流烟学过不世轻功,是发现不了那人的。她心内一凉,已然大约猜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她手中捏着细弱蚊蚋的梅花针,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她心中十分犹豫。她不知道后面的人,到底是存了怎么样的心思,到底是想对付她,还是只是想刺探她的实力。只是惊鸿一瞥间,那人已经来到她身后。她银牙一锉,打定主意。除非是这人置她于死地,否则她便不动声色。

一双手,迅疾绕上她细腻白嫩的玉颈。慢慢地掐了下去。她轻轻呻吟一声,低头,目光触及,是一双苍然如白玉的手。那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逸气息,让人闻之心醉。只是此时此刻,这却是要她命的气息。

简怀箴无声的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出那人的怀抱。他在一点一点的用力,似乎心中也是纠结万分。简怀箴细细碎碎的咳嗽几声,便再也咳不出来。两滴新泪,从她眼中滴下,落在那人白皙苍劲的手上,宛若两颗明晃晃的珍珠,晃得那人眼睛疼。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便减少几分。简怀箴用手肘用力往后推他,却仍是纹丝不动。她浑身有些发软,心中大惊:这人看来是想要自己的命!事到如今,只能施展功夫。若不然,明年今日,恐怕就是自己的死祭。

她目光顿时变得寒意凛然,抬起手腕,准备出喂过剧毒的梅花针。她的梅花针,大多是没有毒的,不过也有几枚,喂了剧毒。龙语萍曾经告诉她,当初楚流烟与徐达被陈友谅的人追杀,楚流烟便是以喂毒的梅花针,救了二人性命。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特意在她的一些梅花针上,淬炼上剧毒,足以让人一针毙命。

简怀箴要杀背后这人,必须要一针取了他的性命。如果稍有闪失,让他逃走,那么如妃就有机会知道她身怀武功,对她的忌惮会日渐深沉。

就在这时,寒光凛然,一把青锋剑对着简怀箴背后的那人砍了下来。那剑意寒沁入骨,如玉凛凉,教人近之遍体生寒。

背后的人,不得不松开掐着简怀箴脖子的双手,躲开这一剑。简怀箴扶着前胸,弯着身子咳嗽了几声,倚着白玉栏杆站着,身姿娇柔无力,慵懒动人。

持剑的人与杀人的人,抬头看了一眼,俱是一愣,旋即两人战在一起。那持剑的人,一身青衣淡墨,长剑如虹,剑快如电,身手卓绝,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凛然寒气,纵然是蒙了面,简怀箴也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家那个客人青衫方寥。

想置他她于死地的那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蒙面,连头发也蒙了起来。他身手也不弱。尽管他手中没有兵器,仓促之间从简怀箴头上取了愁碧霄钗,与方寥对战,却丝毫也不处于下风。他身手敏捷,动作飘逸,举手投足俱是大将之风,一进一退彰显高手本色。

“是谁?”远远地听到有人大声呵斥,想必是他们的打斗声太过于剧烈,惊动了御林军。

简怀箴喘息稍定,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从袖中取了一只青烟蔽日弹在手中,对方寥说道:“青衫公子,我们走!”那人听到她呼叫“青衫公子”,似乎微微一愣,抬眼看她一眼。方寥趁此机会,一剑削在他肩头,鲜血喷涌而出。

简怀箴伸出手来,方寥一把抓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北面摛藻堂方向跑去。那个人顾不得肩头的伤口,重又追了过来。简怀箴举起手来,把手中的青烟蔽日弹抛出,那人面前顿时一片烟雾缭绕,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方寥拉着简怀箴走远。

简怀箴刚刚受伤,又不能施展轻功,跑起路来娇。喘连连。后面叫声连天,已有追兵过来。方寥看了她一眼,忽然把她横身抱起,施展轻功大踏步往前走去。简怀箴冷不防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只觉得他清冷的气息,如热浪一般绵延而来,一颗心怦怦跳动不已。只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想太多。江湖儿女原本就不拘小节,如今是逃命的紧要关头,方寥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方寥的手,也是微微颤抖,一颗心狂跳不已,仿佛要跳出胸膛一样。这二十几年来,他一心想做一件事,就是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为此他苦学武功,清心寡欲,原以为早已经心如止水,泥絮沾尘,谁知却仍然心动。

黑衣人隔过烟雾,从太液池上看过去,远远看到简怀箴被青衣人抱在怀中。虽然只是隔着一座桥,可是他们离着自己,仿佛很远很远,远的就如前世今生一样,遥不可及。他的眼神一刹那变得及其复杂,既有凌厉的杀机,又有绵延的悔恨,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这时,已经有人带着大队御林军赶到,他面前的烟雾已经慢慢消散殆尽,而那两个人,也已经消失在斑驳的光影之中。他叹息一声,转身扎进碧色连天的竹林中去,转瞬就没了踪迹。

“有刺客!有刺客…”御花园中,处处充斥着叫喊声和呵斥声。

方寥抱着简怀箴,来到摛藻堂前面。摛藻堂前,挂着一块金色骊龙纹坐底的楠木匾额,匾额上书“摛藻抒华”四字,两边挂着一幅楹联,为“庭绕芳毯铺生意;座有芸编结古欢”,字体飘逸隽秀。

若是平时,简怀箴一定吟赏一番,只是如今危急关头,不容多想。她面色绯红,轻声说道:“方公子,你先放我下来。”

方寥微微一愣,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色,幸亏为面巾所蒙,不能为简怀箴看到,他应了一声,把简怀箴轻轻放了下来。

简怀箴略一沉思,眼波如水:“方公子,我们往西南方向走,有座堆绣山,我们暂且藏身那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方寥有些迟疑不决,他抬眼问道:“简大小姐,你不是江湖中人,怎么会有青烟蔽日弹?”

简怀箴眼神淡淡,说道:“这是当初救过我的女冠子送给我的。她教我日后遇到危险,就用它来防身。我最近见到你们,甚为思念她,就特意把这青烟蔽日弹带在身边缅怀昔日情形,谁知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方寥微微点头,还剑入鞘,简怀箴揽着裙角,迤逦而行,方寥跟在她后面,向堆绣山走去。

堆绣山是一座以太湖石砌成的人工假山,位于钦安殿后东北侧,背靠着高大的宫墙,腾空而立,怪石嶙峋,岩石陡峭,放眼看去,犹如一条姿态迥异的长龙盘亘在太液池畔,水中游鱼嬉戏,怡然自得;苍松翠柏、花草藤萝遍布山间。

简怀箴放眼望去,见石雕蟠龙喷水旁边,有一个藤萝掩映的人工山洞,不易为人发现,就看了方寥一眼,径自走了进去。方寥略一沉思,也跟着走了进去。山洞有半人高,一米宽,走进去后却是豁然开朗,足可容纳十数个人。洞中钟乳遍布,姿态迥异,又有阳光漏射进来,映得洞中颜色缤纷多彩。

简怀箴寻了些藤萝,掩住洞口,重新回到洞中寻了一处干净的钟乳石坐了下来。方寥坐在她身边,面巾已然扯下,仍旧是那张漠无表情的面孔,仍旧是那双冷冽入骨的眼睛。

简怀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朵皎洁明媚的夕颜花。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外面一阵喧嚣,喧嚣声又渐渐远了,洞中重新又安静下来。简怀箴抚弄着微微有些凌乱的入水发丝,眼中却隐约藏了试探的神色:“方少侠,你不是在府中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御花园中?”

他的眼神仍旧是那么冷漠,甚至掺杂了几分阴暗,他说:“我听人说紫禁城美如仙境,名重天下,就进来瞧瞧罢了。”

简怀箴愁碧霄玉钗被想杀她的那个人拔去,头上只剩下一圈浅黄色的钿花,钿花上的鸾鸟,恒吐翠珠,穿梭在绿云绮发之间。她把钿花摘下来,把头发重新理整齐,再把钿花一颗一颗重新镶嵌回去。

方寥见她长发如烟云轻雾,秋水为神玉为骨,美丽不可方物,不禁多看几眼。简怀箴微微有些尴尬,笑着解释说道:“一会儿我回去,若是被人发现发丝凌乱,岂不是会怀疑到今天的事情么?”

方寥点头应“是”,暗暗赞叹她心细如尘。

第八回 玉京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