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达达的马蹄声,沿着官道上遥遥传来。及至近了,映着月色,能隐约看到骑在马背上的是三个青年人。为首一人,雄姿英发,面如冠玉,纵然是粗布青衣,也遮掩不住王者仪容。后面并辔跟随的两人,看上去像是他的侍从。

“大王,开京忽传急函,说是王叔叛乱,此事恐有蹊跷,多半乃是讹传。王叔素来循规蹈矩,对大王心悦诚服,又怎会趁大王离京作乱?臣怎么都想不通。”后面追随的两人中,有一人开口高声说道。

为首之人侧转身子,面色肃然道:“无论事情是真是假,朕都要赶回开京一探究竟。倘若真是王叔作乱,朕又不能及时返回朝中,因此而延误时机,该当如何是好?”这人赫然便是朝鲜大王李元正。

李元正从近身侍从穆铁尔处,得到来自开京的密报,密报中说王叔叛乱。李元正安排好随从侍卫的行程后,便带着近身侍从穆铁尔和兰陵鹤先快马加鞭往开京赶。方才出言质疑密函真伪的便是兰陵鹤。

听到李元正有此一言,兰陵鹤心中一沉,忙正色道:“大王所言极是。”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有如霜剑气迎面袭来。

“大王,当心!”兰陵鹤惊叫出口。

李元正抬头一看,但见寒月之下,飞雪样的剑影如一泓秋水,倏忽逼来。长剑惊鸿,矫若游龙。所过之处,无边落木萧萧而下,澹澹寒波凛然而生。

那剑法之快、之寒、之冽,天下少有。李元正想要避开,已然不及。他把双目一闭,心中掠过一阵悲愤寒意,心道:难道我李元正今日当真要坐以待毙,丧命于此?

他等待良久,也不曾觉得自己受伤,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穆铁尔和兰陵鹤忙跳下马,拥上前来,连声问道:“大王,您还好吧?”

李元正的心头,仍旧有些急促。他英雄一世,横刀立马,驰骋疆场,见惯大风大浪,却从来不曾遇到过如此惊险的局面。他长长舒缓一口气,平息自己紊乱心绪,强作镇定道:“无事。”

天黯如铅,云寒似水。寒雾如铺开的柳絮一般,越发茫茫。沉沉斜月下,李元正放眼望去,但见眼前站着一黑一白两个人。

白衣人一身霜衣如雪,拂满还落。他轩昂伟岸,白巾遮面,手中的长剑如白虹切玉,紫气干星。

黑衣人身姿窈窕,显然是女子。她以黑纱遮面,头上戴着黑色的薄纱斗笠,手上擎着一条黑色缎带,缎带的末端系着圆球。

“你们是谁?究竟想怎么样?”李元正心中,平添几许怨怒之气,他把眼前的两人,当做是王叔派来的杀手了。因而,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沉声怒问。

“大王,方才是这位姑娘救了您。”穆铁尔忙扶住李元正,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哦?”李元正一时为之愕然。

白衣人的声音,低沉地如同来自渺远的天际。显然,是有意隐藏平日的声音。他向着黑衣的女子,问道:“你一定要阻止我杀他么?”

“是。”黑衣女子回答地苍劲有力,直接干脆。

白衣人抬眼望天,半日,才低低叹息一声,道:“如此,我们只有一战。”说完,他便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黑衣女子横胸刺去。

第三十一回 女冠子(上)

黑衣女子扬起手中的缎带,迎了上去。月影凌乱,月色凄迷中,长剑与缎带纠缠在一起,犹如两颗痴缠不息的心。

远远地有飘渺的歌声传过来:“君为我舞,我为君歌。苍烟残垣中,风亦寒,沙亦寒,月下箫管低泣,月如水,水如天。月水青衫人渐远,人渐远。驼铃声起,长夜阑珊,弄箫之人销魂黯。销魂黯,白露苍苍冷关山,冷关山。箫声咽,梅影乱,秋声寒色中,望眼在秦川…”

那歌曲,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因思念未归的良人,在苍茫白雾中所唱的一曲子夜念歌。此时此刻,听在白衣人与黑衣女子耳中,却别是一番心绪乱纵横。

白衣人心中有事,手中的剑便不由自主慢下来。忽然之间,黑衣女子的衣袖之中,银光一闪,有细如蚊蚋的银针飞出,不偏不倚,恰好打在白衣人的手腕之上。他只觉手腕发麻,手中的长剑几乎落在地上。

剑,本非他所长,今日用剑刺杀李元正,原也是情非得已,无可奈何。更何况,如今他中了黑衣女子的暗器。

他用力握住剑柄,忽然往后退了三步,眼神澄澈,声音沉沉道:“愿战服输,我败了。”说完,便回身飘然远去,广袖飘拂间,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黑衣女子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露出很深的怔忡之色。

李元正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很重的朝鲜大礼,面色肃然,朗声道:“那刺客的武功远胜于我。今日得蒙姑娘相救于危难之中,元正感激不尽。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元正他日定然相报救命大恩。”

黑衣女子背对着他,淡淡地说道:“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女冠子。”

李元正心中凛然:“元正平生,光明磊落,不输于人,不欠人情。姑娘倘若不肯告知真实姓名,将是元正一生遗憾。”

“你随我来。”黑衣女子指着官道旁的树林,说道。

李元正也不多言,便跟随在她的身后。

“大王——”穆铁尔和兰陵鹤有些急切地唤道。

李元正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他们怕黑衣女子和白衣人原本就是一路。他神色倒是坦然磊落,从容摆手道:“你们不许跟我过来。”说完,便径自走入到树林之中。

月光,透过树隙轻轻地流泻在黑衣女子的身上,她一身黑衣犹如泼染了重重复重重的苍翠墨色。她原本是背对着李元正的,却忽然转过身来,取下头上的斗笠,除去面上的黑纱,擎起手中的夜明珠。

明珠光华熠熠,璀璨明净。一张清雅绝伦、风华绝代的面容出现在李元正的面前。

李元正“啊”了一声,颇为诧异,惊道:“简大小姐,竟然是你?”

简怀箴头上的金镶翠蝶碧玺花蝠簪轻轻抖动,长发犹如碧绡凝烟,绿云扰扰。别是一番神清骨秀。明眸善睐。她朱唇轻启,柔声道:“不错,正是我。”

“你本是大家闺秀,名门弱质,如何又成了江湖高手?”李元正心下疑惑难消,忍不住询问道。

简怀箴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我幼时体弱多病,故曾经修习武功,强身健体。还请大王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才是。”

李元正目光之中,顿时多了一丝凛然,他说起话来字字掷地有声:“简大小姐放心吧。元正虽不是天朝人,也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今日得蒙大小姐相救,击退王叔派出的刺客。元正感激不尽,他日一定结草衔环相报大恩。”

“好。你今日所言,我都已记在心中。他日若有烦劳之处,还请大王不吝援手。”简怀箴双眸明澈如星,静静说道。

第三十一回 女冠子(下)

长安宫正殿。豇红釉兽耳香炉中,沉水香绵延不绝的渗出悠远素朴的香气,香远益清,凝神静息。不远处的黄花梨五足带台座香几上,烛影摇红向夜阑,偶尔有不知名的小虫儿飞掠过烛火,发出轻微的哧哧声,染出一道绚丽的光影。

纪德妃身披一袭大红缎盘金混绣女蟒披风,安安静静坐在黄花梨灯挂椅上,目光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定定望着眼前的两人。

在她面前寒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跪着白衣胜雪的江少衡和青裙如翠的落雪公主。两人俱是屏息凝视,沉默不语。

纪德妃半日方才吐出冰冷的一句:“少衡、雪儿,你们二人太令本宫失望了!”

“母妃,你怎么能怪雪儿么?倘若不是您逼雪儿嫁给那劳什子的朝鲜大王,雪儿也不会离宫出走。您明明知道人家喜欢的是——”落雪公主说到这里,眼珠儿滴溜溜地在一袭白衣翩然的江少衡身上打转。

纪德妃眼神之中,含着几分无奈和溺爱,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罢了,终究是我平日里太过于宠爱你的缘故,令得你到如今肆意妄为,骄纵任性。”

落雪公主吐了吐舌头,连声分辩道:“母后,别的事儿雪儿可都依着您呢。上回您吩咐我去浮碧亭把简文英引到权妃的沙洲冷,我可全都照着您的吩咐做足了。”

纪德妃横她一眼,落雪吓得低下头,不敢再同她顶嘴。

她便扬扬手,道:“为娘如今罚你面壁思过,在宫中禁足十日不许出门。你且退下吧。”

落雪如临大赦,高声叫道:“是。”说完,便怜悯地注视江少衡一眼,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纪德妃望着落雪清丽的背影,无可奈何发出一声太息:“本宫到底是老了,到如今,本宫的吩咐都没人肯听,没人放在心里。”

江少衡的目光,如同秋晨一缕淡薄的晓雾,轻轻落在纪德妃身上,带着几分清寒和疏离。他缓缓的、生硬地说道:“少衡不敢。”

轻轻拂了拂鬓角的累丝嵌宝石金凤簪,簪上明黄的凤纹犹如犀利的金剑一般,刺得人眼睛生疼:“少衡,你既不敢,为何最近屡次三番同本宫作对?本宫养你育你教你,你便是这般来报答本宫的么?”

江少衡清远的眼神之中,平添一丝愧疚之意:“少衡——”话到嘴边,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出口才好。

“你不要告诉本宫,你当真喜欢上简家那丫头了?”纪德妃的眼神,如同冰锋般犀利。

江少衡的肩头陡然一震。他的眼前,一瞬间浮现出的是简怀箴娴雅端方的倩影。她皎若秋月,颜如舜华,有乐妻停机之德,谢女咏絮之才。只可惜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有些人生而注定,成为过往,只留下旧梦中云海苍茫。

纪德妃拍案而起,眼神冷冽而怨毒:“少衡,本宫派你去接近简文英,是为监视简怀箴同简家上下举动。倘若你错付真心,太令得本宫失望!”

江少衡只觉心头酸涩,喉头如噎,半晌才低低说出一句:“少衡知错。”

“你知错便好,本宫也不忍对你深加责罚,只盼你知错能改,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一番栽培和心血!”如妃挺直腰身,眼中漏出难以捉摸的光芒。

“是。少衡明白。”沉水香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气之中,江少衡只觉得香气浓洌,熏地心头一片如血的残色。

如妃微微一笑,瞬间犀利的凤目之中已然换上澹澹烟水之色:“上一回,本宫命你在浮碧亭截杀简怀箴,你对她手下留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你在金水桥救她一命,我念在你年少气盛,难免为儿女私情痴缠,也可以不追究。只是这回,本宫命你去追杀李元正,你为何又放走他,坏我大事?你可知放走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江少衡淡雅的双目之中,掠过一丝茫然,他摇摇头道:“请娘娘明示,愿闻其详。”

如妃颔首,叹道:“本宫听雪儿说,李元正只钟情简怀箴一人,才不肯娶我女儿。倘若简怀箴当真是练思遥那贱婢的亲女,以后襄助简怀箴来对付本宫,岂不成为本宫的心腹大患?”

“娘娘所言…极是。此次是少衡技不如人,请娘娘恕罪。”江少衡的声音里,带着悠长的叹息。

如妃眸中,隐着深深的乌云沉色:“或者你不认同本宫为人处事的手段。你却莫要忘记,练思遥那贱人心狠手毒,你姐姐江砚云便是被她活生生打死。若不是本宫经过救下你,你也成为练婢的手下冤魂。”

江少衡沉默良久,方束手说道:“娘娘的救命之情和养育之恩,少衡永远铭记在心。少衡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如妃恣意低头,用玉手上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套敲打着案几,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盯着简家兄妹也有些日子,可发现他们二人有何不妥?尤其是那简家丫头。本宫总瞧着她有几分练婢昔年的容姿,心里很不舒服。”

江少衡略一怔忡,旋即坦然回视如妃:“简文英性子明快爽朗,是藏不住话的人。简家小姐也只是寻常柔弱的大家闺秀,少衡并未发现她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如妃的一双丹凤眼,在江少衡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片刻,见他面上并无异色,才缓缓说道:“既如此,你更加要好好盯着他们才是。”

江少衡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凝滞:“少衡谨遵娘娘懿旨。”

出版外部分《陌上花》

第一回 杏花落

眼见那枝头落了杏花,青石板小路却仍旧是幽幽静静,就算偶有笑闹,这小巷骨子里也还是静的。

简怀箴抬起面容,清雅的面容露出幽幽表情,此处住过的这段日子,倒也是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一段清静日子。她心中不由感慨,原来简单日子,居然如斯容易。

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要双手亲自操持家务,虽然有诸多不习惯,只不过日日看到阳光照着纸窗上的窗花儿,这般宁静,倒也难得享受。

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好,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清幽而凄寂。白清清时常一袭白衣白裙去打水,在并不冷冽的西风中,犹如一只玉色的纸鸢般,孤零而美丽。

听着木屐在青石板上磕出了清清脆脆声音,简怀箴知道正是白清清远去。

江南的女子,都爱穿木作的鞋子,套在赤足之上,露出白得更胜鸦霜的足背,别有一番风情。穿着这样的鞋子,走在青石板路上,一颗燥烈的心,会慢慢趋于平静。

此心已作沾泥絮,不随春风上下逐。

一时无事,简怀箴忍不住弹起曲子,幽幽琴声,带着些许宁静,只看着花瓣一片片飞落,沾在窗台上。

不记得是哪一年上了,那时她仍旧是尚书府的大小姐。朝鲜大王李元正前来拜谒朝廷,在华盖殿上,与她和江少衡比试琴艺。他们二人,一曲梅花三弄,教所有的人惊为天籁之音。那样的宁静的心绪和炽热的心情,那些曾经依依不舍的故人,只能活在记忆之中了。

良久,白清清方才回来。简怀箴却吃了一惊。她听着咚的一声,抢步出去,却见白清清脸色白得如纸,打回来的水撒地满地都是,在秋日的阳光中,散发出清冷凛冽的光辉。

“清清,发生何事?”

简怀箴忍不住问道,淡似新月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来到江南后,白清清一直平静地如同一潭水,不起半分涟漪。只是此时为何——

白清清听到简怀箴的询问,蓦然一惊,面上的深情甚为凄凉,犹如方从一场秋梦中一场寒凉。

两个人避居在这江南的青石板小巷之中二十余年,白清清早已经将简怀箴当成她的依靠。

现在,简怀箴问她话儿,她却摇摇头,清秀的脸庞之上,布满了泪痕。眼中,一抹凄然幽深如淡淡的墨色画过般。她重重咬着下唇,却仍旧摇摇头。

简怀箴再柔声询问,白清清便折回房子里,紧紧合上房门。任凭简怀箴怎么呼唤,也不肯开门。

简怀箴忍眉头轻簇,犹如新月银钩。她平生在宫廷朝堂之中翻滚二十余年,什么风浪变故也曾经经历过。勾心斗角,谋算人心也不是不会。

可是到了自己在意的人面前,便纯洁如半夜如水月华中静静绽放的昙花。因此,在亲如妹子的白清清面前,她始终无计可施,更无法从白清清口中问出什么的。

这时候屋中传来了琴声,断断续续,琴声如泣如诉,隐约带着几分决绝和绝望之情。

仔细听来,半支曲子便错了三处音韵,可见此时白清清心中伤痛欲绝。她对琴的喜爱,与生俱来,重于性命,若非发生了天大的事,她绝然不会允许自己连番犯错。琴声之中,除了悲戚绝望,还似乎——隐约带了一丝绵绵不绝的情意。

本为佳人,偏偏口不能言,仿佛造物主开的一个极大的玩笑。然而白清清的琴声,天赋异禀,无人能及。简怀箴是知音之人,自然能听得懂她琴声中的寓意。

她双肩微微颤动,若有所悟。白清清外柔内刚,若是只是被人欺负,断然不会如此失态。能让这个少女如斯难受,无非是一个情字,无非为一个人。

天下之间,能让沉静如水的白清清忽然失控的人,除了于谦,不做第二人选。

只是两人在这江南清幽静寂的巷子中隐居,白清清和于谦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远隔着关山迢迢,万里遥遥。白清清如何能知道于谦发生何事?

一则是有心人拨弄提醒,二则朝中必定发生什么大事,天下皆知了。

简怀箴美丽的眸子中中闪过一丝光亮,她决意出门一趟。

简怀箴取了面纱,罩在头上,遮住面容。那雪白的袖子下,一双手纤纤柔软,宛如削春根。

她这身打扮,虽然飘逸出尘,衣服倒也清淡素雅,并无引人注目之处,外人一看,也不过是个看不出年岁女子,风姿颇为潇洒,与众不同。

只不过简怀箴身边没有丫鬟跟随,出入也无车马随行,她安安静静走在江南的风中,静谧地如同一朵暗夜里静静开放的水莲花。

简怀箴寻思,白清清出去打水,也不会走得很远,只到街头,便看到官府公告牌上站满了一排人,指指点点的,正在看热闹。简怀箴瞧了几眼,虽然早有准备,心口却不由一沉。

走过去看看,却是发放的皇榜。皇榜上写得是于谦被问斩的通知,皇榜上说于谦妄图另立太子,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简怀箴心中顿时明朗起来,自朱瞻基死后,她无心朝堂政治,荣华富贵,避居在这江南小巷之中,朝廷的事还是一清二楚。

土木堡之变后,英宗朱祁镇被蒙古瓦刺军掳走。瓦剌以英宗要挟明朝,于谦等朝臣深感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便拥立朱祁镇的三弟朱祁钰为景帝,遥尊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立英宗之子朱见深为太子。

景泰三年,朱祁钰废朱见深的太子位,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却不曾想到,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的次年薨逝。至于是否人为,却不得而知。

后来,出使瓦剌的大臣扬善随机应变,迎回英宗。英宗起先被安置于南宫,称太上皇。当时闽浙有叶宗留、邓茂七,广东有黄肃养分别叛乱,湖广、广西、贵州等地均有少数民族作乱,都被于谦平定。

景泰八年,将军石亨、宦官曹吉祥等,趁景帝病重,发动夺门之变,重新拥立英宗复辟登基。没想到英宗才即位不多久,就忍不住要与于谦清算了。

简怀箴嘴角微微一笑,石亨是于谦一手提拔,后来因向朱祁钰进谏册封于谦儿子于冕,被于谦斥责徇私,从此对于谦怀恨。

而曹吉祥,原本隶属王振手下,手段倒也厉害。于谦一心为朝廷,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却不曾想到,到头来落得这样的结局。

清清年轻时候,对于谦情深一往,二人两心相悦,若非因清清心生卑意,自动退却,恐怕两个人早就厮守半生。如今于谦有难,也怪清清会大失常态。

第二回 前尘恨

简怀箴清雅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清幽。她虽已经是有年岁之人,却仍旧风华绝代,不减当年。

这江南小巷,这幽幽宁静,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这小巷之中的日子,原本予她一个错觉,仿佛能够天长地久,到如今宁静被打碎,一切终究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时她心中忽然一动,见着一道人影匆匆离开。简怀箴看在眼里,心中突然怦怦一跳。

那人身材挺拔,一袭青衫如淡淡墨色沁染而成,头上戴着芦苇编织而成的斗笠,斗笠四周的幔布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远远看去,像是寻常渔民一般,走在人群中,半分也不引人注目。

简怀箴只是匆匆看了那人眼睛一眼,那个人的背影,竟然是——像极了方寥。

百般纠结,柔柔的情丝一层一层的缠上了,然后缚得越发紧了,再也解不开了。

若是相认了,那又如何?这异地相逢,见了面徒自心中惆怅,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简怀箴微微恍惚,前尘旧事,一时全涌上心尖。下意识跟上方寥,许是为了曾经记忆,好也罢坏也罢,总是如青春的岁月,让人忍不住留恋的。

等她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自己正在一个无人小巷之中,周围并无他人,唯独只有自己和方廖。方寥皱皱眉头。

他早就发现,有人跟随自己后面,只不过周围一直有人,所以发作不得。那女人足步又轻又软,显然是女子无疑。

等到那女子靠近,方寥忽的动手,剑光一闪,毫不容情。

这么多年过去,方寥骨子里,仍然如曾经那般冷然。

这江湖之上,相互厮杀,却也毫不留情。然而回首那一刹那,方寥心中却有莫名感觉,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惹得他心中微微一动,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惊恐,手中的剑却是一迟。

那道素色的人影忽的飞起,冉冉衣角翩飞,那飞来的剑气,将女子素色的衣角搅碎半片。

简怀箴柔柔的叹了口气,跃起时候,头颅忍不住上扬,头上面纱落下,露出简怀箴的面容,淡淡的远山眉,黝黑的眼眸之中带着些许淡淡忧愁。

她扬起眸子,清清亮亮的望着方寥。雪白的素手轻轻一扬,两根梅花针随手飞出。

简怀箴梅花针虽然是一绝,方寥倒也不是躲不开,只不过见着简怀箴,这两针自然躲不过。那针只是带去他面上的一片黑纱,并不曾损害他半点肌理。那团黑纱随风飞去,方寥面孔裸露出来,不由自主伸出手摸摸面容。

他只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已是很久不曾把一张真面目露于人前。

廿载后在一个江南的小镇上,忽然重逢再见,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无言。他们就这么痴痴相对,许久,才恍然知道今夕何夕。

简怀箴袖儿一舞,整个人飘然的落在地上,袖子轻轻一卷,负手在背,目中转动,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方寥忍不住向前几步,想象当年一般,捉住简怀箴的肩膀,然而手伸到半途,忽的又顿下来。

“我也想不到,千里迢迢,你我居然在这里见面了。”

简怀箴的心口一紧,立刻又松了,恢复了平常之态。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学会很多很多年轻时候不曾学到的。

眼前男子容貌和从前比似乎一样,又似乎变了好多,他眼中仍然带着几分的冷傲。只不过他的样子,仿佛沧桑了很多,他鬓发之间,隐约有了白色的头发,显得有几分憔悴。

这么多年,方寥想必也很不好过。

简怀箴惆怅,千言万语,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方寥也瞧着眼前的简怀箴,不是从前打扮,素衣翩翩,一身清爽,并无多少其余的装饰。她乌发绿鬓之上,再不似从前满头珠翠,只随意挽了髻,插上一根檀木钗。

这样子打扮,简怀箴越加显得清减,岁月给她眼角带来了皱纹,却也无损她原本的绝代风华。

“若是无事,我,我先走了。”

在简怀箴那清目逡巡凝望之下,方寥居然有些局促不安,他漂泊江湖这么多年以来,廿年夜雨廿年灯,经历过重重风霜,原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能见到,却也千万次想象两人再次见面会是怎么样的场景,从来不曾想到,是如今这样。

“你多保重——”简怀箴心中千言万语,却忽然只说这一句话。

两人错身而过时候,简怀箴心中感慨,只觉得平静了许多年的心湖,微微有了些许的褶皱。

如果不是方寥当初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也许今日她便不会独自隐居在这江南小镇上,如此凄凉。也许,她早已经与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双宿双栖,做一对羡煞旁人的江湖伉俪,就像是师父龙语萍和青衫大侠沈明风一样。

然而,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敛着眉目,正准备离去。只是,低头的刹那,她无疑中瞥到了方寥的手,她心中一紧,高声说道:“慢着…”

那温软的手掌握住了方寥的手,让着方寥心中一热,冷硬的脸上也有了一分异样的表情。眼前的女子目光如水,那纤弱的手掌也没什么力气,只不过方寥却感觉挣脱不了那柔软手掌。

简怀箴脸色却沉静如水,抬起头来,眼中有那无限关切:“方寥,你中了很深的毒。也奇怪难见。这毒名唤三十年追魂,一旦发作,必然必死无疑。”

方寥武功又高,警惕心又强,能够让他中毒,本也十分难办。

方寥苦笑道:“我知道,是如妃。如妃她心狠手辣,又多疑善变。当年我接近于她,她曾经要我吃下一颗毒药,方才肯信我。”

简怀箴默然无语。当年的如妃的心狠手辣,方寥又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对方廖而言,家族血仇远远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为了能够取得如妃的信任,当年的他什么都肯做得出来。

而也就是这份怨毒,让两个人有缘无分,虽有情愫,但并无结果。

情的滋味淡的似水,却又烈得如火,百般滋味,难描难叙。

那心中难受时候,却也不免还有连绵温柔,简怀箴低低的说:“那你明明知道中毒了,怎么不找大夫瞧瞧。”

“如妃那般狡猾,为了控制我所下的毒药,平常的大夫,哪里能解开。”方寥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何况,我这条命,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干系。上苍肯让我多活这二十多年,我已是赚了。”

“平常的大夫,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毒,可是你为什么不肯来找我?”简怀箴淡淡的说,只是寻常的口吻,如同最为平常的朋友。

“我怕你担心——”方寥硬生生的说。

简怀箴叹了口气,说道:“这毒既然名叫三十年追魂,便是因为潜伏期久极了。有些人中毒之后,足足过了三十年,方才暴毙身亡。而有些人,不足三年便死去。方才,我瞧见你的手上出现一粒白斑,这便是毒发的前兆。恐怕不足三个月,毒药一定会攻心。”方寥倒是苦笑道:“当年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如果今日当真毒发而亡,也当是种什么样的因缘,得什么样的果,与人无尤。”

简怀箴的目光坚定如冰,她冷冷扫过方寥沾满风霜的面庞,静静说道:“我是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当是我们朱家欠你的也好,当我是你的…朋友也罢,总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番话儿柔肠百折,就算用清清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仍然叫人一阵荡气回肠。方寥心中某一块儿被触动,心中阵阵酸涩。

于是,方寥再也没有拒绝,跟简怀箴走过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走回到那条悠悠的江南小巷中。

方寥一时有些感慨,道:“恐怕谁也不曾想到,名震天下的怀箴公主隐居在一条落寞如斯的巷子中。梨花满地不开门,倒也别是一种安稳。”

简怀箴只是淡淡地笑着,少年时的叱咤风云,少年时的恩怨情仇,到如今恍若一场清梦一般,犹如这满地的梨花杏花,铺满了流水一般的记忆中,却随着岁月漂流地越来越远,越来不着痕迹。

物是人非,已然事事皆休。

白清清见着方寥走进房中,眼角生出一刹那的诧异,却在瞬间被水样的悲伤给淹没了。与方寥重逢,她心中也自然欢喜,也为简怀箴欢喜。只是,眼见着她们重逢在落花时节的江南,而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儿,却要在一个月后被处死,她心中的悲戚,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

简怀箴体谅她的心情,柔声说道:“清清,方公子身重剧毒,我需要帮她疗伤,你先回房中去,好么?”

白清清点点头,敛着裙裾慢慢走回去房中,看着她孱弱清瘦的背影,简怀箴心中又是一阵悲凉。

第三回 当时错

她引着方寥进房,起身在暗处取出一个紫云纹雕花盒子,从里面取出九只细长的金针。九针分别为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各有长短,针尖向内弯曲,通体乌黄,透着森森寒气。

“上弦针法”,最初起源于《黄帝内经》,后来又经过无数名医研究而成。这种针法,乃是简怀箴的师父龙语萍从自家残存的医书中习得,后来传给了她。

龙语萍曾经再三叮嘱,“上弦金针”切不可随意使用。因为这针法,是一种医人伤己的针灸术。医人者纵然能救得病人性命,自身也会元气大伤。

而且,这种针法极为讲究。《灵枢?官针》曾说: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不得其用,病弗能移。“上弦针法”的不同之处在于,若是刺错一根针,病人就会立刻殒命,药石无灵。

简怀箴笑道:“这是师父留我的上弦金针,替你驱毒续命,倒也不难。只不过么——”她眼眸闪动,方寥竟然微微有些发怔,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一般。

她接着说道:“只不过么,若是医治不好,只怕你会全身溃烂而死。”

“你的医术,我自然是很相信的。更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相信冥冥之中,上苍已然有了安排。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能在临死之前见到相见的人,死又何妨?”他笑了笑,劝简怀箴不要太过于担心。

简怀箴的眸子中,浮现着重重的眼波,她忧心忡忡道:“三十年追魂这种毒药,已经在你体内潜伏这么多年,药性毒烈,要想清楚余毒,也非一日两日的事情。恐怕非一月不能医好。只不过么——”说到这里,她微微叹口气,苦笑道:“二十年来如此平静,到如今倒像是所有的事儿一起来了。”

“出了什么事?”简怀箴的性子,方寥很是了解。若非有什么天大的事,她从不怨天尤人。如今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她的原因。

简怀箴微微叹口气,发髻上一只素雅的白玉蝴蝶钗轻轻抖动,犹如翩然而起的蝴蝶,她安静说道:“既然你想知道,我也总不能骗你。不知你一路之上可曾经看到,朝廷发下公告,要把在一月之后处死忠臣于谦。”

方寥嗤笑,面上尽是不屑之色:“朱家的朝廷,不是向来如此么?朱棣的子孙,又能做出什么好事儿来?”他言语之中,对昔日朱棣的灭族之恨仍旧耿耿于怀。及至见到简怀箴面露不悦,方才低下头来,说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简怀箴嘴角牵动,终于还是苦笑道:“你的话,也并不全错。自从瞻基死后,朝纲确实紊乱不堪。昔年祁镇宠幸奸臣王振,自招恶果,后来祁钰登基,多亏于谦主持京城保卫战,又为国家平定叛乱,爱民如子,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于谦,实在是一代名臣。若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实在无颜面对天下百姓,也无颜面对死去的父兄侄儿,更无颜面对…”简怀箴抬起手来,指了指清清的卧房,道:“那个在江南守候她几十年的人。”

“怀箴所言极是。我的病也不外如是,已经等了二三十年,都不曾有事,又何必急在这一月之中?我们不若北上救于谦出来吧。虽然我痛恨朝廷,可是忠臣良将是为百姓而活,就像是我大伯方孝孺公一般,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忠臣白死。”他言语之中满是诚挚,似甚为旧事触动。

简怀箴目光灼灼道:“有你这番话便好。你的毒数十年不曾发作,是以不曾有事。如今既已发作,便片刻耽搁不得。更何况,你所中的毒,最忌周居劳顿。如是太过于奔波,毒性就会发作愈烈。一旦攻心,便是大罗神仙也没有法子。至于救于谦的事儿,你暂且先搁一搁吧。教我来想法子就是。”

方寥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门口传来响动。这屋子中除了方寥、简怀箴二人,便只有白清清住着,简怀箴已经感觉事情不好。她匆匆冲出去,正好看见白清清回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