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袭染了毒的血色嫁衣披上了笑笑的身。那一场血染的婚礼啊,他忘不了笑笑眼里的错愕,那是幸福被打碎的错愕…

她是那么依恋着那个一手将她带大的男子,她是那么地依恋着董卓,她是那么渴望幸福的存在…

是他,亲手毁了她的幸福。

但他的宿命,便是守护这刘家的天下,就算是为国捐躯也好,就算是众叛亲离也罢…死守这刘家的天下,那是他的宿命。

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有人这么教他。

所以,董卓一定要死。

他一直深信着,也一这么坚持着。

董卓必须死,因为他是天煞孤星,所以他便该死!

可是掉下护城河的…为何是笑笑?

被那冰冷的河水覆顶…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天下没有我不会解的毒。”这话,他对笑笑说过。

可是这回,他食言了。

因为这毒,是他亲手练制的,无解。

貂蝉手中所使的毒,不是别的,是他亲自练制的白眉腹之毒。

练制这毒,是一时兴起,也是心存恐惧。

因为,笑笑曾遭此蛇吻。

笑笑曾面临过的危险,他便绝对不允许再有第二次机会发生,即使那机会渺茫得微乎其微。

白眉腹,是一种毒蛇。

其实,王允也有那种特质,温柔的、冰冷的…毒蛇。

但他不在乎,他曾经想过,只要笑笑在他身边就好,是恨他,是爱他,他都不在乎的。

可是,她却宁可死,也不想留在他身边。

“义父大人…”耳边传来貂蝉怯怯的声音。

王允充耳未闻,仍是抱着怀中早已气息全无的女子,走出司徒府,翻身上马,将笑笑小心翼翼地置在胸前,他一路策马狂奔。

冷风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将笑笑护在怀里,明知她没有知觉…

是嫉妒吧,他真的很嫉妒董卓,一样的天煞孤星,一样悲惨孤寂的命运。

为什么上天给董卓一个笑笑,而他,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他必须用温和的表相来掩饰所有的孤寂?

为什么明明痛得连呼吸都仿佛已经停止,他还必须笑得一脸温和?

天长日久,那温和的笑意仿佛已是一个长在他脸上的面具,怎么都扯不掉…

就像现在,他抱着怀中的女子那冰凉的尸身,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是天煞孤星,你的命运是克死所有与你有关的人,甚至祸及天下!”

“你这天煞孤星,你哪有哭泣的权力和资本!”

原来,连哭泣都必须有资本,而他没有。

厌憎的目光,一次次的鞭打,一次次的训斥…

温和地对待周遭的人,周遭的事;温和地面对每一个厌憎的目光;甚至…温和地杀人。

于是,那一个白衣的少年,学会了温和。

即使是死,也一样可以笑得很温和的人。

师傅说的那两颗天降孤星中,他也有一份。或许,他真是一个卑劣的人,他隐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呢。

他,是天煞孤星。

跟董卓一样的天煞孤星。

可偏偏,他还满口家国天下,满口皇室朝廷。

听师傅说,他出生那一日,府中后院满池的荷花都化作了红色,宛如地狱那疯长的妖异红莲…

然后,师傅正好从门前走过。师傅说,他命犯天煞。

于是,从出生那一刻起,他的双足,便被锁上了银链…

那是一生的枷锁,一生的桎梏。

师傅说,那链子,可以锁住他的煞气,可以保他周围的人平安。

所以,所有的苦,都必须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母亲恐惧的眼神,父亲厌憎的责打,兄弟间的嘻闹永远没有他的那一份…

绝纤尘,是师傅赐他的名字,绝然于凡世之外,不染一丝尘埃。

可他,有另一个名字,王允,那个官拜司徒的王允,那个背负了家国天下的王允。

可笑,明明连家都没有,哪来的家国天下?他又为何要誓死捍卫那皇室朝廷?

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起初衷了,只记得,那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他的师傅,一次次地告诫,要誓死悍卫这刘家的天下。

看哪,他有多么伟大。

王司徒英名在外,为保皇室那般的尽心竭力,可是事实的真相,永远是那么讽刺而可笑。

叮铛…叮铛…

随着马儿飞扬的四蹄,王允的脚踝上,那银白的链子急促地敲击,发生凌乱的声音。

选了上好的棺木,在一块离洛阳很远的地方,他终于亲手埋葬了笑笑。

“希望董卓,一辈子都找不到你”,眯着双眸,看着躺在棺木里仍是双颊栩栩如生的笑笑,王允开口,声音温和而悲凉,“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你…到底还是我的。”笑,他道。

合上棺盖,他咬破了食指,书写碑文。

…碑文只有两个字,“葬心”。

笑笑,我殉了我的心来陪你,那是我唯一仅有的。

也许,你弃若敝屣。

即使,我身负枷锁。

即使,你对我心存厌惧。

被遗弃的感觉,很可怕,我不想独自一个人。所以,卑劣也好,残忍也好,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即使,你诅咒我。

[江山美人:影子(貂蝉番外)]

一步一步,她走得极其小心。

举手投足,她惟妙惟肖。

一颦一笑,都有特定的模式。

那个模式,叫做笑笑。

义父喜欢看她扮演笑笑。

只要义父喜欢,她做什么都可以。

“貂蝉小姐,司徒大人又…”丫环的声音带了十二分的焦急。

貂蝉微微一惊,转身飞奔回义父大人的房间,或许她没有注意,连转身的那一个瞬间,她都像极了笑笑。

房里,王允怔怔地看着木盆里的清水倒映着自己的容颜。半晌,他弯腰低首,鼻尖触到了冰凉的水,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真的好冷…

水漫过了他的鼻尖,漫过了他的唇,他的眼…

不能呼吸了。

当日,笑笑在那冰凉的护城河里遭到灭顶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感觉?

“义父大人…义父大人!”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他感觉自己被人牢牢从身后抱住。

王允怔怔地直起身,回头,水珠从发梢一直滴落到脖颈,然后,他便看到一张熟悉到连做梦都会见到的容颜。

“笑…笑笑?”微微笑开,王允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那张熟悉的脸立刻变得哀伤起来。

王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为什么不笑呢?”

那个男子,总是温润如玉,一尘不染的男子,只有醉了,才会如此狼狈吧,只有醉了,才会抱着她,然后…唤她“笑笑”…

“义父大人,蝉儿伺候您更衣,衣服都湿了。”貂蝉依言浅浅笑开。

“嗯。”点头,此时的王允听话得不可思议。

纤指灵动,解开那一身溅了水的白色长衫,貂蝉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布巾试干他被水浸湿的长发。

“义父大人,以后喝了酒,不可以把脸闷在水盆里,如果蝉儿正好不在身边可怎么办…”她略略红了眼睛,轻颤着声音,带着后怕。

“叫我纤尘。”王允一手把玩着她的长发,眯着眼,笑得温和,笑笑都是那么叫他的。

“义父大人…”微微一愣,貂蝉张了张口。

“纤尘。”王允固执得像个孩子一般地坚持。

“好吧,纤尘”,她顺着他的心意,唯恐忤逆了他。

“嗯。”点头,王允笑。

“以后不可以把脸闷在水里。”

“好。”

貂蝉如水的眼中染上一抹轻愁,酒醒了,他便都忘了吧,如此循环往复,她害怕有一日义父会溺死在那浅浅的水盆里…

她本是宫廷里捧貂蝉帽的女侍,那一日,打碎了太后的玉如意,被罚跪于太后殿外听候责罚。

她不会忘记那一日,天气很热,知了在树上一遍遍地叫唤,而她,颤抖着跪在太后殿外,如火的骄阳炽烤着宫里的每一寸土地。

口干舌噪,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人都那么地忙碌,忙碌得忘了她这个小小宫婢的存在,忙碌得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罪婢在等候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的饶恕…她以为自己便会跪死在这个地方,永远也出不了宫廷…

突然间,下颔微微一凉,恍惚间,抬头,看到一双温和得不可思议的眼眸,那般温和的眼眸啊,在那个冷漠的宫廷里,有谁会在意她那样一个卑微的宫婢?有谁会给她那样温和的眼神?

“跟我回家吧。”他看着她,连声音都温和得不可思议。

家?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声音,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她的余生,便都想在这场不真实的梦里度过…

仿佛是被下了蛊,她起身,膝下一阵酸软,脚一弯,她无力地坠入一个宽阔的怀里。

那一个白衣如雪的怀里,带着淡淡的馨香。

她,就此沉沦。

即使,不久以后,她便知道,她,只是作为一个影子的存在。

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她,却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女子。

她嫉妒那个女子,却也恨她。

因为只要提起那个女子的名字,义父一向温和地眼里,才会有情绪的存在,而那抹情绪,叫做悲哀。

于是,她知道义父心里住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叫笑笑。

而义父唤她,“貂蝉”。

她原是捧貂蝉帽的女侍,义父只是信手拈来一个名字,她却幸福至极。

那幸福,只因义父而存在。

直到,有一天,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当真出现在她面前。

她终于明白,那一日,在皇宫,在炎炎烈日下,义父为何要救下她。

因为,她长了一张笑笑的脸。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有疤。

那一道美中不足的伤疤,是义父心里的痛。

义父说,要用她的脸做药来医治笑笑。

她不懂医术,是换脸么?

义父要毁了她的脸?毁了她唯一可以留住他的东西?虽然悲哀,但貂蝉明白,正因为这张与笑笑一模一样的脸,她才能待在义父的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哪怕只是醉酒后那短暂的误会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