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了整整八年,原来阿姐真的还活着。

她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信纸。

川州闻府吗?

阿姐,恒凌就快找到你了。

乱局(六)

比起川州城中宁静祥和的夜色,入夜之后的闻府笼罩在一片沉默当中,甚至静得有些吓人。府中的仆役们都按部就班,府中的护院更是丝毫不敢松懈。

琳琅她们都守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中等着还未归来的逐风,包括在日落西山回到府中后才知晓府中出了这么件大事的闻不悔。

入夜之后的凉意在寻常人眼中或许算不得什么,却让琳琅下意识抱紧了自己。陪在她身边的闻不悔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个时候她不会愿意先回屋休息,便让下人在大厅里添了炭盆。

长歌冷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末了在心底冷哼,而许暮衣则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垂落的秀发。

逐风回到闻府时,已是三更天。

一见他进大厅,琳琅忙起身迎向他,过于急,身子不稳险些跌倒,好在逐风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同时也上前试图扶住琳琅的闻不悔自然比不上逐风的出手迅速,在逐风扶住琳琅时,他的手半僵在空中,停了几秒后,上前极为自然的取代逐风扶着琳琅回一旁坐下。

琳琅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顺了顺气,她遂朝逐风望去,

逐风沉声道:“人在追到城外一百里的地方失去了踪影,我寻便了周围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人。且,无任何踪迹可寻。”

“怎么可能?”许暮衣惊呼。

不单是她不敢相信,连长歌和琳琅也无法相信。身为铁军卫的一员,从一开始就接受过各种训练,而寻迹追踪更是逐风所擅长的。

琳琅的目光越过逐风,不知落在何方,却一直未听到她开口。

“实在不行,我们去请府尹大人帮忙派人一起找吧。”闻不悔掂量了片刻,道。

“不行。”琳琅下意识反对。

“为何?”闻不悔问。

琳琅欲言又止。

在场其他人则面面相觑,却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可不管如何,闻秋失踪的消息一定不能报官,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也正是为何今日事发之后琳琅命令全府上下谁都不准将这事张扬出去的原因。

“我以为秋儿对你而言很重要。”闻不悔一字一句,直刺琳琅的心口。

“你不要再说了。”琳琅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烦躁感由然而生。她霍然起身,迈着不大自然的脚步离开客厅。

闻不悔本想追上前去,却被长歌拦在了身后,而许暮衣则朝长歌点了点头,上前去扶着琳琅陪她一道离开。

目送琳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后,闻不悔终于将视线转向长歌,冷冷的问道:“我需要一个答案。”

他之所以没追出去,一是因长歌的阻拦,二是他知道追出去不仅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更会惹琳琅不开心。

从前他以为琳琅是什么身份他无需知道,也无需去猜想,她只是他的妻子、闻家的当家主母,也只当琳琅同情闻秋那孩子孤苦伶仃才带回家中来,如今却隐约觉得并非这么回事。

他是商人,该有的精明一样都不少,这些日子下来,总有人在暗处盯着闻府的一举一动他也是知道的,原也只当是对手搞的一些小手段,久了却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头的地方。

若是在以前,琳琅不说,他定不会主动问去。但如今比较不比以前,他必须要知道这些事。

一无所知,又从何保护她?

“姐夫,有些话我不必说你心头也明白,这几年下来姐姐的性子你也摸清了几分,她心里不舒坦了也只会憋着不会跟你闹什么,但小妹希望你记住,有我在一日,就不许她受委屈。有些事不知道其实更好。”长歌见他满眼坚定,不置可否,冷笑道:“秋儿失踪她心里急,若不想让她过得不舒坦,就随她去吧。”

“长歌,你……”闻不悔闻言极为震惊,见长歌面色冷冽,对她的反应所料不及。他虽与长歌相处的时日不长,却一直都以为她是个温婉的女子,这会儿却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长歌又道:“夜深了,长歌现行告退,姐夫也早些歇息。”

说完,她转身就走,丝毫不起理会闻不悔的反应。

对她来说,他的反应与她无关。

屋外月色正浓,长歌走了几步,忽又停下了脚步。她抬眼朝天上望去,那一轮明月正悬在空中,清冷的月光铺满了走道,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妩歌。

她或许是一步步在算计着殿下,但她同样不许任何人欺负殿下。她亦是知道殿下对这男人的心意。逐风与暮衣都说他极好,那又如何?

如有一日他负了殿下,那么,她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要是妩歌还在,也会如此吧?

她也总是舍不得殿下受一丝的委屈呢……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任子衡一行人就已经做好了离店的准备。

见到已然收拾妥当的仪柳走出客栈时任子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看向她身后拿着小包袱的乌雅,问道:“都收拾妥当了?”

见乌雅点头,任子衡再次谨慎的观察四周,见并无异样,道:“上车吧。”

上车之前,仪柳略带兴味的看了任子衡一眼,随即任由乌雅搀扶她上了马车。待各人都就位后,便启程离开了客栈。

不久后,马车出了川州城,一路向北,朝燕京的方向而去,不日便可与护送尚国皇后进军的大队人马会师。

或许是仪柳做出赶往燕京的决定让任子衡放松了警惕,他并未注意到,在川州城外三百里外的路上,曾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而车中,坐着谁都意想不到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车中的仪柳似是无意的叹息道:“妹夫,到了燕京,先让我去看看大姐吧!”

马车旁伴着的任子衡心头一颤,下意识夹紧了马腹,马儿受了惊吓,嘶厉着止住了步伐,顿时与马车错出了距离。

车内的仪柳嘴角微勾,掀起帘子探头去望了被甩在身后的男人一眼,嘴角漾起了冷笑。

她还以为,人都是善于遗忘的呢……

不过,有些事怎么能忘呢?

比如她,就忘不了。

“公主,何不派人往闻府送拜帖,邀闻夫人出来一见?”

云裳见恒凌执意去闻府,全然不停她的劝告,无奈之下说道。

恒凌停下步伐,回头瞪了她一眼,却并未在言语上责怪于她。她知道云裳只是怕今日出门再遇上那些地痞,这儿毕竟不是燕京,倘若闹到了官府,身份势必会暴露。可她如今却顾不得这些了。

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继续等下去?

见劝说无效,云裳忙又道:“那,也先让奴婢派人去打听一下闻府在哪,到时候直接雇顶轿子不是更为省事?”

恒凌不愿再听云裳再唠叨下去,道:“川州城就这么大,到时街上一问总有知道的。你若不愿去就留在客栈吧!”

她转而向承守,道:“我们走。”

云裳一听,急了,忙跺了跺脚,无可奈何的跟了上去。

出了客栈后并未像云裳担忧的那般遇上什么歹人,也顺利雇到了轿子,轿夫便一路将恒凌主仆送到了闻府的大门口。

川州首富的宅邸,轿夫自然是知道位置的。

路途顺利的让云裳极为愉悦,故而给轿夫的赏银也足够那些轿夫眉开眼笑。

恒凌下了轿,看着还算得上威严的闻府大门,颤抖着手拽紧了手中的绣帕,那朱漆大门和门上大气磅礴的“闻府”二字无由来的让她的一颗心忐忑不安了起来。

她甚至不敢上前去敲门。

自是不必她上前,云裳已然上前。

云裳敲开了闻府的大门,门房将门开了一道缝,探头之后见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放软了语气问道:“姑娘有何事?”

云裳道:“烦请这位大哥通报一声,我家夫人求见贵府夫人。”

门房一听来人要找自家夫人,变了变脸色,道:“我家夫人近来不见客,还请你家夫人改日再来吧。”

说完便要关门,却被云裳拦住,云裳塞了一两银子予他,赔笑道:“这位大哥,烦请通报一声,我家夫人大老远从京城赶来,就为了见你家夫人一面。”

本以为这样定能让那门房去通报一声,不想那门房却将银子塞回她手中,摇头道:“并非我不愿帮这位姐姐,实在是近来府中不大安宁,请改日再来吧!”

云裳有些恼怒,愠声道:“你不去试试,又怎知你家夫人不愿见客呢?”

“这位姑娘,你别这么不讲理啊,我们老爷吩咐了,这段时间谢客,不管是谁一律不见,你这不是为难小的吗?”门房万分委屈。那可是一两银子啊,他虽觊觎,却也不敢收,他可不想为此丢了自己的饭碗。

就在云裳与门房僵持之时,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问:“何事如此喧哗?”

门房忙回头,弯腰,恭敬的喊道:“爷。”

闻不悔点头,示意门房开了门。

云裳见门被打开,心中大喜,再见到门房身后的男人,有些惊讶,伸手指着他,道:“你……原来是你。”

闻不悔对云裳并未多大印象,却在看到云裳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恒凌及承守时,微微一愣。

别的女子他或许是记不住,但她与琳琅的长相过于相似,要认出来并不难。

同样,不远处的恒凌亦是一愣。

门房忙插话,道:“爷,这位姑娘说她家夫人要见我们家夫人。”

“哦?”闻不悔迈出门,走到恒凌面前,问:“请问夫人今日上门,所谓何事?”

“你是闻老爷?”恒凌神情淡漠,却下意识打量起闻不悔来。

这就是阿姐嫁的男人?

让阿姐这么多年来都不愿回家,甚至不愿见她的男人?

这个男人曾在街上帮过她一把,想来川州城还真小。

察觉到恒凌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怒,闻不悔显得有些惊愕,他确定这是第二次见到恒凌,在此前与她并无交集。

那,她又为何动怒?

“你是闻老爷?”恒凌重复了一次。

闻不悔点头,问道:“夫人若有事尽管说来听听。还不知夫人今日上门找贱内有何要事?”

恒凌退了一步,缓缓自口中吐出二字:“寻亲。”

他是个明眼人,即使少了过于相似的容貌,眼前这女子身上的气质也与琳琅极为相似,若二人站在一起,见过的人必说她们是亲姐妹。

碍于她的不友善,僵立片刻,闻不悔方道:“你与琳琅……”

原本站在门边的云裳忽然退回了恒凌身侧,惊呼道:“夫人快看,那不是逐风公子吗?”

恒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逐风自宅内走出,见到恒凌,逐风面色一变,眼中全无他人,反射性单膝下跪,恭敬道:“逐风见过——”

随即察觉到闻不悔的存在,忙改口道:“逐风见过小姐。”

恒凌睨了身侧的闻不悔一眼,朝逐风淡淡颔首:“起来吧。”

逐风的反应让闻不悔满腹疑问,却无人愿回答。恒凌眼儿都不曾斜视,只是盯紧了逐风,一字一句说得分明:“我要见阿姐。”

凌人的气势让逐风有些不敢直视她,他甚至还听出了她话中的愤怒。对此他很无奈,只好道:“我进去通报一声。”

若是殿下不愿见,他也无可奈何。

逐风提气,正要飞身进府,却又听恒凌冷冷的说道:“她一日不见,我就一直站在这闻府门口等着她。”

坚定无比的话语让逐风有些颓然,随即进了闻府,直奔琳琅的住所。

长歌在想些什么他是知道的。知道她为了让殿下重新燃起斗志,定会将殿下的消息透给恒凌公主,一直以来他都做好了面对恒凌公主的准备,只是不想这天来的如此之突兀。

很显然他低估了恒凌公主的急切。

恒凌一直紧紧缩在袖中的手将绣帕绞得死紧,她抿紧了唇瓣,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倾巢而出,蔓延到全身,让她无力动荡。

若阿姐真的不愿见她,她又如如何是好?

她忽然,好想哭。

钦犯

逐风是在闻秋的院落找到琳琅的。那时琳琅正坐在闻秋管用的书桌旁,盯着桌上的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有一搭没一搭的研磨着墨水,而她的贴身丫鬟阿若并不在身边。

习武之人走路步伐虽然较轻,自小养出的敏锐感仍让琳琅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头,见是逐风,又将视线调回原先的地方。等了小会儿,不见他开口,遂问道:“这儿并无外人,有话就说吧。”

“恒凌公主寻来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琳琅手中的墨碇掉落在砚池中,漆黑的墨汁四溅,有几滴在白纸上溅出妖艳的花。

逐风又道:“她在闻府门口。”

沉默良久后,琳琅拾起墨碇,再缓缓的研磨起来,她微微低头不让逐风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道:“让她走吧,闻府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说,殿下若不见她,她就一直在闻府门口等下去。”逐风转述恒凌的话,却不多做建议。

因为琳琅比他更了解。

他转述的话让本就沉默的琳琅显得更加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琳琅陷入了回忆中。恒凌的娇美,恒凌的任性可爱,恒凌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声音,无一不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将她勒住,动惮不得。

从小到大,她比任何人了解恒凌的坚持有多么的可怕。

“逐风,她……”

她还好吗?

这句话琳琅始终没能问出口,逐风却看穿了她的心思,沉吟半晌,道:“公主瘦了些,不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

“她早已嫁为人妇,怎么还会是从前的小丫头呢。”琳琅抬头,有些伤感,却又忍不住微笑。

她是看着恒凌长大的。

看到琳琅的笑容,逐风忽然跪了下去,沉声道:“属下知道不该多嘴,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不管殿下有什么样的心结,公主毕竟是您最疼爱的妹妹,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信念坚持的寻了您八年。您忍心,再伤一次她的心吗?”

比如他,比如长歌和暮衣,又比如铁军卫的将士们,每个人都知道要过这种从寻找到期待,再从希望到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日子需要多大的勇气。

八年,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

没试过的人不会知道这其中要忍受多少的煎熬。

琳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墨碇。

那,确实是她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妹妹。从小到大,她都舍不得她受任何委屈。

甚至,亲手为她披上嫁衣,亲眼看着她嫁给自己曾经最爱的男人。

她的心揪疼不已。

久久之后,琳琅起身,道:“逐风,去把阿若找来吧。”

“夫人您找我?”阿若正好端着茶水进了屋,忙放下东西上前去搀扶她。

琳琅点了点头,又朝逐风说道:“走吧。”

去闻府大门口,见她最疼爱的妹妹。

路上的风轻柔的拂过琳琅的面容,吹动了她的发丝,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不少。

闻府的走道,这么多年来琳琅早已走透,原本算不上长的路途,在这一刻却变得异常的漫长,有种如何走都走不到头的感觉。

然而,下一瞬,她便已经到了大门口。

琳琅的视线落在站在闻不悔身侧的女子身上。

望着那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视线对上了那张脸的主人,心再次被揪紧。

确实,是瘦了。

从前的她,有圆润的脸儿,如今却变尖了。

她离开之前最后的记忆中,她还是个孩子,如今正如逐风所言,长大了。

在这之前,琳琅一直在想真的见到恒凌之后该如何是好,一路走来,全然想不出个所以然。

恒凌亦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琳琅。在见到琳琅的一瞬间,心头的喜悦感排山倒海而来,她看着与自己酷似的面容却怔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来,她总是有了希望,然后失望,一直在重复。

明明只是隔了几步的距离,又似乎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两人一直梗在原地,像过了一个轮回那般漫长。

恒凌很想靠近,脚下却像灌了铅般千斤重,始终在原地无法朝前,直到琳琅迈着蹒跚的步伐上前艰难的将她拥进了怀中。

“离离。”

琳琅的手抚过恒凌的发梢,低柔的唤了她的名,那声音似叹息,轻拂过恒凌的耳畔,久久散不去。

那一瞬间,泪水爬满了恒凌娇媚的面容。

自小到大,除去父母和珣哥,阿姐是最疼宠她的人。这个世上除了他们,再无任何一个人可以任由她任性,包容她的一切。

整整八年啊!

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是活在自责当中。从前的她,那么的无力,帮不上阿姐,只能任由她就那么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甚至,在夜深的时候,从永乐十八年那场噩梦中惊醒,一个人坐在床上冷汗淋漓,阿姐站在火海中的模样开始一遍遍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到最后甚至开始绝望。

现在,她心心念念,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活生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了。

“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长歌与许暮衣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身边。许暮衣斜靠在一旁,长歌与逐风并肩而立,她的眸光顺着逐风望的方向,落在琳琅身上。

“这么一来,我们的麻烦会更多。”逐风有些无奈。

“不好吗?反正我们的麻烦从不曾少过。”长歌笑得极为妩媚。

她知道如此一来会暴露殿下的身份引来不少麻烦,但,将身份暴露,更有利于找出八年前陷害殿下的人。

陷害殿下的人,便是害死妩歌的凶手。

想到这,长歌的蓦然咬紧了牙关。

许暮衣一直看着长歌与逐风,始终不发一语。

此时的街道上不少人都频频朝此处看,阿若环顾四周,再看看站着的闻不悔,见他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夫人是有身孕的人,站久了该累了。不如进大厅细说吧,这外头毕竟人多嘴杂。”

阿若的话让恒凌有如点击,这才注意到站在自己眼前的琳琅挺着个大肚子,心下又喜又惊,冷冷的撇了一旁的闻不悔一眼,又有些许不甘。

闻不悔的视线一直在恒凌与琳琅身上徘徊,却在阿若出声提点后回过神来。而琳琅也松开了恒凌,恒凌则顺势扶住了她。

“我们进去吧。”琳琅摸了摸恒凌的脸,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