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你抬头。”琳琅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分明,“我纵容你任由你去耍聪明,是因为我信任你,相信你的所作所为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一直以来,我都因妩歌的死而对你心怀愧疚,正如此时你对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所怀着的愧疚那般。死者已矣,无论我们再如何愧疚,他们都不会回到我们身边,我不会再因妩歌而对你满怀愧疚,你也不必因那孩子而对我心怀愧疚——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因为顾及你而缚手缚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长歌抬头,自琳琅的双眸中看到了她的认真与决心,她试图再从她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能找到。

沉默了良久之后,长歌终于开了口,道:“我明白了。”

“如此甚好。”琳琅闭上眼,道,“你出去吧!”

长歌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琳琅的寝宫。

门阖上的声音传来后,琳琅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

她为这孩子惊慌失措过,也为这孩子满心欢喜过,更曾那么期盼着他的到来不想他竟与她无缘至此,甚至没能睁开眼看她一眼。

这一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第七十四章 谜底

琳琅在多日的静养下已无什么大碍,然而,霍妩的那个孩子不若她这般幸运,那孩子的病情逐渐加重,气息一日比一日弱。

那孩子终究也没能熬过这个秋天,没几日就毙了。

孩子没了气息那日,凤栖宫传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声。此后数日,那哭声一直回响在宫人们的耳中,久久徘徊不去。

这毕竟是大毓朝第一位小皇子,葬礼办得极为隆重。送葬那日,琳琅哭得一塌糊涂,她不单是心疼霍妩的孩子,亦是在心疼自己那个无缘的孩子。霍妩的孩子尚且还是血肉之躯,而她那孩子,却只化作了一摊血水,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葬礼过后,霍妩伤心欲绝,身子骨一也渐渐弱了下来。琳琅怜惜她,欲让她搬进云霄殿与景珣同住,却被她拒绝。

自此,霍妩将自己关在了凤栖宫内,足不出户,终日礼佛,与青灯为伴。

秋日的皇城尽显萧瑟,压抑得让人几欲想逃。

景姮午憩之前又问起了她那无缘的妹妹,抑或是弟弟。琳琅听了心酸,耐着性子将她哄睡之后,出了门。

孩子没了之后,她对长歌与恒凌都说了重话,故而近来她们都不曾再出现在她面前。她并非怨很她们,只是需要好好地冷静一番,只要一见到她们,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当日那一幕。

为景姮带上门后,琳琅轻唤了一声逐风,下一瞬他就出现在她面前。——.

逐风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如今的琳琅虽已登基为帝,但逐风与长歌仍习惯唤她殿下,她对也并无异议。

“你去一趟秋宅,请阿无进宫一趟吧,我想一见他。”琳琅朝乐山的方向望去,入眼的却是高耸的寰宇宫殿。站在这个地方根本不能看到乐山,更遑论秋宅。

逐风得了话,即刻便消失在她眼前。

待逐风离开后,琳琅便去了御书房,在途中意外地遇上了长歌。长歌见了她,下意识就想回避,最后是琳琅开口唤住了她。

长歌走到琳琅跟前,轻声道:“我以为殿下还是不愿见到我。”

“并非我不愿见你,而是你可以对我避而不见。”琳琅偏头看了长歌一眼,见她素来娇媚的面容上添了些愁绪,便知她这几日睡得并不好,“与我一同随处走走吧!”

长歌忙点头应允,与她并肩而行,却不说话,显得有些拘谨。

路过御花园时,长歌忽然道:“殿下,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向您请辞了。”琳琅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她说道,“不论是宫里宫外,其实您已经不需要我了。”

这座皇城,她进进出出,一直为殿下执著着。如今她终于将殿下推上了皇位,竟无端地迷茫,开始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有太多的记忆,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便是在这儿度过。曾以为会在这儿度过这不长不短的一辈子,可惜,不能如愿。

“长歌,”琳琅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长歌,笑得极为愉悦,“这个地方既然让你待得不开心,那便走吧!”

长歌微愣,末了点头,竟露出笑来,笑容明媚如朝阳。

两个时辰后,逐风终于从乐山回来,然而与他一同回来的不是秋无心,却是闻秋。逐风领着闻秋进了御书房后,就安静地消失在二人面前。

“秋如初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闻秋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琳琅见到闻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是秋儿来了,免礼,坐吧!”

闻秋自地上站了起来,道:“皇上见到奴婢似乎有些以惊讶。”

她的毕恭毕敬让琳琅心头极为别扭,却也不想去纠正她,道:“我以为逐风会带阿无来见我。” ——.

“舅舅说,皇上此番寻他只是想知道一些事,而这些事儿奴婢亦能给出答案,故而舅舅让奴婢代他进宫来见您。”闻秋在一旁坐下后,说道,“皇上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奴婢知无不言。”

秋无心确是神人,琳琅此行确是为了问他一些事。琳琅本以为他会亲自进宫一趟,不想他却让逐风将闻秋带了回来。

并非她对闻秋有何不满,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又不知到底是何不妥。

琳琅沉默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闻秋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秋日微凉,琳琅约莫是受了寒,持续轻咳了几声后,终于开了口,道:“我想知道永乐三十八年我为何会流落出宫,又为何会成为牙婆贩卖的女奴。”

“永乐三十八年,先帝病重,临终前立下了遗嘱让你继承帝位。但左相楚敛不甘心让女子为帝,遂联合陈王景霖、陈王之母连嫔试图杀了你。这本是你命中死劫,但舅舅为你逆天改命,以秦妩歌之命换了你一命。你本有机会在那一年便登基为皇,但素来与你亲厚的弟弟景珣却存了私心,加之舅舅亦想让你外出磨砺一番,遂顺水推舟,假意顺从楚敛等人的计谋,甚至瞒过了秦长歌与你的影卫逐风,将你偷偷送出了宫。”闻秋瞍了琳琅一眼,又道,“你本该被送往并州霍家,然而这世上巧合之事甚多,送你出宫的那名侍卫弄错了马车,误将你送上了人贩子的马车。等到那侍卫发现弄错马车时,你已经身在开往川州的马车之上了。”

琳琅曾极度害怕知道事实的真相,此刻听了闻秋的说法顿时有些释然。闻秋的话也让她明白了一些别的事,当日秋无心之所以会出面帮恒凌寻找楚敛的罪证,或多或少是因为她的缘故。虽是如此,她还是有些事想知道,遂又问道:“当日楚敛派人刺杀恒凌公主一事,到底是真,还是有人刻意诬陷?”

闻秋似笑非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

这话虽说得不清不楚,琳琅却已知道真相,故而会心一笑,不再纠结于此。

闻秋见她满意,不着痕迹地催促道:“皇上不妨将心中其他疑问都一一问出。”

琳琅想了想,又问道:“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回燕京,你们一个个都费尽了心思。早已经嫁人多年的许春弄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川州,是偶然,还是你们其中之一刻意为之的结果?”——.

“你身处川州闻府,又以闻府女主人自居而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更不肯回燕京,我们苦苦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就此善罢甘休?秦长歌为了逼你回京,不惜将你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了恒凌公主。而一直坚信你还活着的恒凌闻言自然大喜,又见你不愿回京与他们相认,自然也会想尽办法。嘉庆帝早就知道你尚在人世,他对你存有私心,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将你找到,而你竟嫁给了一介商贾。且夫妻恩爱有加,他怎么不忌妒?他贵为皇帝,想要扳倒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惜顾忌到你,不得不拐弯抹角,遂吩咐望苏随意安了个罪名到那倒霉的林大人身上,将林家满门抄斩,轻而易举便毁了许春弄那所谓的幸福生活。许春弄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不得不与望苏达成协议,前往川州去投靠闻不悔,进而毁掉你们之间夫妻情分。自然,这其中少不得嘉庆帝的授意、望苏的推波助澜,还有秦长歌的壁上观望。闻不悔纵然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介商贾,再小心翼翼,仍是一脚踩进了他们细心撒网布下的局。”闻秋微微勾起嘴角,道,“不过,我却认为,你们二人之所以会步上和离一途,归根结底在于你们都不够信任对方。若你能多信他几分,就会看出他的难处。若他肯多信你几分,便会将救许春弄一事与你明说,而不至于造成后来的误会。”

琳琅握笔的手顿时多用了几分力,“许春弄的儿子,与闻不悔可有干系?”

听她问到这儿,闻秋忍不住嘲讽道:“你当初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竟愚昧至此。许春弄那儿子,不过五六岁大,闻不悔平日也曾因生意出入妓馆,却还不至于去勾引有夫之妇。这么鳖脚而又漏洞百出的谎言,聪明如你竟也相信了。”

“你们竟无一人肯出声提点我……”琳琅有些失神,喃喃自语。

“你身边的人,包括我在内,无一人不想让你重回燕京。既然能让许春弄与她那儿子成为你心中的一根刺,我们为何又要丢掉自己手中的筹码?”闻秋耳尖,将她那话听得清楚分明,道,“不论是秦长歌还是嘉庆帝,都是极为了解你的人。他们太清楚你的性子,知道你心中容不下一根刺,否则断不会用上许春弄这枚棋子。我想,话说到这地步,你心中的疑惑也都一一解开了吧?”

琳琅叹息一声,算是回答。

确实如闻秋所言,她心中所有的疑惑都己消失殆尽。

这一切犹如一个精心布置的局,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枚活棋,个个处心积虑费尽心思,一环接着一环,环环相扣,最终将她带回了燕京。

而现在,又将她推上了这冷冰冰的龙椅之上。

“既然你心中的疑惑已经解开,我也不必在此多逗留。” 闻秋自椅子上站起,跪安,又恢复了刚进御书房时那恭恭敬敬的模样。——.

待闻秋走到了书房门口,琳琅忽想起了什么,忙将她唤住,问道:“秋儿,告诉我,阿无怎么了?” ——.

若非出了什么事,阿无定不会对她避而不见。

闻秋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神情变得有些冰冷,道:“世人只知我们秋家人以掌卦、知天命为天职,却全然忘了我们为此耐寸出的代价。永乐三十八年,舅舅为你逆天改命,不单是折了他的寿,更赔上了我们秋家一百多条人命。而现今,舅舅又再次为你逆天改命,你可知他要为此而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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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霍然站起,手中的奏折亦摔落在地。她脸色大变,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逆、天、改、命。你还记得你去西南那日舅舅的反应吗?舅舅欲与你同行,但你婉拒了。此行,你会遇到这一生的第二个死劫。舅舅虽没能与你同行,却在回秋宅之后再次用秋氏禁术为你逆天改命,故而你西南一行皆有惊无险。这次逆天改命的代价之一,便是那个与你并无缘分的孩子——你命中本无这一子。而另一个为此付出代价的,便是舅舅……”闻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分明,“我曾问舅舅为何要这么做,舅舅却只说,只要你度过这一劫,此后一生都能活得平顺安稳。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他吧!”

闻秋说到这儿,神色顿时黯然,遂又狠狠地剜了琳琅一眼,不再理会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琳琅呆立在原地,无法从她的话中回神。

待她回过神,闻秋的身影早已远去。

闻秋方才那些话一直在琳琅的脑海中重复,让她莫名地心慌。也顾不得桌上那些尚未批阅的奏章,她火速出了御书房,领着逐风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出了皇宫,一路直奔乐山秋宅。

她这般的速度,让刚回到秋宅不久的闻秋着实诧异了一番。见了闻秋,琳琅喜形于色,忙问道:“阿无现在在何处?”

“你倒也算有良心。”闻秋指了指问天楼,道,“你自己去寻他吧!”

琳琅也顾不得其他,匆忙越过她,慌慌张张冲向问天楼。

秋家的宅子琳琅熟门熟路,也无须仆役领路,穿过问天楼外的竹阵后,她几乎一路狂奔上问天楼。——.

尚未到最顶上,就听到上头传来轻咳声,让人听了无端的心疼。

临近最后一层楼时,琳琅忽然有些胆怯,莫名地害怕见到秋无心现在的样子。站在阶梯前举步之间犹豫再三,终还是迈出了步伐。

到了其上,便见秋无心斜卧在榻上,一手执书,一手握着汗巾,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持续不断的咳嗽。

琳琅在那儿呆站了片刻,他才注意到琳琅,这让琳琅有些黯然。若是往昔,他并不会这般迟钝。

“琅儿,你怎么来了?” 秋无心放下手中的书册,欲坐正,却有些力不从心。

琳琅鼻尖一酸,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寻了个地方坐下,道:“你病了竟也不知会我一声。”

原本谪仙般的人,如今日渐消瘦,白皙的手指与之前相比纤细了许多,隐约见骨,若除却那一身风骨,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久病缠身的男子,原本俊雅的面容如今憔悴了许多,让人看了不免心疼。

秋无心浅浅一笑,道:“你可是从初儿那听说了什么?她怕是夸大其词了,我并无什么大碍。”

“你这般模样,我倒比较相信她的话。”琳琅叹息道,“要不,我让逐风立刻去请太医来为你诊断一番吧?”

“不必了。”秋无心婉拒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得很。”

“久病不医易落下病根,让太医看看也无妨,无病可强身嘛!”琳琅道。

“我确实无事。倒是你,近来消瘦了许多,国事繁忙之余,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琳琅的语气微有些撒娇的意味,无端让秋无心想起了年幼时的她,嘴角的笑容亦不自觉扩大。

琳琅忙点了头,见他再三保证,悄悄松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阿无,你老实跟我说,你第一次为我改命,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身体虚弱?休养了多久才逐渐转好?”

她与他重逢时,他与正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任何伤痛的模样。

秋无心深深睨了她一眼,也无意欺瞒她,道:“近乎十年。”

“也正是因此,你躲了十年才出现在我面前?”琳琅心头一震。今日她要不是自己寻上门,他莫不是要再等十年才会出现在她面前?

秋无心默认。 ——.

琳琅见他如此,愈发的心酸,微微红了眼眶,骂道,“你为何要为我做这些?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此生识他,是她最大的幸事。

秋无心抬手摸了摸她的面容,喃喃回答道:“因为你是琅儿。”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下便让琳琅泪如雨下,恁她如何强忍,都忍不住那决堤的泪。

秋无心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安抚道:“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若是让人见你这般哭,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琳琅也不顾他的取笑,在他怀中肆意地哭,将那乱七八糟的泪儿都抹在了他那袭白衣之上,且毫无羞愧之色。

秋无心也不阻止她,任由她在怀中哭,直到她哭完,才道:“天色快要黑了,你早些回去吧,不然宫里头要闹翻天了。”

琳琅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确如他所言,遂起身与他道别。

秋无心也不挽留,只嘱咐道:“路上多注意些,莫让歹人盯上。”琳琅点头,走了几步,秋无心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字字句句说得真真切切:“琅儿,日后,你若不想做什么,就不必再勉强自己了。从今往后,我亦不会再勉强你。”

琳琅心头一暖,不再多说,离开了问天楼。

琳琅走后,闻秋上了问天楼,走到他的身侧,温怒道:“舅舅,你明明……”

秋无心顿时又咳了几声,汗巾掩上了嘴,他虽极力遮掩,却隐约可见上头的血迹。

“舅舅果然是爱极了她,情愿为她舍命,却丝毫不愿让她知道。”这已不知是闻秋第几次见到他咳血,顿时有些愤怒不平。怒过之后,闻秋竟也幽幽叹息了一声,极为肯定地说道:“可是我不懂,她到底有何好?”

秋无心的眸子顿时变得迷离。

她到底有何好?

其实,他也不知。

夜里,她闭着眼翻来覆去无法人眠。身侧早已人睡的景姮似是感觉到了初秋的凉意,像猫儿般蜷伏成一团滚到了她的怀中,让她觉得温暖无比。景姮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娇憨吃语:“爹……糖糖……”

琳琅听得仔细,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夜色,一时间又想起了闻不悔。思念的种子在心头生了根发了芽,最后竟疯狂滋长。

她低头亲了亲景姮的额头,终闭上眼沉沉睡去。

待到秋末枫叶飘落时,幽居乡霄殿的景珣收到琳琅派人送去的书信。看完信后,景珣独自对窗瞭望了许久,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时至冬日,盛德女帝久病不朝,至冬末,复立逍遥王景询为嘉庆帝,起诏书告于天下。同日,嘉庆帝景珣继位,复又称盛德元年为嘉庆一十一年。

大毓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任女帝有如昙花一现,自此消失在世人面前。

后,李氏编撰的《大毓朝史》正册中悄然掩去了盛德女帝,仅于别册之上留下寥寥数笔,再无可查。

——全文完

番外一夫妻

【1】

她醒来时,身处在颠簸的马车之上。马车甚是简陋,窄小的车厢内挤满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她与她们一样,衣裳褴褛,虽是在车中,她还是忍不住瑟瑟地抖了起来。

别的姑娘们都互相抱在一起取暖,单她一个人,靠着车板,脑子里空白一片。

“这是去哪?”

以冷静的语调,平缓的声音问出疑问,她的眼扫过同车的姑娘们,等待她们的回答。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终于有人小声地给了答案:“川州,到了那儿,我们都会被卖掉。”

车上的其他姑娘以为她也会像她们刚知道这个事实时那般哭闹,可是她没有。她看了那个小声回话的姑娘一眼,沉默地缩在角落里。

从前的种种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在这般情况下想来似是有些讽刺意味。

原来她,被放弃了。

被那些,信任的、从小尽心去疼宠着的至亲放弃了。

心隐隐地作痛,可是她,居然哭不出来。

这般境地,若是哭,也显得矫情,不是么?

所以她,是不会哭的。

【2】

 从前她听人说,川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如今她脚踩在川州的土地上,却觉得川州也不过如此。

 这年川州大旱,也不知道饿死了多少穷人家。

 若是她还在京里——

 若是什么呢?

 如今的她,也不过是等着被人挑拣的下等奴脾。

 “你们的心眼儿都给我放亮堂点,这闻府,可是川州的首富,能卖到这家里,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牙婆一路上都在殷切地叮嘱警告她们,若是今儿这买卖做不成,皮肉之苦是少不得的。

 她平静地看了牙婆一眼,微微低头,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进了闻府。

柔顺,可以让她免去许多的鞭挞之苦,何乐而不为?

【3】

听说,闻家是川州首富,可看在她眼里,这闻府寒酸许多。

这地方,竟让她甚感萧条

“还不快见过闻老爷?”

牙婆没好气的瞪她与那几个一同进闻家的姑娘们。

她与她们一样,欠身,行礼,而后安安静静地等待,等到牙婆口中的闻老爷开口——想来有些可笑,她活了一十八年,除了父母,这是第一次给人行礼。

白色的绸缎鞋面看起来一尘不染,那鞋面映入她低垂的眼帘时,她微微一愣。随即又听到那闻老爷的声音。

“拾头。”

那是极其年轻而好听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她自是听过不少的,眼前这闻老爷,声音虽好听,语气却不甚好。

她抬头,看到的是一副极其年轻的面容。

被唤作老爷的人,不一定是上了年纪的。

她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愤怒、不甘,是她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

真真,很是像她呢!

他冷冷地看着她,而后对牙婆说:“就她了,其他都带走吧!”

故而,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下她,呆在陌生的闻府。

其实,离了家,呆哪儿都是一样的。

【4】

从前她也曾设想过日后她出嫁时的场面,那时她以为她的婚礼定会是全大毓最热闹最大的盛事。

而如今,没有纳彩、求庚、合婚等俗礼,也无热闹的迎亲场面,她穿着鲜艳的嫁衣过了火盆,简简单单的踩了瓦片后,便成了闻家的夫人。

简简单单的。

他挑了她的盖头,她与他同饮了合卺酒,一切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望着她,她望着他,两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毕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半晌后吐出了一句话,却让他愕然,也让她自己惊讶。她说——

“我饿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东西,桌上的食物做的精致,与她从前吃的东西相比却立见高下。眼角有泪滑落时,她才惊觉,原来她并不是那么放得下。

他递上了手帕。

他说:“以后我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她一愣,许久之后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以为她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才会哭么?

夜里入睡时,她睡在外边他在里边。这是从前养成的习惯,若有危险,外边自然是比较容易脱身的。

他有意无意地护着,避免她跌下床去。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有如小葱拌豆腐那般,一清二自。这场婚礼来的突然,也很是奇妙。单单只是他娶了,而她嫁了。

他无意碰她,她也无意让他碰她。

她唯一记住的是入睡前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