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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纱帐后的升平很想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胳膊嗔怪他,可又怕父皇因自己在此观窥觉得难堪,前后思量几次,只能继续窝在纱帐背后偷窥事态进展。

独孤皇后朝落日余晖光影里的夫君微微一笑,素手扬腕,光起剑落,咔嚓一声削在地面金砖上,激起四散金光。

恐慌的尉迟氏啊的一声大叫,蒙头后躲,不料剑却随着她的身子往前行走,只听又一声惨叫,雪亮剑光晃得众人眼前一边惨白,正砍中尉迟氏隆起的肚子。

①尉迟氏,北周大将军尉迟迥孙女。尉迟迥起兵声讨隋文帝杨坚,兵败后自杀,家人充入掖庭。

慈别恩褪心意冷

一股腥红的血从那素色衣裙涓涓流淌而出,片刻染得轻薄衣裙乌色一团,血红颜色使得人触目惊心。

尉迟氏匍匐在地,抱住小腹哀声哭泣,惨叫不断,却也不敢躲,只能直挺挺倒在那儿随便鲜血滚满全身。

升平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强压抑住喉咙里不停翻漾着酸水。她惊恐的频繁躲闪,可无论躲到哪里,都觉得尉迟氏慢慢流开来的血快要蔓延到自己的脚背,绝望顿时包围住她。

独孤皇后华美的凤翼丝履正踩在尉迟氏的血污之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已身溅肮脏,她一脸漠然的看着皇上杨坚:“皇上来的不巧,臣妾刚巧听闻这名妇人秽乱宫闱行为不堪,正在惩治,不若皇上先行休憩,等臣妾处理完毕再随皇上一同用膳如何?”

“不必了,朕想亲眼看看朕的皇后在后宫是怎样的杀伐决断!”杨坚浑厚的语音在殿内回荡,听上去并无不悦。

他们二人对话时皆面无表情,如炬视线胶着僵持之下,独孤皇后捅入尉迟氏肚子上的剑又深入一分。

杨坚皱眉,目光逼视独孤皇后,半晌长长叹吁一声。见杨坚表情有些松动,独孤皇后讥讽冷笑:“怎么,皇上有些不舍得她?”

“伽罗,你大可不必如此。”杨坚轻叹一声唤了独孤皇后的闺名,抬脚迈步跨过在地上蜷缩的尉迟氏,看也不曾看上一眼,径直走向宝座。

“不必如此?我与皇上,究竟是哪个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惨笑的独孤皇后完全没有往日的镇定,从尉迟氏肚子里抽出剑锋回首横眉,血顺着剑尖嘀嗒嗒落在金砖上。

杨坚走到上方宝座前默默坐下,垂首目不转睛的凝视前方血腥地面,升平从纱屏后可以清楚看见父皇紧紧握住塌边九凤扶手的手背筋脉暴涨,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情绪。

此刻尉迟氏已倒地抽搐,口中不住呼叫:“皇上,奴婢身上怀的是皇嗣,皇上救命,救命!”

那哀哀眼神直瞧着凤位上的杨坚,她明明是哀求自己的性命,却偏偏要拿腹中皇嗣当做借口,她拖着蜿蜒血迹极力往杨坚脚下爬,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向两边裂开,只想朝皇上伸出手去抓住繁复衣襟的一角,求一国之君念在皇嗣面上放自己一条活路。

眼看着尉迟氏颤抖的手指就要抓到杨坚的靴子,蓦然,独孤皇后再度挥舞手中的寒剑向前劈上一剑,正劈在尉迟氏的手指前,尉迟氏惊惶躲闪,金砖顺利刃劈落而裂,声音震耳不绝。尉迟氏惶惶抬眸正看见独孤皇后的阴冷笑容。

“怎么,你刚刚不还是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吗,怎么这样快就忍不住了?你也不先问问皇上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皇上的皇嗣?”独孤皇后垂眸盯着尉迟氏,笑意隐现在凌厉的目光后,让人琢磨不定。

尉迟氏豆大的汗珠开始从额头滚落眼缝,继而迸发出心中怨恨,她咬紧牙齿,闷了声音,肚子上的衣裙更是一团血色模糊再难辨颜色。

杨坚面色凛然,陡然提高几个声调冷冷怒喝:“此事无关于她,伽罗你又何必累及无辜?既然你愤恨如此,不如把剑抬高三分对准朕的喉咙如何?”

“别以为我不敢,杨坚,你坐拥天下也只是独孤家的女婿,即使穿上一身蟒袍也不过是条食草小蛇……”

杨坚双手握拳立即大怒站起:“够了,独孤伽罗!若干年来,你可曾有一日当朕是夫君过?说什么恩爱羡人琴瑟和鸣,说到底,朕不过是你爬上后位的登天阶梯,你我彼此可有真正夫妻尊爱过?尉迟氏虽然出身卑微,但知道体恤朕的辛劳,夜间在朕批改奏章端时茶捶肩、慰藉宽缅,从不曾间断过。朕与你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你可曾问过朕一句批阅是否辛劳,入寝是否难安?”

这是升平第一次看见父皇与母后面红耳赤的争吵,父皇仿若能将母后生吞入腹般愤怒更是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她颤抖着躲在纱帘背后已经没了哭泣的力气只是呆呆望着父皇前的狰狞面容母后沉稳阴冷的笑,不住瑟瑟发抖。

独孤伽罗垂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过去的尉迟氏,又抬起头望着杨坚淡淡的冷笑:“皇上的意思是她可以为皇上嘘寒问暖是吗?”

“这本该就是皇后应该做的份内事!”杨坚沉声,避开她的目光也垂下眼帘。

独孤伽罗眯眼顿住动作,从杨坚的表情里似是察觉什么有些醒悟,她的身子慢慢挪到尉迟氏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指将尉迟氏的下巴捏起:“这么说来,皇上如今疼爱她不仅超过我,更胜过自己儿女许多了?”

独孤伽罗狠毒的目光虽未看向杨坚,但他仍感不妙,伸手再起意去抢夺宝剑已是晚了一步,只见独孤伽罗素手高高举起,再把剑狠狠刺入,再举,再狠狠刺入,如此反复几次刺入,直到尉迟氏声都没吭出来便是腹部血肉模糊,气绝身亡。

升平惊吓不已,啊的一声跌坐在纱帐背后,然而纱帐前面僵持的独孤皇后和皇上并没有心情理会此处。

只见杨坚猛地冲到独孤伽罗面前,脱手挥掉她手中利剑,拽过她的凤袍领口,细细审视眼前的狰狞面容,独孤伽罗也不退不缩的怒意回视杨坚。

彼时,她年满十四岁,正值青春少艾,在独孤家后堂笑意盈盈与杨坚对视,明眸如洗,红唇似笑,一见之下再也难忘。

杨坚虽知她个性强硬,却更知她必能与自己风进雨走携手前行。

荒芜废城上巡察岗哨,惨烈厮杀中孤军奋战,血海尸山里绝杀挣扎,他们之间没有寻常夫妻情谊,更似同袍同泽的兄弟,如今真要说起夫妻行进至此能怪谁,便是真的谁都怪不到。

“尉迟氏是一介无辜妇人,你若因朕宠幸她恼火不满,大可以堕其腹中骨肉,寻个偏僻的地方将她远远放出去,何必伤她性命?你还可……”杨坚咬牙,嘴唇开合一字一句顿出,声音很是沉重压抑。

“本宫还可换回君心么,还可以当没有过她么?”独孤皇后惨然笑笑,回头截住杨坚的话头反问。

他们是一同踏上天阙的夫妻,如今互相猜疑再无信任,身边被安插三十年的奸细都已揪了出来,这样怀着皇嗣的女人岂能说放就放?

若是所谓的维持表面平和,只是让她一人宽厚待人容忍背叛,独字守着凄凉煎熬笑看夫君怀抱新欢,宁可就此由他负了誓言,她还是做不到宽容大度!

世间诸事本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弊相随,得利讳弊如何又能?

如今他杨坚开始计较起什么无人怜他敬他,无人疼他怜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得到皇位,当上九五之尊后才有的淫思欲念,当日还在厮杀征战时狼狈迎战的他哪还顾得了尊与不尊?

所以,独孤伽罗冷笑连连,泪也不曾流过一滴,只将手腕微微扬起,剑指着尉迟氏尸体隆起的腹部质问:“臣妾只想再问一句,这可是皇上的骨肉?”

此次是最后机会,若是翻目则后果难料。如今独孤皇后兄长,国舅爷独孤陀①是手握兵权的郎中令,亲子侄又是此次远征的抚远大将军,杨坚随意一句话便会动了大隋江山社稷,谁又会真心为一具冰冷死尸讨个公道?

杨坚缄默伫立,紧紧抿唇看了独孤伽罗良久,终究还是拂袖转身留个背影给她:“皇后还是留点脸面给自己吧,何必对朕万事赶尽杀绝,既然皇后如此介意朕的所作所为,朕再不踏入昭阳宫,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落日总归还是在昭阳宫的尽头收敛余晖,夜色中的宫闱开始变得森然难辨,似乎处处隐藏着杀机,又似乎处处隐掖着内情。

杨坚的话别有深意,轻易使得独孤伽罗身子微微颤抖,只是不肯示弱的她,也立即背过身去说:“好,臣妾恭送圣驾!”既然帝王赐予昭阳冷宫,她怎能抗拒施舍?

终于,杨坚还是走了,身后尾随着众多内侍宫人,各式帝王随侍物品也悉数带走,偌大的昭阳宫顿时愀然空下来,仿佛整个尘世只有升平和独孤皇后二人相依为命而已。

升平目不转睛的看着地面上蜷缩成团的尉迟氏,她身下的血已经干涸,黏糊糊的铺在金砖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整个大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芒都被父皇轻易带走了,连一丝声音都没留下。

月光冷冷照着母后如同往昔的肃严面容,以及两行潸然落下的晶莹眼泪。

为什么母后要赶父皇走呢?如此不舍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故作绝决?

其实升平看得出父皇已经给母后几次机会,最后那句的意思分明是只要母后出言挽留,父皇便会下了台阶淡化此事,可母后亲手拒绝了父皇的善意,宁可独守昭阳宫也不愿承认自己错误。

升平不懂,她更不懂的是,若是母后不愿父皇离去。父皇走后母后为什么还会哭泣,明明母后有心挽留,为何最后还是推开了父皇的怀抱?

“阿鸾,出来吧。”独孤皇后的脸色被月光照拂得十分苍白,透出心力憔悴后的疲累。“母后想跟你说会儿话。”

母后很久不曾这样宠溺过升平了。

记得还是幼时,升平一直随着奶娘嬷嬷长大,父皇母后建国之初并没有得到天下百姓所期望的风调雨顺,一时间南方黄河决口吞噬良田,东面林堤溃坝淹没家园,北疆干旱灾民颗粒无收,西域沙暴来袭大举内迁,每件国难大事都是剥夺升平公主受到父皇母后宠爱的正当理由。

那时,升平只知道父皇母后分外忙碌,无论日夜都停留在朝堂大殿□乏术。于是每刻空暇下来时母后的招手都让她不住欣喜若狂,恨不能一下子扑在母后的怀里好好撒娇。

可后来偏偏空闲的人多是父皇。父皇只会赏赐宝物,不会关爱照拂。于是升平得到的赏赐永远比爱抚多,所以她从广哥哥那儿得到的关心更胜于父皇母后。

幼年升平如同稚鸟,一意将杨广认为自己最亲密的人,溶到骨血里的亲昵让她永远不想与哥哥分开。

待到足以知晓真正的慈爱是何物的时候,升平却在这样的月夜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决裂,便更觉得此刻瞬间温情远远贵于其他,于是,升平跪爬到在宝座旁任由独孤皇后轻轻坐下牵住自己的手,慈爱如寻常母女一同话些早该有的心事。

“怕么?”独孤皇后手指轻轻划过升平的掌心。

独孤皇后的指尖锋利冰凉,升平轻轻把母后的手反拢在自己手心温暖,缓缓摇头,“母后,阿鸾不怕。”

其实,她该怕的。

虽然尉迟氏的尸体已被宫人抬走,但血腥气息还荡漾在华美的昭阳宫大殿,还有金砖上那滩大大的乌黑血迹,阵阵呕着她的喉咙向外翻滚酸气。

独孤皇后目不转睛望着升平,看上去很平静,“阿鸾,母后有时候也会很怕。怕自己捱等不到你面临抉择之时。”

“抉择什么?”升平俯身在母后的腿旁仰头不解的问。

“抉择自身命运。”独孤皇后沉声说:“总有人说,命有天注定,其实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世间诸多劳苦之人随便动个指尖就能为自己换了天地,只是他们懒得动那个力气罢了,例如本宫。”

升平听不懂母后的话,很是迷惑,但她又不敢问,生怕母后责怪她,于是就这样她低了头,攥住母后的手指小声回答:“阿鸾所有的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让阿鸾怎样就怎样。”

独孤皇后并没有因为阿鸾的乖巧而深感欣慰,反是更加忧虑。升平这样柔弱的性子在后宫中根本无法立足,倘若有朝一日嫁入民间也未必会得到顺遂良缘,如今她自己就是例子,生于皇家长于皇家,身子里奔流的血脉都是无尚尊贵的,怎能允许被蹂躏于凡间规矩?福兮祸兮虽说都要动动指尖才能做成,可谁又知道明日究竟何人才能笑在最后?

不行,她必须给升平安排一条最简单最顺遂的道路,佑其一生一世免受颠沛之苦、争斗之难。

“阿鸾,母后早已知晓你对广儿的心意。”宫灯昏暗摇曳,独孤皇后的面容有些阴暗难辨,更看不出她因儿女有这样逆伦之事而深感羞愧。

兄妹相亲的逆伦也许在曾只手逆转天阙的独孤皇后眼里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如果命中注定的江山社稷都能改,小小的骨肉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升平凝视母后的阴森面容一时有些胆怯,她惶惶摇头不敢轻易承认,但又不想放弃争取母后赞同的最后机会,所以只是喃喃的说:“广哥哥怕是世间最好的男子,阿鸾穷尽一生力气都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了。”

恍惚间,杨广那日允诺时的郑重表情在升平眼前晃过,他神情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一定为阿鸾造昭阳宫。”

那话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给升平留下的记忆了,久远到记忆中的他已经笑容模糊不堪,身后的菱花格子窗也因此扭曲变形,人还是那个逗弄昏昏欲睡小阿鸾的广哥哥,眉眼却冲淡了升平刻在脑中的温润影像。

如今眼前的血色争执掩盖了杨广清淡文雅的色彩,那些往日的悸动如同隔世般再触碰不到,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被拉上的纱幕,再看不见那个人听不见那句话。

不要!

升平被心底的惶惶狠狠击溃,惊恐的想要抓住杨广曾留给自己的那些温暖。

所以升平立即握住母后的手坦白:“母后,阿鸾是想要嫁给广哥哥,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如果父皇怕我们应了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我们可以放弃头上的封号舍掉封邑,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永远不出现在大隋的疆土领地。”

独孤皇后若无其事的歪在宝座上,说:“你们走得了吗?大隋疆土辽阔你们凭借双腿又能走到哪里呢?”

“山高水阔,我们想去那里都可以,只要能和广哥哥生死相守,便是荒疆蛮地也可以粗衣生活。”升平哀求。

“可惜阿阿鸾,你忘记了,你们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脉,你们骨子里的血脉注定你们一生都走不出宫闱。阿鸾,你还小,你永远都不知道,想走出那堵高高在上的宫墙到底有多难。”

独孤皇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对自己说,也仿佛是对升平说,唏嘘感慨带着命中注定的无奈。

“说起来,你和广儿在一起,本宫才是最放心的。只不过你们永远逃不出宫闱命定的结果,也一定逃不过兄妹亡国的命运。本宫对天命伦理本来就不深信,对什么诅咒更是嗤笑不屑,只是本宫清清楚楚的明白,权势于男人心中之重要、皇位对帝王人性之改变并非你想像的那般简单。阿鸾,若是你面前是个贪婪成性野心难抑的帝王杨广,你还敢嫁他么?你还认为他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吗?”

升平不觉被这一构想惊得怔怔,一时怅惘难答。

升平印象中的杨广永远都是美好岁月中相依相偎时的温润文雅,贪婪的广哥哥她无从想象,也不会去想象。

“本宫知道,广儿来日一定会成为大隋国君,他看中的目标没人能够阻挡,这也是为什么本宫和你舅父都推举他替换太子的原因。勇儿太傻了,他只把本宫和皇上当做自己的父母,以为一点小诟病在父母眼中算不得什么,其实他根本不知晓宝座之上的皇帝皇后眼里根本没有儿女,只有适合指点江山的太子东宫。他喜好声色犬马,做事阳奉阴违,对寻常父母来说,这些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对开国帝后来说却是天大的蛀洞败笔。其实,本宫也知道勇儿喜好女色,意欲勾引高相之女一事,但没想到广儿居然先下手围墙,所挑时机更是稳准,实在出乎本宫意料。”

“太子哥哥和若环姐姐私通被揭发是广哥哥的计谋?既然此事是广哥哥的计谋,为什么母后还要借此赐死若环姐姐?”升平心下不觉忐忑,被宫闱内情所震慑,只是她最不明白的是为何母后会轻易牺牲高氏若环。

“高氏?哼,因为她的身份和尉迟氏一般卑贱。虽然本宫并不喜欢太子妃,但正室就是正室,永远不容他觑。高相需要一个女儿坐稳太子妃位,第二个女儿入宫只是意外,生与死他不在乎,我们也不必在意。其实,太子妃高若辛和杨广一个贪恋权势,一个野心勃勃,他们俩才是一对儿真正能够指点江山的帝后。可惜,一个身边是窝囊无能的东宫太子,一个是只会依赖撒娇的亲妹妹。”独孤皇后冷笑,带着洞悉万千真相后的不惊淡然。

“其实大隋朝哪会万秋千代?只怕一代过后就要决颓了。如今内忧外患,强拉扯着支撑表象,你的父皇只不过不甘心就此颓败了,还以为派广儿去边疆战死便能挽救江山溃败,危机也可顺利渡过。若是广儿真的战死沙场灭掉诅咒,勇儿废立危机就此除去,也算为内廷分少些撕扯争斗。其实他永远不明白,杀戮才能造就帝王,等广儿再从西北回来时,怕已羽翼俱丰,再难轻易摆布了。”

升平愣在原地竟找不到接下来的词句。母后言语里的意思莫非是广哥哥能平安归来?

若是如此,那真是难得的天大喜讯。

独孤皇后眼角隐约可见隐隐泪痕,似笑非笑的捏住升平下颌瞧来瞧去:“升平先莫提前高兴,从今日起,本宫可怜的阿鸾怕是要恩离慈别了,不知你能不能独自支撑等到广儿归来那刻。”

正是独孤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轻易让温暖如春的内殿刹那变得冰冷,升平惶然不知所措的望着母后,吐不出半个字来,独孤皇后见升平惊恐的小脸陡然变得惨白只能哀其懦弱的叹息,挥挥手命宫人送升平回去,见她去得远了才轻轻对另一边偏殿垂幔后说:“秀荣,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是,皇后娘娘。”端木秀荣一身鞭痕血迹从偏殿徐徐走出,俯身在地艰难施礼。

“之前责打委屈了你。大概这大兴宫里你是唯一可以助本宫的人了。将来升平这孩子免不了还得靠你来照料。”独孤皇后嘴角隐约含笑,幽幽望着升平离去时的背影:“这孩子性子太弱,本宫害怕她最后连性命都丢在不知名处。”

独孤皇后还想说,扬手准备召唤,端木秀荣已经提前预知她的心意,回身端过一盏茶送上。

“升平公主虽然眼前让皇后娘娘累心,但将来还有二殿下能多加照拂。”端木秀荣淡淡笑答,适时又接过独孤皇后掀开的盖碗。

“广儿?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么?”独孤皇后眺望远方,今夜月色黯淡,连她原本笃定的声音也渐渐落在夜色中,再听不清。

“他回不来了。”独孤皇后叹息道。

①独孤陀,独孤伽罗同父异母弟弟,妻是灭隋朝窃国贼杨素的异母妹妹,史书上记载被隋文帝赐死。

天家惊变无人归

掐指算算,距离杨广出征已经过了两个春秋冬夏。

升平在这两年里又长高了许多,当年那些长长穿梭在漫天飘舞桂花雪中的艳色百褶凤尾芙蓉裙如今已经不及脚踝,再没有幼时脱地的逶迤瑰丽,额前的抹发也轻轻拂动脸颊,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绯红。

那个好动不喜安静的阿鸾,终还是在思念中长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兰花,在劲风席卷中勉力存活。

独孤皇后至从那日与皇上杨坚争执后,便彻底放弃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让给了杨坚,用两年时间来抱病在床,如同已经濒临暮年的老妪,心死,人暮,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哪怕是升平前去探望,独孤皇后的眼睛也懒得睁开,任由女儿细细抚摸带霜鬓发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没有任何知觉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独孤皇后在用她最后的固执来昭示身为皇后的尊严不容挑衅,却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话就可换回帝王心意。

或许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个短命的尉迟氏悄无声息的被宫人掩埋起来,连同那个升平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黄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无墓无碑,也无后人祭奠。

后宫之中,一切争斗最终的结果都会化成入土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会有人想去记忆。尉迟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那个。

杨坚对尉迟氏原本并没有什么深厚情意,她只不过是一簇在凛冽如冰的朝堂上骤然点燃的温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无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浑身暖意舒适,在寂寞宫殿里能为天子宽慰的一切都弥足珍贵,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占有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惬意,并不是因为尉迟氏的恭谨娴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说,是朝堂的冰冷残酷造就了此次孽缘。

突然间独孤皇后怒意风涌,温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灭,皇上刹那回过了神,便又开始延续以往的一切,继续冰冷,继续困顿,继续辗转在朝堂疲于批阅奏章,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经地义可以享有负心的权力,没有臣民会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责罚,更不会有人为他的寡恩心伤难抑。

当然,除了独孤皇后,升平的母后,那个以为自己囊获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为自己助良人登上宝座,从此便是夫君心头最重的那个人,谁知转眼间迎头一棒击到面前,直打她个措手不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气的尉迟氏,顷刻之间就可以颠覆血雨腥风一路走来的刻骨誓言,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诚信百年?

那个攸关权势性命的誓言不仅代表了独孤与杨家的携手,更代表杨坚对独孤伽罗一世忠贞的许诺,如今心高气傲的独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场,这叫她情何以堪?

其实,九重宫阙里只有厮杀争斗,女儿家卑微的心事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欢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一杯尘土掩埋魂魄,谁又会真的想知道,男女情爱于宫事究竟何干?

升平跪在独孤皇后身边,以手指做梳帮母后梳头,泪静静的滴落在枕边晕染大片湿痕。

“阿鸾哭什么,是觉得本宫老了吗?”闭目躺在凤榻的独孤皇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听上去分外孤寂凄凉。这两年,她面容苍老许多,两鬓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态。

升平不住摇头,泪珠顺着脸颊持续滚落,一不留神,泪珠掉落在母后耳边鬓发上,唯恐让她察觉,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听永好说,广哥哥在西北面又打胜仗,此次直逼叛军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将凯旋回朝了。”

独孤皇后缓缓睁开眼,眼眸中骤然闪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她仿佛不敢置信般问道:“阿鸾是说广儿要回来了么?”

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复的独孤皇后停顿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广儿回不来的,他们不会让他顺利归来。”

“母后是说广哥哥回不来了吗?”升平一直以为自己只需熬到杨广得胜归来便可解决所有烦扰,从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对她安抚的,岂料果真临到广哥哥归来了,为何希望反而变得渺茫起来?母后说他们不会让广哥哥回来,他们,他们是谁?她抚住自己胸口喃喃自问。

其实,答案就在嘴边,奈何升平终究不敢相信隐藏在背后的血亲冷漠。

“广儿回不回得来,要看本宫舍不舍的自己。”独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语音悲凉:“如果本宫死了,他就有借口归来。否则,他就是打一百次胜仗,也抵不过最终一个死字。”

升平茫然的望着独孤皇后,不甚清楚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但母后几番提及死字,她倒是顾不得多想那些骇然的隐情,一下子扑倒在母后怀中:“母后,母后永远不会……”

“不会死是吗?哼,这世间哪里有不死的人?”独孤皇后闭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宫,你的广哥哥,还有你,此生终难逃一死。只不过有先有后,轮番生死罢了。”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干净里外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而看开了生死反而让升平心中深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到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