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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缓缓抬起头,捋了捋下颌长长胡须,朝升平喟然:“臣当年侍奉隐太子时,时常因言语耿直屡被厌弃。太子东宫唯有元妃娘娘一人知臣忠心,在宫杀时分元妃娘娘能毫不避讳将臣保荐给当今皇上,如此知遇之恩,臣,终生难报。”

“甚至不惜为本宫以卵击石,蚍蜉撼树?”升平冷冷反问。

“臣,从不惧以卵击石。”魏征低头叩首,将自己所有忠心呈现在升平眼前。

他心中更隐藏一份情愫不能与任何人提及,更不愿被眼前的人轻易知晓。在万丈荣光里他断了妄念,终生仅想报答她的知遇之恩。

“好。魏公,记住你今日所盟誓言,本宫愿借此重立朝堂!”升平骤然起身,至此方才露出轻松笑容。

翌日,由皇上圣旨赐婚,将栖凤宫元妃杨氏宫人永好赐以敏智县主身份,司闱同欢赐以贞旭县主身份嫁与谏议大夫魏征,同日晋封魏征左光禄大夫,并封内眷诰命从三品。同日,贞旭县主同欢因与元妃杨氏感眷情深不愿离别,不惜违背圣旨甘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誓守旧主终生不嫁。朝堂内外皆以同欢司闱为忠义典范,不究其违背圣意之大不韪,反喜将此事传与他人。

同欢挽起青丝身穿缁衣的模样让升平心中唏嘘。同欢宁愿选择终生独处,也不愿接受与魏征面和心离的姻缘。若是再年轻十岁,升平大约也会同她这般为求情爱纯粹不惜牺牲万事,可惜,今日的升平已是大唐元妃并非当年的小阿鸾,连敢于放弃的力气也被抽离。

同日,在魏征府邸,永好以新人身份与魏征同拜天地。魏征虽有幸得到如花美眷,婚事场面却办得算不得煊赫隆重,除尉迟公、褚遂良几人至此寒暄恭喜之外,长孙无忌一派众门阀世家几乎不曾登门道喜。

魏征为人过于耿直,在朝堂上得罪多人不知。今日名曰赐婚县主,结果随喜的亲友连一半筵席也未能坐全。如此狼狈景象魏征似乎并不在意,他频频举杯与宾客尽欢,一饮而尽喝得畅快。酒醉七分时,他已醺醺潦倒,将手中酒杯仰头饮尽,倚在园中怪石旁豪爽朗声:

金汤既失险,玉石乃同焚。

坠叶还相覆,落羽更为群。

岂谓三秋节,重伤千里分。

促离弦更转,幽咽水难闻。

欲训相思处,山川间白云。②

这首诗是隋人所作,此夜独独咏来,惊了身后来往宾客。尉迟公也觉得魏征此举颇为荒唐,随手召唤身后丫鬟示意将魏征送回敏智县主房内。

丫鬟仆人上前慌忙搀扶,魏征踉踉跄跄的回过身来,扬声大笑,“来来来,我们一同送别故人,故人已去,再难还!”尉迟公见状,蹙紧眉头心中无奈。

魏征双臂挣扎着不许他人靠近,丫鬟仆人围了半晌也无力拉住。僵持许久,不等仆人用力,他自己便醉卧在地人事不省了。

当夜,魏征睡在书房,醉得一塌糊涂,却仍攥着一枚香囊,心中记得那一抹盈香。

转眼又近十月,天气渐冷,京城黄叶落地飘散,一夜秋风拂过,落叶铺满宫阙大殿。

升平自上次小产过后身体越发虚弱不堪,为求得子嗣保养身体,她命沈如是为自己煎调理药物,并必须亲手端至栖凤宫。此次她一改往日做法,专心服药从不肯停歇,即便再苦再浓的药汁也会执着服用,服下的药汁酸苦喉咙难忍,常会反呕,升平就呕毕再命沈如是重新煎来再次服用,如此反反复复的折腾,每日不下十余次。

升平过犹不及的举动使得李世民心中觉得异样,他握住升平的手腕,喝令她如此再这样折磨自己:“阿鸾,不用这般勉强自己,即使阿鸾一生不能为朕诞下子嗣,朕也无谓,朕不愿看到阿鸾你现在自虐的样子。”

升平笑了,眼中满是淡然:“皇上,请勿忧虑,臣妾只想尽快为皇上生育子嗣,并没有勉强自身。”

“你到底是想要朕的子嗣,还是想要皇后位置?”李世民蹩紧眉头语调加重,将升平狠狠搂在自己的臂弯,声音又软:“朕已近而立之年,因子嗣稀少负疚天下。但朕不愿阿鸾也为此背负愧疚,自觉欠了天下人的。”

升平依旧淡淡笑着,刻意转移了话题:“皇上,如今罗窦诸洞獠兵马已退,可想过命哪位将军前去镇守吗?”

李世民垂首看了看她,眼如深不见底的黑潭,“哦?阿鸾想派谁去?”

“臣妾记得,长孙司徒传说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派他去镇守洞獠之地是为最佳了。”

李世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与升平轻轻靠近,近到他的声音只有她能听见:“阿鸾想做什么?”

长孙无忌自洞獠一役大获全胜之后,其属下在京城之中素有不端行径,圈地掠奴常有恶行见闻庙堂。单是如此行径也叫人忍得了,毕竟水清则无鱼,自古官宦门阀又有几人真正清廉贫守?但,孙无忌手下李孟尝擅自动用储备攻打回纥所用的粮草军需私下倒卖就真的令人不能再忍下去。

此事长孙无忌未必不知情,身为兵部尚书一职,他手下有专司此职的官员负责军需调配。这些蓄满陈年棉絮薄且易坠的棉衣需他们检验才能归入国库,如何能隐瞒这么久?

今日虽然回纥与大唐尚未开战,可一旦开战,前方征战将士必然因劣质棉衣冻残肢体无反攻之力,此事若以挪用军需的小罪名处置一干人等必然会引起臣属长孙无忌的兵将们不满,但若以颠覆朝堂的大罪来惩戒长孙无忌,偏又寻不到真正合理的证据印证。

况且此时长孙无忌位高权重,军旅之中又多有起党羽与其听命。若非李世民尚有回纥没有收复平叛,想要容忍长孙无忌及其属下如此荒唐举动堪比登天。

李世民望着升平,一言不发,双唇紧紧抿起。

此刻他手中确实握有长孙无忌属下罪行若干卷宗。若以长孙无忌杀一儆百,歪风得以遏制,却也难免会落得鸟尽弓藏的骂名,最终被天下百姓诟病。如果不就此重重惩罚长孙无忌,朝堂异声又已四下频起,早有朝臣对他嚣张跋扈的做事手段颇为不满,更有几人联名上书不惜以徇私舞弊等杀头的大罪弹劾长孙无忌,他们上书自言为江山社稷之稳定甚至不惜死在两仪殿前谏君。

这样的抉择确实有些艰难。更艰难的是,此事还会关系到李世民的后宫。长孙无忌涉嫌徇私舞弊一事必然牵扯皇后长孙无垢。如今,长孙无垢在朝臣内宫均博得身正人贤的美名,李世民胆敢贸然废黜皇后会招致非议,而不废黜又无法平息此事在其他妃嫔亲眷的忿然之声。

到底该如何平衡庙堂内外尖锐矛盾,到底应该如何惩治身犯重罪的长孙无忌,确实让李世民觉得难以两全。他与升平沉默对视,沉默许久,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臣妾只想问皇上打算怎么做?”升平从容的看着对面的帝王,面露一丝笑容。

“朕……”李世民涩然开口,其实心中已下了定断。若按《唐律》长孙无忌此举死罪可逃,可念其功勋卓著需黥面流放。既然如此,只能……

“皇上心中所想即是臣妾心中所想。”升平察觉李世民的目光灼灼,眼底有无法掩饰的凶杀之气,笑着回答。

忽听得殿门外响起一阵急促步履声,有李世民贴身内侍慌张来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刺客一身缟素正跪拜在栖凤宫外,恳求皇上赐罪!”

升平霍然起身,双眉拧结一起望着殿门外。脸色铁青的李世民也随内侍匆匆步出大殿,升平扶住一旁床榻上的长柱,忐忑听着殿门外的对话,额头上已渗出涔涔冷汗。

只听得李世民刻意压低声音,低低的问:“长孙氏,你来栖凤宫做什么?”

“臣妾听闻臣妾兄长犯下无以弥补的滔天大罪,臣妾更知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之罪在皇上眼中不可饶恕。此事全因臣妾身处内宫疏忽训诫家人所致,请皇上务必处罚臣妾,并将臣妾兄长派往洞獠任职镇守,以儆效尤!”长孙无垢的声音在秋夜里传开,幽幽凄凄,听上去没有十分也有九分的真切诚挚。③

升平脸色顿现凝重,心中不知是急还是怒。仿佛眼前的自己明明即将得到的一切,又被长孙无垢轻易击个粉碎。

长孙无垢适时揣测了皇上心中所想,唯恐因长孙无忌一人罪责牵连长孙氏所有族人,她除了以罪身请罪并先皇上一步恳求降职长孙无忌外再无他策,此一招用罢,必然会逼得李世民碍于长孙皇后苦戏当前,万不能再将长孙无忌黥面充军,更无法废黜如此贤德的皇后。

这一招险中求胜,他们兄妹果然用得淋漓尽致。

殿门外,李世民沉吟片刻才淡淡道:“朕非但不会治罪给朕的贤德的皇后,反而会加赏你们长孙氏。既然皇后想要朕调动长孙司徒前往洞獠,那朕就遂了皇后的意思!”

“谢皇上圣恩。”长孙皇后频频叩首。

升平闭了闭眼,镇定的躺回床榻上,忽然觉得身体冰冷无比。这观音婢④果然偷得了些许菩萨妙传,将一件棘手危及家门的难事解决得如此顺利。只是她果真不怕李世民会勃然大怒无法遏制吗?毕竟私扣军需物资一事非比寻常,只要皇上一旨令下,长孙无忌连同党羽即会一并被擒收押甚至株连族人抄家籍没,哪怕连身在内宫的长孙无垢也难逃其咎,此时长孙无垢胆敢贸贸然闯宫以素衣负罪认罚,必然持了天大的护身符......,想到这里升平猛地一震,立即睁开双眼。

“启禀皇上,其实,臣妾还有一事想禀告给皇上。”长孙无垢的声音到此停顿片刻,骤然变得温柔起来,升平听得她的声音心头一跳,来不及起身已听见门外的声音再度传来。

“臣妾已有两月身孕了。昨日太医院为臣妾刚刚请过脉。”长孙无垢笑道。

①合离:离婚。是我国封建社会一种允许夫妻通过协议自愿离异的法律制度。《唐律》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②隋朝,孔绍安诗。全名《别徐永元秀才》,

③《旧唐书》:长孙后有异母兄安业,好酒无赖。献公之薨也,后及无忌并幼,安业斥还舅氏,后殊不以介意,每请太宗厚加恩礼,位至监门将军。及预刘德裕逆谋,太宗将杀之,后叩头流涕为请命曰:“安业之罪,万死无赦。然不慈于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极刑,人必谓妾恃宠以复其兄,无乃为圣朝累乎!”遂得减死。长孙无垢有兄长长孙安业,反事被太宗欲杀,长孙无垢亲自求情减免死罪。此处,改为长孙无忌所为。

④观音婢:长孙无垢乳名。

61

61、花褪叶落结双子 ...

皇后怀有身孕的喜讯悄然而至,惊得殿内外所有听得消息的宫人内侍四下静穆。还有殿门外驻足的李世民,以及殿内顿陷绝望的升平。

长孙无垢用同样的方法拓印了她先前隐瞒孕期一举,将自己的孕事也瞒得异常严密。升平这边还来不及有所防备,长孙无垢怀有身孕的事已经犹如巨棒迎头袭来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喜讯在宫闱内竞相快递,众宫妃嫔接到讯息纷纷各怀心境硬着头皮前来栖凤宫道喜。

长孙无垢此刻一身缟素长裙,根本来不及更换,碍于皇后颜面只得先入栖凤宫先行躲避休憩,再命守谨去昭阳宫将外衣送来为她梳洗。

栖凤殿内四角还散发着升平为了尽快怀上子嗣刚刚喝过的酸苦药汁气味,如今长孙无垢一身喜气反讽了升平求子心切枉费百般力气。她疲惫的起身,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垢面前轻轻俯身:“臣妾恭喜皇后娘娘怀有皇嗣。”一句话,心中无限沉重,长孙无垢眉目含喜不以为意。

李世民素来对长孙无忌行事颇有不满,不过乍听得长孙无垢已有身孕,他也先是愣住,继而神情复杂起来。

自那次他负气去昭阳宫,前后不过宠幸长孙无垢几次,虽不是诚心诚意却也被长孙无垢温婉承顺留得长住。长孙无垢个性与升平不同,在闺帷之中更为顺服贴合,如同生来不知何为反抗般,任是李世民肆意也是自己默然忍受委屈。惊觉会失神李世民当机立断选择离避。

长孙无垢常常李世民他雨露均沾,也正因如此,李世民为自己远离长孙无垢寻到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她并不爱他。试问天下哪个女子挚爱一男子不会忌恨独占?为何她偏让他睡在其他女人身边?只是这般蹩脚的谎言究竟能瞒得住谁的耳目,他已不想知道了。

李世民的目光静静停留在升平惨白的面庞,又回首看了看脸颊绯红的长孙无垢,除了缄默还是缄默。两个个性全然不同的女子显然已陷入另一种怪异的较量当中。长孙无垢隐忍的目光骤然变得明亮傲然,而向来高挺脊背的升平眼中光芒被绝望轻易掩盖。

守谨送来皇后锦簇新装,一身艳红挡煞万千肖想,中宫终究还是统辖六宫无可匹敌凤魁,发髻高挽饰以十二钗金凤含珠是无人敢擅动的尊贵,身着牡丹瞿凤长裙斜披绶带更是得之天命的荣耀。梳洗完毕的长孙无垢拥衣回身,环视升平与一干妃嫔,嘴角微微露出自从她坐上后位从未露出过的笑容。

妃嫔之中最为难过的人,是已经怀有四个月身孕的淑妃,在宫中正焚香祷告元妃无嗣的她乍听得皇后身怀有喜,心郁结成团,手中的檀香跌落在地,险些烫了手脚。

虽她先有身孕,奈何身份远低于皇后,“无嫡立长,有嫡立嫡。”的大堂祖例先规几乎为她开了抢得获取头功的捷径。可,万一皇后果真诞下皇嗣,她的皇子就会被剥夺嗣子身份,很难继承大统江山,那些母凭子贵的梦想也如黄粱美梦般消散,再无力触碰了。凭借她故国庶出公主的身份,已没有斡旋的机会。

见长孙无垢梳洗完毕,几位妃嫔按品级先后与坐在长榻上的皇上和皇后一一道喜:“恭贺皇上得嗣安邦,恭贺皇后娘娘有喜延年。”

长孙无垢温润笑了笑,“守谨,遣人回昭阳宫取洞獠所得贡品逐一赏给本宫这些姐妹们,若非几位姐妹与本宫同心辅佐皇上,本宫又怎能得此幸运?希望众位姐妹也多多为皇上诞育子嗣才好。”长孙无垢已经将皇后的架势做得再似不过,连赏赐时所说的话语都是精确遵循祖例,升平冷冷看着她欣然模样,心底一片冷意。

果然还是长孙无垢还是先她一步,身份虽已注定她们之间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先前毕竟还有凭借子嗣改变其中差别的希望。今日命运成全了苦守几年的长孙无垢,升平似乎已再无力改变什么。

萧氏跪在众人身后望着升平,目光如炬,垂首拜倒的升平触碰到她的探究,疲惫的将视线避到一边,不想与她对视。

御医们匆匆前来再度为皇后请脉,太医院新晋左判沈如是也与之同来。迈步入殿,几人先是对帝后叩首恭喜,再由其一御医跪行几步上前为皇后娘娘低头请脉。

匍匐在地的沈如是抬头扫了一眼升平神色,又复垂首不语。

李世民忽然对升平说道:“元妃,你身体先前有所不适,先入内休憩吧,皇后不会责怪的。”

长孙无垢听得李世民的话,温和的笑笑:“既然元妃身体有恙,先入内休息就是,本宫此处并无差遣。”

升平倔强的挺直脊梁站起身,她定定望着榻上端坐的李世民,迎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四肢有些冰冷僵硬。为什么独独命她入内休息?是因怕触及她的心疾,还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有皇嗣,她已无用?心中悲哀绝望刹那盈满升平胸膛,她以目光质问李世民,得到的回应,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是阿,当着满殿妃嫔御医,他怎么能开口解释,又怎么能说出心中真实所想?

察觉自己行径可笑的升平疲累的垂首,向李世民和长孙无垢深深施礼,“多谢皇上,皇后娘娘关切。臣妾先行告退。”

猝然转身离开不带丝毫留恋。她不甘将自己的落寞让他人瞧去,依旧强撑着一口气走向内殿。

一步输,步步输。这一次输后,再难赢得分毫了。

眼前有些花白,心思沉重的她看不清楚大殿内销金的方砖格子,脚步踩在地面如同踏入棉花絮中,软软没有力道支撑。升平回首,淡淡望了一眼眉目不定的李世民,他也恰巧在望着自己。

忽地,升平身子虚软跪倒在地,几乎同时,李世民箭步冲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大殿上所有人顿时停止说话动作,齐齐向两人方向看来,只见升平额头布满冷汗,惨白了脸倚在李世民怀中,全无生气。

沈如是在一旁见状,也立即躬身跟随到前,他探手为升平查看,察觉异样立即求诊:“皇上,元妃娘娘......”

李世民觉得升平的身体犹如被冰冻过,激得他冰冷发颤,立即命令:“快入内殿为元妃诊脉!”

沈如是领旨,李世民双臂一紧将升平抱在怀中大步迈入内殿,同欢立即也携带宫人跟随入内,纷乱急促的脚步声戛然停止在内殿,栖凤殿正殿突然静得可怕。

萧氏已能察觉长孙无垢坐在上方长榻神色变幻,她原本欣然放在长榻扶手上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似乎,她在等待印证自己的怀疑,有些难掩的惊慌。

淑妃杨氏翘首望着内殿,心中似乎早有预料,对于已经认命的她来说,无论是皇后还是元妃怀有子嗣都是赢家,她腹中的骨肉已必输无疑。

韦昭仪略有些懵懂,一旁的阴昭容面色阴沉,察得长孙无垢的神色,拉得韦昭仪的袖口示意噤声。

刚刚晋升的拓跋才人跪在长孙无垢脚边,以手指轻轻拉住长孙无垢裙摆,偷偷表明自己所踞立场。

此刻,大殿上所有人都在忐忑等待着内里传来的讯息,一个她们无法印证是喜是忧的讯息。

同欢将升平盖好锦被,垫上诊脉所需团枕,以团垫赐沈如是跪倒诊脉。沈如是将食指中指搭在升平纤细手腕,捋一捋胡须仔细辨认脉象,须臾之间已经露出开怀笑容,他随即反身向李世民叩首报喜:“恭喜皇上双喜临门,元妃娘娘身怀有孕了!”

沈如是一句话传到殿外,大殿里的妃嫔听得真真切切。

端坐长榻上的长孙无垢身子一晃随即稳住,动作细微,却被萧氏已纳入眼底。

淑妃杨氏终被印证猜想反而落得轻松。即是她腹中骨肉命中注定不能继承江山社稷,也有元妃撑腰外戚庇其安稳,升平怀孕对她来说,算不得坏事。

阴昭容脸色已经铁青,她极快扫视长孙无垢的表情,侧首与韦昭仪相觑,似乎在悄然商议:来日宫闱必然风雨再现,她们究竟投靠哪边?

拓跋才人原本勾住长孙无垢裙摆的手指轻轻放下,身子蜷缩成团一动不动。大殿上只有她曾掌掴过升平,那时年少气盛也有依恋李世民心结在。今日元妃得子,若有万一,始终投靠长孙皇后的她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相比较外殿,内殿栖凤宫宫人更为真心欢愉。李世民欣喜的反复询问沈如是诊断结果是否有误,得到沈如是肯定回答后,外殿内众妃嫔如同被割断的弓弦,一个个颓然不振,全然没有声响。

唯独萧氏翩翩走到长孙无垢面前俯身下跪,轻声道:“臣妾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喜得双子。”

“后宫妃嫔所生子嗣,本宫皆视同自出一般,元妃有孕,自然如同本宫又添一子,确实该喜该贺,诸位姐妹还需多加努力才是。”长孙无垢经由萧氏提醒,又恢复大度姿态温婉笑答。

众人呼吸有些□,笑得有些勉强,显然各自怀了无限心事,有喜也乐不出。

唯独淑妃杨氏将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向前挺了挺,喜笑道:“元妃娘娘有喜也是臣妾的福气,臣妾如同自己有喜一般真心开怀。”

萧氏笑容敛住,惊异淑妃言语有失,她在暗示杨氏一门结党营私,长孙氏即将堕势吗?

阴昭容瞥了一眼淑妃,并不跟随,“淑妃娘娘所言倒似皇后娘娘与嫔妾们并不真心恭喜元妃娘娘了。”

淑妃杨氏也觉得长孙无垢脸色有变,慌忙解释:“臣妾并非这个意思,皇后娘娘明察。”

跪在长孙无垢身边的独拓跋才人忽然挺起脊背:“嫔妾也觉得淑妃娘娘并非这个意思,请皇后娘娘明察。”

大殿上顿时分现两派,中间暗潮涌动,各自划开了所踞阵营。

长孙无垢并不说话,只是以掌心轻抚自己小腹来平静自己跌宕情绪,任由下方妃嫔惶惶猜测后意如何。

升平幽幽醒来,睁开双眼发觉李世民欣然望着自己,心中还在为先前遣她入内一事难过,刻意别过脸去。李世民见状握住升平的手,笑着道:“阿鸾,不要与朕怄气,你可知你已有喜了?”

缓缓回过身的她不敢置信望向沈如是,沈如是立即躬身向她道喜:“恭喜元妃娘娘有喜延年。因元妃娘娘腹中皇嗣只有月余,所以胎脉并不明显。”沈如是解释道。

升平由低谷转由高空,心情几度变换,如同千斤重担骤然从肩头抽离般难以接受喜讯,她忍了许久,才将心中连日来的委屈,担忧,惊恐,绝望等诸多情绪一一平复,她,忽然似笑非笑对李世民道:“看来,今日皇上可算得上双喜临门了。”

为后妃庆喜的筵席由两仪殿摆到甘露殿。沿途两边以铜臂擎住各色颜美花灯照耀大唐皇宫前所未有的喜庆庆典,远处宫檐重叠在月色里镀满银色流光,近里朝臣紫衫玉带与皇上恭贺同乐,命妇衣香鬓影为后妃添喜道安,周边回廊亭台里布满乐师歌伎,无论步至何方均可听闻丝竹管乐,随秋风瑟瑟演奏喜庆曲乐使得人如同身处幻海仙境般逍遥惬意。

长孙无垢身装繁复宫服端坐在上位,喜气迎面,举止得体,并不见一丝因为妃子与自己同庆孕事而异样。升平则换上茜红衣装在左下位笑看命妇们频频与自己举杯矜持陪同。整个甘露殿,美人珠玉潋潋耀人眼目,贵妇锦绣长衫缀满锦毯,较得月空星际为之失色,秋露菊花也随之羞涩赧然。

升平无意中瞥见萧氏,因地位低于阴氏韦氏只能坐在远方,一人落寞望着远方出神。她与身后同欢小声吩咐,同欢得令,悄然走到萧氏身后命她坐去升平身边同乐。

萧氏迎上升平的目光,有些抗拒。她几乎已能察嗅到后宫妃嫔们刻意隐藏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不想沾惹他日谋害元妃腹中骨肉的嫌疑,更不想成为后宫众妃嫔忌恨仇视的众矢之的。所以她对升平的邀请并不领命,得体的对同欢又回了几句。

同欢劝了几次,萧氏依然不肯动摇。同欢只能无奈的走回升平身边小声道:“元妃娘娘,萧婕妤说:如今元妃娘娘不该让任何人靠近自己才对。”

萧氏的话一遍遍盘亘心头,品咂滋味的升平笑颜也渐渐冷了。勿以喜事冲去前日悲,的确,腹中子嗣来得万分艰难,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造成终生后悔。

升平又唤同欢去转告萧氏,如果有闲暇时可随她一同探望侑儿。

说到侑儿,升平心中浮起浓浓化不开的疼爱。侑儿自先前开胸后常常闷闷不乐,任太傅魏征百般开解也是无用。升平每去探望也深有察觉侑儿很少主动依在她的怀中撒娇,无论她怎么逗弄,也只是低头摆弄手中的木质短匕,咬紧嘴唇并不答话。

几次,升平入内探望侑儿时都无意中会在宫墙转角处发现萧氏得到通报匆匆离去的身影。知萧氏身为侑儿母亲,惦念侑儿也是人之常情,升平有意佯装自己不曾发现径直入内。

毕竟,侑儿自幼缺少母爱,升平又难脱开身,有萧氏在旁照拂也能使侑儿开怀些。升平曾招萧氏到昭阳宫暗中细细叮嘱,对侑儿萧氏必须隐瞒自己的隐秘身份。毕竟旧日皇后承欢新君膝下还是一桩令人难堪的宫闱丑事,升平不想让侑儿对此知道过多,更不想他因此自卑。萧氏欣然应允,升平这才放下心准她可以接近侑儿。

不对。升平思想侑儿近日来异样行径,她霍然抬眸望向远处兀自出神的萧氏。

如果侑儿根本不知萧氏身份,必然会拒绝她多次频繁相见。侑儿自幼目睹升平胆战心惊在后宫艰难度日,深知每天需小心谨慎提防种种迫害才能存活,从小侑儿就已学足升平模样,对陌生宫人或妃嫔绝不靠近,更别说促膝长谈,频繁相会。萧氏能够几次顺利从侑儿宫中走出,必然是让侑儿信了她的身份,甚至很有可能是萧氏已经让侑儿知道她才是亲生母亲而获得的骨肉信任。

升平恍然,心中遽然发沉。原来,萧氏入宫后每每帮助她并非真心实意,只不过是想趁机哄骗她的信任夺走侑儿。休想如此!从宫倾开始,侑儿已经如同升平自身亲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牵挂在心,如果萧氏夺走侑儿对升平的感情,比以刀剑抹了升平的脖子更加痛苦。

升平再细瞧去,萧氏已不知何时起身悄然离席。升平难以抵消心中猜疑也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向皇后告退。长孙无垢对升平身怀有孕一事仍是如鲠在喉,见她不适告退,任她随意离去也不愿多理。

同欢小声在升平身后提醒道:“元妃娘娘,慢些,小心身子。”

奈何升平根本无心留意这些,命随身宫人内侍退回栖凤宫待命,只带同欢悄然跟随萧氏之后。走出流光异彩的甘露殿,宫中甬路顿时灰暗成片,升平和同欢在夜色里彼此相扶加急步履。

果然萧氏去了侑儿所在的敬雒斋。升平与同欢在宫门口停住脚步,拢紧衣衫伫足,宫门外被萧氏清退的宫人内侍正欲施礼,升平扬手示意一干人等立即噤声。

升平悄然迈上台阶,徐徐走近殿门,抬头看见窗纸倒映萧氏在灯火下搂紧侑儿的身影,升平驻足窗下仔细辨认萧氏声音:“侑儿,你可知你姑母已有身孕了?”

杨侑由萧氏怀中剧烈挣扎而出,小小身影停在窗上,声音略有凄然怀疑:“姑母是不是不要侑儿了?”

升平惊得捂住嘴,若不是平日里常有人在侑儿面前闲言闲语,怎会听得她身孕消息,侑儿反应竟是这般惶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