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会有侍女照顾,仙子无需担忧。”玄襄瞧着她,似乎觉得十分新奇,“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便跳下湖去救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殿下的问题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一个?”

玄襄按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又放开:“你可以都不回答。”

容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躺在浅滩边的溺水女子苏醒过来,正捂着嘴咳嗽。她想了想,缓缓道:“我没有弄干衣裳,是因为我身上的仙法已经不多,不能浪费了去。至于后面那个,殿下还记得那晚我说过的话么?”

玄襄笑了笑:“我近日事多,可能有些记不清了。”

容玉转身站定了,凝视着他,玄襄长了一张风情万种的俊雅面孔,这样的人多情也无情,便是此刻细密睫毛沉甸甸地压着眼,在眼窝落下细碎的影子,也无形刻画出他多得数不清的心思:“我那晚说,我好像开始有点在意玄襄殿下你了……”

即使重复了第二遍,他的表情依然没有半分变化,和那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容玉若有似无地笑道:“所以,我自然会去做殿下希望我去做的事,不是么?”

玄襄终于维持不住之前的表情:“仙子,你真会说笑。”

容玉皱着眉,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顾自离去。至始至终玄襄并曾阻拦。容玉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腕上那道红线,到手掌之间的距离比那日看到的又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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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每日一更,谢谢大家还记得我,我实在是感动涕零无以言表~

翌日,那位湖中溺水的女子登门道谢。

容玉将她迎入长廊,亲自煮茶相候,趁着水汽弥漫之刻,寒暄道谢的客气话已说完,才问道:“不知可否多嘴问一句,姑娘这样的日子是过了多久?”

那女子端起茶盏,黑瓷的茶盏更衬得她手指苍白:“不怕仙子见笑,从君上即位开始,我便再没有过过安生的日子。”

容玉掀开茶壶盖,茶香扑鼻,第二碗茶水想来已到火候,便换了一套茶具,沏了第二杯茶。她的动作轻快,洗茶换杯一气呵成,看得对方眼花缭乱,不由出言赞叹:“仙子的茶艺真是出众呢。”

容玉抬起眼,凝视着她:“不必一直叫我仙子,这样显得太过生分,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字。”

“那……也好,仙……不,容玉,你也可以叫我未央。”

“未央未央,真是好名字。我看你如此品貌,何必非要在这云天宫里禁锢终生?”容玉牵起她的手,她的衣袖微微滑下,又露出了那个繁复的古文字。未央感觉她的视线,便收回了手,用衣袖将它遮住。

容玉不以为意:“这个花纹很好看。”

未央拘谨地笑笑:“这是小时候顽皮,随便刻着玩的。”

“未央——”她念着这两个字,字尾微微上扬,“其实我想不出你非要留在这里的理由,除非……因为玄襄。”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刚被热茶熏得粉红的脸蛋又变得苍白。

“汝心悦君兮,而君不知矣。”容玉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表情,“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再通透的人也不可能看透所有的人心,何况是——”

未央眨了眨眼,细细密密的睫毛簌簌落落地颤抖:“失、失礼了,我突然觉得身体抱恙,先回去休息……”

容玉微微一笑:“请便。若你无聊之时,可以再来找我消磨时间。”

看着未央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描绘出那个复杂弯曲的古文字,只是风一吹,字迹很快便干涸:“怎么可能……”

容玉原以为最近几日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近玄襄,谁知未央走后的那个黄昏,他突然来到灵犀宫。她在九重天庭离群索居,鲜有客人拜访,一直都是自己同自己消磨时光。

玄襄走近她身后,看了一眼她摆在面前的黑白纵横的棋局,笑道:“容玉真是好修养,自己同自己下棋也能心无旁骛。”

容玉被打断思考,捻着黑子半晌找不到可落子的位置,遂站起身道:“不知殿下是否有雅兴陪我对弈?”

玄襄欣然答应,一撩衣摆便坐下来陪她摆棋谱。

两人有来有往瞬间下了十几手。容玉捻着棋子道:“我已经想不起上一回有人陪我下棋是何时了。”

玄襄含笑瞧着她:“难怪。”

“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今日有空闲过来?”

“五日后便是我的加冕大典,我是特来邀请你前去观礼。”

“可惜来得匆忙,未曾准备薄礼。”

“如你肯来,那便足矣。”玄襄捻着白子敲了敲棋盘,踌躇着该放在何处。容玉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落子,便道:“殿下久不落子,可是在想什么?”

玄襄抬起眼笑着看她:“无他,只是在想,究竟放在哪里,才好让仙子输得体面一些。”

容玉收拾了棋局:“再陪我走一局,我就答应你去观礼。”

其实不管开多少局都一样,玄襄含笑捻着棋子,她那一手臭棋,害得他苦思冥想、竭尽全力才能让她少输几手。大约是他在灵犀殿里待得太久,无命悄无声息地在长廊外静立着。玄襄招了招手:“有事?”

无命闻言往前走了几步:“重舜大人说……想见容玉仙子。”

容玉正沉浸在棋局中,闻言便道:“我正陪殿下对弈,请那位大人稍等。”

玄襄被逗笑了:“原来是你在陪我下棋,可否请求你不要再陪我下了?”

容玉抬起头,朝着他微微一笑。玄襄道:“无命,你就告诉重舜大人,容玉仙子是本君的座上贵客,如果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如直接来找本君。”

无命离开,容玉收了棋盘,不再强撑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玄襄长身站起,同她在长廊中并肩而行:“原来只是一局棋,便可换来仙子的应允,实在是想不到。”

容玉漫不经心地捻下肩头落下的杨花:“我之前便已经说过,只要可以,我自然会去做殿下希望我去做的事。”

玄襄脚步一顿,侧身去看她的表情,可依然看不出一丝破绽,明明是最为惊世骇俗的话,她却说得理所当然。他找不出她的破绽,自然无法反驳,却也不信,因为根本没有理由相信。

容玉自顾自向前走了几步,回首认真地问:“五日后,将是殿下的加冕大典,可否冒昧问一句,可预备了羞辱人的消遣?”

“……什么?”玄襄被问得一怔。

她微微一笑:“殿下莫非忘记我刚进楮墨城的场面?那种场合,本来就是魔气最盛之处,魔气盛则仙气弱。殿下邀我观礼,可是为了羞辱于我?”

邪神一族容貌出众的本来就多,洛月人更是以美貌闻名,玄襄自是见过美人无数,眼见容玉一颦一笑,确实找不出同她一般的,说是琉璃美人,也毫不夸张,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她示弱都会心软。

玄襄含笑道:“你想多了,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没有卑鄙到那种地步。”

离开灵犀宫,无命随侍在他身后,几番欲言又止却又没说出口。

玄襄看了他一眼,问道:“无命,你想说什么?”

“其实——”无命只说了两个字,忽然又停住,隔了一会儿方才摇头道,“不,属下没有什么想说的。”

玄襄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无命是他的影,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有了十足的默契,他自然能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只是他也不想就此多说。

只因五日后是玄襄的加冕大典,整个云天宫都忙碌许多,本来就几乎无人搭理于容玉,眼下她更是犹如空气一般。待过了两日,容玉收到了一张请柬,她打开素纸洒金便笺,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道:未央沐浴焚香恭请仙子于瞻宁舍下一叙。

容玉将便笺看了两遍,问送信的侍女:“未央姑娘,她是什么人?”

侍女低眉垂目:“她是君上身边的女官。”

她抬指在桌上轻叩两下:“那么就帮我带话给未央姑娘,就说,承蒙相邀,我傍晚时分便过去。”未央既是玄襄身边的女官,身为重臣侄女的琏钰居然能毫不客气地欺凌于她,还有她手腕上纹刻着的上古文字,这些实在不能不让她在意。

带着这些疑问,她准时去瞻宁殿拜访。

未央正跪坐在锦缎上,前面的矮几上铺着长长的锦缎,正一针一针地在上面绣上花样。她垂着头,一缕发丝垂于嘴角,便无意识地咬住了。她听见侍女通报,方才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容玉,你来了。”

容玉踏前几步,也在矮几前跪坐下来:“这刺绣真美。”这句赞叹全然真心,在九重天庭里,她只认得一个缝伤口跟缝袍子似的凌华元君,自然没见过如此精美的绣功。

未央在刺绣背面挑了个结,用力打住,然后将线头剪去,将那件锦缎华服比在容玉身上:“来,让我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这是给我的?”

“当然,马上便是君上的加冕大典,容玉你贵为上神,总是要有一件华服。”

容玉默然不语,她冷清惯了,对这些并未有所讲究。未央将锦缎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我之前也是依照感觉裁的,多少还是会有不合身的地方,不过……”她这句话还未说话,突然被女侍通报的声音打断:“玄襄君上到——”

容玉缓缓回转身,只见玄襄一袭黑色金丝龙纹袍,金冠束发,踏门而入,气度矜贵。他瞧见容玉,微微一怔,随即颔首道:“原来仙子也在。”

未央忙放下手上的锦缎衣裳,敛衽行礼:“未央见过君上。”

玄襄抬手轻轻一托:“请起。”

未央垂目道:“君上大典上要穿的衣裳我已经赶完,君上可要一试?”

玄襄道:“不必,未央的手艺我自然放心。”

“加冕大典事关重大,君上还是试穿一下,若有哪里不妥,未央还好趁早改过来。”

玄襄颔首:“那便依你。”

未央转过身去屏风后拿衣袍,容玉方才开口:“殿下这几日想来有些劳累,看上去清减了些。”

玄襄看着她笑了一笑:“仙子倒是神采斐然,想来在楮墨城里住得还算习惯。”

“不过是表面风光,凡间有句话叫不思乡却思人。”

“哦?原来仙子心中还有思念之人?不知是哪位仙君有此福缘?”

容玉碰了个软钉子,叹了口气,皱眉不语。

这时未央抱着衣袍从里间转出,铺展开衣裳伺候着。玄襄抬起手臂,由着她替他将外袍穿上,然后慢慢抚平每一处细小的褶皱。

未央站远了看了看,便道:“看来衣袖下面还要稍微修改一下。”她拿起缝衣针想要把衣袖别起来做为记号,正好和玄襄抬手的动作相碰,那缝衣针正好扎到他。她吓了一跳,作势要跪:“君上!”

玄襄忙抬手扶住她:“无碍。”他脱下外袍递还过去:“这女红的功夫,怕是再不出一人可同未央媲美。”

容玉只是冷眼旁观。

未央见她受到了冷落,便拿起尚未绣完花样的衣裳给容玉试穿。容玉原本本颜色如玉,穿上华服更增艳色,未央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片衣角,一边拿出缝衣针来做记号。突然,容玉按住她的手:“小心针。”然后她顺手接过对方手中的缝衣针,将不合身之处的衣料别上。

未央脸上一红:“看我粗手粗脚的。”

容玉抬眼,一直看到了她的眼睛深处:“怎么会?未央再是手巧不过。”她有意无意地抚过先前用针做过记号的地方,未央下意识道:“这里也有针。”可还是慢了一步,容玉一下蜷起手指,然后又摊开看,只见指尖被一根缝衣针扎入半分。

原本正端起茶盏的玄襄手一抖,茶盏落地。

他抬起手看了看,眼中微有阴霾。隔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告辞。未央相送到门口,敛衽行礼:“君上曾答应过未央一件事……虽然殿下这几日太过繁忙,未央还是希望殿下能够履约。”

玄襄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未央那句话虽轻,但还是很容易就落到时时留心的容玉耳中。

她回到灵犀殿,招来侍女问:“无命大人平日里可有何消遣?”那女侍被问得一愣,眼中微有鄙夷之色,但还是如实回答:“无命大人只爱习武,常去千宁殿后的竹林练剑。”

容玉一看她的神情便明白她有所误会。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女侍定是以为她勾引玄襄未果,又退而求其次,看上了无命,也只有邪神和洛月人会把他们的君上看做天上没有地下难寻。

容玉依照时分去了千宁殿的竹林,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按在左手的手腕,默念咒文,唰的抽出了一把剑,但见剑光一闪,剑身又归于无形。这剑名叫虚无,当年还在混沌时期,她曾为师父女娲上神养剑,后来女娲归于冥宫,这剑便属于她了。

她一振剑身,但见竹影飘摇,竹叶纷纷落下。她瞧准其中那片半绿半黄的,剑尖倏然从竹叶之中划过,那竹叶静静躺在剑刃上不动,只剩下虚无剑光明灭,时隐时现。

她轻轻收剑,只见那竹叶忽然飘落,化为两半,正是从那青黄交接之处裂开。

只听身后有人道了一声:“好剑,好剑法。”

容玉头也没回,轻声道:“能得无命大人一句称赞,实属难得。”

无命一身青衣,面无表情:“仙子能找到这里,想必也不是偶然罢?”

容玉侧过脸看着他:“那是自然,只是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无命大人指点一二。”她这样说了,无命却不接话,只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她也不以为意:“玄襄殿下让我也一道同行。”

容玉留心着他的神情,见他没有反应,便又继续试探着套话:“未央姑娘相邀,本来也没我什么事,若是那两位有何要事相商,我在场亦是不便,是以我不太明白殿下此举用意。”

“君上的心思,自然不是你能随意臆测的。”

容玉立刻便知,她开始猜测着的未央同玄襄似乎有过约定出行,是确有其事。玄襄自然不可能邀她一道前去,但是从她今日所见看来,他同未央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亲厚得多:“既然这不是我可随意猜测之事,那么我只想请无命大人指点,我该是去还是不去?”

无命皱了皱眉,似乎也有点迟疑:“如果君上当真让你同行,那便明日辰时准点在宁和殿外的西门相候,其余的就不是仙子该思虑的了。”

容玉套到了话,微微一笑:“多谢无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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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未到。

容玉换了男装,掩去起身上的仙气,执着描金折扇,俨然一介清雅的翩翩公子。辰时一过,她在未央吃惊的眼神下微微一笑:“未央姑娘。”

未央抬手掩唇,脸上的震惊之色渐渐淡去:“容玉仙子,你这是……”

容玉坦言相告:“我并非想要破坏未央你和玄襄殿下的约定,只是我也有要去做的事,如果一直被困在云天宫里,就只剩寸步难行。是以此番得罪,希望未央不要放在心上。”

未央凝视了她片刻,点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未央淡淡笑道:“容玉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安于被软禁?邪神憎你惧你,你依然安然度日,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容玉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深处,看出对方无半分言不由衷之意,柔声道:“不必羡慕,我亦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候。”

未央正要说话,忽然望向她身后,敛衽行礼:“君上。”

容玉转过身,只见玄襄今日着了紫色竹纹便袍,玉簪束发,气度清华。他瞧见容玉,连表情都未变化一下,淡淡颔首道:“仙子这番装扮,不知是为何解?”

容玉微笑:“我原本以为我是殿下所请贵客,想要四处走走都无妨碍,如今看来,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话音刚落,便遭了无命的一记眼刀。她这番话等于承认玄襄并未邀请她出行,那么昨日她只是满口胡话只为向无命套话的事实便暴露得彻底。

玄襄轻笑:“仙子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他既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是当先往西门外走去,无命和未央立刻跟上。容玉落在最后,同他们保持了五步之遥。忽听玄襄揶揄道:“仙子怕是忘记入得楮墨城那日,洛月人几乎想要把仙子给撕碎的场景了罢?”

容玉本想讽刺回去,想了想又摇头道:“在殿下的风采之下,洛月族人又如何会注意到我?”事实上,出了西门外便有马车相候,不至于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容玉在无命几乎恨意刻骨的眼神下,施施然坐进马车中。

虽然玄襄不曾出言责怪,无命也觉得自己就这样轻易被容玉套出话来,这点根本说不过去。他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默然无语。玄襄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不必在意,容玉仙子当年上封神台的时候,你都还没化人。”

无命抿着嘴角点点头。

倒是容玉用折扇掩住半边面孔,嘴角带笑:“殿下真是体贴。”

玄襄闻言看着她:“只要是我的人,我自然会体贴。容玉你也一样。”

容玉想,本来第一回她在那片梅花林边初诉衷情,要多柔顺便有多柔顺,结果他事后就以一句近日事多易忘敷衍过去,而她之后又再三诉说衷情,全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今日倒是放得开了。忽然马车一晃,出了云天宫,那一瞬间,她犹如被万剑穿心,痛得脸色都白了。

玄襄见她脸色发白,笑道:“仙子,你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