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昨夜将那条丝帕和簪子扔到了庭院的东面,找了一遍,没找到,便作罢了。她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红线又往前爬了几步,她的时间虽已不多,眼下却有了缓转的余地。

而未央的事情平息得干净利落,之后无人再提,仿佛那个女子不曾出现一般。

容玉有回突发奇想,问侍女:“除了玄襄殿下,可是再无人可服黑色?”

侍女也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便道:“还有一个人也可,只是衣上绣的是单角金龙,比君上的要少一个角。”

容玉想起玄襄放在未央石棺中的那件外袍,绣的是单角金龙。

她曾想过为何未央所在的璇玑一族会被灭族,想来是因为他们卜算出她同玄襄有同命契约。邪神为确保这个消息不会外传,便下了狠手将璇玑一族覆灭。

而玄襄从那日之后便再没来过灵犀宫。

西方邪神并不禁七情六欲,玄襄身为君上,要怎样的枕边人并不难。如是他腻了自己,那么改变些策略,也是十分简单的一件事,容玉叹了口气:只是,她纵然准备了多种应对之策,人不到,她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她学着璇玑一族,屈指掐算。她从来不算,只是去为自己想要的去做很多铺垫,一步一步,一直铺到她想要的目的。天命推演,算得出来如何?如璇玑族人,除了卜算推卦,便没有自保的本事,被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不是邪神一族来灭它,也必会有别族出手。勘破天命,自然是要有担待的本事。

容玉大致估计了一下玄襄化人的时间,再推算到今日,微微皱了下眉:“是最后一回天劫的时间到了?”

容玉去玄襄所住的金殿,一路走去,无人阻拦。看来只要稍有眼色的,都有些看出她和玄襄有同命契约的端倪来。

她一直走到玄襄寝宫外,才停步不前:“请通报殿下,说我前来拜会。”

侍者面有难色:“这几日君上都在闭关,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容玉坚持:“还请破例通传一声。”

那侍者没办法,只得进去通传,谁知还没踏进门槛,便被无命横剑拦下。无命身材瘦削,人也如出鞘利剑,无时无刻不是锋芒毕露,跟玄襄这样善于掩饰锋芒的完全不同:“仙子请回,这几日君上不见客。”

容玉没说话,直接闪身绕过无命,进去了。

寝宫四周都设有禁制,这对她来说并非难题,随手一挥就能破解,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直达到底。

玄襄换上青色的便袍,正冥思打坐,忽觉禁制被破解,又感觉到仙气 ,已经知道是谁,便只是让无命退下:“仙子找我,是有何事?”似乎那一晚过去,他们又重新回到最初生分的关系上。

容玉倾下身,慢慢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开口道:“我忽观天象有异,掐指一算,得知殿下天劫之日在即,便来问问有何可以相帮的?”

“你非璇玑一族,莫非还会卜算?”

“难道就只有璇玑族人才会算出天命?”

玄襄默然,这几日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天劫,而这之后便又是另外一个境界。如果有修为相当之人能够相助,实在是再好不过,可是那个修为相当之人是容玉……

容玉看他细微的表情,便猜到他所想:“殿下莫非还不信我?”她想了想,又道:“何必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不然,你觉得那一晚算什么?”

她直接揭破那一晚,玄襄更不好反驳她的谬论。

容玉又道:“不过那一晚也许对殿下来说也不算什么,像殿下这样的人——”她稍微顿了顿,道:“手臂枕千人,朱唇万人尝,水性杨花,这么脏。”

玄襄真是被气到了,也维持不住平常那不浓不淡的三分笑意,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做过如此不堪的事情?”

“你看,恼羞成怒这个词就是说你这样的。”

玄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知觉地用力,他的力量极大,她却像没有知觉一样。他缓过这一口气,终于笑了笑:“你留下来也好,可是为什么,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或者,你想要什么?”

容玉歪了歪头:“我早就说过,我看上的是殿下你这个人。”

又来了,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总是能把这样的话语随口道来。玄襄沉默片刻,简短地说:“还差一个时辰,就是我天劫的时刻。你坐在我对面。”谎话多说几遍总会成真,他也的确是挑不出她的纰漏来,非但没有给自己留下过麻烦,还在一旁锦上添花。

容玉依言盘膝坐下,她跟一般修道者都不同,她没有天劫,心无杂念,既不会走错路子,也不会堕入魔道。她也想不出玄襄的天劫会是怎么样的。

沙漏中的沙子唰唰地往下掉,很快就要见底。她闭上眼,将心思放空,只觉玄襄伸出手来同她相握,她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周围的空间突然扭曲得厉害。

待她睁开眼,还是被这扑面而来的混沌之气给冻得一哆嗦。眼前空间广袤寥廓,天地不分,清浊之气还混为一谈,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景象。

玄襄真是个奇才。连天劫都是这种地方,她并不太怕魔气侵蚀,可是在混沌之中,什么仙气魔气都不再存在,她现在跟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

她回头看了看,玄襄正站在她身后,也被这个景象被震住了:“这是混沌?”

容玉点点头。

“那又有何意义?难道要我模仿盘古开天辟地?”

容玉看了他一眼,引用古籍的原话:“自是天神之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是混沌开。”这段话他们都在书里看到,容玉对此更是一字一句吃透,倒背都可如流:“何为清气,何为浊气?”

玄襄道:“……清是仙气,浊为魔气?”他突然想到其中最关键之处:“你是说,如果还是混沌之境,是没有魔气和仙气的?”

跟聪明的人说话就是很简单。容玉无奈道:“所以,我可能非但不能帮到你什么,还会拖累于你。是我太自负,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玄襄调整了下情绪,微笑道:“不碍事,混沌时期大部分种族都还处于昏睡之中。”

容玉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但愿如你所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玄襄和她并肩而行。这种环境特别空旷,连小声说话都有回声。

容玉艰难地开口:“有时候跟你们这种……说一些事,就特别难,我说真话,还会当是危言耸听。”不是她凭借自己的身份倚老卖老,以她的修为和功绩,其实也不能成为上神,她也一向不以上神自居。只是没有经历过混沌时期的,都无法理解这个时期的野蛮和奇特之处。

玄襄倒也没生气,语气平淡地说:“你说得有理,我自然全听你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多说了。

容玉听见遥远处传来一声长吟,好像是人声发出来的。她神色严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按在左手的手腕,默念了几句咒文,刷得抽出什么来,只是灵光一闪,又消失在混沌之中。

玄襄第一次见她用兵器,而她手中的兵器很特别,偶尔会有光芒溢出看得到实体,更多时候却好像并没有存在。是虚无,他从好几本古籍中读到过。容玉是以身体为容器来养剑,这本身就是上古早已失传的禁术。

那类似于人声的长吟越来越近,终于出现在眼前。他们还没看清楚,眼前一花,有什么迎面扑来。

玄襄反应极快,向后一仰,便避开了扑击。他转过身,正对着一张人形的面孔,可是这面孔僵硬而丑陋,而身体却是野兽的。是人面獾,他想了想,又不像,人面獾是群居的种族,在上古时期最多,这里却是混沌时期。他甚至来不及多想,那野兽甩了甩尾巴,扬起一阵碎石,又扑将上来。它反应敏捷,甚至还能看破他的策略,绝对不是人面獾可以做到的。

容玉趁着他退后的瞬间,将手中的虚无交于他:“你用这个。”

她并不擅长真刀实剑的击杀,力量不足,就算有再好的兵器也是浪费。她交剑的那一刻,野兽突然望向了她,呼得紧逼过来。

容玉甚至不敢后退,只要她示弱,对方就会先行攻击她。她单膝跪地,她身上还有玄襄和琏钰的魔气,和自身的仙气结合起来,便是混沌之气,在这个混沌之境里,虽然完全不够,但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正当野兽堪堪要扑到她身上之时,突然狂吼一声,整个巨大的身躯都被定住,极细的混沌之气结成无形的绳索,将它缠住。玄襄一剑劈在它的身上,却听见一声金铁碰撞之声,它的皮毛竟如同铁一般坚硬。

他没再迟疑,下一剑直接砍在它的腹部。野兽吃痛,突然挣扎开容玉的牵制,向玄襄扑下去。容玉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急道:“快出来!不要让它的血沾到!”

话音刚落,便听野兽长长的哀鸣,一股血腥气四溢开来。这是混沌之兽,它的血可以腐蚀掉山石草木,血肉之躯更是不例外。只见那野兽突然背部朝下被翻转过来,玄襄这一剑划得极长,几乎把它都给剖开了。他一下子退到容玉身边,气喘得很急。

这种需要强大体力和意志作为支撑的击杀,换了是她,直接就被那野兽巨大的身躯被压死了。容玉看着他衣袖上的血迹,他还是没能完全避开。

混沌之兽受到重伤,还能在血泊中站起来,蜷缩着往后退去,而龟裂开来的伤口竟然在缓慢地愈合。玄襄不待气息平定,一个旋身,手中的虚无微光一闪,直接穿透了混沌之兽的躯体,甚至还顺着向前滑行片刻,直接插入地面。

容玉一招手,虚无便回到她的手中,失去了具体的形体。她看看玄襄的衣袖,问:“你的手……”

他撩起衣袖,一些血迹还是渗透了衣料,滴在手背上,形成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没事。”

容玉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示意道:“你坐,我们来说一下这里的情形。”她想了想,缓缓道来:“混沌时期,虽然有很多种族还在沉睡,可是存在着的,其实比沉睡的更可怕。它们还处于未开化的状态中,有一些神智,却更加野蛮。”

玄襄看着她:“我刚才见你用了混沌之气。”

这件事果然隐瞒不了他。容玉顿了顿,道:“我们之前达成共识,混沌就是仙气和魔气为未分开前的状态。我不过把它们又融合了。”

“你怎会有魔气?”

容玉顿时尴尬地看着他,清了清嗓子:“那天……晚上……”

又是那个晚上。玄襄立刻道:“你不必说了。”

容玉苦恼地想,这件事被他知道了,以后还怎么再偷偷汲取他的魔气。她既然能把魔气和仙气融合,那么之前她一直假装的仙气被魔气抵消了的事情的真相也暴露了。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玄襄站起身来,平淡地开口:“走罢。”

刚走了几步,玄襄停下来:“把手给我。”

容玉不明所以,还是照做,玄襄反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一股魔气突然传了过来。虽然有点意外,但事实证明这一步她还是走对了。她的嘴角不由浮起笑意。

玄襄转过头看到她的表情,呆了一下,便也笑了笑:“你笑什么?”他不待她回答,倒是牵起她的手来,自然得好像牵过很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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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过混沌之兽的尸体边上,突然听见噗的一声,那巨大的躯体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容玉盯着那只白嫩的手,忽然想到那是什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玄襄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踏前一步。

接着,混沌之兽的内脏都被哗啦一下拖出去,一个长着黑发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那是一张极美的脸,肤色白嫩,眼珠是妖媚的红色。那张脸想四周张望一下,然后把目光定在玄襄身上,慢吞吞地问:“是你杀了混沌之兽?”

它慢慢地从野兽的躯体中爬出来,虽然有一张人脸,身体却像鱼尾。

容玉叹息道:“太古……”

它听见这两个字,迟钝地望向了容玉:“你认得我?”

玄襄也是在书上见过太古,这个种族一直绵延到上古时期才灭绝。据说是混沌时期的战神,它们还未开化,智力不足,懵懂而好战。

太古左顾右盼一阵,忽然又盯着玄襄,伸出手在脸上挠了挠,混沌之兽的血有腐蚀性,它挠脸的时候便在美丽的脸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但它好像没有知觉一样:“我让你当我的对手,被我撕裂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词汇贫乏,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是一件好事。

它爬动两下,突然抓住野兽的两只前肢,用力一撕,直接分成了两块。鲜血滴在它身上,它也不觉得痛。

容玉苦思冥想对策,她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太古,只要有一只,破坏起来就有开天辟地之势,偏偏还是群居的种族,出现了一只,就会有一大群在附近。就算费尽心力杀掉一只,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太古往这边涌来。

玄襄松开她的手,逼近两步:“我是西方邪神,邪神一族最为骁勇好战。”

太古愣愣地看着他,还在慢慢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容玉已经看不下去了,太古这种好战的种族,面对这样的对手只会更加激动,等下恐怕不仅仅是把他们撕掉了事。

“我来这里,是为了挑战别的种族。”玄襄慢慢道,“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可以结伴。有很多种族,会是你的猎物。”

太古隔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你是说要跟我一起去捕猎?”

玄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它歪着头看了看他们:“我还要跟我的族人商量一下。”它拍了拍手,周围忽然冒出了很多长着黑发的脑袋,一只只都长着差不多的面孔。

容玉低声道:“你疯了,你竟然想说服它帮你。”

玄襄道:“有何不可?”

“只要你说错一句话,它就会直接把你撕成碎片。”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同它们讲道理罢?”

“不然是什么?”

“那些大道理,我们私下讲讲就够了。我没打算用到它身上。”玄襄转过身去,看那些太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隔了好久,之前那只爬过来,用红色的眼珠看着他:“我们商量好了,就跟你们一起去捕猎。”

玄襄颔首道:“这样最好。”

容玉沉默了。她发觉玄襄同它们对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前半句跟后半句完全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太古一直都没有发怒,十分温顺的样子。

路途中又遇见一只混沌之兽,不如之前的强壮,太古们立刻激动地围上去,其中一只钻到混沌之兽的身下,用白嫩的双手将它抬起来,然后刷得一下撕成两半。混沌之兽的鲜血滴了它一身,直接就把它给腐化成一堆白骨。

这样一路过去,遇到的种族都是愚昧而野蛮,而跟随他们的太古也渐渐少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那只最先遇到的太古跟他们说:“我们的族人已经累了,要休息休息再走。”

玄襄问:“你可知道混沌之斧在哪里?”

它思考了很久,迟钝地说:“我知道。”

玄襄道:“你领着我去找它,我有了趁手的兵器,才能跟你一决高下。”

太古的眼睛亮了亮:“好,我立刻带你们去,就在离这里不远处。”

容玉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从很早的时候便知道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她冷眼旁观,能看懂那些复杂的人,碰见简单反而无所适从。

那只太古就独自领着他们去寻找混沌之斧。

它一边爬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斧头很重,我试过很多次都搬不起来,我是族里力气最大的。”

很快的,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混沌之斧静静地放置在山巅,像是沉睡了多年。

太古歪着脑袋,伸手去摸,只听哧的一声,它又收回手来,手上通红通红的。

玄襄倾下身,伸手去握那把斧子。他触碰到那斧头的一瞬间,全身上下忽然透出了冷气,很快的,连衣袖上都结了霜。容玉忽然想到,在混沌时期,天地蒙昧不堪,十分冰冷,就像她这样对外界气候变化并不灵敏的难免都会打冷战,玄襄只怕比她更甚。

玄襄微微皱眉,另一只手也一起运力,终于斧头松动,被他握在手中。

太古的眼神顿时变了,变得杀气腾腾,显然它找到了一个对手。

玄襄稳了稳手上的混沌之斧,轻轻挥动一下,顿时天色一变,雷鸣闪电交加。他想了想记录盘古j□j的文字,狠狠将用斧头砍到身边那高耸到天顶的山峰,更引得雷声大作。太古缩了缩头,用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远处,已经有天雷劈下,地动山摇。

当年盘古先神开天辟地,也是这番场景,天地都战栗不止。

只见他转身又是一斧重击在山峰之上,山石摇摇欲坠,不断有巨石从上方滚落。他突然把手中的混沌之斧对准远处的落下来的天雷甩出,重兵器在空中旋转着滑行,直到天雷急冲而下,如耀目的白龙伸出利爪扑向巨斧。

混沌开化。

这之后便是漫长的上古时期。

玄襄一把抓住容玉的手腕,道:“跟我来!”他在地动天摇中疾行,身后不断有天雷落下,还有各种山石飞沙。

容玉已经无法分辩路途,只得道:“你知道要往哪里走?”

“我感觉那边要暖和一点,”玄襄脚步不停,“混沌之境不会这么温暖。”

此时容玉在心底是有些佩服他的。混沌之境太冷,他都没有提过一句,只是说前面会暖和一点。她回头望去,只见山石崩塌,天地间嶙峋怪石都在碎裂,隔绝出天和地的界限。眼前的天雷愈演愈烈,白光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最后一道天雷正劈在他们身后,耀眼的白光瞬间把他们吞没。

白光过后,容玉睁开眼,混沌已经消失,他们居然还是好好的,虽说不至于毫发无损,却也没有太重的伤。这里无疑已经不是混沌之境,可是,容玉感觉了一下,她的仙力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像被一团蚕茧裹着,有点力不从心。玄襄应该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