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跟那位老妇人说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借我半边榻又怎么了?”

玄襄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她这是吃饱了撑得一路上撩拨他,更可气的是,他竟被她撩拨起来了。

容玉睡相很好,安安静静地躺下后,便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不一会儿便气息轻慢起来。他猜想她多半是进入冥思状态,那个时候是她最为脆弱而丧失警惕的时刻,她就在自己面前完全放弃戒备之心,也许只因为相信契约。

玄襄却始终无法无法入睡,依照道理来说,他现在受了伤应该是最疲惫的,却不知怎么越睡越清醒。最后他支起身,转过头看身边的人,她睫毛纤长,好像欲展翅而飞的蝴蝶羽翼,容颜沉静,就像琉璃化成的人。

他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她的脸上,从额上缓缓滑过鼻梁、脸颊,触手的肌肤细腻而沁凉。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以手指代替眼来要记住她的每一分容颜,最后,手指停在了她的唇上。

犹如被心魔蛊惑,玄襄忽然低下身去,她的容颜越来越近,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一时半会都不可能从冥思中醒来,也不会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他最终将唇印在她的唇上,没有再深的动作。而他心中,却如擂鼓,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这么长,那么短。

容玉的梦,依旧和冥宫相关,她解开一道又一道的星盘,最后一扇门就在眼前,突然闪出师父半人半蛇的身影,她朝自己笑得颠倒众生:“你逃不掉的。”

“我们都没有逃脱,你为何还要苦苦挣扎?”女娲朝她伸出了手,“容玉,你不要再强求。因为你是逃不掉的。”

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她突然感到如坠冰窟。那是绝望,抑或害怕?她甚至还无从准确判断。

容玉不顾一切,扑向最后一扇门,却摔得全身都痛。她睁开眼,心神未定,她并不在冥宫,而是在一座旧竹楼中。她抬手按在自己的额上,慢慢从地上坐起身来,她昨晚躺的位置就在床边,翻了个身正好摔下去。

她往里床看了看,却空无一人。她站起身来,推开房门,只见玄襄背对着她站在依靠在栏杆处。

她走近了,也同样站在栏杆前面:“你醒得倒早。”

玄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静躺一些时候。”

“无碍,一点皮肉伤而已。”

容玉不再相劝,每个人都有觉得好或不好的活法,她不会多此一举去干涉。

玄襄直视前方,远处雾气朦胧,看不真切:“容玉,你为何要交换一半修为同我定下同命契约?”

“你可知道冥宫?”她看他点了下头,便继续道,“我为了摆脱守卫冥宫奥秘的宿命,不得不这样做。当时我身上都是死气,冥宫会循着我的气息而来,直到把我永远碾碎在底下。我把一半修为换给你,就等于有了一丝生机。我开始并不知道这样做会有用,只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她太坦白,玄襄反而有些无从措词:“那你以后呢?”

“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也许下一次我还是逃不掉。只是现在的时间都是我白得来的,要更加知足。”她转头看着玄襄,又道,“彩云过来了,我猜是来找你的。”

隔了一会儿,彩云果然沿着楼梯走上来,见到他们都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她看看容玉又看看玄襄,像是鼓足了勇气:“赵哥哥,你的伤好些了吗?”

玄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容玉昨日顺口替他取了个名字,叫赵珩:“还好。”

彩云更紧张了,抓住容玉的手臂,从她身后望着他:“那么我今日带你们在附近走走,一直待在家里很闷的。”她肤色不算白皙,跟容玉站在一起更显得有些黑,可是大眼睛翘鼻子一样不少,笑起来嘴角还若隐若现着小小的酒窝,很是娇俏。

容玉看着她:“我就不随你们去了。”

彩云期待地看着玄襄。

玄襄瞥了容玉一眼,又转向彩云,嘴角含笑:“好,我随你四处走走。”彩云欢呼一声,当先领路,一边还叽叽呱呱地说着话。

玄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容玉笑了笑,沿着长长的竹楼间的楼梯,往另一座竹楼走去,她的黑发很长,一直拖到裙袂边。她总是独自一人,也不知曾经有谁会与她并肩,也不知以后会有谁牵她的手,也不知最后是谁陪她看天荒地老。

玄襄想起昨夜的梦,梦很短,里面有她。

梦里的容玉在流泪,泪水一滴滴落在他手背。灼烫,一直灼到了心底。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他抱紧了容玉,那泪水又一直灼烫在他心口。

彩云回首,笑意柔和,眼睛亮晶晶的:“赵珩哥哥,我给你唱一支歌好不好?是我新学会的,一首汉人的歌。”

玄襄微微颔首。

彩云笑了,唱起歌来:“火树银花,刹那芳华,长亭孤立曾远望,究竟心彷徨。数流年煎熬,一梦高唐,叹神女襄王何惜?梦中惊醒时,憔悴有谁堪知。却浅情深缘,十方一念,相思只半。虽在咫尺,远隔天涯,但见红尘苍茫,夜色微凉。”她歌声动人,用西南方言常来,更别有风味。

容玉凝目看着远方,耳边是彩云悠扬的歌声,她转头问那老太太:“老夫人,近来你家中可是有喜事将至?”

老太太呵呵笑道:“是啊,我家小儿子将要回来,娶我们美丽的阿朵。”

阿朵正低着头编制竹篓,闻言羞红了脸。

容玉微笑道:“可惜我们来时毫无准备,不然必定要备上一份厚礼。”

老太太摇摇头:“姑娘,你太客气。有你们在,彩云都开心了很多,昨天一直说要带你们出去逛逛。”她看着容玉,又问:“那位赵公子,并不是你的夫君罢?”

“不是。”容玉顿了顿,“老夫人何出此言?”

“他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老身也见过不少人,看上去却不像。如果只论相貌,你们倒是十分般配,可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像。”

容玉低头笑了笑,问:“不知那大喜之日定在何时?如夫人需要人来帮忙,尽管吩咐。”

“就在两日后。其实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不用劳烦你。”

还有两日。容玉瞧着远处阴沉沉的乌云,那乌云压着天边,久久不散。

玄襄只出去了半日便回。容玉盘膝端坐在床边,正在坐枯禅。他走近了,语调低沉而平稳:“我跟彩云四处走了,本想先探探路,却发觉出不去了。”

容玉睁开眼,看着他。

玄襄道:“不论走哪条路,最后的结果都是回到这座村庄,出不去。”

容玉淡淡道:“嗯,我知道。”

玄襄凝目注视着她,隔了片刻才道:“你不解释一下你这句话的意思?”

她抬手将颈边的发丝撩到身后,又整了整衣裳,微微一笑:“你跟彩云在一起这么久,就没有发觉什么吗?”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本不太情愿,也只得低下身来。容玉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彩云的身上,有轻微的死气。你有我一半的修为,却连这点都觉察不了。我很失望。”

玄襄没动,他们挨得这样近,只要他一侧头就可以亲吻到她的脸颊:“彩云身上的气息,就跟村子里所有人一样。”他语气一顿,忽然了悟:“你是说——”

“我刚问过那位老夫人,他们两日后将有一场喜事,是她的小儿子,这跟当初那群强盗为起尸的男子办冥婚正好对上。那群强盗屠了整个村子,怨气太重,所以时光便停留在那场喜事前后。”

“你想如何?为他们办场法事超度?”

“我想要促成那场喜事,怨气之所以不散,只是因为有未了的心愿。喜事一成,怨气散尽,我们也可以走出去。”

玄襄垂下眼:“那不可能。”

“怎么?”

玄襄半蹲下身,抬手按在床边,抬头看着她:“既然那位老夫人的幼子事后向那些强盗寻仇,必定是因为一些缘故错过了喜事的时辰,他不会再出现。”

容玉道:“所以我需要你代替他去拜堂成亲。”

玄襄站起身作势要走:“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谁就去做。”

容玉眼睁睁看着他抽身而去,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你要如何?”他定会应允,只是偏要看她苦苦哀求罢了:“你只要答应,剩下的事我都听你的。”她这句话颇具技巧,她说剩下的事,可不是说以后的事,料想就这两日里玄襄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玄襄转过头,嘴角微扬,其中的风情如月华倾泻一地,氤氲生辉。九重天上容貌佳的小仙并不少,却无人有他这般眉目间的风情,假以时日,他必能生成个风情万种倾国倾城的美男子。

前途不可限量,容玉当时想过。而此刻早已知道结局的她觉得老天一定误会了她的本意,邪神新君,真是让那万种风情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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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两日。

而在等待之中,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彩云忙着帮忙准备婚事,只要一有闲暇就会来找他们聊天。她身上的死气越来越重,到最后一日午后,好端端地娇笑兮然地说着话,突然手指就断了半截下来。

容玉和她相对而坐,看得十分清楚却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彩云像是毫无知觉,一边同她说话,眼睛却看着站在屋外的玄襄,只一会儿工夫,右手手腕又齐腕断开。

容玉知道这是在回放当日的场景,彩云的死状定然很惨。而彩云和他们走得近,她身上的仙气会加快这场景的显现。她不忍再看,疾步走到玄襄身后,却听见身后咣当一声。彩云从凳子上摔下来,裙子上现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她却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前方,咯咯娇笑:“容玉姊姊你怎么走了?”

玄襄皱着眉,低声道:“一群畜生。”

“此仇已报,彩云会安息的。”容玉看了看天色,粗粗估算了下时辰,“时候也差不多,该到拜堂的时辰了。”

玄襄满心不愿,却没办法反悔,只得任她拉着走。

老夫人的儿子身形要比他壮实,红色的喜袍披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容玉在他身上施了障眼法,别人看到玄襄便会幻化成今晚的新郎。她转头看看屋里的沙漏,时辰已近,新娘阿朵却未出现。

她放开神识,循着阿朵的气息去寻,一直找到井边却不见人影。她皱着眉,往井下看去,水井很深,本是很难看到底,只是她在黑暗中依旧能视物,便也看清水井里卡着的女子躯体,黑发浸在水中,随着井底的水波微微浮动。

容玉只得回屋,和玄襄商量:“我适才去寻阿朵,她摔进井中已然无幸。看来只得强行超度这里的怨灵。”超度魂魄这类法术她很少有机会用到,很有可能会用得过了,这里无j□j回的怨灵便被她直接清除,再无机会转世。是以这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不会选择这个法子。

她话音未落,玄襄忽然拿起桌上的大红嫁衣披在她的身上,嘴角含笑:“那么,只好劳烦你陪我一起演。”

容玉惊讶地看着他。

玄襄低头帮她整理衣襟,又抚平衣袖裙角的褶皱,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整理妥当,他退开一步,端详一阵此番装扮是否有纰漏:“时辰到,我们走罢。”

容玉收起惊讶的表情,轻声地嗯了一声。

出走房门的瞬间,他停住脚步,直接俯下身:“夫人,这段路该由我来背你。”

容玉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受了,手臂绕过他的颈,按在他另一边的肩上。她可以看见玄襄颈上的一点朱砂,正是契约缔结下的印记。玄襄背着她,走得很稳,只是到喜堂的路实在太短,转眼就至。

玄襄将她放下,拉着她手中的红绸带,将人引入喜堂。

主座已经坐了人,两位老人的面容僵硬,眼角正有鲜血淌下。大红的绸带,大红的龙凤烛,大红的喜字,满目的红,在这种氛围下显得有些渗人。

一拜。

玄襄转过身,面对着大门,深深地低下身去,他同时能感觉到身边人亦是如此。屋外的村落里,忽然燃起一阵火光,哭声不断。

二拜。

主位上,两位老人眼里涌出的鲜血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然后隐没在深紫红的新衣裳上。

三拜。

玄襄看着她低下头去,那低垂的容颜在红烛的映照下宛如琉璃般剔透,心底忽然泛上一股酸胀难言的滋味,抬手扶住她,低声道:“夫人,我们回去罢。”

容玉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忽觉裙角被扯住,她低头看去,只见彩云在竹梯上爬行,满是鲜血的脸蛋对着她:“这衣裳是我的……你还我的衣裳来……”

容玉眼角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彩云她那日应当也在喜堂观礼,刚才却是我忘记了。”

玄襄将她的裙摆从彩云手中抽回,拉住她疾走几步:“现在只能将错就错。”

彩云也爬行着追赶,拖开了一地的血迹。最先看到的是柴房,玄襄将容玉拉了进去,顺手关上门,把彩云关在门外。彩云在门外转了几圈,忽然一头撞在门上,凄厉地叫道:“这是我的嫁衣……是我要嫁给赵珩哥哥……”

容玉从袖中拿出在集镇上买的符纸,沾了煤灰改了几笔,按在门上,门外的凄厉叫声突然消失。她想了想,接下去便是那群强盗火烧了整个村落,她从几张符纸中挑出一张,添添改改写了几笔,变成了一张避火符,一扬手,符纸便牢牢贴附在屋顶。

屋外,火光冲天,哭喊声不断。

她靠着灶台坐下,闭着眼不动。玄襄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你是在为他们难过么?”

她很想为他们难过,可是她不能。容玉摇摇头,不说话。

玄襄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静默无言。

隔了一阵子,他又问:“你的修为恢复了?”她刚才改动符纸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有几笔被她的手指一抹,便自己改变了位置。容玉答道:“就快恢复了。”

等到她完全恢复之时,便是他们分离之刻。

可他却放不开。其实从他发觉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知道,分别就近在眼前,每过一日就会接近一点,而他的妄想就会消失一些,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

他仰头靠着身后的灶台,闭上眼:“你是容玉,而我是邪神一族,等日后我们再见,就是敌人。”

容玉朝他微微一笑:“不,不会的。”

天色渐渐亮了,门外一片狼藉,到处是焦黑的残破竹楼。天边那层层叠叠压着的乌云已然消散。两人脱掉喜袍,沿着出村的路一直走,果然走了出去。

容玉辨认了一下方向,当先往密林中走去,走了大半日,来到一处泉眼边。她顺手摘下一片叶子,投入泉中,那叶子倏然变成了一块石头,飞快地沉入水中:“就是这里了,这泉水能通到上面。”

她回头看了看玄襄:“你闭住气,跟我走。”

水下是别有洞天,是另一个世界。水是晶莹的浅蓝,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宛如仙境。玄襄跟在她身后,穿过密密层层的水草,一直往前游。凡间的树叶进入水下会变成石头,这泉水定十分特殊。过不多久,他开始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不断地往下沉去。

容玉像是有所感知,转身拉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往上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破水而出。

水边的石台上,一局棋正下到一半。其中对弈的一位老人白发白须,怀中趴着一个稚龄少女。她睡得正香甜,露出的小半张脸蛋十分秀美。而对弈的另一人却是个青年,着了灰色的长袍,玉冠束得一丝不苟,待看见容玉时候猛然一惊,一抬手打翻了手边的棋笥。

那棋子掉进水中,飞快地沉入水底,再也看不见。

老人捻着胡须笑道:“凌华元君为何忽然惊慌?”

凌华元君苦笑道:“是我走神了,还请鉴老海涵。”他长身站起,转身深深地倾身行礼:“仙子。”

容玉回礼道:“元君近日可好?”

凌华元君板起脸,正容道:“还好。只是仙子是否忘记规矩,竟然又借用了这条路在凡间天庭往返。”

“规矩是人定的,不得已之时也不必如此拘泥。”容玉招招手,“你来看看他。”

凌华元君不敢苟同得摇头,却也不好出言斥责,走过来朝着玄襄虚空一指,一道华光消失在他身上:“这位——”那个少年身上透出的气息分明是西方邪神,她身为上神竟同西方邪神结伴而行,实在说不过去。他简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做出这种决定来,只因地位有上下之别,他无法指责她,只得叹气:“仙子多日未归,今日总得回去了罢?”

容玉最受不了凌华元君那种性格,平日里十分冷淡、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可一碰上看不过眼的事就忍不住要去操心:“请元君再稍待片刻,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容玉走到僻静之处,停下来道:“我那日曾对你说过,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解开你身上的同命契约。可是现在我无法解开这契约,这件事不会有别的人知道,你也不必担心后续的麻烦。”

玄襄凝视着她,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容玉用衣袖拂了拂石上的灰尘,转身坐下,又问他:“你不坐?”

玄襄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容玉侧过身,伸手拉起他的手,轻轻地捏着他的指尖。她这个动作有些怪异,玄襄疑问地看向她。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笑,难以用言语形容这一笑,周围的湖光山色好似瞬间失了颜色。

玄襄刚想说话,却觉得一股晕眩上头。他想握住她的手指,却发觉根本用不出半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