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准备妥当,便入山了。

路上碰见隔壁村庄的猎户,瞧见他们摇头叹气:“柳公子啊,山里野兽出没,可不是你们读书人凑热闹的地方。”

柳维扬有礼地回道:“无妨,我们会注意的。”

那猎户见他这般油盐不进,更是摇头:“你看看你们,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是千娇百媚的姑娘,进去做什么?”他虽痛心疾首,却还分给了容玉一根尖头锥,只有尖头是铁打的,杖却是竹制的。

容玉道过谢,随意接在手中。

他们入了山,越走越深,忽一阵风吹草动,猎户正色道:“留心,怕有野兽就藏在附近。”

草丛迅速摇动了片刻,一只体型不算太大的野兽钻了出来,看样子像獾。却听猎户道:“黄皮子,嗬,好大一只!”

那黄皮子离容玉最近,她拿起手上的尖头锥,看准黄皮子张嘴的间隙捅了进去,一下把黄皮子给钉了对穿。她顿时有些惊讶,她早已知道这一世她的身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却不想有这么严重。这种迅捷的身手,根本不是她应该会有的。

四下寂静无声。

容玉回首看着柳维扬,想求助他,她应该如何解释这样的事。

柳维扬同她对视一下,竟然别了眼睛。

容玉只得看着那猎户,不知他会如何,但眼下只有见招拆招,实在隐瞒不下去,他们只好再次举家搬迁。那猎户张口结舌了一阵,弯下腰拎起了那只黄皮子:“容姑娘,你运气真是好,竟直接从它的要害对穿过。”

容玉松了口气,笑道:“是因为跟着大叔运气不错。”

猎户被她这样一捧,也浑身轻飘飘的,将那只黄皮子扔进袋子:“回头让媳妇把皮剥下来给你做个手笼。”

容玉忙道:“您太过客气了,可我怕这东西,这好意心领就足够。”

她同柳维扬又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睛里写着再明白不过的“算你运气好”,她压低声音道:“再不分开走,迟早要露陷。”她跟柳维扬比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柳维扬估计能拧死一头黑熊。

在下一个岔道口,猎户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你们要跟紧,跟紧,小心走丢……”两人分别找了机会溜了开去。

容玉一路走,但凡看到想要的草药,便要小心翼翼地连根挖下来,装进口袋。做完这些,她又将那只麻布口袋背到身上,不伦不类的。

“这草药很少,如果能带回去养活了,那就是财源滚滚。”她如是解释。

柳维扬问:“你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

“银子可以有很多用,既然不是来修行的,自然能享受便要享受。”她原本在九重天庭上一直都不重视这些,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不重视,只是这一切都有人帮忙打理。

柳维扬不敢苟同,但也不出言反驳。

他们越走越深,差不多已到了山腹之中。

那杂草疯长,有齐膝这么高。容玉走了几步,立刻觉察到不太对劲:“该不会又是黄皮子吧?”传说成精的黄皮子报复心强,眼睛又会给人带来幻觉,惹上这样一只真是永无宁日。柳维扬捏着竹枝,静待了一会儿,忽然脚边杂草晃动,好几只精悍的野兽扑将过来。他捏碎了手上的竹枝,细碎的竹片嗖嗖地穿透了野兽的咽喉。

容玉看得惊奇。

柳维扬道:“这回真的是獾,先到前面地势高的地方。”这里杂草太深,会阻碍到视线,他的判断是再准确不过的。

容玉闻言,便往前面高处奔去。突然脚下松动了下,她反应甚快,去够前方的一丛灌木,那灌木是野生的,上面带有密密的小刺,她扶了一下就扶得满手刺。可惜这地面塌方凹陷的范围太大,便是身后的柳维扬也一起卷了进去。

她随着塌方摔了下去,早已换好防护的姿势,落地时候只是一些轻微地擦伤。容玉等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便去找柳维扬,所幸他也落在附近,她刚一伸出手去,还未碰到他,便知道不妥。

柳维扬的防备心太强,哪里会让她碰到。他斜着身子避开可能存在的攻击,身体已经如弦一般绷紧,一把捏住她的咽喉,将她摔到石壁上。容玉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全身都疼,连忙道:“柳公子!”

柳维扬听见她的声音,微微一愣,立刻松开了手。

容玉咳嗽几声,她刚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像样。她抬手去后脑一摸,果然有些粘腻感。不过这也怪不了他,她明明知道他戒备心强,此刻又是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她,自然会失手。

柳维扬在黑暗中摸到她的手臂:“你……怎么样了?”

容玉苦笑:“还好。”

柳维扬坐到她的身边,低声道:“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容玉按在正握住她手臂的柳维扬的手腕,只觉得他似乎僵硬了一下。她慢慢道:“你先放松下来。”

柳维扬嗯了一声。

容玉又道:“你说我们是在这底下走,还是回刚才掉下来的地方?”

柳维扬抬头看了看,头顶有很小的一圈光亮:“往上爬会很难。”

“那就在这里找找出口,我看这边的石道不像是天然的。不过这之前让我休息一下,我现在头疼。”

她摸到一条手绢,正好手上也有些未干的血迹,便画了几个咒文,按在伤口上,只见一道白光冒出,伤口还是隐隐有愈合的趋势。现在不比从前,没有仙力,只好借助外力来施咒。

她缓过一口气,还有心情说笑:“现在这么黑,都可以走盲棋。”

柳维扬答道:“你这棋艺实在说不上好。”

“……我其实是在说笑。”

“我也是。”

容玉感觉到伤口开始发痒,想来是在愈合了,便试着站起身来,稍微走动已经无碍:“那就往前走走。”

他们往前走,眼前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忽然又变得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容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只觉得眼睛发疼,却还是看清眼前的景象:十分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如果非要说的话,便是别有洞天。只见洞穴各处,都镶嵌着幽幽发光的夜明珠,即使这样也嫌远远不够,可以说是灯火通明。

那灯不是寻常的油灯,而是长明灯,里面烧的油是东海鲛人的,传说可以千年不灭。

而在这重重的灯影之下,一个灰发的男子正斜躺在洞内那处相对平坦的石台上,身下垫着一块老虎皮。他的身边,围绕着两位舞姬,正喂他吃葡萄。

那男子抬眼瞧见他们,微微支起身,眼神在容玉身上绕了一周,笑道:“美人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容玉讶然:“你认得我?”

“我自然不会忘记,但凡长得美貌的姑娘,我都不会忘记。”他话音刚落,身边的舞姬立刻咯咯笑道:“族长,那我呢?”

他勾了勾她的下巴,笑道:“你也很美。”

容玉恍然道:“原来是狼族的宗主。”

当年他们相遇,是她将半身修为换给了玄襄、流落凡间之时。没想到过去多年,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再相见,只是对方是敌是友,她也一时难以断定。

元丹挥挥手,屏退身边的舞姬,支着下巴看她:“我开始还以为是有不速之客,却不想是你。”

容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便道:“原来宗主近来惹上了仇家。”

元丹长叹一口气:“美人还是如此聪明,我随口一句话,你就能猜得透。”他看了看她身边的柳维扬,扬起下巴:“你以前那个小徒弟呢?怎么又旧人换新人了?”

容玉不欲回答,便绕开话头:“宗主现下是又新娶了几房姬妾?”

元丹闻言笑道:“美人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让我怎么不产生遐思?”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又凝结住了,长身站起:“铘澜山主到访,未曾远迎,真是有点失礼了。”

容玉和柳维扬对视一眼,贴着石壁退开。一股妖气远远传来,狼族的嗅觉相当灵敏,比他们要更早发现对方。容玉低声道:“好重的妖气。”她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如果不贪图一时新奇进入深山,就不会碰见这些事。当年她根本不会把那些妖精鬼怪放在眼里,现下仙力尽失,却又无法与之抗衡了。

妖气过后,那人现身,却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他一手抓着元丹身边的舞姬的肩,脸上带笑:“元丹族长言重,明明礼数已是如此周全,还将族中美人送到我手中。”他低下头,作势吸食了几缕那舞姬的精气。

容玉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低声道:“竟是九鳍,可惜堕落至此。”

柳维扬侧过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九鳍?”

“九鳍是上古遗族,全族最擅布阵卜算,可惜子息不盛,无法繁衍开来。”九鳍同璇玑族都是擅长卜算的种族,只是璇玑族人孱弱,九鳍却要强大得多,可最后两个种族竟是殊途同归。而这眼前这九鳍竟然自甘堕落为妖,以吸食别的妖精的精气来增强妖性。

元丹面上在笑,却进入防备的状态:“山主这是在说笑了。”

那人松开手,放开了那舞姬,她一下子就瘫软在地,瑟瑟发抖:“不识抬举,白费心机。”他语气平淡,似对舞姬所言,又似为元丹道。可是身后的妖气却成狂波,逐渐形成似龙似鱼的形态,呼之欲出。

元丹的脸色更为严峻,在那一瞬间身上忽见狼影,猛然上前。两人一交手,山洞中顿时妖气重重。

容玉不忍卒视地转过头,这种群妖乱舞的场面,她从前都是不屑看的,现在却沦落到连这个都不如的地步。柳维扬却看得入神,只隔片刻,他突然长身站起,竟在两人激战之时径自闯了过去。三人同时出手,正是地动山摇之势,山石隐隐开始崩塌。那瘫倒在地的舞姬艰难地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容玉想了想,便也跟着她走。

柳维扬比现在的她要强大太多,她只要先管好自己的性命就好。

她爬上安全的高地,便见地底的洞穴轰然倒塌,那妖气又盘旋而起,在雨后湿滑的山石间形成的瀑布落下,水花四溅,即使她已经离得这么远,也被淋了个透,尔后又忽腾起火龙,将水流全部烤干。

容玉避无可避,只得用手指在地面上画了几个符咒,做成结界,把自己同外界的变化隔绝开来。

ch.28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玄襄就被放出来了xd,他真的是男主角啊大家相信我的节操(虽然已经碎光了

本来这篇文的正文,完结在一个he但是很不圆满的地方,后来经过几个妹子的启发,出现了一个真正的结局,会有一个长番外。这样我承诺过的番外有两个,一个是柳维扬的,这个是在沉香的简体版里有,我就放在这里,一篇是真正的结局。

24日圣诞夜那天我会有三更,虽然不过洋节日,但是刚巧碰上了就顺便过一过啦~

酷爱来夸奖我,我这么坑品的人哪。

最先落地的是元丹,他模样狼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让我也避一避。”

容玉给他让开了一个位置。

元丹道:“仙子,这是你从何处找来的跟班,竟如此了得。”

容玉道:“河边捡的。”

“哪条河?我怎么就捡不到?”

容玉沉吟:“我猜测他的年纪还比你大些。”柳维扬的真身同玄襄一样为桫椤,桫椤化人比寻常种族都要困难许多,需要年长日久的时间。再是顺利,起码也得千年以上。而狼族想要化人却要容易许多。

元丹望了望天边:“他们似乎打完了。”

容玉收起结界,起身走去,只见那九鳍已经失去了身影,只剩下柳维扬站在那里,他虽有受伤,却也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柳维扬不待她问,便道:“我刚才同他约定,他会替我推算出找回记忆的时机,我也将为他提供一些助力。”

容玉点点头。

柳维扬又道:“那便回去吧。”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山路,柳维扬嘴角微扬:“这次入山,收获果然不小。”

容玉直视前方,喃喃道:“过几日,你还会收获不小……”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他们连夜赶回住处,身心俱疲,各自回房倒头便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时分,容玉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踩着槐树底下的椅子,爬上树继续小憩。

只隔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声响,柳维扬步履匆忙地来到树下,抬头往上看她,语气严峻:“你没有变老。”

他终于发现了。

容玉点点头,简短地回答:“你也没有变老。”

柳维扬抬起手,阳光沐浴下来,他的手指白皙柔软,比一般人的手指都要长那么一点,像一双文弱书生的手:“我的手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

这次受了伤,都是皮外伤,一夜之间便完全愈合,甚至都没有留下疤痕。这不正常。

容玉回想了一下,道:“这就是脱离六界的后果。你不会变老,会比一般凡人的寿命要长许多。凡人的一辈子,不过是你的三五年而已。”

“你也是这样?”

“我跟你不同,我只是一个凡人。”容玉回想一下,“我原本是被选中的冥宫守卫,可是我不想这样。我用了一些办法,从冥宫里出来。我只是想以一个凡人的身份过完以后的日子,我也如愿了,只是中间出现了一些纰漏,就成了现在这样。”

“冥宫?”柳维扬发问,“冥宫里有什么?”

“很多,你可以称它为无尽。”

“无尽?”

“它没有形体,你想要什么,它便会给你什么,假如你想要那些最高深的术法,它就会把这些呈现在你面前。然而你却不能再离开冥宫。”

“你为何要从冥宫里出来去成为一个凡人?”

容玉微微一笑:“因为凡人有心啊。”

“有一颗心有什么好的。”柳维扬也笑了,“有了心,你就会变得犹豫、怯懦、胆小,变得感情用事,无法理智。”

“即使如此,我也想有一颗心。”

在她最为蒙昧的时刻,尚未开化,便和混沌时期那些种族一般,只剩杀戮。

她无知无觉,在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照亮那一方狭窄的天地。而渐渐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她是没有心的。所有人都有,而她却没有。她是一个怪物。她跟别人那么不同,这根本无法伪装。她被师父放到凡间所修的第一课便是处世之道,她没有任何凡俗情感,这一课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她想,为何只有她?

凡事都需要资格,而她,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资格的。

封印中岁月迟缓,毫无声息,便连产生的梦境的都是纷乱错杂。玄襄开始还是无比清醒的,到后来他也开始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似乎都是梦,又似乎不是。

未央牵着他的衣袖,站在栀子树下,清甜香气浮动。

她低着头,看着足尖将脚底的沙子碾散又聚拢,终于鼓足勇气:“玄襄哥哥,你以后会娶我么?”她复又仰起头,害羞地看着他。

玄襄沉默无言。他分明记得,当年他们尚且年幼,未央也曾问过他,秀美的脸蛋满是期待,他最后也答应了她。可是往事回溯,他应当再次答应吗?

未央等着等着,终于开始失望:“你原来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动了动唇,却又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一时记不起来。

一位白衣少女忽然出现在未央身后,踮起脚尖,折下一枝离她最近的栀子花枝,朝他们递过来:“哪,送给你。”她看上去同未央年纪相仿,却是眉目如画,姿容出尘。

未央被身后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不由慌张地退后两步。

那少女递出的花枝被她避开,不由脸色一黯,喃喃道:“你也怕我?”

未央摇摇头:“不,不是的……”

少女逼近一步,直视着他们:“原来你们也把我当成怪物?”她的眼睛清亮得惊人,似有水光。

玄襄终于想起来,唤道:“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