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抬手揉去白色花瓣,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你们这么怕我,那我就变成让你们真正害怕的人。”

玄襄走到她身前,伸臂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容玉……”他能感觉到正有温热的水汽透进他的衣襟,她就如冰冷琉璃做成的人,而眼泪却是灼烫的,一直灼烫到他心底。

忽然之间,那浮动着的花香都消失了,他们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唯有风声呼啸。玄襄叹了一口气:“别哭。明明被辜负的人一直是我,为何倒像是反过来了。”

怀中人抬起头,眼睛微红,脸上却在笑,笑意妖娆:“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是我先把殿下放在心上。”

口不对心,或者说,根本不入心。所以不论之前她剖白心迹多少回,他都不欲回应。虽然说得那样深情,也确实如说得那般去做了,却依然让人觉得虚假。

她最后离开前,说他一定会忘记。他们的生命那样长,相识相知所占据的那段时光不过是一段剪影,看似不值得一提,却足够让他终生铭记。他想她没有心,也果真是不懂人心的,所以才会觉得,忘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玄襄用唇触碰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睫毛颤抖,他道:“哪怕是虚情假意,说上一百遍,我也会当真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以后不要这样了。”

既然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现在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长久待下去。容玉同柳维扬商量了,便举家搬迁。走的那一日,方圆十里的乡里乡亲都来送别,光是依依惜别就用了大半日,差点走不了。

他们游历过了大江南北,又是五六年过去。容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几近绝望,她以一个凡人的躯体,居然活了百十岁,非但如此,那一张脸却依旧维持着青春年少。

他们行至北方偏远之地,终年白雪覆盖,银装玉砌,比天路上那雾气缭绕大雪封山的景象更像人间仙境。因为积雪太深不好走,他们便又停歇下来。

那一日容玉起身,却发觉身体疲惫而僵硬,算了算,应是寿数已到。

她现在的躯体,应该是有问题,不能如同一般凡人一样入棺。她临死之前,必须找到一个僻静无人会至的角落。

她去找柳维扬,他正站在院中,他还穿着单袍,院子里积雪甚深,将新植的松柏也压塌了,他却像不会冷一样。

容玉道:“柳公子,我大限将至,可否请你送我一程?”

柳维扬看着她,脸上并无波澜,许久之后点了一下头。

容玉披上狐裘,同他行走在茫茫无际的雪上。她觉得躯体正慢慢僵硬,远不如往常身姿轻盈,却还是比寻常凡人要好得多。此刻大雪,家家户户几乎都闭门不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遇到一个扛着柴火的汉子,他瞧见他们,惊讶道:“深雪封山,你们还要去?”

容玉裹紧了狐裘,只露出一张脸,朝他微微一笑。

她自然要去,她这一世便要结束了。从今往后,她会忘记前尘,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她生生压抑住这激动,对柳维扬说:“我马上就要有一颗真正的心了。”

柳维扬侧过脸,凝视着她:“你下一世会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下一世我没有了从前的记忆,也算不出来会在哪里。”她微微皱眉,“可惜你早已不在六界内,我无法再陪伴你太久。”容玉想了想,又道:“是我说错,其实是你一直在陪伴我。”柳维扬如此人物,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也能很快适应眼前的现状。

柳维扬道:“不,的确是你陪了我很长一段时日。容玉,我对此十分感激。”

容玉抿嘴一笑,抬起头来看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轻软洁白,那么清晰。她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大片的湖泊,此处已入深山,不必往里再走。她停住脚步,转身朝柳维扬倾身行礼:“柳公子,你送我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柳维扬总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便也停下来道:“好,望你保重,后会有期。”

容玉不觉将来还有机会相见,只是笑了笑:“后会有期。”

她慢慢往湖泊走去。她没有回头,但是也可以想到,柳维扬尚未离去,他还会目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她的记忆太漫长,漫长得有些事都会记不住。

容玉踏入湖中,那湖水冷得刺骨,她从来都是五感迟钝,冷暖不知。原来会有这么冷,冷得这么难捱。

她一步步走向湖泊深处,任由那冰冷的水缓缓没过她的躯体。

那时天地蒙昧,尚且被那些嶙峋怪石连成一片,只有一方窄小的空间。盘古上神执斧执凿,破开天地。她有了灵性,化身为人,照亮这混沌。盘古对她道:“你似有七窍玲珑心,便叫你灵犀罢。”

混沌结束,她拜在女娲门下,女娲又为她改了名字:“似有七窍玲珑心,这个似字便不好。”她看着她的脸庞,容色如玉,真似精雕细琢的玉人。她笑了,便问:“从今而后,你叫容玉可好?”

她什么都还懵懂,便拜倒道:“谢师父赐名。”

她后来去凡间修处世这一课,她是天生的施术者,遇妖杀妖,遇鬼杀鬼,不费吹灰之力。她遇上了一个竹妖,刚化为人,还未染上杀戮之气,这样气息纯净的妖精,她自然不会去伤他。那竹妖却为她的容貌所惑,纠缠不休。

容玉不胜其扰,因他气息纯净,并无罪孽,她也没有办法。

那竹妖天天围着她转,每日送来馈赠,从不停歇,如此一晃十年,他问:“你可是没有心的?便是铁石心肠的,也该为我所动。”

容玉皱起眉。她是琉璃灯所化,自然不会有心。她原先只觉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没有心而已。

她想起她的修行,先要有情,再慧剑断情,方才是大彻大悟。她不明这其中的用意,便来到人间最繁华之处,走走看看,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神情,她一眼便能看透。忽然,前方有人拦住她:“站住!这是大人的轿撵,岂容人乱闯!”

容玉抬首,那侍卫顿时愣住。

轿撵之中,有人撩开幕帘倾身而出,面带笑意地瞧着她:“看姑娘面生,可不是本地人罢?”

容玉看了看他,便道:“我是来寻你的。”

既然没有情,那就先找一个生情。她虚情假意,那个凡人纵然身居高位,也被她迷惑得寻不到方向。她觉得这就情了,尔后便可慧剑断情,她这一课就算修完。

那竹精却追踪而来,当着她的面破开了那凡人的胸膛,取出心来扔在她面前。她的眼中毫无波澜,竹精仰天狂笑:“原来我以为你只是不懂七情六欲,现下我看你却是没有心一样!你可还记得你昨日还朝他深情款款!”

容玉坐在椅上,看着那将死未死的凡人,他也一直看着她,被挖出了心竟然还能把最后一口气坚持这么久,真是不易。她点点头,对他道:“我的确是虚情假意。可你不会白死,我会为你报这剜心之仇。”

那凡人听见她这句话,依旧睁着眼,眼角落下一滴泪,落在血泊里。

容玉心念微动,又转头看着竹精:“你戕害无辜凡人,我就再容你不得。”

竹精清俊的面目扭曲,似哭似笑:“你终于找到了时机来摆脱我……”

容玉站起身,朝他踏出一步,竹精已经被她慑人的仙气震住,无法动弹,她又踏前两步,那竹精支撑不住重压,屈膝慢慢要跪下,可他还在挣扎,不肯在她面前示弱。真是无聊,都到这个地步却不肯屈服。容玉抬起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微微颤抖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缘何仙子狠心至此……”

“只因你伤了无辜之人。”

“当年,我妖族何其之盛,又为人所驱逐杀戮……何谈无辜?”

容玉低头看着他,竹精的眼泪突然落在她的手心,是滚烫的。她原来以为她与旁人的不同,只在于一颗心,现下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并非如此简单。

“仙子……你说人与妖,妖与仙,究竟又有何不同?”

容玉无法回答,抽回手,一拂衣袖,那竹精顿时化为一股细沙。

她开始明白了,这一课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修成,她根本没有情。但凡别人会有的七情六欲,她都没有,因为她是没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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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九重天庭,寻到师父女娲,跪倒在她面前:“恕徒弟驽钝,师父所言的处世一课,徒弟无法修成,请师父责罚。”

女娲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为何如此说?”

容玉一震,喃喃道:“因为我同别人不一样,我没有心。”

女娲却不放过她:“没有心又是如何?”

“没有心,便不会有七情六欲,只是无知无觉。”

“什么都要凭借资格。容玉,你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仙者,可是,你却能做到大多仙者无法做到的事。”

容玉看着她。

她笑:“冥宫,你能进入冥宫。你是我选出来的最好的冥宫守卫。”

可是这一切还是要结束了。

容玉闭上眼,任自己的躯体慢慢在碧蓝色的湖中缓缓下沉。那碧蓝的湖水却在一瞬间化为浓烈的翠绿。

她再次睁开眼,又站在那烟波浩渺的忘川之上。

周围有太多魂魄,浑浑噩噩,面目模糊。

她接过忘川水,一饮而尽,忘川过心,荡涤了前尘记忆。整个过程,她并未觉得痛苦,只是说不出的空茫。

她渡过忘川,踏上那一片火红的幽冥之花。她停下来,似乎要想起些什么,却还是空茫茫的。她每踏出一步,鲜红的汁水便会溅上她的衣摆,好像鲜血,触目惊心。

她停步不前,举目四顾,总觉得似乎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她侧着头,苦思冥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她便释怀了,想得起来又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她不过是人世间一缕游魂。

她沿着幽冥之花的指引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向重生届。

玄襄睁开眼,这一次,他又回到那个华美的大典,坐于高位,俯视着此刻闯入的不速之客。进来的人太多,他只认得其中一人,他立刻便知,这不是梦境。

梦境里,是不会出现陌生人。

他看着那人缓步向自己走来,便和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回一样。他似笑非笑地开口:“离枢君。”

柳维扬神情淡然,可是手中的玉笛却被捏得几欲碎裂。

他觉得有趣,紫虚帝君几时会变得如此:“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柳维扬看着他,瞳孔微一收缩,自然而然地答道:“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城里。”

玄襄看着他,似乎微有惊讶:“你的气息倒是变了。”变得不仙不魔,已不在六界之中。

柳维扬坦然道:“我忘记了很多事。在见到你之前,我甚至不记得你是谁。”

玄襄站起身,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两步,正和他面对而立。他们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此刻相对,便如对镜面,玄襄犹豫片刻:“我当年封印了楮墨城,让时光停留在一日,我后悔了。”

柳维扬便问:“你希望我如何做?”

“我已将我的魂魄修补完整,可以转世为人,你如将我的魂魄带出,我定以所有的修为交换。自此,天上地下,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真是自负如当年,柳维扬轻扬嘴角:“我不需要你的修为。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心心念念着的一直都是冥宫,即使进入冥宫后再无法离开也没有关系,他本来也不打算再出去。

只是今日才知,他同玄襄竟是一样自负。

玄襄微微一笑,那笑意不深不浅,恰到好处:“那么,我送诸位出去。”

他又回到黄泉道。

至此走下去,便是夜忘川,就可以转世为人。

玄襄坐在岸边,遥望远处青山逶迤,烟波无限。这样的美景,在上古时期却是生死场。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站起身,准备闯出幽冥界。

他多年未曾摸过剑,虚无早已渴望厮杀饮血,露出了完整的形体。虚无原是容玉的剑,她那日逃脱楮墨城,弃剑而去,便成了他的佩剑。

邪神天性好战,他曾征战无数,鲜少有败绩。可是迎面而来的鬼差看到他,纷纷避开,便似没有看到一般。他一路而来,竟没有遇到半分抵挡。

玄襄不禁摇头,偌大的幽冥地府竟然就这样由他自如进出。他却不知道,那日他独闯黄泉道,杀戮无数,将忘川水染得一片血红,自古以来,这是头一回。鬼差自然不敢造次。

他来到凡间,便开始思索:他在封印沉睡的时光里,容玉早不知轮回多少次,天地之大,他该去何处去寻找?

容玉本是无心之身,心无旁骛,魂魄必然精纯,转世之后能保留下来的特质便会越多。他在凡间待了几日,便听闻说当政的景帝驾崩,新帝即位,立侧妃为后,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引得百官纷纷上书谏言。

能从侧妃爬到皇后的高位,不仅需要美貌,也需要很深的心计。若是容玉,倒也不是难事。

他等夜深了便入宫墙,凤仪所在的宫殿必和帝宫相对,他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他略施术法,宫中服侍的宫女便陷入昏睡,只剩下俏立在屏风前的皇后。她抬手抓着里衣的领口,柳眉倒竖,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闯我禁宫?”

玄襄看了她一眼,知不是容玉,却也是曾经相识之人,便在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皇后何必惊慌,我不过是个故人。”

惊怒之气过去,皇后也平静下来,扬起下巴道:“故人?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个故人。”

玄襄看着她,他的瞳孔漆黑,犹如深井,似乎顷刻会将她卷入。她愣愣地看着,确有似曾相似之意,只是她想不起来。

玄襄站起身,掸了掸衣袖:“琏钰,看你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他正待转身,忽听皇后在他身后叫道:“你——站住!”

他没有理睬,又听她在身后急道:“本宫让你站住!”

玄襄侧过脸,凝视着她:“皇后,夜深露重,不必远送。”他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皇后顿时僵立不动,茫茫然失去了知觉。

还是身边的宫女将她叫醒:“皇后,皇后,天凉了,玉体易染寒气,可是奴婢们当不起的罪过……”

皇后睁开眼,想追思起些什么,却只剩下一丝思绪,一闪而过,根本抓不住手。

玄襄出了宫,又出了内城,夜色深重,便是外城的勾栏酒楼都闭了门。纵然他想大醉一场,都找不到地方。

他一路走过紧闭大门的民居,忽然眼角掠过一丝光亮。

他不由慢下脚步,寻找着这个光亮的来源。

只见一个少女,跪在一个火盆前,慢慢往里放纸钱。寒霜露重,地面上已经开始结出点点白霜,而她只穿得一身单薄的素衣,冻得发抖,披了一身结了霜的月光。

玄襄静立不动,看着那白霜上凝结着淡白色月华,疏疏朗朗,像是恒久。

她似乎有所知觉,缓缓转头望过来。玄襄忙闪身到门边,靠着墙,闭上眼克制着气息。曾经的相逢总是不够好,这一回,他想选择一个最好的相见的时机。寂静的街道似乎有马车急急奔过,却盖不住他耳边的心如擂鼓。

那少女听见马蹄声,站起身疾步出门,朝着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叫了声:“爹爹。”

那男子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皱眉道:“这么冰,穿得又这样单薄,你娘就没有为你准备厚重的衣物?”

少女抬起头,眉目如画,即使尚且年幼,却也可以看得出今后必将出落成美人:“娘亲前几日就病了,做不动针线活,爹爹你不要生她的气。她最怕你生气了。”

那男子瞧见小女儿撒娇的样子,心便软了,解下身上的狐裘将她包裹起来:“你娘呢?”

少女牵着他的手,踏进门槛,目之所及,只有满地的冥纸,以及屋中停着的棺木,因为主屋太小,放下了棺木便无立足之地,只得把火盆放在屋外。

那男子顿时僵住:“你娘她……”

玄襄侧过身,看着院中。少女的眼珠往下望去,似乎在思索,又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娘说,她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爹爹。”

那男子动容,低下身,将她娇小的身体抱在怀中,似有哽咽:“是我苦了你。”

玄襄看着她窝在父亲怀中,眼珠微动,不知在想什么。果然是容玉,也便只有她,示弱起来也如一根针,一直扎进最柔软之处。她是他见过的最复杂却也最简单的女子,他根本无法将她忘记。

那男子将她抱起,一直抱上了马车,帘幕落下,只听帘子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回府。还有……明日一早,便来这里处置下后事,死者为大。”那车夫低声应了一句:“是,容大人。”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往内城驶去。

玄襄依旧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一下,任寒露落在肩头,打湿了外袍。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少女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那街道两旁渐渐变得陌生,想来是到了内城。她年纪尚幼,又是女子,离了她的生父根本活不下去。可是一脚踏入容府,便要步步小心。她顾自发着呆,忽听父亲开口问道:“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