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问:“你何时在这里的?今早,还是昨夜?”

玄襄终于转过头,微微仰着头看她:“昨日下完棋,我就在这里,等你醒来。”

容玉也坐在他身边:“那你为何不叫醒我?”

“我倒是想叫醒你,可是你把门也关了,窗也关了,我从哪里进你房里?”玄襄的表情竟有点委屈有点可怜,“我只好在这里等你,一直等到天都黑了,我就想你大约这时已经醒了,总会回心转意来给我开门。然后我就一直坐着等,等着等着,就天亮了。”

容玉呆了一下,只是想到,这人太不要脸了:“我才不信门和窗都关着,你会进不去?”

玄襄笑了笑,站起身来:“是逗你的,我才等了不久,你便醒了。”

容玉抬手抓住他的手臂,他的衣袖还是湿的,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你等着我,又什么都不说,这样就走?”

玄襄侧过头看着她,忽然轻轻地,叹息一般在她的侧脸落下一个吻。

容玉微微一笑。她似乎并不讨厌他的触碰,却没有那种眷恋之极的感触。她有点不明白,为何不会有?不是仅仅对他没有,而是从来都不曾有过。她没有松开他的手臂,就这么探究地瞧着他,为何不会有那种感情?他已经足够好,为何自己不会心动?

突然间,一阵阴云压顶,屋檐附近忽然露出了一个个灰色的脑袋,竟是狼。每一处隐蔽角落,都趴伏着狼群!

玄襄脸上的笑意一敛,望着门外。

只见元丹推门进来,仪态悠闲:“打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

容玉看着他:“是你?”

元丹对她微微一笑:“是我,我是来接你的。”

玄襄踏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你来接人,却忘记问过我了。”

那院子边的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未央跑过来,正看见对面屋檐上的狼,吓得瑟瑟发抖:“赵珩哥哥!”不待她跑到玄襄面前,元丹便抢先一步,反手扣住她的颈,笑道:“好嫩的颈子,只要稍微一用力,便咔擦一下断了。”

玄襄握住剑柄:“你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元丹只是笑:“当年这里尚是我妖族的天下,人却将我们驱逐杀戮,凡人何辜?我们妖族又何辜?”

容玉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句话似曾听过。元丹手上用力,未央的脸蛋顿时发青,似要窒息。她放开玄襄的手,走上前:“你放开她。”

其实她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似乎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她应当是害怕的,这一回同前几回都不同,她敏锐地觉察到元丹身上的杀气。

玄襄忙拉住她:“你做什么?”

容玉回首,朝他若有似无地一笑:“你先救未央,再来顾我。我会等着你来。”

玄襄阻挡住她,只见元丹看着他,手中的未央气息时断时续,几近窒息。元丹道:“美人儿,你过来,我就放了她。”

容玉几步便走到元丹面前:“你放了她,我跟你走。”

元丹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身边,随手将未央弃之于地,但见一道烟雾腾起,他们便消失了。躲在角落四周窥探的灰狼低吼着,全部扑向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未央。玄襄抽出虚无,剑光一闪,将第一轮涌上的狼群尽数杀死。只是这样一阻,他已经来不及去追元丹了。

玄襄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一剑,只见随后扑来的灰狼的躯体顿时裂成几块,死状凄惨。他清理干净狼群,随手一个术法,那些狼群的躯体顿时消失。

他低下身,在未央额上一点,只见未央慢慢清醒过来,泫然欲泣,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玄襄看着她的眼睛,眼中似有涟漪流转:“你好好睡一觉,就会发现这只是个噩梦……”在他低沉的嗓音之中,未央又慢慢闭上眼。

他将未央抱回对面院子的天井里,把她放在树下的美人榻上,又消去她之前的记忆。他看了周遭一圈,将所有的施术痕迹都抹去,便朝着元丹遁去的方向而去。

元丹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一直腾云飞行,冷风刮过她的脸颊,似有疼痛之感。

刚才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容玉只觉得害怕,幸好这个时刻,元丹也没有顾及到她,她慢慢强自平静下来。她开始知晓,她的前世大约是极不平凡,现在来找到她的人,光是一个玄襄,便太过出挑了。

隔了一阵子,元丹飞行的速度似有慢下来,她抬头去看,只见他脸色严峻,额上开始冒汗,她不知怎么的,忽然道了一句:“其实妖是无法一直使用妖术吧?”

元丹看了她一眼,嘴角笑意冰冷:“美人儿,你现在想起多少?”

她不爱听人一直喊她美人,便纠正道:“我叫容玉。”

“是,我知道你是容玉,你是最后一位上神。”

容玉惊讶地看着他,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却以为她想起一些什么,那她是不是可以继续套他的话?她想了想,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主意,套话的事其实并不急于一时:“你要带我去哪里?”

“铘澜山,那里有一处我的宅院。”

“你带我去哪里做什么?”

元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笑了:“去见一个人,故人。”

他停在半空中,原来抓着容玉手臂的手却突然松开,容玉失去依凭,直接从半空中摔了下去。耳边冷风呼啸而过,她紧紧地闭上眼,一边想着,他应当不会就这样摔死她,他一定还留着她有别的目的。

她落在了一片竹林前。

她支起身,稍微动了动,似乎全身都无疼痛感。她这一落下,似乎惊到了附近的什么。只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嗖地一声游走开去,一边游动,一边变为人身,只是不管怎么变都变得不太好,最后成了人身蛇尾。

容玉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景。

紧接着,元丹也落了下来,他似乎妖力耗尽,很是疲惫,一把将她拉起来,面对那条小蛇:“这不是你能吃的。”

小蛇咬着手指,似乎在苦恼,口中吐出了嘶嘶两声。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少吃一点也不行。”

“也不是给我吃的,就是山主也不能吃。”

终于,小蛇不高兴地转身滑走了。

元丹将容玉一拉:“我说的故人就在你面前。”

容玉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一株竹子。她转过头,语气平平:“这只是竹子。”

“是的,现在只是竹子,当年你把他的魂魄撕碎了,我一块块把它们都找回来,拼了好久,也只是眼前那个样子。”

容玉不明所以,却还是不动声色道:“他叫什么?”

“傅铮,他叫傅铮。”

“铮铮铁骨和竹子的气节,挺好。”

元丹道:“其实我之前也有好多次遇到你,可是作为上神,你太过强大,我只是妖,根本不可能伤到你半分。我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你现在虚弱的时刻。”

容玉其实想问为什么要说她将傅铮的魂魄撕碎了,可是这样一问,元丹便会知道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想了想,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元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道:“我想要你成为妖,在这里陪着他。”

“妖的生命如此漫长,又最为长情,能一直记住爱,也会一直记住恨。不像你们仙,回头便忘记了,你看如果我不提起他,你早已忘记了。”

别说他不提的时候她不记得,便是现在她也一点都不记得。容玉摇摇头:“我是不会成为妖的。”

“你愿意或者不愿意,这都不重要。”元丹看着她,“你一定会成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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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那什么,元丹和竹子只是好盆友,还不到好基友……多么纯洁的交情,不要想歪……

元丹的宅院并不算太大,可是她却走不出去,似乎这里都被设置了什么障眼法,她无论怎么走,尝试过千百种法子都出不去了。

如果对此无能为力,她就只有等待玄襄来找到她。

她不敢吃元丹给她的任何东西,两日下来,她又渴又饿,难受得要命——尤其当丰盛的食物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她知道不能吃。她知道她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她可以肯定那必定不是单纯的食物,而是可以让她变成妖的东西。如果她熬不住吃了,便会万劫不复

如此煎熬到第四日清晨,元丹终于失去耐心,不管不顾地往掐住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塞东西。容玉已经无力挣扎,只好任他塞着,待他走松手后,又将手指伸入咽喉中,企图催吐出来。

元丹看着她,微微皱着眉,有点困惑:“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再吐,也不可能全部都吐出来。”

容玉抬起头,看着他:“你为何一定要让我成妖?”

元丹想了想:“我说过,一旦你成了妖,就有了漫长的生命,你可以陪着傅铮,也陪着我。这样不好吗?”

容玉道:“当妖除了拥有看似无尽的生命,其他还有什么好的?就似你这种,连世情都不懂的妖怪,这叫好么?”

元丹道:“你说我不懂世情?”

“你有很多举动学得跟人一样,可那只是装得像。你的内心深处,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如果那便是成为妖的好处,我宁可不要。”

元丹盯了她许久,似乎又想通了似地笑起来:“那也无妨,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你已经快变成妖了。”他微微低下身,似乎想伸手去触碰她,却又犹豫了,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姿态:“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在四处逛逛。等他找到你时,你已经跟我们一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妖怪了。”

容玉一个人坐了很久,还是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她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一些变化,明明之前已经只能躺在那里呼吸,现在却又可以下地走路。

她走到外面,正好撞见那条变人只能变一半的小蛇。

她舒展着尾巴,懵懵懂懂地看着容玉,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些亲切的神情。

这小蛇,之前看到她时,十分懵懂,似乎还想把她吃掉。

容玉叹了一口气,妖必定最为敏锐,能感知到同类的气息,所以她才会觉得她是亲切的。她径自走到那片竹林,对着那株竹子。

其实她现在应该很是愤怒,可好像也没有,只是有一种无奈的感觉。

“不知道我曾如何对待过你,可能是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容玉轻声道,“我以前做错的事,我都会去承担后果。”

那竹子微微一动,似乎有话想说。

她不觉失笑,为何她会这么想,难道是她真的已经快成为妖了么?

她突然又一种被莫名的东西牵引住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开口:“你曾问过我,妖与人,妖与仙有何区别。后来我想到了。”

“凡人生命短暂,有如蜉蝣,朝生夕死。凡人和妖最为不同的地方便是,凡人知道什么叫世情,而妖若一直懵懂,就只知执念。爱憎弃离皆为世情。仙同妖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悲悯,正因见过世情,又斩断世情,才会越加通透。当年师父让我下凡修这一课,我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我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仙者。”容玉顿了顿,又娓娓道来,“我前一半时光一直在追求力量上的强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自己。而后半生,则一直在追求一种资格,我现在已经有资格来说这些话。”

清风拂过,竹影摇曳。

容玉慢慢走近湖边,对着清透的湖水看自己的倒影。她的脸上,隐隐闪现出暗红色的妖异的纹路来。她撩开发丝,露出的颈项也是如此,她又不甘心地解开交领,底下的肌肤亦是妖纹浮动。

她现在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

“姊姊,你是新来的么?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你。”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少年站在她身后,背后还有化人为变化完全的尾巴。

那小少年看见她的脸,倒抽一口气,猛然往后退了三步:“你……你长得真难看!”

容玉想捂住那妖纹,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她全身的肌肤怕都已经变成如此。她只好转回头,低头笑了笑:“我是被狼族的宗主带回来的凡人……不过也许马上便会成为一个怪物了。”

那小少年惊讶道:“什么?是我爹将你带回来?”

容玉摇摇头,她的确是可以迁怒于眼前这个孩子的,可是那一切又是她必须承担的,似乎没有必要再将更多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傍晚时候,元丹来找她,有点复杂地看着她目前的状况:“为何……你只是妖化了一半?”

容玉镇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元丹焦躁地来回踱步:“难道是吃的还不够多?可是这不可能,我以前试过的,这个分量的妖毒已经足够,再多你就承受不住……”

她懒得去管他为何自言自语,她只是顾自发着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隔了片刻,肩膀被抓住,元丹焦急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现在非人又非妖,会受到天罚的。”

容玉甩开他的手,冷淡地笑了笑:“你不正是想看我变成这样么?”

他看着她,她的美貌已经消失,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妖纹,十分古怪。元丹迟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变成妖。”

容玉又笑了一下,衣袂飘飘在他身边擦过:“没事,你不必太过担心,不管我是不是被天罚,我做的事,我都会一力承担,不会迁怒于其他人。”她觉得自己突然又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似乎有什么力量不可抗拒,牵引着她去做一些事。

她走到了结界的边缘,衣袖一挥,那上面的禁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似乎整个铘澜山都为之颤抖了一下。

她一边走,就一边破除禁制,这里的禁制设置得非常巧妙,不论是妖或者仙君,都无法如她那样轻松地破除。她走出一段路,忽然有人挡在她的面前,一袭黑衣,容貌俊美:“你是何人,竟能破解我立下的禁制?”

容玉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自语:“原来是九鳍。”

那人听到她这句低语,微微一震,抽剑挡在她身前。

容玉向后遥遥一指,指着元丹:“你有的疑问,都可以去问他。我不想同你动手。”

元丹走上前,苦笑着行礼:“余墨山主。”

“你怎么能把一个凡人变成了半妖?这是逆天之行。”

“我只是想让她成为妖。”

余墨叹了一口气,径自走上前,拦住容玉的去路:“请留步。”

容玉微微一笑,脸上的妖纹竟开始隐约流转:“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余墨低声道:“我并不为元丹在开脱,你也知道他们只是妖,并不懂人性。妖,是不会去学人世的准则,只会去懂妖的规律。我从前也一直是被妖性压制人性,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

容玉笑了笑:“你能明白,那很好。”她又举步往外走去,每走一步,那些禁制便落下来,失去了法术的效力。

她继续往前迈步,忽然一道剑光直奔她而来,闪了一闪,那剑身又失去了形体。

“你……”玄襄执着剑,愣怔地看着她,“容玉?”

容玉抬手按住那剑身,却被剑身那滚烫的热度烫得缩回了手,明明这只是一把剑,她却在那一瞬间听见它在哭泣。

她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是我。”

玄襄收回虚无,颤抖地抬手去触摸她的脸:“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顿了顿,恢复了冷漠的神情:“是谁把你变成这样?”

他的杀气太重,附近的妖都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容玉拉住他的手腕:“如果你把那些妖怪都杀净了,你和它们又有何区别?”

玄襄只觉得眼角微微抽动:“那也顾不上了。”

“这件事,你必须要听我的。”容玉坚持,“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一刻。”

玄襄脱下外袍,将她包裹起来,将她抱在怀中,回首看了一眼:“好,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