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了起来。

他们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正往深山中而去。容玉觉得外面光线刺眼,有点不舒服地埋头进他的怀中,玄襄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扯开了裹在她身上外袍的一角,托起她的下巴,缠绵地亲吻上她的唇,一边呢喃道:“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我会让你变回原样……”

容玉本想问,如果不能变回去呢。

可是,她很快感觉到脸上的湿润。他竟然哭了,泪水一点一滴地落在她的脸上。她不敢去问,怕惊扰了他。她听见玄襄声音低哑道:“都是我的错,来得这么晚。”

容玉拍拍他的背:“你来得不晚。”

可是他却没有放松这个拥抱,像是想把她掐进身体中,都让她觉得有点痛了。隔了许久,他似乎慢慢平复下来,抬起眼看着她,眼角还是通红的。

容玉安抚地摸了摸他的侧颜:“可惜我现在变得这样难看。”

“怎么会?”他凝视着她,“我的容玉是天下最美的人。”

容玉笑了笑:“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你现在只是半妖,如果我强行抽走你身上的妖气,你的身体根本撑不住。”玄襄缓缓道,“我们进山去,现在也是红莲就要开放的季节,有了红莲也许我可以试一试。”

红莲是传说中的可让人成仙的灵药。

她并不觉得红莲当真会存在,却只是点点头:“好,姑且试一试,就算不成也没有关系。”

玄襄皱着眉,眼中杀机微露:“若是不成,我就把那窝大小妖怪屠了个干净。”

容玉道:“那一定会成的。”

那雇来的车夫只肯赶车到山口,然后说什么都不肯进去了。玄襄也不为难他,拿出一锭银子来,把马车也给买下了。他驾着马车,慢慢往山里走。

时值深雪封山的时节,山中渺无人迹,很快的,连马匹也支撑不住,几欲倒毙。他划破手指,想用禁术造出当年邪神的坐骑夜骧来,却被容玉阻止:“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我们慢慢走,那也无妨的。”

在她半妖化后,玄襄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是以她如此说,他也照着做了。

容玉的体质本弱,在如此深雪中根本寸步难行,可是半妖化后,却可以行走一段路。玄襄不由更为担忧,这说明她身上的妖毒已经太深了。而后半程是他背着她走的,容玉不想再小事上违逆他的心意,便顺从地伏到了他的背上。

他们在茫茫大雪中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前方有一处守林人所住的木屋,每到夏季的狩猎时节,也有深入山峦之中的猎人会来此处休息。

玄襄将小屋稍作整理,又捡了些柴火,生了火。

木屋的门是透风的,他在门上用木炭写了几个符咒,便不会有冷风灌进来。

他回身坐在床边,那床是让狩猎人临时睡一晚养养神的,有点狭窄,不过容玉睡着倒还不会太难受。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我要进到深山里面,不方便带着你,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容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那里太过危险,你不可以去。”

玄襄静默地看着她:“那不可能。”

容玉又道:“今日再进去已经太晚,明日再去可以么?”玄襄正想说话,却已经被她抢先堵住了那句拒绝的说辞,容玉柔声细语:“如果你现在便走了,我会难过的。而你,一定是不希望我难过的,对不对?”

玄襄从前便知道她固执,认定了一件事就油盐不进,没想到转世以后还是喜欢认死理,便问:“容玉,你知道,时间已经不够了。”

“可是我有不好感觉。”

“最坏的结果便是我再也不回来。如果运气好,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容玉,半妖本是世间所不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天罚,你明白吗?”她正要反驳,却又被玄襄阻止:“如果我们换过来,不管你是否可以置我不顾。总之我做不到。请让我为你做这一件事。”

容玉看着他,半晌,点点头:“好,我听你的,在这里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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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襄只身入了深山,容玉便留在原地等待。

现在正是雪季,根本不会有人走到这里来,即使她一个人待在木屋里也是安全的。她等了两日,待到第三日上头,远处的山体忽然雪崩。

容玉抓着狐裘的领子,遥望远方,不知其生死。她知道凭借她的能力,实在不该进入深山,如果玄襄安然无恙,她贸贸然闯入只会加重他的负担。可要她再这样干等下去,却十分困难。她咬咬牙,踏着雪往山里走。

所幸入山的口子还未被深雪堵住。她一步踏下,便深陷入雪中,那雪几乎齐膝深,白茫茫的,她几乎辨认不出方向,似乎每一处都是一样。她慢慢地挪动,似乎走到一处高地,那雪渐渐地稀薄起来,才刚没过脚面。

容玉停下来缓过一口气,又往前走,忽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咔擦——”。她此时是已是半妖之身,知觉要灵敏很多,忙向后奔去。她不知道脚底下的湖究竟有多大,如果往前跑,很容易陷在湖中心,若是往回跑,倒很可能会有生还的希望。可是毕竟也是跑不过冰裂的速度。她的瞳孔微一收缩,全身浸入了冰冷的水中。她呛了一口带着冰渣的水,径自向水下没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包裹住她,将她不断往深水处拖曳,她无力反抗。

终于,她在水中下落的势头停住了。她在水中睁大了眼睛,只是因为她看到不应当存在的一个景象:有人躺在一扇巨大的贝壳之中,或者说,那是一具躯体,白衣黑发,容颜沉静。这个躺在贝壳中的人,竟有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那贝壳中忽然又触角探出,闪电般地卷住她的脚踝,她一下子被拉了进去。

她似乎被拉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同那个长得相同面孔的人面对着面,那些冰冷的湖水好像消失了一样,她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能力。

那人缓缓睁开眼,微笑着看她:“你来了。”

容玉不觉问:“你是谁?”

“我是你,你又是我,我们便是一个人。”她伸出手来,同她手心相贴,“把你带来我这里的是山蜃。”

容玉记得,山海经里提到过山蜃,那是一种依靠吞噬梦境而生,又会令人产生梦境的精怪。

那人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挑起她的一缕黑发,笑意盈盈:“你应当发现了你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容玉点点头。

那人慢慢放开她的手:“那就去看看罢。”

她还待问清楚,却见周围的景象忽然一变,变为华美冰冷的宫殿。人身蛇尾的女娲上神站在她的面前:“过些日子,你便可以下凡历练。”

容玉垂着眼,恭恭敬敬道:“是,师父。”

女娲微笑道,“容玉,你是天生的施术者,若你将来堕入妖魔道,将会破坏此刻天地循环的制衡。所以我要留给你的一个印记,若是有一日你误入妖魔道,将受天雷之罚,永不超生。”

容玉微微抬起头,容颜如玉,沉静而美丽:“多谢师父赐予,容玉定不辱师命。”她一心想修成真正的上仙,自然不会改投妖魔道,是以这个印记有或是没有,她并不放在心上。

她放开了身上的仙气,华光耀眼,直穿凡间道。

凡间正是人间芳菲的时节。

她落在一片春海棠的花海中,眼见蝴蝶翩跹,忽又微风习来,花海翻涌。容玉掩去了身上的仙气,独自行路。她穿着一袭轻薄的白衫,衣袂飘逸,黑发曳地,行于鲜艳热烈的花海之中,宛如美景。

忽然,她觉察到周围的景致似乎细微地扭曲变化了一下,转眼又恢复正常。她抬起头,喃喃自语:“雕虫小技。”她不甚在意地一拂衣袖,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碎裂了,她直面着一只山鬼。

那山鬼本来几乎要将脸贴到了她的脸上,忽然被破了障眼法,瞳孔顿一收缩,又一不做二不休地想要继续吸取她的精气。忽见容玉露出了细微的笑意,它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被直挺挺地摔了出去。

容玉踏前一步,轻声道:“不过是山间鬼怪,也敢来向我动手。”她抬起手腕,指尖对着那只山鬼,还未念出咒语,便听身后有人道:“仙子手下留情!这山鬼不过未曾认出仙子真容,罪不至死。”

她回过头,原来是一只竹精:“它以为我是凡人,却还要这样做,这更加该死。”

那竹精走到她的面前,深深地行了一礼,待抬头时看见她的容颜,顿时愣怔一下:“念在其初犯,仙子可否网开一面?”

容玉不爱得理不饶人,也怕多余的纠缠,点了下头当做应允,举步要走。

谁知那竹精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敢问仙子芳名?在下傅铮,铮铮铁骨的铮。”

容玉顾自往前走:“我叫什么与你有关么?”妖其实有一个规矩,便是结缘。妖一旦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又问对方的名字,只要对方答应,便算结下了这段缘分。容玉不愿招惹麻烦,自然不会去应。

“仙子可是初到凡间?不知可有去处?或是此次下凡是有什么特别的修行?”

这么多问题,让她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她干脆沉默不语。师父给她布置的题目是世情,何为世情,她却不知。只是她不说话,那竹精便一个劲地说,吵得她不能静下来思索。

终于,在天色微暗之时,容玉回过身,冷淡地问:“你没有别的去处么?为何要一直跟着我?”

竹精笑嘻嘻地看着她:“你板着脸虽然也很好看,可是若是笑起来,那定是九重天庭里最美的仙子了。”

容玉知道自己的有副好容貌,只是她一直感知迟钝,美些丑些看在眼里都是差不多:“那又怎样?”

“你长得美,若是性子再和煦些,定会有许多人喜欢。这样不好吗?”

容玉一拂袖,那原本如玉的容貌忽然变了,一半依然美貌,而另一半边却是丑陋至极,两相对比之下,更是渗人。她朝傅铮微微一笑,那一半极美的脸同另一半极丑的脸相互对应,只能用惊悚来形容:“这样,你可以走了吗?”

傅铮倒抽了一口冷气,站立不动。

容玉拐了个弯,耳边终于清静,这个聒噪的竹精总算没有跟上来。

师父女娲让她修的人世一课,她一时无法参悟,不知道怎样才叫修完了世情。

容玉到处行走,看人世,看凡人喜怒别离,越看便觉得迷惘。明明只是无谓,为何总有一些凡人愿意飞蛾扑火,不死不休?

她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花了近十年时间,凡间十年,在九重天庭便只有十日,她尚且不觉如何漫长。

那叫傅铮的竹精不知何时又找到了她,每日纠缠不休。她仍旧对他不假辞色,她答应过师父,此生都不会踏入妖魔道,自然也不想同这竹精走得太近。傅铮如此纠缠未果,愤愤道:“我伴你十年,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心动?”

容玉道:“我从未让你陪伴,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十年对她来说实在太短,有如弹指一瞬,她自混沌时期化人,再寂寞的岁月也一人踟蹰而行,从未觉得孤单。

傅铮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在凡间停留这许多时日,既不为我打动,又是为何?”

“我来凡间修这世情一课。”

他突然微笑,抬手撩起一束她的发丝,靠近了道:“你不会以为就这样看着那些凡人如何过日子,便是修行了吧?”

容玉不动声色:“不然还待如何?”

“自然是尝试凡情的滋味,”他笑道,“如你永远如此清修,自然也修不出了悟来,仙子如此聪慧,该不会想不透其中的缘故吧?”

容玉微微迷惘,她知道自己是同其他的仙君天生不同。可是具体不同在哪里,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傅铮又道:“那么,你既然想寻人双修,便找我罢?”

容玉没有回应,却见他渐渐靠近过来,一双手正要搂上她的腰间。她忽然微微一笑,容颜如玉:“我劝你不要动手动脚。不然我会让你付出应有代价。”

“代价?是什么?”

容玉轻轻一拂袖,傅铮便被甩出一丈远。他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死死地盯着她:“仙子,你真的动手?”

容玉脸上笑意盈盈,语声柔和:“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偏偏不听,非要我真的出手才相信。”

她身姿轻盈地转过身,化为一缕云雾,消失于山岚之中。

她去了附近封地的集市,那里是凡间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

她站在街上,走走停停,看着那样多的凡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神情各异,只是她一眼便可以看出他们在想什么。她不由有些迷惘,如果要修为世情这一课,必定要身处其间。可是她又该从何处寻到那个人?

容玉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拦住。只听有人喝道:“站住!这是大人轿撵,岂容人乱闯!”

她抬起头,那抬手拦她的护卫顿时一愣。

轿帘被一只手轻轻拨开,有人倾身从轿中走下,正看着她,微笑:“看姑娘面生,可不是本地人罢?”

容玉看着他,微微露出些笑意:“我是来找你的。”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撞到了此人,那便是他罢。她笑意盈盈,如春风拂面,美貌不可方物:“不知公子名讳为何?”

那人微微惊讶:“既然姑娘是来找我,为何却又不知道我是何人?”

容玉道:“我是来找公子的本真,却不是来寻虚形。”

那人大笑:“原来如此,姑娘请上轿。”

容玉也不谦让,便坐进了那顶轿中,而那男子却骑着马,随着轿子缓缓而行。她放下幕帘,只听见那人压低声音对侍从讲了一句:“去查此女子的来历,看看是不是……派来的。”

容玉闭目养神,他会如何误会她半点也不放心上,她只等着修完这一课便可以回九重天庭交差。

此时正是裂土封疆、诸侯割据的时期,带她回去的男子是这封地上王侯的长子重临,字子君。诸侯王为自己长子取名更有将来君临天下之意。也不知道重临是如何去查实她的身份,三日后方才来客房看她:“尚且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冒昧一问?”

容玉正端坐饮茶,闻言只抬首瞥了他一眼:“容玉。”

重临在她身边坐下,侧过脸看着她:“姑娘此次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派人查了三日,竟一无所获,无人曾见她,甚至无人不知她从何而来,也不知她将往何处去。他原本以为是政敌遣来的美人,可是却看不出半分端倪来。

容玉放下茶盏,表情有些忧伤:“为何大人要如此猜疑?”她凝视着对方,含情脉脉:“我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来,只想留在大人身边而已。”

重临被她的话被震了一下,他素来温和内敛,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容玉看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知道他有些许迟疑了,便继续道:“大人如不信我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大人终究能看见我的真心。”

重临缓了过来,轻声道:“我尚未娶妻,只有两位妾室,却也无法给你任何名分。”

容玉微微笑道:“不打紧,我并不在意这些。”

重临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她的侧颜:“你真美。”

容玉也不生气,任他施为,甚至还浅笑兮然:“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弛,我自然希望大人并不只是喜欢我的容貌。”

重临放下手,还未说话,便被外面一阵嘈杂打断:“这里面就住着那个从街上带回来的狐媚子?给我让开!”

容玉目不斜视,嘴角却带起了一丝笑意。对她来说,住进这深宅大院之后的日子未免太过无聊,现在有了点消遣也挺好。重临却沉下脸,站起身喝道:“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锦衣女子一见到重临在里面,顿时噤声,换上了讨人喜欢的笑容:“原来大人也在这里。”她看了看容玉,顿时脸色难看,她原本以为只是有几分姿色的美人,重临或许图个新鲜,几日后便厌弃了,可是此刻见她,竟比自己的容貌高出不知凡几。她挤出笑容来跟容玉说话:“这位妹妹真是生得秀美。”

容玉道:“姑娘谬赞。其实姑娘才是秀美绝伦,姿容不凡。”

重临待她们互相寒暄过后那女子告辞,方才道:“容玉,郦姬就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两位妾室之一。”

容玉转过头,不甚在意道:“无妨,你并不多喜欢她,也没有喜欢上我,我自然就还有机会。”

重临笑了笑:“情爱之事简单得很,喜不喜欢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容玉这十年看遍凡尘悲欢离合,世间那些文人骚客尚且不能说出情为何物,而重临竟直接将其否定,真是直白。她凑近了,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也许有一日,我会让大人知晓,什么叫情。”

重临微微一震,眼中复杂,半晌道:“好,那我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