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维扬微微颔首。

女娲让开了身子,她的身后又是一道青铜门:“如果你心有犹豫,是推不开这扇门的。”

柳维扬一声不吭,径自走上前,将手贴在那扇青铜门前,那门却纹丝不动。难道他的心中还有犹豫?

他闭上眼,慢慢梳理他的心神。

人心是最复杂的,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他在其中转弯游荡,寻找那条唯一的出路。他熟练地避开那些障碍和死路,终于找到了那丝松动。

是容玉的一个眼神。

她抬手虚按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是为了这里。”

他是一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

他还记得那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的模样,安宁而淡然,好像走过太长的一段路,终于找到停歇的地方。

他元神深处的烙印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暂住在铘阑山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摆在门口的沾着露水的花朵。那是无意中被他救起的小巴蛇在天快亮时放在那里的。他耳目清明,没有什么能避得过他。

花精说:“柳公子,有人爱慕你。”

她还说:“柳公子,你会有感情吗?”

阳光懒洋洋地散在他的肩头,很……温暖。

他睁开眼,那坚定中唯一一丝松动消失了。冥宫里很安静,不,这不仅仅是安静,几乎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温度,这里没有一丝活着的痕迹。

他重新将手心贴近那扇青铜门,他听见耳边响起吱呀一声低沉的开门声。可是同样的,那门并没有真正打开,他却知道他已经获得了进入冥宫的方法。

视线所及,是一片深沉的黑暗。

这将是他之后漫长岁月停留的地方,最后一个地方,里面有上古洪荒的秘密,他将在这里和天地共存,直到天荒地老。

——柳公子,你会有感情吗。

也许有吧。

他头也不回地没入这片无尽的黑暗。她还是她,却也不再是她。而他一直是他。

番外 只因故人来

裴照影停住脚步,向着那个白衣的身影作揖行礼:“敢问姑娘,这里可有位姓赵名珩的公子在此隐居?”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容颜如玉,似有仙气:“正是此间。经年之间,时局变迁,唯独公子依然如故。”

裴照影呆了呆:“……我认识你吗?几时?”

“这花茶名叫浅秀媚,”容玉将冰丝云纹盏推到芷昔面前,“你来尝尝。”

芷昔端起茶盏,但见茶色浅红、微露妖娆,芳香扑鼻,微微笑道:“名字是俗气了些,不过我喜欢。”

容玉重新洗盏冲水,换了第二杯:“瞧你近来春风满面,似有喜事,这杯便是特意为你而沏。”

芷昔接过,喝了一口,又皱眉:“这么苦。”

“地位高者,更需谦逊之心,只因已有足够多人敬你畏你。”

芷昔放下茶杯,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升了仙阶?”

“你戴的戒指,那个颜色正是元君的品阶所佩,是以我随口猜了一句。”容玉微微一笑,“你这回下凡,该不会只是来看我的罢?”

芷昔托着腮:“我还顺道去看了姊姊,他们真是拿肉麻当有趣。于是我就想,这世间唯一对我胃口的就只有你了,就过来了。”她顿了顿,问:“那么你和你家男宠可好?”

她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咣当一声,伴随着瓷片破裂的声响。

容玉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裴照影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淡淡道:“这杯子我很喜欢,被你摔碎了一个便不成套了。”

裴照影面红耳赤,辩解道:“我家——不,就是整个大周,都是女子主持家事的,我自然不会。”

容玉哦了一声,问:“那么你是对我很不满了?可我也没有不主持家事啊。”

裴照影说不过她,低声道:“……总之,我摔碎的杯子我会赔的。”

“你拿什么来赔?卖身?”

裴照影指着她,攥紧拳头,俊脸涨得通红:“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们在吵什么?老远我就听见动静。”玄襄看了看裴照影尴尬的脸,又看了看容玉淡定的神态,只要用指甲想就知道容玉又在欺负人了。裴照影是无命的转世,也是皇族子弟,难得的少年将军,还是逃不过前世被欺凌的命运。

玄襄回想起那时候无命被容玉打扮成清秀佳人般金簪横陈、略施脂粉的模样,就莫名想笑。

裴照影期期艾艾道:“师父……这女人她、她,不,师娘她……”

容玉可不待他把话说话,恶人先告状:“他一直对我吼,还很凶。”

玄襄走到容玉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道:“虽说色令智昏,但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你也见好就收。”

容玉看了他一眼:“他还打碎了我最喜欢的那套杯子,是你年前送给我的。”

裴照影愤然道:“我说过我会赔的!你又要我卖身赔,你还讲不讲理?”

原来如此。玄襄把玩着折扇的坠子:“时辰不早,照影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来。”

芷昔见主人已下了逐客令,撇撇嘴站起身来,还伸了个懒腰:“今日的茶很好,我明日再来叨扰,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介意会有用么?”玄襄道。

容玉没理会他,起身相送:“自然是求之不得。”

芷昔道:“你家男宠脾气还挺大。”

裴照影同情地看了玄襄一眼,捡起碎瓷片,恭恭敬敬道:“师父,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容玉想了想,叫住他:“照影,你且留步。”

裴照影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把碎瓷片留下,你师父还要用。”

裴照影僵硬了片刻,乖乖放下手上的瓷片,复又同情地看了玄襄一眼。他初见容玉,便觉得这世间唯有她才能在容貌上同师父相配,但相处过一阵后,就深切觉得内在心性要比容貌要重要太多。

他握了握拳,如果整个大周的姑娘都跟容玉一样,他还是一辈子不娶亲的好。

闲人都散场。玄襄低声抱怨:“有外人在,你都不留点面子给我。”还有什么男宠不男宠的,可他毕竟也曾是邪神君王,说一点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

容玉看了他一眼:“你的衣襟上有别的香味,像是佛手柑的味道。”她顿了顿,又道:“我去做饭。”

玄襄跟着她走到厨房外:“其实我……”

容玉回首,还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念旧,去见未央了。”

玄襄驻步不前,隔了良久才露出些许笑意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太聪明了?”

“有。”

“哦?除了我,还有谁?”

“当年的几位上神都这么说过。”

玄襄微微一笑:“我会变成完全配得上你的人。”

容玉手上动作一顿,并不答应,顾自做饭。不多久,便有香味溢出。她将菜肴放入盘中,用木托盘盛着,放在桌上:“你觉得你现在配不上我?”

“自然不是,只是自己夸自己太说不过去,就谦虚一句,等着你来夸我罢了。”

容玉拿过碗,为他布菜:“嗯……你是挺好的,我很满意。”她抬起眼,眼角生媚,朝他微微一瞟。这样的神态表情由别人来做,未免有些不够端庄,可是由容玉做来,便是琉璃雕像忽然有了生气。

玄襄微微一笑:“这世间品貌无双,又知情知趣,除了我,也再找不出第二人。你我相遇,虽是命中注定,却也是彼此三生有幸。”

容玉本想把这个不要脸的话题终止,却不想他反而更大言不惭。她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只摇了摇头便不答话。

待用完晚饭,玄襄去收拾碗筷,她方才站在身后问:“你说你知情知趣,这是何解?”

玄襄挽着衣袖,闻言稍微一顿,笑道:“我还有很多肉麻话没说给你听。”

“那现在说来听听?”

玄襄舀了水,将碗筷再次冲洗,头也不回:“容玉,我知道你是没有心的,那也无妨,我有。我的心可以给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那日我追你下黄泉道,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一句话,可惜你把我要说的话都打断了。”

容玉缓缓走近两步,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微笑:“是挺肉麻的……”他所穿的外袍上有金丝刺绣,有些硌着她的脸,时下风行华丽衣饰,太过富丽总免不了俗气,玄襄穿着这样的外袍总还算压得住。容玉喃喃道:“你下回能换件素面的袍子么?”

玄襄将碗筷叠好,用帕子擦干了手,在她搂住自己的腰上的手背上拍了拍:“都是男宠了,穿得太素淡也不像罢?”

容玉被他逗笑,松开了搂着他腰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肘,柔美妖娆,吐息如兰:“不过现在我有心的,你知道么?”

那柔软的身体贴着他,还不断磨蹭,便是心如止水也要被勾出心猿意马来。饱暖而思淫【和谐】欲,这句古话果然不假。玄襄转过身,抚摸着她的黑发,轻声道:“你的头发真长。”他从她的额角一直亲吻到颈项,轻柔而缓慢,像是虔诚膜拜。衣带渐缓,露出那白玉般的肌肤。

容玉微微颤抖,虽然意识仍然清明,可是身体却记得他,根本无法反抗。

她忙按住玄襄的手:“不要在这里。”

虽然此时闲杂人都离开,应该也不会有谁闯进来,他的确也不愿意冒这个可能会被人观赏到的险:“我们回房?”他正要把她抱起来,又被推拒开,玩笑道:“何必呢,你明明也是很乐意——好,算我说错。”

合上房门,床帘被放下,隔开了外间的烛光,幽暗一片。容玉被握住脚踝,感觉到肌肤被一寸寸地亲吻,克制住紊乱的气息:“时常纵欲容易老,玄襄你要留心。”

玄襄微微一顿,随即回道:“才几年你就要嫌我老?要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你还不——”他止住话头,不管床笫间的戏言是如何的,最后的结局却是固定。他是特殊的,总比寻常凡人要活得长多了。这是他强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容玉立刻也觉察到他的异样,回身过来,轻轻磨蹭着他的身体,撩拨却又不满足。她咬着他的耳垂轻声道:“春宵苦短,你还要浪费在聊天上么?”

玄襄扣住她的手腕,逼近过去,将她困在自己的身体之下,轻笑一声:“如你所愿。”他挺身进入,复又松开她的手腕,浅浅厮磨,看她在身下辗转,黑发迤逦,却成一道极美的妖娆的景。

不过流俗而已,投入那一潮人间春【和谐】色,欢喜,热烈,以缱绻缠绵收尾。玄襄盯着她,默默想,容玉你逃不开,我自然也逃不开,也不想去逃。此生纠缠至此,平生再多憾事,也是不枉。

玄襄听着她一声声破碎的呻【和谐】吟,更是动情,克制不住地撞击,像是要把她生吞下去。隔了片刻,容玉轻轻颤抖着,搂住他的颈,几乎软语哀求道:“不要了,玄襄,你放开我……”

玄襄自然不会停,却缓缓抚摸着她的脊背,从凹陷的蝴蝶骨一直抚摸到腰,以作抚慰,呢喃道:“再忍一忍,我就快到了……”容玉知他现在正是难忍之时,自然也就暗暗忍耐,柔顺地任他退出,将她转为趴伏的姿势,又从背后进入。

她被撞击地支撑不住,伏在被褥之上,手指无力地屈起,又伸展开去。玄襄最后猛烈地撞击几番,突然停住,气息急促,几乎都是不声调的喘息。待气息平稳了些,他将容玉搂在怀里,爱怜地摸着她汗湿的额头:“还好吧?”

容玉想把他推开,却又用不上力,只能作罢:“你怎么了?有心事?”

“嗯?怎么这么问?”

困意已经袭来,她闭上眼,轻声道:“你以前都没这样,跟豺狼虎豹似的。”

他可不知道她说的以前是指哪一回。都说烟花之地才是一夜风流转头空,她倒是好几次将他一人留在床榻之上,有一回是夜里觉得闷出门散步了,好几回是坐在门口看风景,这种滋味可真不妙:“容玉,你前科太多,我不折腾到你累得动不了,我也太无能了。”

容玉睁开眼,看着他。原来是为这个。她懊丧不已,早知如此就该一直装睡——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举动也不止有她做过:“玄襄,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爱翻旧账,那我也来翻一翻。你我第一晚那回,你一早就走了。可不是出门散步,也不是出门看风景。”

玄襄被她说得一愣,就连抚摸着她的脊背的动作也停住了。早知道……便该放任自己的心意一次,也不会现在被拿出来当罪证。他笑了一笑,低头抵住她的额:“容玉,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容玉却已然困了,语声模糊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我都快睡着了。”

“你……”芷昔放下茶盏,吞吞吐吐,“我昨晚就在想,你……如果……”她迟疑许久,像是犹豫不决,思忖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其实我可以——”

容玉看着她,微微一笑:“不必。”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知道啊,”她举目远望,看着玄襄和裴照影在后面对拆招式,剑光刹刹,极是好看,“我想,还是顺其自然。”

“也许玄襄他会很伤心的。”

她真是个残酷而决断的人哪,就算现在成了凡人也没有改变,容玉浅笑兮然:“可是也没有办法,逆天而行,会连累你,也连累他。我不能因为玄襄,而牵连你一起受罪。芷昔,我原来以为你跟我像,看见你总像看见我从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不像的。”

她抬起手,手指苍白而纤细,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芷昔秀丽的脸孔突然泛起红晕:“还是不要像我的好。”

芷昔定了定神,道:“我姊姊说我不懂情这个字,可是我怎会不懂,就算没有过也看过吧?她不明白,人生在世,并不只是情这一关,还有怨憎离聚。情爱之事这么小,而天下这么大,若要容得下天下,情爱之事便也会看淡。”

容玉早知她聪慧,却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见地,笑道:“你说得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姊姊要容下天下?她的心里,只要容得下一个人就足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许,也许你想要的,并非是她要想的。”她的确太过理智,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理智才不会一时热度,她和玄襄之间,一定会有一个结果。天下之大,总不过分离,总还会聚首。

芷昔放下杯子,陶瓷碰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笑嘻嘻地看着容玉:“安心,我手下有轻重,才不会跟那小子一样要肉偿来赔杯子。”

忽听身后铮的一声,似抽剑出鞘的声音。裴照影涨红了脸,怒道:“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动手!”

芷昔慢条斯理地开口:“那你倒是动手啊,只说不练就是嘴把式。”

玄襄轻咳一声,叹气:“照影,她有你师娘撑腰,你就委屈一点罢。”

大约是时节正好,故人格外得多。待送走芷昔和裴照影那日,又有一人寻上门来。

玄襄正提着一只母鸡,用擦得铮亮的虚无抹了鸡的脖子,抬首之际,正看见柳维扬微微抽动的嘴角。他笑了一笑:“离枢。”

柳维扬平复了一下表情,格外淡定地走来:“玄襄,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告辞?”

“我要去冥宫了,进去以后,就不会再出来。”

玄襄沉默半晌,道:“你进来小坐一会儿,容玉也在。”

“呵,我知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还未恭喜你。”

“你要是过上我这种日子,肯定没有喜只有忧。”玄襄玩笑道,“她若要说太阳从西边起,我也得昧着心意说是,说不来半个不字。”

“是吗,原来你还挺不满的。”忽听背后穿来容玉的声音,“柳公子,我们果然再见了。”那日离别,他说后会有期,她原以为也不会再有相见之日的。

容玉素手煮茶,柳维扬沉默不言,便如从前。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她也真怕他一直不说话。她想了想,便开口道:“我本以为我会孤独终老。”

柳维扬在水气弥漫中抬起眼,微微一笑:“你不会的。”

“如果没有玄襄,很有可能就会。这是我的幸运。”

茶煮开了,香气弥漫,柳维扬端起茶盏浅酌了一口:“我才是那个要孤独终老的人。”他说得那么笃定,眼神却又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