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慧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宇文护的声音拖得有些长。

我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不知道宇文护的意图,又怕一不小心把杨坚给出卖出来,只是打着哈哈道:“有些面熟。”

“哦?是吗?那我就提醒你一下,他名叫杨坚,乃是一名宫伯,想起来了没有?”

我总觉得宇文护有些咄咄逼人,但却不敢有任何的造次,只是点了点头,“阮陌与杨公子倒也见过几面。”

我说的有些含糊,毕竟与杨坚在公开场合有过几次交集,这点是万万瞒不住的。

“仅此而已?”宇文护在得到我点头确认之后,优雅落座,“既然如此,那么,大智慧,就帮我用你的诛心术问问,他进宫是做什么来了。”

宇文护的话让我好不为难,我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杨坚身为前殿侍卫,两番入后宫,不论找什么样的借口,只怕他都逃不脱刑责的。

我斜睨了杨坚一眼,他被五花大绑,衣衫不整,长发披肩,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潇洒倜傥,只余留着精致的脸上那一对有神的双目依旧发散着炯炯的目光。

“怎么?大智慧,你得拿出些诚意来,才不枉我这样对你,对不对?”宇文护微笑地看着我,今日的他对我尤其有些苛刻,之前我对张贵嫔也曾心软,他也只是对我怒其不争,不像现在,我总觉得他压抑着很大的怒火,我甚至觉得他瞧我的眼神一样的嗜血,一样的饱含杀机。

我不得不拾掇好心情,佯装出一副调整的样子,展开手掌,搭在了杨坚的肩头,杨坚茫然地看着我,我冲他礼貌地笑了笑,“公子不必说话。”

杨坚于是也不开口,我这就闭上眼睛,似模似样地问道:“公子来这里做什么的?”

“为何两次入宫?”

每问一个问题,屋子里头就是一片死寂,我心里头盘算着,杨坚既然是“不死之身”,那我自然还是不要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来,若是可以,给他一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遗憾地向宇文护说道:“杨公子说,他的父亲曾是独孤太师的旧部,杨公子还说,独孤皇后早年对其父看顾有加,其父若是知晓独孤皇后贵为国母,定然十分欣慰,所以就贸然代表其父进宫拜谒独孤皇后。”

“原来是这样啊?”宇文护冷冷一笑,“冒险入宫见旧主,还三番两次,莫不是为了虎符之事?”

他的眉毛一挑,宛若蓄势待发的箭羽,饶是杨坚再镇定,此时此刻也经不住有些心慌,我摸了摸胸口的虎符,反倒镇定下来,只要我把这枚虎符交给宇文护,他高兴之下,定然不会再为难杨坚,也不会再对我冷言冷语了。

于是,我反而大大方方地替杨坚矢口否认,“不是的。杨公子并不知晓此事。其实,真正的虎符……”

“好一句不知晓此事!”宇文护压根就没有耐心听我说完,他忽然伸手钳住了我的下颌,捏得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我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有想到宇文护也会这样粗暴得对我。一霎那间,那些他对我的好就像是梦境一样,正在离我远去。

“你是把我当做三岁的孩童?还是以为我是个老眼昏花行将就木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智慧和杨公子没那么简单吧?你难道忘了那天晚上是谁收你为义女,救了你的性命?大智慧不会这么健忘吧?”

宇文护的提醒顿时让我幡然觉醒,是了,当初张贵嫔设计陷害我和杨坚有私情,还是宇文护深夜解救的。虽然当初杨坚没有出场,但宇文护耳目众多,如何会不知道他就是当初那个被设计的男主角?

我只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待他松开一些才说道:“大冢宰误会了。阮陌绝对不敢愚弄大冢宰,阮陌与杨公子的确只有几面之缘,而且……而且那虎符也的确不在……不在……”

宇文护的冷芒再度扫射过来,我戛然而止。杨坚的身上的确是有半边虎符,倘若他随身携带,宇文护必定会搜身,那虎符该不会已经被搜出来了吧?

我一时之间不敢再贸然为杨坚说话。倘若宇文护已经人赃并获,那我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属于罪加一等。我救杨坚可以,但是若为了救他而搭上自己,那可就不值得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管怎样,我也算是维护了他,对他仁至义尽了。只要接下来我不会对他落井下石,杨坚靠天吃饭自然能逢凶化吉的。

我于是不得不改口道:“大冢宰,是阮陌不对,阮陌不该欺瞒大冢宰。只是,阮陌实在没办法知道杨公子是否与此事有关。”在宇文护的注视下,我硬着头皮说道:“或许是中风的原因,阮陌的诛心术——暂时——施展不出来了。”

宇文护眉心一挑,“施展不出来?好一句暂时施展不出来。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把大智慧连同这位杨侍卫一同交给大司寇,或许在刑狱里,能够好好地刺激一下大智慧,一下子就懂得该如何施展了吧?”

他手一扬,立马就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我的手臂,我吃惊地望向宇文护,他的表情倒不像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他是真的怒了,连忙出声辩解,“大冢宰,阮陌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愚弄大冢宰,袒护他人,我是真的施展不出诛心术。”

宇文护嘴角一扬,冷笑道:“是啊,你都施展不出诛心术了,我留你何用?”他随手拿起御案上已经有些落灰的奏折,弹了弹,直接往地上一甩,“我向来容不得无用之物。”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宇文护,有些难以置信,却又不甘心地问道:“那么,大冢宰昔日对我好,不止一次出手相救,陪我看日落,收我为义女,都仅仅是因为我会诛心术?一旦我什么都不是了,大冢宰就再不会那样对我了吗?”

 

第九十五章 夕阳落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对他还怀有一丝奢望。其实我早知道宇文护的性格,早知道宇文护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他的同盟,一旦他知道我的测谎仪再不能使用时,很可能所有的好都将化为泡影。然而,这么多天的相处,患难间,我和宇文护也算是一起走过许多风风雨雨,我多少都有些奢望他待我或许与其他人不同。奢望着除了相互利用,除了交易之外,还有着别的感情。

可是,我注定要失望的了。

宇文护嗤笑了一声,定定地看着我,“不然呢?还有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纵容是把你当成我的亲人吧?我容忍你的反复,容忍你对敌人的心软,不过是因为你于我而言还有用处。大智慧,你我是一类人,应该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人和人,只有利用和被利用,仅此而已。”

“并不是这样的。是,我是只相信自己,但是人跟人之间也并不完全只是利用的关系。至少那次在树林里,我救大冢宰,不是因为大冢宰可以被我利用,而是因为我想起你对我的好,我不忍心你就这样死掉。”我急急地说道,鼻尖都渗出汗来,我终于知道我是在急着证明什么,证明我当初在树林里的选择并没有错。

宇文护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的紧张收于眼底,他再度展眉一笑,“那是我高看你了。原来大智慧只是一株扶不上墙的杂草。”

我忽然间不再叫嚣了,“是阮陌太异想天开了。我原以为大冢宰对我格外不同。原来都是一样的。在大冢宰的眼里,我们都不是人,都只是一样东西,有用的,抑或是没用的。对吗?”

我的沉静也换来了宇文护相对的沉默,他的手里又拿了一本闲置的奏章,他就这样拿了两秒,便和刚才一样扔在了地上,说了一声,“对!”

我失望地一笑,“所以,一旦我的利用价值没有了,大冢宰就要弃我如草芥?”失望到了极点,反倒平静下来,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容。

宇文护笑着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他的手指很冰凉,和宇文邕那温暖人心的手成鲜明的对比,“本来嘛,这株杂草还有些用处,可惜了。”

他这句话,算是宣布了我的死刑?他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想,一定是等着这些人把我和杨坚一起拖进大牢里去吧。

我“扑哧”一笑,“大冢宰,谢谢你又给阮陌上了一课,阮陌铭记于心,以后定然不敢忘。不过,大冢宰,阮陌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阮陌的确是暂时不能施展诛心术,不过大冢宰交代阮陌做的事,阮陌也并没有忘记。阮陌幸不辱命,已有虎符的下落。”

我扬起头看着他,此时的宇文护表情的确有一些怪异,好像五味杂陈。是了,倘若他刚才没有说这样的话,让我对他还抱有幻想,让我以为他和我一样,都对彼此有着默契与信任,此时此刻,我早已经把虎符乖乖地双手送至他手里。可是,他给我重新再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跟宇文护这样的人,是不能讲情谊,只能讲交易的。

宇文护于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笑道:“大冢宰曾说过,若是为你找到虎符,你就还我自由。我一向要求不高,如今嘛,还是这个打算,就用半边虎符换取自由。”

我刚一说完,一直闷闷不吭声的杨坚突然间有些激动起来,他喊了一声,“喂!你别……”

“公子放心。”我朝他轻微递了一个眼色,或许是危急之时,人的精神高度集中,我和杨坚一下子就交换了相互的讯息。我知道了杨坚手里头的虎符尚在,而杨坚也知道我要交给宇文护的虎符并不是他那半边,两个人都同时放下心来。

我于是转过头来,对宇文护道:“不过,这次不是换取我一个人的自由,还要加上他的。”杨坚怔怔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老实说,他不使坏的时候,更加妖娆。

宇文护两只眼睛微眯起来,“大智慧真是孺子可教啊。这么快就现学现用了?”

“是大冢宰这师父当得好。”我莞尔一笑,“只要大冢宰能够保证我和杨公子的安全,我就会将虎符的下落告知大冢宰。决不食言。”

宇文护于是鼓了鼓掌,“好。用半片虎符换你们两个人的自由?大智慧做买卖的本事倒是见长了。”

“大冢宰一言九鼎,我与大冢宰的这笔买卖,不会反悔吧?”我定定地望着他,胸有成竹。

“自然。”宇文护于是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押着我手臂的两个人立马退了下去,我又斜了旁边的杨坚一眼,那两个人也得到了宇文护的首肯,帮杨坚松了绑。

我立马活动了一下筋骨,旁边的宇文护已经迫不及待地盯着我瞧,“虎符在哪里?”

紧贴着我身体的虎符早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我一边按摩着右手,一边说道:“当初独孤信私立两枚虎符,一枚放在自己手中,一枚外放出去。大冢宰一直以为独孤信会将这虎符交给其子女中的一个,因为他威胁大冢宰,只有他子女平安,才不会兵临城下。也正是因此,反倒让大冢宰陷入了一个误区。其实,独孤信根本就没有把虎符交给他自己的子女。”

宇文护面容一动,我捋了捋袖子,这来龙去脉当然只有讲清楚,“一开始的时候,我便找错了方向,虽然我隐约觉得独孤皇后知晓虎符之事,但她却又并不是真正保管虎符的人。不过,在和独孤皇后交谈之后,我倒是知道了另外一桩事,那就是独孤信这一生一直维护的乃是元氏一脉,他对子女反倒不是他表现的那样在意。不过元氏一脉,在京城之中,也就只剩下那位元夫人——元胡摩了。”

或许是我讲得还算绘声绘色,宇文护一下子就被我的情绪所感染了,他的嘴巴一开一合,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你是说,那枚虎符在元氏的手里?可是她……”

他当然不知道元胡摩未死之事,我莞尔一笑,“元夫人虽然死了,可东西却还在。元夫人到底是王后,知道家国天下什么最重要,所以直到死也没有把这枚虎符派上用场。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也不敢随便戴在身上,而是把这个东西留在了宫里。”

我适时地把虎符掏了出来,双手呈在宇文护的面前,“这枚虎符其实一直戴在皇上的身上,只可惜皇上并不知这一枚小小的虎符,乃关系到天下兵马,还只把它当做是一个寻常的装饰物。阮陌方才去起云殿,皇上可是差一点就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摔碎了。”

宇文护的瞳孔渐渐缩进,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手中的虎符拿了起来,对着光亮看去,“这玉符就是独孤信老匹夫留下的印信?”

光线从那晶莹剔透的虎身穿透过来,我咧开嘴,斩钉截铁地说道:“正是!”

我呈现的,并非我颈部的金符,而是宇文毓刚才摔在我脚下的那半片玉虎。我专程磨好了,用来做猜谜游戏的玩意儿。

既然杨坚手里头的虎符并没有被宇文护拿去,那么宇文护便根本不知道独孤信留下的印鉴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长得什么模样。再说,我这枚玉符,当初独孤皇后就赞不绝口,说我做得十分逼真,足见工艺还是勉强够的。那么我给他一枚金的,抑或是玉的,他又哪里能看得出来真假?

另外,我刚才那一番说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假里头掺着真,有真实的也有编造的,宇文护顶多也只能是心有怀疑,对这个虎符持有保留态度,但是真是假,他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猜得出来?

我不禁有些得意地看了杨坚一眼,对宇文护道:“和大冢宰的交易,阮陌算是完成了。现在,我和杨公子能走了吗?”

宇文护收回那枚虎符,在手里边轻轻地摩挲着,他朝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朝杨坚伸出手,拉着他就要往外边走,刚刚走出门,就听见宇文护在后边喊道:“大智慧走得这么潇洒,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我扭转头,想了想,便把身上系着的那枚免死金牌解了下来,往宇文护身上一抛。宇文护稳稳地接住,低头看向那面金牌。

“大冢宰,不论如何,阮陌也要谢谢你昔日的照顾,不过这枚金牌,阮陌怕是用不上了。我看大冢宰还是留着自己防身吧。”我嫣然一笑,回想起当初他把这面明晃晃的金牌递给我的情景,当时的夕阳真是美极了。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把金牌扔出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头有一种空空的感觉,但是还给他之后,我只觉得浑身都很轻松。

第九十六章 是敌人

宇文护把金牌放好,冷眼看着我,“大智慧,这是跟我划清界限了?”

我顿觉好笑,“是大冢宰告诉我,你我休戚相关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如今,你我两清了。”

“两清?说得好。”宇文护脸上挂起了招牌的冷峻,他指了指我和杨坚,淡淡地说道:“把他们抓起来。”

只一声,刚刚松手的侍卫当即又把我和杨坚围在了中央,不过是瞬间,情势就急转直下,我立马瞪向宇文护,“你出尔反尔?”

宇文护冷笑道:“大智慧,你又学会了一招,这叫兵不厌诈!”

我虽然气愤,却也不至于昏了头脑,“果然姜还是老得辣,这么说来,大冢宰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还我以自由咯?也是呵,我知道大冢宰这么多秘密,你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我离开呢?”

宇文护笑道:“那倒未必。倘若大智慧一直跟我同进退,我或许会认真考虑,不过,可惜你刚才就已经同我划清界限了。你既然不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敌人,那我跟敌人又何必讲道义?”

好一句跟敌人又何必讲道义。

我不禁笑了,至此我对宇文护算是彻底地绝望,再不会想起从前的那些曾经温暖我心的往事。其实,宇文护他没有打算轻易放我离开,我自己又怎么不懂得未雨绸缪,真正的虎符还在我手上呢,我岂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正要告诉宇文护,他手里头的虎符是假的,外边忽然有两个侍卫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大冢宰,大事不妙,有人强攻宫城北门!”

宇文护的冷芒扫了两人一眼,“区区蝼蚁何足惧哉?哼,没想到还有一些余孽未除,当真是蚍蜉撼树,找死!”

他手中握有虎符,唯一的心头大患都已经不在话下,就算有人想要违抗他的暴政,也不足为惧。见他没有动身的意思,那侍卫又说道:“可是……可是宫里头起云殿的侍卫都倒下了,卑职等人赶到的时候,皇上……皇上他已经不见了!”

“什么?”宇文护这次倒是有些惊了,宇文毓身为皇帝还是有些号召力的,再加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谁会这么不怕死居然敢忤逆他放走宇文毓,看来这一次的确不是那么简单。

于是宇文护不敢再停留在这里,只是瞄了几个侍卫一眼,“把他们两先带回冢宰府。”往外走了两步,又说道,“走西门。”

这便一个人匆匆地去了。

当下那些侍卫加上新来的两个都不敢含糊,押着我和杨坚就出门去。他们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尤其是押着我的那两个侍卫,恨不能把我夹起来,发足狂奔。惹得后边的几个人都气喘吁吁地喊,“喂,兄弟,你们不用跑那么快吧,赶着去投胎啊!”

可前边这两个人就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狂奔。

后边的人有些急了,“喂——你怎么越跑越快!对了,你们是谁手下的?”

“是啊,怎么面生得很?”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是这一提,余下诸人倒是立马都反应过来,这后来两个侍卫是他们都不认得的。

只是,当他们警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斜刺里一个黑影窜了出来,出其不意地剑锋一扫,几个侍卫都被利剑所伤,银晃晃的宝剑再往杨坚身上一靠,绳索松开,杨坚双手得闲,倒也机敏,当即捡起倒地侍卫的长剑,剑一出鞘,就果断地往那人的小腹刺去,一剑穿过,再拔出来的时候,还牵连着肠。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杨坚和那黑影倒是极其配合,两个人三下五除二,趁着那些侍卫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起刀落,一一剪除。

直到满地都是尸体,那黑影走到我面前来,牵起我的手,喊了一声,“陌姐姐。”我才蓦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人,赫然便是宇文邕。

他全身都裹着黑色的布,但是那双眼睛我却是认得的,同我所熟悉的一样:澄清,明亮。但我却只觉得这像是一个梦境,“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来救我吗?”

宇文邕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把倒下侍卫的衣服捡起来穿上,一边示意那两个人从他们的身上取下腰牌,急急地对杨坚说道:“外边已经备好了马,你们赶紧趁大冢宰没有发现之前出城,一直往西走,西施酒楼附近会有人接应你们。”

杨坚有些惊讶地看了宇文邕一眼,他虽然和宇文邕相识,却从来不曾知道宇文邕的武功并不弱,但是此时显然也不是夸赞对方的时候,他于是点头答应。

宇文邕也已经换好了衣裳,又从尸体的身上抓了一把血往自己脸上抹了抹,有些可怖,但也不能让人看出他的相貌。

就这样几个人行色匆匆地往西门边走去。刚刚靠近宫门,就有侍卫围绕上前,拦住了去路,宇文邕急急地说道:“宫里头出大事了,有人强行攻进起云殿,皇上不见了,北门那里也遭到了攻击。”

他这一番话颇有些危言耸听,众侍卫一听也都慌了神,宇文邕又向旁边自己带来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个人已经掏出标注宇文护亲信的令牌,“我等是奉大冢宰之命,护送阮娘娘回大冢宰府暂避,你们赶紧让行。”

那些人一听,立马把宫门打开,眼看着就要出宫门了,守卫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站住!”,他走上前来,把宇文邕和另外两个侍卫打量了一遍,“你们瞧着面生得很?当真是大冢宰的人?”

我心底一惊,蓦地想起,当初宇文护授意我,看守西边宫门的都是他的人,这样我就可以随意出入。足见这西边宫门的侍卫也都是他的心腹,他们当然有理由怀疑宇文邕等人。

宇文邕却也不着慌,抹了一把血,嚷嚷道:“你他妈的才瞧得面生!也不瞧瞧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盘问,不去帮大冢宰找皇上!真是吃闲饭的!”

他这一嚷嚷,倒是一下子就把几个人的底气给喊没了,我也说道:“非要我去把大冢宰请来吗?”

那几个侍卫并不知道宇文护已经同我翻脸,只当我依旧是他的义女,哪里敢阻拦,于是慌忙让出路来,让我们几人出来。

宇文邕已经备好了马,他扶我上马的时候,我忍不住凑到他耳边说道:“宇文毓呢?他会跟我们一起走吗?”

宇文邕轻笑一声,“大皇兄还在起云殿呢,那不过是我骗大冢宰的。”

我蓦地一惊,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人佯装攻北门,宇文毓也压根就没有从起云殿里头出来。宇文邕看着我直笑,“是呵,大冢宰一会儿就该发现了,要走得快!”

我下意识地往宫门瞧了一眼,这一瞧不打紧,宫门再度大开,眼见侍卫就要从那儿冲出来了。

宇文邕也瞧见了,二话不说就跃上马,稳稳地坐在我的身后,他勒了勒马绳,狠狠地往马臀拍了一下,马儿两只前蹄一抬,立马就冲了出去。杨坚也是一般地反应,两匹黑马并驾齐驱,在宫门前宽阔的御道上驰骋起。

那些奔跑的士卒哪里能快过马儿,我从宇文邕的臂弯中探出头去,并没有见到人追来,然而我却瞧见宇文护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前,他的手中赫然持着一柄长弓。

他毫不迟疑地搭弦引箭,我还没有惊呼出声,那箭头就像一头俯冲而下的雄鹰,又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雄狮,我只听见宇文邕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顶了顶,我的心跳好像在一刻停止了下来,我张大嘴巴望向宇文邕,他却只是咬紧牙,把手中的缰绳勒得更紧了。

我扭头去看宇文护,他手中的弓又抬了起来,我费尽力气喊了一声,“大冢宰!”

我想起那一日在树梢上,也是这样惊惶地喊着他,就如同今日一样,惊惶、着急、害怕,然而,当初的我是害怕宇文护会遭受什么意外,此时此刻,我心里头想着的只是宇文邕,只想着我的阿弥。

或许我的叫唤让宇文护想起了什么,他握住弓箭的手有了那么一丝犹疑,也就是这片刻的犹疑,宇文邕已经掰转马头,往岔道上偏去。

宇文护原本就已经模糊的身影终于不见了,或者应该说,早在宫里的时候,我心里头的那个大冢宰就已经消失了,他对我的出尔反尔已经彻底地摧毁了我对他最后的一丝奢望,从那个时候开始,宇文护于我而言,便不再有任何的牵绊,而是一个我再也不关心他死活的陌生人;可是现在,这一箭射过来,倘若……倘若宇文邕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宇文护!我势必要找他——我的仇敌,讨回公道!

一直到出了西城门,我眼眶中忍着的泪才落了下来,寒风吹着我的脸,脸上的泪都要结成冰了,但我不敢伸手去擦一下,我怕我的动作会惹来宇文邕的注意,我好怕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个平衡。

第九十七章 终离开

宇文邕拥着我直到西施酒楼才勒住了马,果然有人在那里等候着,杨坚尾随而至,对宇文邕说道:“我帮你把箭头拔出来。”

我听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道宇文邕前伤好了没有,我不大敢去看宇文邕的背后,他就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一直用正面对着我,不忘捋了捋我的头发,“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箭头,一会儿就好了。而且这次是右背,不会引起旧伤的。”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更加让我觉得揪心,宇文邕笑了笑,对我说了句在门口等他,就跟杨坚往酒楼里头走去。他一直强撑着大步流星的往里头走,可是快进门的时候还是差一点踉跄地摔倒。我扭过头,假装没有看到杨坚扶他的那个动作,只是一个人背对着身子坐在酒楼的竹篱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不久,杨坚就从里边走了出来,我的手心里头全是汗,见他出来,我这就急急地要进去,哪知道宇文邕就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杨坚识趣地表示要到背后的溪水处去洗手,一个人就走开了。

宇文邕已经换了一件宽大的衫子,那衫子实在有些花哨,粉红色长袍几乎及地,一只绿色鲜艳的孔雀单腿立在开襟处,用金丝银线勾勒的翠羽一直蔓延到背面,这是一幅精细的孔雀开屏图。

我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不多躺一会儿?为何穿成这样?”不得不说,虽然宇文邕放浪形骸,但平时都是一副隐士诗人的装扮,现在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宇文邕笑了笑,嘴唇都是惨白的,“大冢宰受了骗,一定会彻查,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一整天都是陪京城第一名姬万源源游玩,这身行头料来配得上吧。”

我顿时怔住了,“你还要回去?阿弥,你疯了吗?你这番救我,只怕宇文护早就对你起了疑心,况且你又受了伤,宇文护一试就能试出来的!而且,你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身受重伤的!”

此时的宇文邕,脸色惨白无血,总让人觉得一阵风都能把他给吹倒。他原本是多么健康的一个少年,可是近来他接二连三地受伤,旧伤未愈,新伤又至,就算是再好的底子,只怕也经不起他现在这样的折腾。我只想劝他,“阿弥,你不要回去了,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疗伤,你别仗着你年轻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人能不能活得长久,其实就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保养得好。”

宇文邕并不让我说完,只是搂了搂我的肩膀,“陌姐姐,放心吧。我自有法子不让他试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瞧起来不对劲,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受伤了对不对?”他朝我眨了眨眼,“有美人同游,也有可能是纵欲过度嘛!”

他在跟我说着笑话,可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眼眶里头的泪已经止不住地向外涌了出来,“阿弥,为何……为何你要这样对我?你们今日的局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

宇文邕笑道:“陌姐姐,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大皇兄给不了你的,我终将给你。我知道,陌姐姐想要的幸福就是自由,我原想亲自给你,可是一招失算,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想,大冢宰若是能还陌姐姐自由,那也是行的。不过,大冢宰还是出尔反尔,我只好冒险出手,幸好,还算走运,能够把陌姐姐带出城来。”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阿弥……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对我好,难道不都是演戏给宇文护看的?”我听着宇文邕的话,只觉得有无数的蚂蚁在我的心头爬,让我只觉得局促不安。

我一直认为,宇文邕故意在人前显露对我的好,对我的着迷,甚至那两个让人意乱情迷的吻,就跟他的蛐蛐,他安排的名妓同游一样,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这个十六岁却心机深沉的少年,又如何会轻易对我倾心?所以,哪怕他待我再好,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是今日,他央求元胡摩把虎符给我,他不顾一切地设计救我出宫,甚至为此中了一箭,我却是彻底地迷茫了。

他若是逢场作戏,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救我出来,因为他再不需要逢场作戏,他这出戏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严重地连累到他自己了。

宇文邕的笑容有些勉强,“陌姐姐,那次在灵感寺,你去而复返,你为了我放弃你最重要的自由,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陌姐姐,我跟你说过,我是认真的。就跟大皇兄一样,我们兄弟二人,都是真正的喜欢你。只可惜,大皇兄伤害你太多,而你对我也从来不曾相信过。”

他有些遗憾地摩挲了一下我的脸庞,“可惜我和陌姐姐的缘分还是浅了些,我不能够陪陌姐姐浪迹天涯了。陌姐姐,阿弥永远只喜欢你一个。就算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敢吱声,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可是那平静里头是一股淡淡的忧伤。原来他待我是认真的。只是因为他的心机太深,他的戏演得太好,让我根本就不敢相信,每一次的心动都被他刻意的安排给掩埋起来,他所给的温暖也因他天衣无缝的算计而冷却,甚至因此,我一度认为他不再是我的那个“阿弥”,我宁愿和宇文护与虎谋皮,也不愿意接受宇文邕掺杂着其他东西,分辨不清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