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韩褒一听,便有些不大乐意,这里不过剩下几万人,还有些并不是同心协力,倘若倾巢而出,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我也知道这也许不过是个以卵击石的法子,当即不再说话。

韩褒索性把留守在颍川的颖军将领都叫了过来,好出些主意,婆罗突然说道:“除非京城危矣,大周危矣。”

我一愣,回头看他,婆罗从前算得上是宇文护的心腹,他这样说,想必是有原因的,我急急地说道:“愿闻其详。”

婆罗说道:“宇文护从前跟随太祖征战,太祖临终所托,外寇方强,让他势必要小心取断,完成太祖志向。而太祖的志向便是一统河山,实际上这也是宇文护一直想要的,以他的脾性,倒和太祖有几分相似,那是决计不允许受人欺凌。当初侯景等人以河南十三州投降后又反复掠地,太祖与宇文护竟然同高澄合力追杀侯景,收复失地,由此可见其对国土在乎。倘若这时候,有外族入侵,宇文护必定会分出一部分兵力前往堵截。若是战事危急,他定然要亲征。到时候义军之围,可不就解了?”

我听了不禁点点头,韩褒却有些无奈地破不认同道:“外族入侵?说得容易,难道现在我们要派人去齐国、去陈国求他们前来趁虚而入?齐与陈皆是新主登基,且不说他们国本未定,根本无暇分出心思来攻城略地,讨些便宜走。再者,就算他们肯,难道我们真要这样引狼入室?这和引山洪救旱灾有何区别?如此一来,民心尽失,可不就成了大周的叛徒,必遭百姓唾弃。”

他既已选择北周,便一心一意想要匡扶北周,自是不大情愿引狼入室,饮鸩止渴。若是因为要救杨坚,反而将北周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人,只怕宇文邕也会因此而大大痛心,这也不是死去的宇文毓、元胡摩所愿意见到的,我又怎么能如此呢?更何况韩褒说得也有道理,现在齐与陈自顾不暇,就算明知道北周有块肥肉可以拣,也未必愿意过来。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一旁的独孤伽罗倒是献计道:“真的外族入侵不行,但若是我们假意放出风声,让宇文护以为齐国或者南陈有意染指大周,只要他真的以为不就可以了?”

她这一句话倒是让人耳目一新,独孤伽罗的头脑的确不错。

韩褒也不禁点头表示认同,但须臾间就又否定道:“宇文护这家伙老奸巨猾,一眼就瞧出了坚儿的计谋,反而陷坚儿于围城之中,倘若不是真的,又如何能把宇文护瞒天过海?”

一时间,屋子里头鸦雀无声,然而,我自听了独孤伽罗的建议后,脑海里头就立时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挥之不去,我望向婆罗,“临川王陈蒨已经登基有近两个月了吧?”

婆罗听我无端端的提到陈蒨,不禁一怔,旋即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说:“好歹他也曾经在伏牛山待过一阵子,算得上有些交情,若是去求他,或许他会答应帮忙演一出戏。只要他愿意做出攻打大周的样子,宇文护必定不会怀疑,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可不比我们费力假扮要容易得多?”

婆罗只当我要让他去求陈蒨,不禁面现难色,“他虽救我性命,但兹事体大,他绝不可能卖给我这么大的人情。”

陈蒨救婆罗,也无非是想将婆罗收为己用,并非对他亲厚,倘若不能够从这桩事上得到任何好处,身为一国之君的陈蒨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说起来,他应该更加乐意见到北周内乱才是。

韩褒也是一样的摇头,“娘娘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说起来,陈蒨在伏牛山这么久,却无功而返,心里头更想着看咱们的笑话才是,恨不能落井下石,怎么会相帮?”

他们说的,自然是作为君主的陈蒨应有的反应,然而,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并不知道陈蒨对我另有一番心思。他们不知道,陈蒨即将回南陈的那一晚,还拉扯着我的衣袖,要我跟他回建康。

陈蒨给独孤伽罗下毒,派人诛杀杨坚,费了好些手段,无非就是为了得到我。或许在他的眼里头,我还是对他有并不小的吸引力的。是了,他那次便说了,用两座城池换一个自己中意的女人,格外地蛊惑人。

如今我若是去求他,他并不需要花费一兵一卒,这样的条件,相比于城池来说,应该要小得多吧?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莞尔一笑,“凡事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行不行?更何况,难道你们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吗?”我这一声反问,倒是把所有人都问倒了,黔驴技穷,不去求陈蒨只怕是不行了。

“婆罗,我跟你一起去陈国。”我淡淡地望着他。

婆罗和其他人都是一惊,“这不是以身犯险吗?”

呵,这可不就是以身犯险么?我这一去,搞不好就是不能回了。但若是能因此而解救杨坚,令他反败为胜,为宇文邕除掉宇文护,那么以我一个人的自由换取他们两个人的平安,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更何况,我最在乎的两个人如今性命堪忧,生死悬于一线,而我去陈国,顶多不过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于我而言,本来就算不得什么难事,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不去

我于是问韩褒,“依你之见,杨坚最多可以坚持多久?”

韩褒沉吟片刻道:“若是拼死戮力,一个月或许可以。”

我又问婆罗,“从这里去建康,最快需要多久?”

婆罗想了想,直接说道:“陈帝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块临川王的令牌,若我凭这块令牌入陈境,每至驿站更换千里马,马不停蹄,六、七日可到。”他又看了我一眼,“不过,娘娘若是同行,只怕……”

他考虑得自然不错,我从汉中前往南阳,便走了大半个月近一月,只因乘坐马车,山路是无论如何走不快的。我连忙说道:“事情紧急,我与你共乘一匹,事不宜迟,今天就动身好了,路上万万不能耽搁。”

“这么说来,娘娘是执意要去了?”韩褒听我急撞撞地就下了决定,连忙问道。

我点了点头,“事情危急,否则杨坚义军不保,我不愿见到皇上成为宇文护屠龙第三人。不论如何我都要一试的。”

或许我这句话不知怎么也触动到了独孤伽罗,她倏地站了起来,朝韩褒说道:“外公,娘娘为了大义以身犯险,我们也不能闲坐着。倘若我们能想办法劝得突厥撤兵,那么我们就斩去了宇文护的左右手,夫君他们的胜算便也多一分。”

她的这个建议立马获得了我的认同,我与她互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心中的决心,也就只有这一刻,我与她目标一致,只愿能尽自己所能救出心中牵挂之人。

几乎是没有多做停留,我便和婆罗寻了一匹快马,连夜出了颍川城。为避免麻烦,我索性换了男装。自入南陈国境,婆罗便报之本是北周大将,前来投靠南陈,并有重大军情禀报。因为有了陈蒨所赐的令牌在手,下边各处的那些官吏,自然都不敢怠慢,一面命人备上上等的千里马,一面另外向上报告,只盼望能从这件事上也得到一星半点儿的好处。

因此,我与婆罗倒是的确没有耽搁多少时间。每日天不亮就匆匆从驿站出发,每隔一百里,换一匹马,顺便歇脚休息,然后接着启程。南陈富庶,因为是冠冕堂皇的前往禀报军情,自然走得是官用的驿道,虽然相距千里以上,但日行百里多,七、八日便可以抵达建康。

行路的过程中,我与婆罗并没有说过什么话,一来,时间紧迫,并没有多少说话的时间,二来,于他而言,心结终究未解开,他对我不能说是不怨,想要对我展露笑颜是不可能的。而我,心里头也一直惦记着杨坚、宇文邕,不知道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心乱如麻之下,便也无心与他释前嫌。

只是有一次,我与他在树下对面坐下,吃着干粮时,婆罗忽然说道:“你就这么放心跟我出来?你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吗?”

我一愣,旋即笑道:“你不会的。你想杀我,是因为你在乎你大哥;你选择留在北周,带我去建康,也是因为你想替你大哥完成遗志,为他报仇,你现在怎么会杀我?要杀,也得在宇文护死了之后。”

婆罗被我说中心事,不禁把头低了下去,我自是继续往嘴里头塞着饼子,过了半晌,他又说道:“你想要的不是自由吗?为何变了?”

我正喝着一口水,蓦地听到婆罗这一句问话,差点被呛到。我怔怔地抬起头,婆罗的这句话忽然间让我想起自己初来时的样子,那时的我,那样的渴望自由,为了自己的自由,可以不顾一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可是,一年时间而已,却因这波诡云谲的形势,我像是一下子体验了大半生,渐渐的,我的愿望早已经变了。一个人像行尸走肉般的自由已经再不能够吸引住我。

我喝了口水,把口中已经生津的饼子咽了下去,淀粉咀嚼得久了,渐渐泛出一股甜味来。我站起身,对婆罗说道:“吃完了就早些赶路吧,明日是不是就到建康了?”

婆罗应了一声,便也把吃剩下的干粮重又卷了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有把握劝动陈帝?”

把握?那就要看陈蒨到底有多看重我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冲他一笑道:“那就要看婆罗将军能不能让我及时见到陈蒨了!”我这么说,无非是岔开话题,然而我却瞧见婆罗的眼睛里头激起了一点涟漪,只是那涟漪转瞬即逝,被淹没在一片复杂的汪洋中。

我扭身去拍马的时候,依稀听到婆罗在背后叹了一句,“可惜回不去了……”我只是充耳不闻,然而,他这一声叹息却像是留在了我的心里。

婆罗将军,我初见他时,便是这样称呼他的吧。

可惜,我与他回不去了,很多很多都再回不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入建康

一入建康城,就有陈蒨亲派的使臣前来迎接,虽然是一个主簿,但因是陈蒨亲派的,倒也显得格外郑重。

汪主簿乍一眼见到我与婆罗共乘一骑,不禁有些诧异,这年头见到两个男人骑在一匹马上,也算不得特别稀奇的事,可从来没瞧见有哪个将军带着跟班骑马的。

汪主簿虽然好奇,却也不是多事的人,当即便向婆罗作揖道:“皇上听闻将军不远千里而来,特命微臣带将军去驿馆沐浴,稍事休息,微臣再带将军进宫面圣。”

这一路风尘仆仆,只顾着赶路,确实也需要好好洗个澡,总不能就这样蓬头垢面的去见陈蒨。汪主簿已经准备好了一顶软轿,本是接婆罗去驿馆的。婆罗自是把我请进了软轿,此举令汪主簿甚是意外。他只当我是跟班,却不曾想婆罗反而让我坐轿子,连忙朝我和婆罗再度作揖,“微臣惶恐,只听说尉迟将军前来,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婆罗正要替我回答,我已抢先道:“家父颍川韩褒,我曾与贵国国主月下倾谈,彼此印象深刻,特随尉迟将军一同前来。”此时正是敏感时期,北周南陈之间想必也是互有暗探,倘若被一些有心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怕会生出一些事端,对于主簿这样的传令者,自然是能隐瞒便隐瞒得好。

汪主簿自然知道韩褒是谁,连忙说道:“原来是韩公子,微臣方才失礼了。如此,还请韩公子与尉迟将军在驿站小憩,微臣入宫去禀报皇上,再来请二位。”之前并没有听说有个韩公子,自然不能把我贸然带进宫去。我点了点头,韩褒身前并没有儿子在南阳军中,月下倾谈的韩公子,陈蒨一定能猜到是我吧。

到了黄昏时分,我和婆罗都早已经沐浴更衣,还都各自休息了大半个时辰,汪主簿才姗姗来迟。我这就领着婆罗迫不及待地准备入宫,哪知道汪主簿却拦在我面前,一脸难色道:“韩公子,真是抱歉。皇上说他并不曾记得有一位韩公子,更不曾跟任何人月下倾谈,今晚的夜宴,只为尉迟将军一人所设。”

我一听,顿时愣住了。陈蒨怎么可能就忘记了我?倘若是因为我胡诌了一个“韩公子”的名头让他没想到是我,但既然我是韩褒之子,出于好客,他也该把我和婆罗一起请进宫去才对。

所以,如此看来,他根本就是已经猜到是我,他是刻意在避而不见。他为何避而不见呢?难道就已经猜到我这次前来所求为何么?尽管我再度向汪主簿恳请,但汪主簿显然是得了陈蒨严令的,无论如何只肯带婆罗一人前往。

我因有求于人,只有忍着,一个人在驿馆中度日如年地等婆罗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我只有等他第二日酒醒了,才问他情形。

婆罗一脸阴郁,说那陈蒨见了他,只不过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山南海北地聊着,然后便是劝酒。婆罗几次说明来意,都被陈蒨给支支吾吾地带了过去,即便婆罗打着有北周重要军情的旗帜,陈蒨也满不在乎,直说宴席上不谈天下事,只谈风花雪月。

那陈蒨比起婆罗自然是要精明得多,一夜下来,婆罗一点进展也没有,白白喝了一肚子酒回来。

我心里虽然焦急,却也埋怨不得他。陈蒨一开始就给我来个下马威,倒不知道是想下什么绊子。这一日,汪主簿倒是有来,只是决口不提进宫面圣的事,就连婆罗想要入宫,也被汪主簿一句,皇上这两日有些繁忙,可能要过几日再见云云。他说得极委婉和歉然,礼数上并不缺,倒好像陈蒨果真是因为政务繁忙,才没空与婆罗叙话似的。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陈蒨是刻意要把我和婆罗晾个几天。可是我哪里有功夫在这里闲等,杨坚那儿的形势刻不容缓,多耽搁一分钟,他的危险就越大一分。

我此时倒也顾不得别的,再不顾什么情面,直接就对汪主簿道:“陈帝果然不认识我么?可我却知道贵国国主许多事情,他当初在伏牛山上时,曾以贵国两座城池为聘,要娶我国一位艳名远播的名姬回朝呢,当时在下也是一个见证人,倘若陈帝还没有想起这桩事,那我只好将这件事说给其他人听,好来提醒提醒他。”

汪主簿面色一变,我轻描淡写所说的,事关陈蒨名誉,身为国主,却要用两座城池换一个ji女,空穴来风,不论真假,若是满朝大臣得知,只怕朝臣对他多少有些失望,而他新帝登基,难保不会有人眼红他的宝座,借机把此事闹大,好坐收渔翁之利。

汪主簿连忙说道:“韩公子稍安勿躁,微臣去去就来。”他这一去,很快就带了消息来,这一次,我倒是有十足的把握。

陈蒨他给我下马威,想把我晾到一旁,我难道不懂得举一反三?更何况我向来不是吃素的。果然,汪主簿这一次来,便直接对我道:“韩公子,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皇上有请公子。”

婆罗瞧了一眼外头,不禁有些诧异,南朝不像北朝那样粗犷,在建康城内官家多是乘轿来往,他出入宫前也都是有极好的软轿来接送,怎么突然就改成马车了?他一问之下,汪主簿便直言道:“皇上请韩公子到城外华林园中相见。”

我倒不觉得意外,陈蒨这是想避开宫中的耳目,我欣然前往。刚刚上马车,就听见背后传来汪主簿遗憾的声音,“尉迟将军,皇上只请了韩公子一人。”

婆罗神色一凛,立马说道:“既是一起来的,自当一起去。”汪主簿为难道:“尉迟将军稍安勿躁,这是皇上的意思,您可千万别令微臣难做啊。”

我连忙制止婆罗道:“你放心吧,皇上只是请我去赏花赏草,不会为难我一个无名小卒的。”

“可是……”婆罗的眼中满是担忧,毕竟我身份特殊,万一被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只怕会在北周国内外都引起轩然大*。

我莞尔一笑,只能说了一句“放心吧。”,这便一个人坐进车内,我也不过是强给自己打气,到底陈蒨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没见着他的面,我也是忐忑不安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讨好你

相比于北方的粗犷,南朝都城建康便显得格外地昳丽精巧,建康城虽在短短数年间,朝廷更迭不断,但却并没有毁于战火,反而每一朝都将建康城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扩大修缮,大兴土木,至南陈时,建康城已经达到了鼎盛,里里外外有着三重城墙。

建康城也就是后世的南京,我也曾去过南京,从这里偶尔还能看出些今后的影子,让我在这个一千多年前的时空里,还能找回一点点曾经的感觉。以至于我一到建康城,并没有觉得陌生。老实说,相比于长安,我更喜欢建康,尤其是这金秋的天气,凉爽温润,最是舒适。或许这里也算是一个宜居的城市。

想到此,我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看来我现在就为自己要留在此地找起安慰的借口来了。

华林园位于建康城外的东面,沿玄武湖而建。本是东晋始建,在入园之处还仿造市肆,修了一整条街道,据说有位皇帝喜欢体验当街酤卖,便让一众宫女太监或买或卖。我由汪主簿引领着穿过这一条街道,倒也能遥想出当年的情形,的确是有趣。

他领着我往华林园东北隅走去,那儿有一座覆舟山,山势陡峭,却可以将整个华林园收于眼底,更是观赏湖景最好的去处。我和他上得山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山顶上一座真武道观有袅袅的焚香萦绕而出。

汪主簿送我到真武道观的门口,便不肯再陪我进去了。我向他颔首致意,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这便一个人踏进了道观。

这道观因山而建,一眼便可望穿,绕过前庭的香炉,沿石阶而上,从外头便可隐隐瞧见殿内三皇宝相庄严,殿内有昏黄的油灯照亮着,将正中央真武大帝的金色法相映得有些狰狞,那檀香从殿内徐徐飘出,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我一进殿,便瞧见左面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我连忙行了个万福,“数月不见,陈公子已经贵为九五至尊了。”

蒲团上坐着的正是陈蒨,此刻的他,头上戴着一顶只有皇帝才可戴的白纱高顶帽,身上穿着一件玄黑色的常服,只在袖口与交襟处皆绣着行龙,昭示着他的身份。数月不见,他倒是清减了不少,瘦削的下巴也有了一点点胡须,但相比于那个临川王,眼前的陈帝自上而下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这么久没见,你倒从女人变成男人了。”陈蒨一开口,我就笑了,从这点来看,他这种挖苦人的毛病并没改,而他刚才说什么了?这么久没见?由此看来,他待我的心也没变吧。

我朝他走近,笑吟吟地说道:“我是万源源还是韩公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站在了陈公子面前,是不是?”

陈蒨轻笑一声,笑声里头透着一股寒意,“朕可从来没想过,娘娘会在此时出现在朕的面前,虽在意料之中,真的瞧见了,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一口一个“朕”,像是刻意要将我与他的距离拉开,我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也跪坐下来,“这么说来,陈公子对阮陌此行的目的已然十分清楚了。”

我这是明知故问,但陈蒨却不介意回答我一遍,“听闻讨逆军被宇文护的军队围困,你想让朕来一出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我不禁颔首,“陈公子英明,阮陌什么都没说,您就一语中的。”

“英明?”陈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黑眸紧紧地盯着我,“那娘娘倒是瞧一瞧,朕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又为何约你在这儿相见?”

我透过他的双眸看过去,一汪清泓中,却满是凝重,我略一沉吟,已经苦笑道:“你早知道我所为何来,刻意避而不见,就是想提醒自己不要管这桩闲事,你约我在观中相见,也是想借着这观中肃穆之气提醒自己,万不可被世间红尘表象所迷惑,轻易做出决定。”

陈蒨拍了拍掌,“不愧是能识人心,这才叫做一语中的。你既知朕的决心,就该知道,你这次前来,是徒劳了。朕决计不会涉险去淌这趟浑水。”

我心一沉,听陈蒨的语气,倒似下了决心,然而在我望见陈蒨面前搁着的茶水时,忽而笑了,“陈公子虽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但有时候人偏偏最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若公子的决心当真是无坚不摧,公子也不会在这儿枯坐这么久了,是不是?”

那一杯茶中早落了灰,一口也没有喝。

陈蒨被我说破,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伸手将面前的茶杯打翻,茶水登时泼了一地,但他此刻却冷静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娘娘以为朕是傻的吗?就算朕想要做荒唐事,臣民也不肯的。朕还不至于糊涂到要拿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去讨好一个女人。”

我连忙说道:“你误会了,我此番前来,并不敢奢求你出兵相助,只需要你做做样子,配合我让宇文护真的以为你要趁机攻打北周,这就够了,并不是真的出兵攻打,于陈国而言,并无危害。”

陈蒨嗤笑道:“并无危害?要让宇文护相信,朕的臣民势必也要相信,这些年征战太过频繁,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正是修养生息的时候,朕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宣布攻打北周,国内势必要起轩然大*,到时候谣言四起,人心浮动,这还叫没有危害?”

“谣言只是一时,只要宇文护一解好畤之围,你就可以向国人宣布并没有干戈之举,前后不会超过一个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相反,你助北周诛杀宇文护,北周与南陈便是友邦,老百姓最乐意和平共处,互通商市,这于你于陈国都是大大的好处呀。”我一说完,陈蒨就欠身而起,“是吗?可是朕更乐意见到北周继续内乱下去,最好宇文护和义军能够斗个你死我活,这其实也是我大陈的臣民更乐意见到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买爱情

我面色一寒,他说的是事实,坐山观虎斗,这才是一个陈国的君主最想要的,我抬起头看着他,难道是我估量错了?眼前这个陈蒨,并不是月下对我说那番话的陈蒨了?他对我的兴趣终究不足以让他为我做这些事情?

“既然如此,那阮陌就只有告辞了。”我以退为进,站起身来,抬起头时,明显瞧见陈蒨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讶与不舍。

惊讶若持续不到一秒,便是真的惊讶,他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提出离开,喉结蠕动了两下,显是有什么话梗在喉咙里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我忽然间明白过来,他不是对我的兴趣不够,刚才之所以对我说那些推诿的话,跟顾客买东西时候不停挑刺的道理是一样的,他想把我的预期值降到最低,以最低的价格买走。可一旦我这个卖家要走了,他倒是有些急了。

我心底暗笑,陈蒨是何等奸诈的人,想让我先亮出底牌?他好坐地还钱。既知他的盘算,我索性摆出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今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阮陌谨祝陈公子身体康健,国运昌盛。”

我说完这便大踏步地往外走,哪知道脚才踏到门框上,背后的陈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喊出声来,“等等!”

我扭转头,仍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陈蒨已然沉不住气,“你大老远地跑过来,这就走了?”

“陈公子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阮陌既知劝说无望,何苦还留在此地?”

“你怎知劝说无望呢?”陈蒨话一出口,就知道泄了自己的老底,他本是个聪明人,此时倒明白我以退为进的策略了。他哑然一笑,唇角满是自嘲,“倒是朕一时糊涂了,娘娘不远千里而来,怎么会甘愿无功而返呢。应该说,娘娘心里头早就认定了,朕一定会为了你而答应这些条件吧?”

他眼眸当中闪过一丝隐忍的怒意,我到底不想激怒他,连忙说道:“南朝多丽人,阮陌并不敢高看自己。”

“高看也无妨。”陈蒨既然被我瞧破了心思,倒也不再遮掩,“朕的确对你有兴趣,这兴趣也的确不小。不过,朕可不是佛祖,愿做那普度众生的事,就算朕再喜欢你,若没有什么好处,朕可不愿意拿江山社稷来博红颜一笑,你应该明白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笑吟吟地望着他,“阮陌明白,此次前来,任凭君处置。”

陈蒨没想到我会说得这么直接,怔了怔,眼眸里头射出两道冷芒,一把撅起了我的下巴,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那你打算任我处置几晚呢?”

我眼波流转,眼睛也不眨一下道:“那就要看陈郎帮忙是否尽力了。”

不知为何,我那一声“陈郎”叫出口,陈蒨的脸色反而阴沉下去,“好啊。杨坚这把算盘倒是算得挺好的,把你送来给朕睡几晚上,他就可以反败为胜,一下子成为了北周的英雄。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你不用挑拨,我来这儿,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下意识地反驳着,话还没说完,陈蒨就已经反唇相讥道:“是啊,娘娘还真是情深意重啊,那晚朕诚意相邀,你连考虑都不考虑就直接拒绝,如今为了杨坚,这就毫不犹豫地就要主动献身了?你就有这么爱他?你可别忘了,他成亲了,你就算这样对他,他也不会娶你的。”

他的话语里头怎么听都带着一股醋意,声音说到后边也变得有些大,大殿内甚至有了加重的回音,我不禁有些意外,原来刚才不小心触怒他,是因为他的嫉妒心作祟。意外之下,不免又有些欣喜,之前因陈蒨设计独孤伽罗,而对他产生的厌恶反而被一种成功的喜悦取代,陈蒨越是在乎我,说动他相助的希望就越大。

“实不相瞒,阮陌从来不曾想过他会娶我。我与他没这个缘分。”我抬眼看向陈蒨,“陈郎何必在意那么多?你围魏救赵,帮我救人,我委身于你,大家各取所需,本就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买卖,不是吗?”

“各取所需?公平买卖?”陈蒨眼眸中窜起一股火苗,他手指一用力,我的头重重地往旁边一歪,人差点站不住,“你以为你的身体有那样特别,我就那么需要?”

他出离愤怒,直接甩袖冲出门去,我一个人伫立在那儿,有些傻了眼,我刚才那句话难道有说错吗?怎么就将他气走了?

只是他才走了不到半分钟,倏地又重新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他的气息一下子就包裹住我,我吓了一跳,还未发声,冰凉的嘴唇重重地压了上来,齿间一寒,一股火热夹杂着狂风骤然灌入口中。

我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却被他拽住双手,我只得拼命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真武大帝前的香案。两个人的扭打顿时将香案上的灯烛供果统统打翻在地,或许那杯盘破碎的声音更加刺激了陈蒨,他见我无路可退,索性把我按倒在香案上,整个人就欺身爬了上来。

我心里头全是惊恐,他的唇却已经从嘴巴一路向下,湿热的气息钻入我的颈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轻颤起来,但我的颤抖却更加刺激了陈蒨,他将我的双手压在脑后,腾出一只手来,飞快地解开了束腰的系带。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任处置

“不要!”我脱口而出,扭动着身躯想要把他摆脱,哪知道他的唇却重新回来,毫不客气地用灵巧的舌堵住我的嘴,攻城略地。

我将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从下往上瞧那真武大帝的神像,只觉得更加狰狞恐怖,我忽然极端地排斥起来,下意识地就重重一咬,陈蒨吃痛地把头一抬,手上的动作终于停止,而是抹了抹他的嘴唇,低头一看,手指上已有一点殷红。

陈蒨冷冷地看着我,“你就是这样任我处置的?!”

我此时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见陈蒨满眼愠怒,嘴唇还向外冒着血,我才蓦地反应过来,原来当身心一起给了一个人的时候,会对另一个人这么排斥的。我支吾应道:“神灵面前,皇上就不怕亵渎神灵,遭天谴吗?不论如何,也该换个地方才是。”

然而这一声提议说出来,我自己便有些心虚了。

陈蒨似乎也捕捉到了我那点心思,立马开口说道:“那就到华光殿好了,离这儿不过百步,又或者景阳楼,当然,依我瞧,就到后边的偏厅也不错。”

“且慢。”我连忙制止他,陈蒨阴鸷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怎么?又有什么不妥吗?”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推了他一把,兀自坐直了,“当然不妥了,既然是公平交易,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倘若皇上使诈,得到了我的身子,却出尔反尔不肯围魏救赵,那我向谁哭去?”

陈蒨唇边的笑意愈发寒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惯做皮肉生意呢!看来你更适合在青楼待着。”对于他的挖苦我只充耳不闻,“皇上不要见怪,阮陌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皇上,不得不防。”

陈蒨整理了一下衣衫,径直走出殿,对外边高声喊道:“传朕口谕,宣中书舍人蔡景历、安成王陈顼到华光殿见朕。”

他的冷芒扫向我时,我已经系好腰带,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他微一怔忪,对外边垂手赶来的太监说了声,“带她到景阳楼等朕。”

那太监诺诺应下,待陈蒨走后,斜睨了里边一眼,满地狼藉,又瞧了一眼我的男子装束,满眼疑惑。我也无心理会他是否怀疑陈蒨有龙阳之癖,只是跟着他往山下走去,秋风吹得身子瑟瑟发抖,原来南方的秋天会这样寒冷。

陈蒨来的时候,带了一份圣旨给我看,乃是令安成王陈顼领兵前往南阳一带的手谕,陈蒨说,“明日一早朕就会再颁一道圣旨,当着天下人的面历数宇文护的罪状,奉上天旨意,派兵前往北周助义军诛杀奸臣。你瞧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