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想让这战事快些结束,对吧?”见杨瓒仍旧站在那儿,我才说道:“放心吧,宇文护是我义父,你想必也听见了,我其实不是元胡摩,而是被宇文护收为义女的阮陌,由我去劝降他,再合适不过了。”

杨瓒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被我一催逼,倒也没有多想,赶紧出去布置了。

我连忙去把婆罗唤了进来,直接将宇文邕身上的令牌取下,与婆罗共乘一匹马,直往南阳城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相见难

当靠近南阳城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义军刚刚停止攻城,四周还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尸横遍野,马蹄小心翼翼地踏过,还是避免不了地踩到断肠。

城墙之上,身着黑色铠甲的兵士正在清理尸体,重新布防。我一眼就瞧见了那座搭建好的高台,高台之上的稻草人被浇了火油的羽箭刺中,此时正烧得旺盛,缕缕青烟直入天际,不一会儿,稻草人就被烧成了灰烬。

婆罗以内力替我朗声传话道:“阮陌有话与大冢宰面谈,还请大冢宰释放杨将军夫妇。”

不一时,城门便打开,一匹白马驮着一人从里边走出来,马上坐着人的面孔渐渐清晰,正是独孤伽罗。

我心下了然,宇文护知道我在乎杨坚,又怎么肯轻易将他放了。此时城墙上,却也有了动静,只见两个人纵身跃上了高台,正是贺兰祥与杨坚。我目力有限,并不能看清楚,只能依稀辨出杨坚的身形。

只听贺兰祥说道:“阮娘娘,杨坚在此,大冢宰邀娘娘进城一叙。娘娘进了城,杨坚才能回去。”

婆罗在我耳侧说道:“杨将军被塞了口,说不上话来。”

我点了点头,知道杨坚无碍就好。此时独孤伽罗已经近前来,我与她都盯着对方的肚皮好几秒,独孤伽罗忽然笑了,“之前是他救你,现在该换你去救他了?当真是情深意重呢。”

婆罗不满道:“你的性命是谁救的?不知恩图报就算了,还要出言讥讽?”

独孤伽罗轻哼一声,夹了夹马肚,继续向前。我知道独孤伽罗心中的怨恨,并不在意,只是扭身对婆罗说道:“你下马吧。”

婆罗一怔,却更是把脚蹬在马镫里,勒着缰绳道:“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进去?这些日子,我都一直在你身后,这一次也绝不例外。”

我心中一动,婆罗做出这样的决定,与我生死与共,表示他已经从心底放下了与我的那一段怨恨吧。如此一来,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只是我不敢向婆罗表达我的欣慰,只是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让你去帮我拿件铠甲来披上。”

婆罗一怔,这才放下心来,他这便翻身下马,才走了两步,便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扭转头时,我已经夹紧马肚,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你又骗我!”婆罗大喊着来追我,城楼上的羽箭鼓风而来,哗哗地射向婆罗,将我和他分隔开来。婆罗不得不退回原地,这一阵箭雨过后,千里马已经带着我跑出老远,转眼就进入了南阳城。

厚实的城门在我进去之后,就重重地合上了。

我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城外地面上因为杂草燃烧而腾起一股股烟雾,我什么也看不见。贺兰祥已经勒住我的马,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冢宰在城楼相候。”

贺兰祥又苍老了许多,满是皱纹的脸布满了皲裂的血口子,他的双眸布满了血丝,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多少个日夜没有好好安睡了。

我走上城楼,抬起头就瞧见高台上的杨坚。他被捆在立柱上,扭转头想要看我,却什么也瞧不见。

“大智慧,好久不见了。”他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些暗哑,我只觉得这声音好陌生。扭转头去,却见城楼中走出一个玄衣男子,风一吹,他披散着的头发便飘扬起来,夹杂着银灰色的长发,犹如群魔乱舞。

他伸手将头发往后拢了拢,露出一张衰败之气的脸来。

若非那一声“大智慧”,我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男子与印象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宇文护联系在一块儿。

我失声喊了声,“大冢宰。”

宇文护的眼睛倒是还如从前那样慑人,他的目光在我的腹部打了个转,在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时,才轻笑道:“没想到这么久没见,大智慧也要做母亲了。”

高台上的杨坚也听见了这句话,挣扎着,本来就不稳的高台也晃悠起来。这高台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又是在城楼上搭建,原本就不稳,哪里经得起杨坚这样摇晃,我连忙说道:“大冢宰,既然我来了,你可以把杨坚放了吧?”

宇文护于是挥了挥手,贺兰祥便攀上高台将杨坚带下来,我的目光一直随着贺兰祥与杨坚徐徐落下的身影,我瞧见他的手脚都被铁链子捆绑得死死的,身上都被勒出血痕来。他削瘦了许多,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但他的眼睛却是分外地明亮。

杨坚一落地就拼命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朝我走来,只是被贺兰祥拽住动弹不得。铁镣碰撞着发出嗑嗑地金属声。

然而,贺兰祥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只是把塞在他口中的布条取出来,杨坚的面孔终于与我脑子里牵挂了许久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他兴奋地喊道:“阮陌,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了?!”

我心中一酸,不忍去瞧杨坚如孩童般高兴的面孔,只是回头看向宇文护,“大冢宰,你用杨坚做饵引我前来,如今你既已达到目的,有我为质,是不是该守信把杨坚放了?”

“放了?”宇文护失声笑道,“大智慧?你忘记我教给你的了,兵不厌诈,我为何要守信?”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救不回

我不慌不忙道:“大冢宰当然可以不用向我守信,只是这南阳城中大冢宰的几万亲兵都听到了大冢宰刚才说的话,难道大冢宰要失信于他们?对于一个没有丝毫信誉的主帅,不知道值不值得他们拼最后一口气来守护?”

贺兰祥凛然道:“我们都是誓死追随大冢宰,才不会受你激将挑拨。”

宇文护摆了摆手,笑道:“真是一个牙尖嘴利的姑娘。放了杨坚。”

贺兰祥眼睛都瞪圆了,“大冢宰!”杨坚是义军统帅,杨坚被擒,多少让被困于南阳城的贺兰祥等老将还怀有最后一丝希望,在他们眼里,杨坚是个不错的筹码,哪知道宇文护居然这样慷慨就放他走。

贺兰祥虽然不情愿,却还是不敢忤逆宇文护,连忙帮杨坚松了绑。然而杨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宇文护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喏,我已经守信要放他了,是他不肯走呢。”

他早就猜到杨坚不会走,他原本就是因我被囚,如今我只身来换他,又怀有了身孕,杨坚怎么可能还会离开呢?我不停地向杨坚使眼色,长期以往,我和他早已经形成了默契,一个眼神,互相间能心领神会彼此的意思。

我说,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险。

杨坚却说,我与你共进退。

我气得不轻,杨坚却已经笑道:“阮陌,我既然来这儿,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我早已想明白,什么功名利禄,权势天下,若不是与你一起分享,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你今日能为我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头是这样在意我,既如此,坚死而无憾。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他一脸慷慨,只是瞧着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阮陌,倘若上天注定了我们不能度过此劫,那我们一家人一起上路,也不孤单。唯一的遗憾是,还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知他历经几个月的腥风血雨,战场上的杀戮早已经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时候我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能够与心爱的人一起死去,未尝不是一桩幸福的事。然而这不过是不负责任的想法罢了,世界多美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更没有什么比让心爱的人活着更重要。

我深吸了一口气,朝杨坚笑吟吟地说,“是个男孩。”杨坚眼眸里的笑意正要扩散开来,我便又补充道:“名字都已经起好了,叫陈伯礼。”

笑容瞬间凝结到冰点,杨坚似乎有些不懂地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腹中的孩子是陈帝的。让杨公子误会了。”

“是我与杨公子第一次上伏牛山时有的。”眼见他瞧了我浑圆的肚子一眼,我只得抢先断了他的怀疑。那一夜杨坚从陈蒨的房中找到我,虽然我当时矢口否认,但明眼人也能瞧出陈蒨对我有过非礼之举。我一提及那晚,杨坚便也禁不住有了一丝动摇的怀疑,毕竟我这六七个月的身孕,时间上倒也能吻合。但他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就立马望着我会心一笑,那笑容似在对我说,你这是用激将法逼我离开,我岂会上当?

我心头又是一暖,又是一痛,只得继续说道:“若非我怀了他的孩子,陈帝又怎么会发布檄文出兵救阿弥呢?杨坚,我今日来救你,只是出于道义,并非我在意你。你若是不想走,那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干。只是从今往后,我便是陈帝的嫔妃,与你再无瓜葛,还请你记住。”我拔下头顶束发的簪子,长发如银河般散落下来,我拿着簪子望向杨坚,“这枚发簪是当**赠予我的,如今我跟你既无瓜葛,理应奉还。”

杨坚打了个激灵,连忙抬起眼来,我因为站在宇文护的面前,背对着他,所以也微微一笑,将那枚簪子使劲扔向隔了十米远的杨坚。

杨坚从来不曾送过我什么发簪。我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把传递消息用的发簪顺理成章地丢给他。

杨坚伸手接过,一眼就瞧见簪子上用篆刀刻下的小字,“城外地道”,他这才会过意来,我说这孩子是陈蒨的,不过是为了在宇文护面前做一出戏,好让杨坚弃我而去,却不被宇文护怀疑,但是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杨坚出城后再从地道偷偷带人遣回来,伺机救我。

既然有了生的希望,杨坚又怎么会不戮力一试呢?他立马配合地将那枚簪子攥在手心里,冷笑道:“好啊!原来你是拣上高枝了!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人尽可夫的女人!”

“幸好,幸好。”他仰天长啸,似是一下子顿悟过来,这便朝我深深地作了一揖,“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谢你今日相救。娘娘自己保重,从今往后,你我就此两清了。”

他直起身时,生怕宇文护瞧出什么不妥,并不看我的眼睛,只是紧紧地握住簪子,扭身便走。

贺兰祥回头看向宇文护,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宇文护,朗声道:“大冢宰当着三军许诺的,言必有信。”

宇文护斜了我一眼,朝贺兰祥摆了摆手,直到亲眼瞧见城门大开,杨坚骑了一匹马冲出城去,我悬着的心才放了回来,身旁的宇文护已经嗤笑道:“为了救情郎,唱这么一出苦情戏呵,大智慧可真是伟大。只可惜,你换回了他的命,他却救不了你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后悔迟

“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更不希望他再为我冒险。”我看着杨坚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终于再看不见了。我昨天夜里就下令杨瓒把地道封死,杨坚他是没办法再进来救我了。我就怕杨坚不肯舍我而去,所以一早就在簪子上刻下了这句话,骗他离开的。

我转头看着宇文护,脸上挂起了笑容,“大冢宰,我心愿已了,在这里再没有什么牵挂了。我知道大冢宰恨我入骨髓,倘若你真要杀了我泄恨,我也无计可施。”

宇文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将脖子横着,像是从来不曾认识我一样。

“只不过,在大冢宰杀我泄愤之前,有几句话想要同大冢宰说。”

宇文护脸上的笑容又凝聚起来,“我还当大智慧真的变了一个人,可原来还是没有变,还是和从前一样贪生怕死?好,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跟我说些什么让我不取你性命。”

“大冢宰,你错了。我的确和从前一样贪生,甚至可以说,我比以前更贪恋红尘。人能活在世上,能呼吸新鲜的空气,看日出日落,的确是万分可贵的事情。只是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我渐渐懂得,人非草木蝼蚁,人有七情六欲,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其实比单纯地活着更珍贵。

“大冢宰,尉迟迥为了君臣大义而慷慨赴死;元胡摩为了家国天下忍辱偷生;徐贵妃、雁贵嫔她们为了心爱的男人而甘愿付出生命。他们教会我,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去追寻。

“大冢宰,你曾说过,我与你是一类人,从前我不相信任何人,可是当宇文毓、阿弥还有杨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次真的为了我奋不顾身时,我才知道,人跟人之间并不是我从前认为的那样,就算没有利益的牵扯,有时候,你也愿意为了别人付出性命。”

宇文护听了顿时大笑起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情怀道义都是狗屁,人天性便是自私的。为一时儿女情长就要死要活的,岂能成大事?待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且看看还有几人做这等傻事!我还当大智慧与一般女人不同呢,没想到还是毁在一个情字上!”

我不禁急了,“做傻事?那大冢宰以为现在还追随着你的将士是想要从大冢宰身上得到什么呢?南阳已经是一座死城,大冢宰现在根本就已经是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可是他们还愿意跟着你,死守南阳城,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大冢宰的眼里,他们是不是都在做傻事?”

宇文护顿时面色一变。

“大冢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为别人着想,我只想告诉你,付出有时候比索取更令人愉悦。相信大冢宰的亲兵们也是心甘情愿地为了大冢宰而肝脑涂地。我到南阳,除了想救杨坚,还想劝大冢宰,回头是岸,只要你肯投降,我担保你性命无忧,你的这些子弟兵也不会伤他们分毫。”我话还未说完,宇文护凌厉的眼神就狠狠地扫向我,“住口!我宇文护从来不知‘投降’两个字怎样写!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我的亲兵都与我一样,久经沙场,势要与此城共存亡!”

在我劝降时,贺兰祥的眼眸里头腾起一股生的渴望,但在听了宇文护决绝的拒绝后,眼中的火苗顿时熄灭。

忽然,对面城外鼓声大噪,透过还未消散的袅袅硝烟,可以远远瞧见对面阵营中旌旗摇摆,贺兰祥顿时变了颜色,“大冢宰!”我虽不曾上过战场,却也知道这战鼓声的意思,义军这是要准备进攻了。

正此时,又一高亢的号角声响起,凌厉破空而至,贺兰祥顿时失声道:“是皇帝仪仗?宇文邕也到前线来了。”

宇文护冷笑一声,看了我一眼,不无讥讽道:“杨坚一回营,就擂鼓准备攻城。看来宇文邕和杨坚都不打算顾你死活啊。大智慧,你瞧瞧,你用性命去维护的人就是这样对你的,这就是你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宇文护顿时对我的劝说嗤之以鼻,这攻城的讯号也让刚刚才松口气的守军瞬间乱了方寸。宇文护连忙指挥弓箭手重新布防,另有将士搬运石块上来,随时准备砸向城下。

突然,宇文护一把捉住我的衣襟,一手拎着我,一手攀上高台。

原本城楼之上,寒风就呼呼直响,现在上了高台,我与宇文护披散着的头发顿时像群魔乱舞,因为有了两个人,本来就不牢固的高台,顿时让人觉得颤巍巍。我总觉得只要稍稍一跺脚,这高台就会直接坍塌下去。宇文护扯着我坐下,拿我当肉盾,缩在我身后,对面阵营里的弓箭手便拿他没有办法。

宇文护用内力将话传出去,“元夫人在此,尔等若不顾元夫人性命,便只管杀上来好了!”他内力深厚,虽相隔甚远,军中上下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这样一说,对方阵营中顿时骚动起来。原本还有弓箭手架起火箭,此时只怕会误伤了我,都全部撤了下去。

宇文护冷笑一声,继续用内力说话道:“宇文邕,你这个无耻小儿!你杀死自己的兄长,篡夺皇位,还与寡嫂通奸有染,弄出这么大个孽种来,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让元夫人以先天王的名义来讨伐我?元夫人受你胁迫,才一时糊涂,如今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已然回头。而你,却有何面目存于人世间?”

我吓了一跳,万万没有想到宇文护编排的本事如此了得。我顶着元胡摩这张面孔,却挺着个大肚子,本就容易被人诟病,宇文护索性冤枉我与宇文邕通奸,我当真是百口莫辩。好在对面阵营似乎早料到宇文护会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惑乱军心,号角与鼓声越来越大,将宇文护的声音掩盖其中,也不知那些将士有听到多少。

我忿忿地恨不能给宇文护一拳,却被他轻松避过,他反扭着我的手,无视我的挣扎,“你要是不怕掉下去摔死,就试试。”

我斜了下边一眼,城墙上的地砖是坚硬的石板,我摔下去不死也该是残了。我只能咬着牙恨恨地看向宇文护,畏高加上狂风让我瑟瑟发抖。

宇文护不禁嘲讽道:“害怕了?是不是也有些后悔帮他们来对付我了?你瞧瞧,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哪里像我那般厚待你。只可惜,你后悔得太迟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拉垫背

“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咬紧牙关。迎上他的目光,“我帮他们,是因为我在乎他们,我心甘情愿。曾经,我也在乎过大冢宰,只可惜,大冢宰是没有心肝的。那**便说得很清楚,我与你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现在更是敌人,对付敌人天经地义,我又怎么会后悔?大冢宰,我劝你不要妄想了,就算你再怎样污言秽语,也动摇不了军心。我劝你还是投降吧,你根本就不能拿我挟持谁。”

“对付敌人天经地义,”宇文护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冷笑道,“看来你是被灌了迷魂汤,脑袋彻底地坏了,事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你是没得救了。”

他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犹如刀割一般,我感觉得到他动了杀机,忽然他的身子向旁边偏了些,饶是如此,我还是听到他的鼻子里头发出一声闷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宇文护便以右手钳住我的咽喉,掰过我的身子,侧着望向城墙内。

“何人施暗箭?”宇文护凛然发问,我这才明白宇文护刚才中了箭,还是从城**上来的。只是他的问话无需回答,因为此时城内早已经乱作一团。

一对人马不知从哪儿杀了出来,渐渐向城头逼近,待我看清楚时,才发现原来是婆罗、杨瓒一马当先。我吓了一跳,眼见越来越多的义军涌现出来,与此同时,城外的义军也开始攻城,随着裹着铁叶的撞木一下一下地撞向城门,我感觉到高台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整个南阳城突然遭受里外夹攻,顿时乱了套,却听一人从城楼上朗声说道:“城中将士听着,皇上有旨,只要放下手中刀剑,弃暗投明,过往一切,既往不咎。各位都是大周的男儿。习武参军,志在保家卫国,岂能互相残杀?如今天子宽宏,指苍天起誓,绝不追究。诸位还等什么?”

说话者正是杨坚,他手中持弓,不知何时偷偷潜上城楼,想必宇文护身上中的暗箭便是他放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中顿时模糊了。我明明命杨瓒封了地道,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制止杨坚涉险,还和他一起来了。

“你我生死与共,自然要回。”杨坚看向宇文护,“大冢宰,不要再兴杀戮了,就此收手吧。”

此时此刻,南阳城中军心已经大动,宇文护连忙对城下朗声道:“休要听他胡言乱语假传圣旨,他只是先唬住你们,真要是丢了兵器,他们定要大开杀戒。”

“那朕亲自颁旨,应该可以相信了吧!”一袭金黄色的铠甲在城楼上一现。登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料到一国之君会以身犯险,亲自入南阳城来。

宇文护挟持着我,却难掩兴奋,直对贺兰祥及以下道:“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快快取了宇文邕小儿的命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万没有想到宇文邕竟然也为了我进城来,所谓擒贼擒王,这的确是宇文护翻盘的机会,南阳城中到底有几万将士,宇文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宇文邕却不慌不忙地瞧向贺兰祥,“贺兰将军,如今你七位公子都在军中,你身为父亲,难道要与他们兵戎相见吗?事到如今,你还要倒行逆施么?”

贺兰祥一听自己的儿子都在外边,思绪一下子乱了,宇文邕趁机道:“诸将士,你们手中的剑是对外的,不是对着自家的兄弟。朕派兵围困南阳多日,迟迟不肯攻城,便是不忍屠戮手足。各位的父母送你们来参军,只盼着你们有朝一日建功立业,早日衣锦还乡。各位想想家中的双亲,难道你们忍心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偏偏凶手还是自己的手足乡亲?”

宇文邕一语击中要害,不少人握住兵器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宇文邕于是折了一支羽箭。郑重道:“朕在此立下誓言,永不追究诸位责任。走出南阳城,诸位从今往后还是我大周的好将士!”

天下间有多少士卒是真的想要打仗的?听了宇文邕的话,暗自里都盘算起来,就连贺兰祥都忍不住看向宇文护,我趁机劝道:“大冢宰,你收手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大冢宰,你瞧,人与人之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也试着为他人考虑一下吧,没那么难的。”

“够了!”宇文护猩红着双目,手上稍一用力,我便再说不上话来,“宇文邕小儿一向出尔反尔,从前装疯卖傻,直到今日谋夺帝位,才露出真面目,他这样的人有什么信誉可言,你们休要听他蛊惑!”

然而,宇文护终究到了穷途末路,已经有人忍不住将手中的戈戟丢弃,这做法顿时一呼百应。只听哗啦啦地响声,已有大片的将士将兵器扔了出去,齐齐跪了下来,口称万岁。

此时,高台剧烈地一晃,只听呐喊声贯穿整个城墙,原来是义军撞开了城门,正如洪水般朝这里涌来。

贺兰祥也知道大势已去,伏倒在地,朝宇文护磕了几个头,“大冢宰。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

“住口!”宇文护冷笑道,“贺兰祥你这朝秦暮楚之人也配劝降?当初若非跟着我,你的几个儿子连性命都没有。也好!人往高处走,向来如此,你只管走你的阳关道去吧,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贺兰祥面色一变,正色道:“大冢宰,贺兰祥的今日都是你给的,你数次救我儿于危难,这份恩德,贺兰祥无以为报,发下誓愿,誓死追随大冢宰。既然大冢宰不降,贺兰祥只有先去了。”

“不好!”我瞧他决绝的神情,已知他萌生死意,然后终究是迟了。贺兰祥取了佩剑,往脖子上一抹,当即便倒在了地上。

我不忍去瞧他的样子,宇文护没想到贺兰祥会以死明志,整个人也是愕然,掐着我咽喉的手也不禁松了松,我说道:“大冢宰,你醒醒吧!贺兰将军他们追随你,不是因为你能给他们什么,而是他们在乎你。难道你还要让贺兰将军这样的悲剧继续上演吗?他们愿意为了你去死,难道你就真的忍心让他们去死吗?”

宇文护怔怔地不说话,忽然间,仰天长啸起来,“愿意为了我去死?哈哈,大智慧,那他们愿不愿意为了你去死呢?”他的手忽然收紧,我只觉得一股血往脑子里冲,一时间连眼睛也充满了血,宇文护诡笑道:“事已至此,我自是活不了了。但是就算死,我也要拉个人一起上路。才不孤单,大智慧,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尘埃落

我窒息地说不上话来,只听见杨坚和宇文邕都是声色俱厉地喊道:“你快些放开她!”

“放开?好啊!若不想让她死,那就一命换一命,你们这么在乎她,是否该为了她去死啊?”宇文护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他大笑起来,笑声甚是可怖。

“好!是不是我自刎,你就放了她?”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我听了直觉得脑袋嗡嗡响,宇文护笑得都要岔了气,“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大智慧,你的魅力可真……”话还没说完,宇文护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因为我趁他不备,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旁边俯冲,宇文护与我重心不稳,直向高台之下歪去。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的话,那只能是我,我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更何况就算他们自杀,宇文护也不会放过我的。那不过是宇文护垂死前耍的把戏。

然而,宇文护到底还是拽住了我,我悬在半空中,宇文护死死地拉着我的左臂,不让我跳下去。

“你疯了?你居然愿意为了别人自杀?大智慧,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们只爱惜自己,只为自己而活,不是吗!”宇文护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他匍匐在高台上,并不牢固的高台有些摇摇欲坠了。

“阮陌!”

“陌姐姐!”

“小妞!”

他们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朝这里冲过来。只是我与宇文护命连一线,他们不敢动宇文护,也不敢上前来救我。

我对宇文护说,“以前是,但我现在不是了。大冢宰,这一世我才明白人活着的真谛,总算没有白来这一遭。”我伸手去掰宇文护的手腕,宇文护的手松了几分又重新抓紧,“当初宇文邕伏击我,你为何突然喊住我?”

我一愣,不解宇文护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但还是回答道:“因为那时候我在乎大冢宰,我不想见到你去死。”

宇文护轻轻一笑,“可是现在,你恨不能第一个杀了我。”我不觉怔忪,杀了宇文护?这是我口口声声喊的口号,只因我一心要帮宇文邕,救杨坚,是以一直与他作对,可是我从来不曾设想过射杀宇文护的场景。其实仔细想来,今日这样围攻他的场景,我并不愿见到的。

只是我终究没有机会说,就听宇文护慨然道:“也罢。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说完便双手揪起我,用力把我向上一甩,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重重地落在了高台上,耳边传来“扑——”地一声响,高台再度晃了晃。

“大冢宰!”许多人同时失声唤道。我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侧过头往下看,他已经背朝天横在地上,倒插在地上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那是他随身携带的配剑,他生怕摔下来不能即死,便再给自己补了一剑,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下渐渐蔓延开来,他静静地横躺在那里,再没有动弹。

“大冢宰死了!”周围顿时喧闹了起来,有人大着胆子走上前想要去看他,我连忙扭转身,闭着眼,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天边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冉冉升起,我忽然觉得与宇文护并肩看日落的情形好像昨日才发生过。

今天的朝阳和那一日的夕阳很像,红如玫瑰,熠熠金光从云层后透出来,而躺在高台上的我,就像是与这旭日在一条水平线上,这美轮美奂的景致,仿佛触手可及。

我伸出手,只可惜这样的美景,宇文护再也见不着了。

“阮陌,没事了。”

“陌姐姐,你还好吧?”宇文邕和杨坚攀上高台,一左一右地守在我身旁,我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好像忘了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我看见杨坚的脸色突然变得很白,宇文邕焦灼地喊道:“见红了。”

杨坚将我打横抱起,他攀下高台时,脸部的肌肉都在抖动着,他喊着,“阮陌你坚持一下,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直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身体疼得厉害,可是精神上却突然间松懈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好好地睡上一觉……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南阳县的府衙里,冬日温暖的阳光隔着窗棂洒下来,正好洒在伏在床头倦极而眠的杨坚身上。

我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他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孔,可又怕这是一场梦境,一不小心,就会打破。我终于还是惊动了他,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迟疑了半秒,立马就露出大大的笑容,一把拉住我的手,“你终于醒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贪欢饷(出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