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莲步轻移,空气里浮动起一丝淡淡的幽兰香气,在药香的遮掩下,似有还无。

她在床边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半晌,坐下。

“别睡了,我知道你醒着。”她轻轻淡淡地说。

玄煜缓缓睁开了眼睛,迷离如水雾的眼眸暗淡得失去光泽,但他,还是看清了她模样:“你来干什么?”

皇甫燕没有回答,而是拉开他床头柜,拿出一张印了她脚印的和谈书,道:“不是要把我筹码,拿去威胁我皇爷爷和谈吗?怎么没寄出去?”

玄煜垂下眸子,浓长的睫羽在鼻翼两侧投下暗影:“你走吧。”

“走?去哪儿?”皇甫燕漫不经心地问。

屋内没有点灯,她如一座白玉观音,静静坐在那里,散发着月辉般的冷意。

“回南疆吗?”她又问。

“随你。”玄煜说道。

“大费周章地把我抓来,到头却如此轻易地放了我,玄煜,你别后悔。”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和谈书。

玄煜的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你走。”

皇甫燕沉默。

半晌,开口道:“你娘被休了。”

玄煜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你娘跑到王爷的书房大哭大闹,随后又跑回文芳院,可惜王爷下令不准她进去,她喊你妹妹,你妹妹哭得厉害,她大概是很担心吧,就找孙瑶去看看你妹妹,结果孙瑶摔了一跤,差点摔流产。之后,王爷便赐了你娘一纸休书。”

讲到这里,她顿住,“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娘害了孙瑶才被王爷休出府,可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觉得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你知道是谁把休书拿给你娘的吗?”

“谁?”

“一个小姑娘,跟我妹妹差不多大,府里的下人全都对她非常恭敬。”

“宁玥。”

“宁玥?马宁玥?”皇甫燕在府里待了这么久,虽没见过马宁玥本人,却时常听人谈到她,说她是一个将军府嫡女,出身不高,却极受玄胤疼爱,很会做生意,开了一家全京城最大的药房,日进斗金。

若只有这些,还不足以令皇甫燕侧目,偏偏邪门儿的是,那丫头像是被神灵保佑着似的,一直顺风顺水,反倒是曾经与她做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了。

她在深宫长大,自然看得出王爷让马宁玥送休书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八成是王妃得罪马宁玥俩口子了,这一举动,就是在狠狠地打王妃的脸。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虽不满玄煜,却更痛恨玄胤。

“安心养伤,复宠的事交给我,过不了多久,王爷便会重新器重你。”

玄煜浓眉一蹙:“你想干什么?”

皇甫燕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却说郭玉拿到休书之后,整个人都差点崩溃了,她没料到自己真有被休出府的一天!刘婉玉那种养小戏子的娼妇都还在庵堂活得好好儿的,凭什么她郭玉被休出府了?就因为刘婉玉的婚事是御赐的,而她是王爷上门求娶的吗?

既然当初娶了她,为什么现在又来抛弃她?

碧清难过地咬了咬唇:“王妃,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回郭家,跟老太君和大人拿拿主意?”

郭玉红着眼圈摇头,一旦闹回娘家,便会弄得满城皆知,她丢不起这个人。

“王爷会原谅我的,他只是气坏了,气糊涂了,他会接我回去的…”

这些,是碧清用来安慰王妃的说辞,但这一刻,就连碧清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苍白、太无力。

碧清低低地问道:“不回郭家,可是王府也回不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先找个客栈住下。”郭玉说道。

碧清苦着脸道:“可是我们身上没钱。”

当时走得急,几乎是被丢出来的,哪里会记得带钱呢?

郭玉在地上踱了几圈儿,眸光一凝,道:“我回不了府,你应该可以,你回去那些钱出来。”

“好!”

碧清回了府,诚如郭玉所言,守门的人没有拦她。

她去了文芳院,守门的婆子不许她进:“王爷说了,凡是与王妃有关的人,一律不得入内!”

碧清认出了这个刁奴,正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婆子,她当即怒道:“你这老妇!当初是怎么求我给你一份差事的?不是我,你能进文芳院?你还在柴房劈柴吧!”

守门婆子的脸臊了一下,倔强地说道:“我没把你溜进府的事告诉王爷,算是在报答你的恩德了!”

碧清气红了脸,瞪了瞪她,说道:“我只是想给王妃拿些换洗衣物,拿完就走,你要是觉得不可以,我在这边等你,你去禀报王爷一声。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王爷这会子正在气头上,谁触霉头谁遭殃!”

守门婆子的眼神闪了闪,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行吧行吧,你去收!但是你记住了,只能收衣服!不能拿别的!”

“王妃自己的钱也不能拿?”碧清压下怒火问。

“王爷发话了,拿回自己的东西可以,把郭家叫来,嫁妆什么的,一样不少地退给郭小姐!”婆子倨傲地说。

这才多久,就从王妃变成郭小姐了,一群势力东西!

碧清恼怒不已,却又不能真与她争辩,免得激怒她,自己连衣裳都拿不走。

碧清进屋,收了几套王妃的行头,给自己也收了两套。

守门婆子一直在门口盯着,生怕她手脚不干净。

碧清当着她的面,拿了一盒胭脂。

守门婆子道:“慢着!那是什么?”

“胭脂呀!这些东西,总能带走的吧?又不值几个钱!”

“打开我看!”守门婆子厉喝。

碧清打开了胭脂盒盖:“看见了吧?是胭脂吧?没骗你吧?”

“哼!”守门婆子翻了个白眼。

碧清又收了一些胭脂水粉,趁着守门婆子不注意,从首饰盒的底部抽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金票卷进了胭脂盒中。

“收好了没?收好了赶紧走!”守门婆子将碧清轰了出去,大概看碧清可怜,又甩给她一个银裸子,“别再回来了!”

碧清拿着包袱,去了王府附近的小胡同,此时已是后半夜,又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天地间,冷风回旋,冻肌裂骨。

郭玉被赶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孙瑶的薄袄,没多久便冻僵了。

“王妃!王妃!”碧清奔到她身边,见她一直僵着一张脸,只剩眼珠子在转,不由地问,“你怎么了?”

“我…我脚麻了…”她被冻得,说话都几乎张不开嘴巴。

“您等等!”碧清忙打开包袱,拿了一件大棉袄罩在郭玉身上,“好些了吗?”

身子暖和了一点儿,却依旧难以动弹。

碧清的眼珠子转了转,从荷包里取出一颗姜糖,喂进了郭玉嘴里。

这是公中的膳房熬的糖果,给下人吃的,若在以往,郭玉绝对吞不下这么劣质的东西,但冻了那么久,她已经挑剔不得了。

姜糖入体,辣得她冒了一身热汗,身体逐渐回复知觉。

她裹紧了棉袄:“见到小樱没?”

碧清没料到王妃的第一句话是问小姐,愣了愣,说道:“没,那婆子一直守着我,除了您的房间,哪儿也没许我去。”

郭玉气急:“该死的刁奴!等我哪天回去了,一定把她打杀了!”

顿了顿,又问,“钱呢?拿了多少?”

碧清从胭脂盒里拿出那张一千两的金票。

郭玉接过一看:“这么少?”

一千两黄金差不多是一万两白银,其实不算少了,但郭玉这种生活质量不输给皇后的人,随便一顿饭,都得吃掉好几百银子,住的客栈也得选最豪华的,怕是撑不了多久。

“还能再去拿吗?”郭玉问。

碧清摇头:“不能了,我今天是唬了那婆子才进去的。等那婆子反应过来,怕是要后悔自己办了糊涂事。”

郭玉气白了脸:“我又不吃他的!我拿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不行?”

碧清叹道:“王爷说,您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叫郭家上门。”

叫郭家上门,等于彻底决裂,那样,便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郭玉面色一变,捏紧了棉袄:“王爷,你真的好狠心!”

“王妃,一万两银子,我们省着点花,能花好几年。”她想说的是,能花几辈子,但想着以王妃的标准,估计降也不会降到哪儿去。

二人开始寻找客栈。

郭玉从没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行走,她要么是待在温暖的室内,要么是坐在温暖的马车内,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与碧清说说笑笑,爱到哪儿到哪儿。

不像现在,碧清背着沉重的包袱,累得没力气说话。

她被寒风吹着,也不敢开口说话。

冬夜漫长。

郭玉渐渐有些饿了。

碧清就道:“奴婢记得附近有一家专门在夜里开的面店,您在这儿等等,别乱走,谁跟您说话都别理。”

郭玉摸了摸肚子:“好的,你去吧。”

碧清拿着身上所剩无几的铜板,去了。

“卖姜糖咯!卖姜糖咯卖姜糖咯”

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端着一盒姜糖一路叫卖了过来,“夫人,您要买点我的姜糖吗?是我娘亲做的,可好吃了!”

看到他,郭玉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三个儿子都锦衣玉食地长大,唯独女儿在外苦了三年,那三年据说也经常靠叫卖为生,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怜惜:“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

“哈?”小男孩儿似乎非常惊诧,“我都起床了呀!开始干活啦!再晚的话,我就养不活娘亲和妹妹啦!”

“这么早啊。”郭玉望了望暗黑无边的夜空,又问小男孩儿道,“姜糖我全都买了,你回去睡觉吧。”

“真的吗?可是、可是夫人,这些姜糖要一百个铜板哦!”小男孩儿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郭玉打开荷包,取出了那张金票:“我没铜板,只有这个,你能找开吗?”

“啊…这…呀…”小男孩儿一下子呆了。

“找不开的话,我就没办法买了。”郭玉说。

“找得开的夫人,你在这儿等等!我去隔壁的钱庄,把钱给你换来!”小男孩儿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盘子取下来放在地上,“夫人,请您帮我看好我的摊位,我们全家都靠它生活,您一定要看好它,我马上回来!”

“好。”郭玉把金票递给了小男孩儿,没注意到小男孩儿眼底闪动的狡黠。

一刻钟后,碧清端着一碗面回来了:“夫人!三鲜面!”

说是三鲜面,其实只有几根菜叶子和三两片肥肉。

郭玉嫌弃地看了一眼,下意识地不想吃,但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人也冻得不行,便端过碗,在路边吃了起来。

没吃两口,一个倒夜香的车子从这边路过,险些撞到郭玉。

郭玉手一抖,一碗面砸到了地上。

才吃了两口而已。

碧清张了张嘴:“要不,奴婢再去买一碗吧?”

“不了。”郭玉丢了筷子,理好衣襟,抬起骄傲的头颅,“找个客栈住下。”

在路边吃面什么,太丢脸了!

碧清重新背好包袱,就要离开,却看到一旁的一个小货摊子:“这是谁的?”

“一个小男孩儿的,我买了他的姜糖,他给我找钱去了。”郭玉不紧不慢地说。

碧清闻言,杏眼就是一瞪:“您…您不会是把金票给他了吧?”

“是啊,他给我到钱庄去还钱了,省得我们跑了,待会儿便能有现钱用。”郭玉含了一丝得意地说,显然是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聪明的事情。

碧清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个点,钱庄都还没开门呢,小男孩儿上哪儿去兑钱?分明是把金票给骗走了哇!

被司空静那种脑残骗骗就算了,怎么一个小男孩儿…也能让王妃上当呀?

“我不是告诉您,谁跟您说话都别理吗?”

郭玉不以为然道:“一个孩子罢了,怎么了?有问题?他的摊子还在这儿呢,他们全家都靠这个生活的。”

我要被您蠢哭了…

碧清欲哭无泪地说道:“这摊子,到顶了值一两银子,您给他的却是一万两银子!他拿了那些钱,哪里还用得着摆摊?都能回乡下当地主了!”

郭玉怔住。

天,渐渐地亮了。

奶娘抱了玄小樱起床,给玄小樱穿衣裳。

“我不要这件!”

“我要蓝色的!”

“不是这个蓝色!”

“你好笨!出去!”

奶娘被玄小樱轰出了房间。

丫鬟们端上美味可口的饭菜,伺候她用膳。

玄小樱不吃。

丫鬟们又端来她最爱的银耳羹。

玄小樱将银耳羹慢慢地推,推到了地上,砸得一团乱。

玄小樱自打回府,一直安静得像只小猫儿,虽然并不算温顺,因为她一直都特别有自己的主见,但到底不曾如此闹腾过。

下人们立刻禀报了中山王。

中山王赶到她房间,她正坐在床头,默不作声地玩着琉璃珠子。中山王温柔地摸向她脑袋:“听说你不肯吃饭。”

玄小樱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

手微微一顿,中山王挨着她坐下。

她说道:“你挡到光了。”

中山王往一旁挪了挪,宠溺地看着她道:“父王陪你吃饭。”

玄小樱不说话,默默地玩着琉璃珠子,小脸臭臭的。

中山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吧,怎么不高兴了?”

“我要母妃。”她倔强地说。

中山王的眸光就是一暗:“她不配做你母妃!”

“那谁配?”玄小樱抬起头问,她的眼睛亮亮的,如清泉中的宝石,幽幽地泛着一丝凉意。

中山王被女儿质问的眼神看得不大自在,摸上了她发顶,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不管谁,反正她不配。”中山王如是说。

以为玄小樱会发怒,谁料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后,又低头继续玩琉璃珠子。

“王爷!”门外,小厮禀报道,“马车备好了。”

中山王看了女儿一眼,对门外说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去哪里?”玄小樱问。

“去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