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来得很快,秋月推开门:“梁太医,这边请!”

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背着医药箱走了进来。

宁玥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问刘贵妃道:“他是谁的太医?”

刘贵妃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梁太医归顺的是哪个主子,在深宫,尤其太医院这种地方,不收买几个心腹根本混不下去,刘贵妃低声道:“他是本宫的人,你放心吧。”

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宁玥捂住小腹,沉吟道:“陛下。”

刘贵妃:“什么?”

“我要陛下的太医!”

“这…梁太医是本宫的人,你难道信不过本宫吗?”刘贵妃道。

不是信不过刘贵妃,宁玥相信,眼下的刘贵妃对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信不过这狡诈的深宫:“他年纪这么轻,我想要资历老一些的,我身体有些顽疾,寻常太医怕是没有办法。”

这么说,刘贵妃到不好反驳什么了,梁太医虽在太医院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可论起医术,的确比不上陛下的专属太医。

刘贵妃想着近日这般受宠,或许陛下能看在她面子上给郡王妃一个恩典?

这么想着,她也这么做了。

秋月领命,不多时,带着一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太医进了内殿。

老太医姓荀,幼时便是陛下的玩伴,后陛下当了太子,又做了皇帝,他一路陪着,风里来雨里去,不曾间断。他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因陛下时日无多,想陪陛下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贵妃娘娘,郡王妃。”他拱了拱手。

尽管他是个太医,可他也是陛下一生的挚友,在他面前,刘贵妃不敢托大,侧身,避过了他的礼,说道:“请荀太医给郡王妃瞧瞧吧。”

说着,她让到了一旁。

荀太医看了她一眼,道:“请娘娘回避。”

刘贵妃又是一愣。

荀太医说道:“下官给人瞧病,不习惯有人站在一旁观摩,陛下那边也是如此。”

刘贵妃释然一笑:“哦,知道了,本宫在外头等你们。”

刘贵妃把所有宫人都带了下去,从外头合上门。

荀太医许是见惯了皇宫的残暴,眉宇间不若寻常老大夫慈祥和蔼,冷冷淡淡的,他伸出了手:“我给郡王妃把把脉。”

宁玥把手腕递过去。

荀太医拿出一方帕子,搭在了宁玥的皓腕上,随后才三指搭上宁玥的脉搏,一边把脉一边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宁玥道:“被人撞了一下,跌倒了。”

“有哪里疼?”

“背、臀、还有肚子。”

荀太医的眸光动了动,欲言又止,须臾,对宁玥道:“侧过身。”

宁玥依言面朝里侧躺。

荀太医给她检查了骨骼:“没多大问题,我再把一下脉。”

宁玥古怪地眨了眨眼,把了一次又一次,她这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病?

把完脉,荀太医站起身,拱了拱手:“恭喜郡王妃。”

“恭喜?”

“你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宁玥的身子倏的一僵,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您刚刚说什么?”

荀太医万年无波的眼底总算有了一丝涟漪:“你怀孕了,傻孩子,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若是知道,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被人撞倒,她会把警惕性提到最高。

宁玥的心底,陡然漫过一层过点般的感觉,四肢好似一瞬间麻痹了似的,失去知觉,脑袋也空白了,过了许久,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居然怀孕了…我居然真的怀孕了…”她不可思议地说着,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出眼泪,笑得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

荀太医道:“不就是怀个孕吗?哪个妇人不怀孕?”

这是盼了两辈子才盼来的孩子,这是她被预言命中无子后得来的孩子,怎么能不激动?

“我不是在做梦吧,荀太医?”她抓住了荀太医的手,太大力的缘故,几乎要掐断荀太医的老骨头。

荀太医冷静地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怀个孕有什么大不了的?宫妃怀了孕也没你这么激动。”

“我就是激动!”宁玥抱住被子,“胎儿没事吧?”

“没事。”

“可是我肚子疼,真的没事吗?”说着,她摸上小腹,奇怪,又不疼了。

荀太医看了她一眼,道:“你这胎稳得很。”被人扑倒都没流产,真不知怀了个什么样的小魔星。

宁玥高兴坏了,抱着被子嘚瑟地笑,连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都忘了,边笑还边哭,突然非常思念玄胤,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没什么事,老夫先去给陛下复命了,陛下还怕你摔坏了,急得上火。”荀太医拿起了医药箱。

想到了什么,宁玥坐直身子,郑重地看荀太医道:“我怀孕的事,能只对陛下一个人说吗?我的意思,陛下应该会明白。”

一个半月,这孩子是在离开西凉后有的,而那时,“玄胤”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她这孩子…来路不正。

荀太医约莫是明白一点她与玄胤的内情,点点头,去了。

宁玥整个人滑进了被子。

刘贵妃进屋时,就见宁玥罩在被子下,身躯隐隐发抖,以为她在哭,赶忙问道:“怎么了?很严重吗?荀太医怎么不说?”

宁玥掐了自己一把,压下心头的狂喜与恨不得掀开被子冲去找玄胤的冲动,慢慢地拉下被角,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倒也不是很严重,就是我娇气,怕疼。”

“不用吃什么药、擦什么药?”

“不用。”

“疼的话,两天就会过去了,没大毛病就好。”刘贵妃如释重负,很快,不耐地抱怨道:“那耿灵儿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撞你!我一向看不惯她,又娇纵又跋扈,还没脑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欺负你,她还嫌自己丢的脸不够大?这要是撞出个好歹来,大帅越发不会娶她!”

一句话,暴露了她早已听闻过大帅府闹剧的实情。

宁玥看向了她。

她干笑两声:“我都听说了,大帅要与耿灵儿解除婚约,耿灵儿气不过,闹上了大帅府,大帅非但没见她,反而让人把她丢了出来。照我说,都是她活该!”

宁玥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若有所思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嗯?”刘贵妃挑眉。

宁玥说道:“容麟没说过解除婚姻的话。”如今两家风头正紧,容麟没这么笨,要解除也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合适的理由。

“大帅没解除婚姻,那外边怎么都这么说?说耿灵儿哭得全街人都听见了。”刘贵妃处在深宫,却更愿意相信那些小道消息。

宁玥解释道:“耿灵儿闹上耿家是得了耿云的授意,容麟自始至终没讲过一句解除婚约的话,也没找人动过她,只是拦着没让进门而已。”

“这样啊?那外头也传得…太夸张了。”刘贵妃说:“我刚刚还以为她是为了这个才迁怒于你的。”

迁怒?

宁玥的心底浮现起一丝异样。

“娘娘,六公主来了。”门外,小太监轻声禀报。

刘贵妃没有意外地说道:“请六公主进来吧。”又对宁玥说道:“八成是来看你的。”那个高高在上,比孔雀还孔雀的公主,可从来不屑于进妃嫔们的寝宫,只怕在她眼里,她们这些后妃都是勾引南疆王的小妾、狐狸精。

皇甫颖进来了,难掩关切地说道:“你还好吗?”

宁玥有些发愣,她跟皇甫颖真不熟啊,而且跟她丈夫是死对头,跟她亲娘有可能也是死对头,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待她这样和善?

皇甫颖在床边坐下:“怎么?很不舒服吗?”

宁玥摇头:“没,多谢公主关心。”

皇甫颖的眸光落在她捂住小腹的手上:“你一直捂着肚子,是肚子疼吗?”

“一点点。”宁玥轻声说,眸光越过她,望向她身后,“灵郡主没跟你在一起?”

耿灵儿回头望了望:“嗯,她没跟来。”

瞧这副模样,是没料到耿灵儿没跟来,宁玥眨了眨眼,心头的异样潮汐般席卷而来:“六公主,我能与贵妃娘娘单独说两句话吗?”

这个要求有些无礼了,堂堂嫡出公主,屈尊降贵来看她,她倒好,当着一个妃子的面儿把她支开,可直觉告诉宁玥,皇甫颖不会生气。

果然,皇甫颖温柔地说道:“好,我在外头等你。”

宁玥是真的受宠若惊。

皇甫颖出去后,刘贵妃上前:“乖乖,就你敢这么跟她说话!换做我们,早不知挨她多少白眼了。”

宁玥笑笑:“六公主有那么难相处吗?”

“何止是难相处?本宫有一次在御花园偶遇了陛下,陛下在晒太阳,她碰巧也在,本宫不过是去请了个安,你猜她怎么说?”刘贵妃正了正神色,模仿出一个倨傲散淡的表情,“什么人都能往跟前凑,闹心。”

若果真如此,那皇甫颖对自己就的确是…太好了。

她又不认得她,这种好,总得有个原因才是,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

“娘娘,你赶紧去找耿灵儿,我怕她出事。”

“她出事?出事才好呢,她都那么欺负你了,你还心软怕她出事?”刘贵妃嗔了嗔宁玥。

宁玥正了正神色:“现在可能没时间与娘娘解释那么多,娘娘快照我说的去做,去晚了,娘娘和宣王也会危险了。”

但凡关乎到儿子,刘贵妃都是义不容辞的,她也没盘根问题,当即带着秋月和几名机灵的太监离开了贵妃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御花园的场子已经散了,一些宫女太监在收拾着那里的桌椅。

刘贵妃抓住一个宫女的肩膀:“看见灵郡主没?”

宫女跪下:“贵妃娘娘!奴婢没瞧见。”

“你们呢?”

众人全都摇头,他们来这边收拾时,女眷们已经离开了,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刘贵妃吩咐太监们分头去找,自己则与秋月往尽可能深和隐蔽的地方去。

“娘娘,那边是太液池,灵郡主应该不会往那儿走吧?”秋月说道。

听马宁玥的意思,分明是有人想害耿灵儿,并不是耿灵儿自己躲起来,一念至此,刘贵妃觉得更应该去太液池找找。

二人感到太液池时,耿灵儿已经沉到池底了,湖边上有一只掉落的鞋,水面隐约可见浮动的丝带,刘贵妃面色一跳:“来人!快来人”

秋月不懂凫水,周围又没有宫人。

刘贵妃顾不得那么多,纵身一跃,跳下了太液池,索性耿灵儿不重,刘贵妃成功地将她拽了上来。

“娘娘!”秋月趴在岸边,扶了刘贵妃一把。

刘贵妃累得气喘吁吁,一边喘一边暗道,马宁玥真是料事如神,说耿灵儿出事,耿灵儿就真的出了事!

“看看她还有气没?”

秋月把手放到耿灵儿鼻尖:“好像…没了…”

刘贵妃是在海边长大的,没少见过类似的状况,挽起袖子,给耿灵儿按起了胸口。

按了几下后,耿灵儿身躯一震,吐出了一口凉水,眼睛迷离地睁了两下,又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秋月拍了拍耿灵儿的脸:“娘娘,她晕了。”

“没死就好,管她晕不晕,你去叫人来,把她抬到皇后的宫里去!”宁玥是她盟友,出了事,她当然会百般照顾,可耿灵儿与她八竿子打不着边儿,救耿灵儿是迫不得已,照顾?算了,还是让皇后这个亲姑姑去做吧!

秋月迟疑:“可是娘娘,我们把她送去椒房殿,椒房殿那位会不会觉得是我们害了她?”

“是谁害的,等耿灵儿醒了不就知道了?”

“她要是说是我们呢?”

刘贵妃嗤道:“你当皇后是傻子?连这点真相都查不明白?再说了,这丫头要是有那种心机,何至于连个毛头小子都搞不定?别废话了,快把她送去!”

秋月到附近的宫殿叫来几个洒扫太监,将昏迷不醒的耿灵儿抬去了椒房殿。

刘贵妃湿漉漉地回了贵妃殿,换了身干爽衣裳,连头发都没擦干,便找到了宁玥:“郡王妃,你怎么知道耿灵儿会出事?”

“真出事了?”宁玥刚刚只是猜测,怕刘贵妃不尽心去找,才把话说重了些。

刘贵妃揉着依旧怦怦跳动的心口道:“要不是本宫及时赶到,她这会子怕是已经淹死在太液池了,她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吧?”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宁玥的手摸上肚子:“不是,她人呢?”

“本宫让秋月把她送到皇后的椒房殿了。”刘贵妃喘了口气,坐下,喝了一口凉茶,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郡王妃,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明白!”

“好。”从让她去救耿灵儿的那一刻起,某些方面,宁玥便没打算再瞒着她了,当然,也不会全部告诉她,“这件事,还得从我们与耿家的恩怨说起,耿家主被抓入大牢,证人是容麟送到娘娘手上的,耿云便觉得大帅府与娘娘、宣王串通一气,要把耿家主置之死地,他心中不忿,却又苦于无法将耿家主救出来,于是给德庆公主下了同命蛊,并威胁我,若是不交出耿家主,就要了德庆公主的命。”

“他怎么能这样?审查耿家主是陛下的意思!宣王只是奉旨办事罢了!”刘贵妃激动地说。

刘贵妃这话,宁玥听着想笑,刘贵妃不会没看出容麟送来的是个假证人,也不会没存了与大帅府合力打压耿家的心思,嘴上却说得正义公正。宁玥倒也没点破她,就道:“不论我们是不是无辜的,在耿云眼里,我们都是冒犯了耿家的罪人。”

“那…你真打算把耿家主救出去吗?”刘贵妃面色凝重地问。

“当然不了,陛下既然给宣王下了旨,命他彻查此案,而此案又的确证据确凿,相信宣王也一直是秉承让耿家主认罪的信念,若是突然把耿家主弄出来,岂不是在打宣王殿下与娘娘的脸?”

刘贵妃暗暗松了口气,他们之间的盟友关系是建立在共同对付耿家上,一旦这种利益瓦解,彼此的结盟也就宣告破裂了。

“之后的事呢?”刘贵妃问道。

“之后就是我发现他派人趁着我们谈判的时候去追杀我大哥,我很生气,所以才去牢里折磨了耿家主,耿怀怕耿家主死在地牢,按耐不住去劫囚,结果被宣王殿下下令射死了,如此一来,我们几个与耿云的梁子越发结大了。这一次的事,表面上看是在对付我,事实上,他要除掉的,是宣王殿下与娘娘啊。”

“等等,你说这一次的事?什么事?耿灵儿?”刘贵妃捕捉到了宁玥话里的重点。

宁玥点头:“如今外头都在疯传耿灵儿与大帅府关系不好,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又撞倒了我,虽然我可以肯定她不是故意的,但不论怎样,这个时候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请问谁的嫌疑最大?”

“你!”刘贵妃脱口而出。

“没错,是我,尽管我有不在场的证明,可不代表我不可以收买别人去做,但我一个西凉人,如何收买得了南疆的宫人?”宁玥说着,眸光落在了刘贵妃的脸上。

刘贵妃心下一惊:“本宫?”

宁玥不疾不徐地说道:“娘娘与我这般亲近,若我想干点什么,肯定是拜托娘娘了。”

事实上,耿云究竟是不是想把刘贵妃也拖下水,宁玥心中没有答案,也没有证据,不过有些话不是非得证据才能取信于人,刘贵妃本就对耿家耿耿于怀,自己说中了她心里一直存在的担忧,她不信才怪了。

刘贵妃拽紧了拳头:“好一耿云!本宫都还没把他怎么着,他就上赶着往本宫头上扣屎盆子!本来不想揭他短的,可眼下看来,本宫也没什么替他隐瞒的必要了!”

宁玥八卦地竖起了耳朵。

刘贵妃冷笑道:“你知道六公主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么?”

“为什么?”

“你觉不觉得六公主的气质跟一个人很像?一个…与你很亲近的人。”刘贵妃循循善诱地说。

宁玥的瞳仁动了动,脑海里闪过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我大哥?”

刘贵妃神秘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你不是说德庆公主被耿云下了同命蛊吗?是不是那种一条下到人身上,一条养在罐子里的双生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的?”

“是。”

“那还不简单?找人把另一条同命蛊拿给你就是了!”刘贵妃说着,望向了庭院中的皇甫颖,“你找她,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宁玥坐上了出宫的软轿,怕颠簸到腹中胎儿,宁玥吩咐宫人走得极慢。

一辆奢华的轿子从身旁走过,轿身晃晃悠悠的,似乎有谁在里头拳打脚踢,伴随着轿身的晃动,也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声音:“我不要回去!我还没看我三哥选驸马呢!我不要回去!你们把我放下!再不放下,我…我…我叫我皇后姑姑砍了你们脑袋!放下我听见没有?你们这群阉人…”

太监们面无表情地抬着轿子,对她的嘶吼充耳不闻。

这人是谁,宁玥已心知肚明。

与皇甫颖一同入宫,却单独被“送”出宫,看来耿皇后也不怎么想搭理这个脑残的侄女,不过,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始终没听椒房殿传出任何动静,耿皇后不是一般的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