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此君发愤学厨,只待有朝一日夫人再不顾而去,他也可以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说到此处,住口不言,叶喆抢先追问道:“那后来呢?”

许兰荪悠悠一笑,“后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即便夫人回一趟娘家,也是隔日必返,无他,只因为先生菜做得太好。”

他娓娓而言说得正经,其余三人却都莞尔。绍珩抬眼间,见苏梅立在门边,斜阳柔光穿过丝蔓陆离的葡萄架,在她面上印了淡淡的影,眉间一点嫣红精致如画,他蓦地心弦撩动,仿佛一册记忆久远的相簿不经意间掉出了一页。

02、暗香(三)

绍珩虽然有几样拿手的菜式,但以往不过是在家宴中多奉一道菜讨父母欢心罢了,独自整治一餐饭食还是头一回;且此处远不如他家里的厨房中西兼具诸事齐备,他边想边做,尽心凑了三菜一汤出来,又打发叶喆出去买了两样冷荤。一时饭菜上桌,他犹自觉得今日下厨处处约束,不能尽善尽美,然而许兰荪夫妇看在眼里,却是难得的丰盛。他还来不及谦辞,许兰荪便赞道:“色香已俱,今日这一餐,可一饱口福矣。”

虞绍珩笑道:“老师先起筷尝尝吧。”

许兰荪见之前在后厨折腾许久的那尾鲤鱼此时金红油亮地躺在盘中,便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里,一尝之下,果然十分的鲜香美味,“先前我在荣春楼吃过他们的一道干烧岩鲤,跟你烧的这一条也差不多。”

虞绍珩点头道:“这是锦西名厨丁成贵丁老先生的拿手菜,荣春楼就是他徒弟开的。我这点微末本事差得远,不过是家父跟他讨了个诀窍,又指点给我。正经做这菜,要用崇州本地的岩鲤才好。”

苏眉试了那鱼,亦赞美味,但虞绍珩细看之下,却见她一餐饭下来只夹了两箸,且吃得极拘谨,过后还喝茶去送。虞绍珩猜度她是不能食辣,心中微有些诧异,却也不便点破;又见她在席间替他们师生三人添酒布菜,察言观色处处留心,殷勤里透着紧张,像是头一次被主人带出门作客的黄鹂鸟,啼声新试,只怕不够合人心意。

一时饭毕,宾主尽欢。虞绍珩和叶喆从许家告辞了出来,相视一笑,叶喆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手里捋着一枝从路边揪出的两耳草,诡笑着问虞绍珩:“咱们这个小师母,你瞧着怎么样?”

绍珩慢慢踱着步子,口吻像谈天气,“挺好啊。” 见叶喆弹着手里的草叶,轻笑着“哼”了一声,问道:“你觉得不好?”

“那倒没有,就是…”叶喆咂了咂嘴,“看着也太小了,说不定还没惜月大呢。”

绍珩淡淡递了一句:“那也是师母。”

叶喆耸耸肩,咕哝着说道:“差点儿意思吧。”见虞绍珩讶然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原想着,能叫许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守礼君子大动凡心,必得是个尤物,没想到,还不如惜月呢。”

虞绍珩忽然皱了下眉,“你可别总拿我妹妹跟人比来比去。”

叶喆笑道:“这不是你刚回来,也不认识什么人嘛。”

虞绍珩和叶喆背地里品评许兰荪夫妇,许夫人苏眉亦免不了同丈夫谈论他们。许兰荪那边一送客人出门,苏眉便拿过虞绍珩送来的《玉台新咏》玩赏,许兰荪转回房中,见她捧书在手,移到灯下细看,唇角轻扬,欣悦之色溢于言表,不由笑道:

“这书是送的,不是借的,你明天再慢慢看也不迟。”

苏眉摩挲着那书的素蓝封面,嫣然笑道:“你这学生不识货,这书若是我的,我绝不肯送人!”

她这半日尽力撑出一副为人长辈的主妇面孔,虽然不甚成功,但却着实费心费力,到此时没了客人,方才显露出小女儿的娇憨本色。许兰荪含笑望着她,目光中不觉渗出一缕怜惜来,“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书,自然是送给书生最合宜。于你我是心爱之物,于他便是一份佳礼。”

苏眉的下颌抵在书册上,歪着头想了想,笑微微地说道:

“我以前去过虞家,他家里排场很大的,他母亲开车带我和舅母出去野餐,不光有佣人,还有许多警卫…不过你这个学生,倒没什么纨绔作派。”说着,盈盈一笑,“居然还会下厨。”

许兰荪摇头道:“你不要看他家境好,便以为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绍珩的父亲在家里管教儿子是长官带兵,行军法,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吃苦头。绍珩是好的,他那个三弟淘气些,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有一回我去他家,老远就看见绍珩的小弟满头是汗跑过来跟我问好,腊月里就穿了件单衣,我同他说话他也不停,一边跑一边说,他和三哥被父亲罚了,他这个‘从犯’要绕着栖霞跑圈,他三哥那个‘主犯’正在家里挨打呢!

我去到他家一看,他父亲一藤条下去,那孩子的衬衫都抽破了…”

苏眉听着,讶然而笑,“虞先生脾气这么坏?小时候,我父亲拿戒尺吓唬我和哥哥,总是举得高落得轻,我们一哭,他就后悔。”她口中说着,面容倏地一僵,睫毛低低闪了两下,慢慢收住了笑容。她同许兰荪恋爱结婚,家中不啻一场地震,父亲一怒之下,登报同她断绝了关系。到现在,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和她有过一言半语的联系,连母亲也没有过问她的近况。

许兰荪见她眸光黯然,便知她是提及家事触动了愁肠,却又无计相劝,只好温言谈书:“这部小宛堂的《玉台新咏》是明覆宋本,刻得风雅,当时的书商便挖了序跋落款当宋版书卖。我自诩‘黄金散尽为收书’,可即便是肯散尽黄金,这样的东西也要有机缘才能得见。”

苏眉抚着手里的书,柔软绵韧的纸页从指间划过,沉淀了岁月的文墨气息滤静了心意。或许人生中称得上宝贵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摘取,而且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她想起当初在舅父家中第一次遇见许兰荪的情景,那年她十五岁,到江宁来过暑假,经过舅父的书房,隔窗听见一个低清的男声:

“…世人尝言黄山谷的情词浅俚,岂不知世间小儿女的情意,非浅俚不能描其情摹其态,从来男子作闺音,多是美人香草自抒怀抱罢了,只见自命高标,少有情真意笃,反不如他‘随俗暂婵娟’来得赤诚洒脱。”

她一时听住,偷偷拨开近旁的紫薇花枝去看,却只窥见一个素灰长衫的背影。到了晚间吃饭方才知道,这人是舅父留学时的师兄。她正讶异一个学矿业冶金的人怎么谈起宋词这样心思入微,便听舅父接着道:“眉儿,你前日一径说好的那副扇面就是这位许伯伯的佳作。”

许兰荪连忙谦辞,她却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一句:“您的画真好。”

后来每每追忆,都不免羞悔,第一次见他,她那样傻。

十五岁,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偷懒,业精于勤荒于嬉;母亲说,年纪不小了,该有个大人样子了。

十五岁,就像艳阳下的紫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团作一枝凝艳,热烈蓬勃;然而细看那一朵朵小花,每一朵都像彼时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柔弱娇怯,不堪一捻。

如今想来,她亦佩服自己的勇气。那几个月,仿佛日日都电闪雷鸣,从来对她宠溺有加的父亲,盛怒之下,几乎要一掌掴在她面上。可她只抱定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便是许兰荪。

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总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有时,那代价会难以想象。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她想要的这样简单,那她付出的代价足够了吗?

02、暗香(四)

虞绍珩一回到家,便在书柜上查看相册的编号。他记性一向都好,尤其是认人,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就一定是见过。他慢慢回溯,抽出书柜顶层倒数第二盒相册,小心地翻开。按盒面上的标记,这是三年前他离家时拍的最后一册照片。虞绍珩一页一页翻过,一帧照片赫然撞进眼帘——一方七寸的黑白旧照,梳着两条发辫的女孩子,蓬勃稠密的紫薇花…那时已是夏末,她穿着件浅色波点的连衣裙,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间一点嫣红,吸住了他的视线。他在花园里试相机,一眼瞥见,随手便按了快门。

家里常有亲眷的孩子来往,他并没有在意,连想要去问她是谁的念头也没有,拍过之后便走开了,仿佛她只是园中新栽的一枝花。

绍珩想着,微微一笑,那时候他看她,只是个半大的小孩子,不想三年后再见,这女孩子却成了一个小妇人,还做了自己恩师的妻子,怪不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真切。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的魄力。

他又端详了一下那照片,大约当时花园里高树阴翳遮挡了日光,她的人和周遭景物反差太小,这照片看起来未免灰黯了些,那时他初学拍照不久,相片洗得仓促,也不懂得补救。他一边自己品评着,一边从编了号的无酸袋里找出当年的底片。

为着他喜欢摆弄相机,栖霞的配楼里专门设了一间暗房。一应门窗都特制了两层,深黑的窗帘隔绝了每一寸光线,只有幽红的灯光为这个布满工具的房间带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幻感。唯一和旁人的暗房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他在这里搁了一台唱机。大多数时候,他都享受这片幽深湖底般的寂静;但如果某一卷胶卷有麻烦,他便愿意在这隐谧的黑暗里先听支曲子,再动手。

稍高的水温,浓度更大的显影液,定影,去水斑…三年前的豆蔻倩影不多时便跃然而出,是比当年那一张好得多。然而就在他把照片顺手夹起的那一刻,心头突兀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深夜开了暗房,只是额外多洗了这样一张照片,未免有些怪异;但已然洗出来的照片,也没有毁了的道理。虞绍珩退开几步,远远打量着那照片,犹豫片刻,不等它晾干,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军情部对很多人来说,是个神秘中带着一点阴郁色彩的所在。但实际上,凡是门口挂着牌子的情报部办公区都和其他军政机关没什么两样。作为情治系统的最高长官,蔡廷初的办公室出人意料的空旷明亮,书柜几乎是空的,雪洞般四面空墙也没有任何装饰,甚至窗帘都从不拉起,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四台间距相等的电话显示出主人的事物繁杂。

“钧座,我跟您添麻烦了吧?”

虞绍珩负手站在他办公桌前,恭敬而谦逊的笑容里夹着一点亲昵。

“坐吧。”蔡廷初笑微微地摇了摇头,“虞校长倒没有过问什么,是总长知道你在我这儿,叮嘱了两句。”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虞绍珩身上,有赞赏,也有不加掩饰的疑虑:

“其实平心而论,我也觉得你到参本部去可能更合适。不过,你想留下,我一定不反对。”

虞绍珩正色道:“钧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三局去。”

“去东亚处?”

“是。”

蔡廷初略一思索,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看六局的旧档案吗?”

虞绍珩道:“了解别人做事的手法,才知道怎么同他们到交道;了解别人犯过什么错,自己才会少犯错。”

蔡廷初点点头,“所以,我建议你是不是先到六局待一段时间?” 他说得温和婉转,虞绍珩却从沙发上肃然起身,答得极干脆:“是,钧座。”

蔡廷初垂眸一笑,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夫人近来好吗?”

绍珩听他问及母亲,这便是谈完公事闲话家常了,遂放松了态度,道:“家母这个礼拜到燕平去了,她有个朋友在那边开画展。”

蔡廷初道:“你到我这儿来,夫人怎么说?”

虞绍珩笑道:“母亲叫我听您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张。”

蔡廷初刚要开口,恰有秘书进来请示公务,虞绍珩便辞了出去。蔡廷初望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一时喜忧参半。作为长官,他给他的建议都是对的;但作为长辈,他并不愿意让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来作自己的部属。

现在和过去不同。曾经让其他人艰苦卓绝的过去,反而叫他怀念。因为那个时候,敌人是清楚的,朋友是清楚的,光荣和梦想是清楚的…但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战争一起褪去了。保护一个国家比创造一个国家更复杂,复杂到…他翻着手里的“机要”档案:阁揆的新欢,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26岁留学生,两个人在江宁近郊的一处别墅里约会了三次,阁揆的幕僚长自以为安排得隐秘,不会有人知道——蔡廷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可是在他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秘密。无论多么私隐多么肮脏,他都不得不知道,并且,用最有效的方法去使用那些秘密。在他的世界里,保护一个国家复杂得超乎人们的想象,但却从来没有荣耀可言。

一个他喜欢的孩子,不应该来做这种事。

作者有话说:

虞绍珩:总觉得好多蜀黍暗恋我娘亲肿么破?

冷:其实也许可能大概是暗恋你爹爹…

虞绍珩:LZ你还真治愈

03、调笑(一)

“笃笃”两下随意的敲门声,紧跟着一句啧叹:“绍珩,你这间办公室不错啊。”

虞绍珩抬起头,见门口斜倚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校军官,却是早他几年从扶桑陆大毕业的学长腾作春,眼下是六局行动处的一个副处长。两人虽然差着好几个年级,但前年陆大校庆,正好腾作春在扶桑公干,顺便到母校凑热闹,两人就此相识。军中向来最重长幼资历,虞绍珩一见是他,连忙起身迎了过来:“师兄取笑了,这不是我的办公室,只是我刚来,没地方安置,临时放在这儿看房子罢了。”说着,便取了杯子倒水泡茶。

腾作春心照不宣地同虞绍珩对视了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感觉怎么样?”

绍珩笑道:“说实话,还没什么感觉呢。”

腾作春莞尔道:“我们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制度上要隔离,纪律上有约束,对新人不大热络——”他顿了顿,深看了虞绍珩一眼:“尤其是你。”

虞绍珩点点头,“我明白。”

腾作春又道:“不过,想混熟了也容易,六局的人喜欢去挹江路的‘寒舍’喝酒,安静,24个钟点不打烊,正合适我们这些人,怎么样?晚上一起去喝两杯?”

虞绍珩忙道:“多谢师兄指点,不过今天不成,家里长辈有差遣,我得回去吃饭,改天我请您!”他言语之间态度抱歉得很,腾作春了然一笑,又谈了几句诸如食堂什么菜好吃之类的闲事便告辞了。

其实,如果不是今晚这个“约会”着实推脱不得,他还真的愿意跟腾作春走。

说起今晚的事,虞绍珩忍不住要佩服起祖母来,他头天搬进这间新办公室,刚扯好电话线,分机号码都还没印在内部通讯路上,老人家第二天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礼拜六过去吃晚饭。绍珩的祖母出身名门,嫁到虞家亦是夫荣子贵,一辈子富贵尊荣,养成了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气。今日既是祖母有命,做孙儿的自是不能违背。只是绍珩一到淳溪别墅,便知道祖母要他过来吃饭的用意了——都说女人上了年纪喜欢给人做媒拉纤,真是不假。

二楼的小客厅里,除了祖母和一干佣人婢女,还坐着三个衣饰精致的年轻女子,一眼看去皆是桃李年华,端庄窈窕。绍珩心底苦笑,老人家未免也太露骨了些,可面上却只能装作浑然不觉,由着祖母介绍了那三个女孩子,他一一问好寒暄,心中默默猜测这几位小姐来之前知不知道是这么一个局面。到了晚饭时分,一片温柔轻巧的莺声燕语把老妇人哄得十分惬意,绍珩身在其中,也不由佩服起这些女孩子来。果然大家闺秀好教养,能把原本尴尬的气氛妆扮出宜人的姿态来。

好容易吃完晚饭,又陪着虞老夫人用了茶点,女孩子们估摸着时间一起告辞。虞绍珩刻意地长吁了口气,连喝了两口茶水,老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行啦。你今天乖乖过来,算是给奶奶面子了。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虞绍珩皱眉道:“奶奶,您这场面太大了,也不怕我吃不消。”

老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说着,宠溺地拍了拍孙儿的手,“你父亲像你这个年纪,女朋友都交了一巴掌了。”

绍珩笑着呷了口茶,“我怎么敢和父亲比?”

老夫人闻言失笑,拈了颗盐津果子含在嘴里,好一阵才道:“我这个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言毕,神色微凉,拉了拉孙儿的手,“你可不要学你父亲。”

绍珩一听,便知是触了祖母的心头旧患,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的,权作不曾留意,只道:“奶奶,您就算要介绍女朋友给我,也不好一顿饭请三位小姐来——人家也是名门千金,我应付着吃力,对别人也不尊重。”

老夫人听着,赞赏得点了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是好孩子。不过,便是你不来,她们也是要陪我的,你不用在意。跟奶奶说,你瞧着谁好?”

虞绍珩心道若说自己一个都不中意,过几天老人家十有八九要再来一场,非成了笑话不可,他略想了想,揣摩着祖母的意思道:“方才我只顾着应酬,也没仔细留意,倒是坐在您身边那个不大爱说话的,看着不俗。”

他这样一说,老夫人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嗯,我也瞧着沅贞好,这孩子端静大方,不浮躁。我看你刚才同龚家那个三丫头话多些,还以为你喜欢她——就这一条,你比你父亲老成。”说着,满意地注视孙儿,“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张罗去。你父母都不管,我就更不操这份儿闲心了。”

绍珩听着祖母这一番言不由衷,只是赔笑,老夫人又絮絮说了些自觉同他有关的亲眷闲事,渐渐有了倦意,才放他出来。

绍珩看看表,九点刚过,回家嫌早,约人嫌晚,估摸着这时候叶喆应该在照看他的生意,便把车开到了凯丽。叶喆正跟经理在酒窖里盘点存货,听说虞绍珩来找他,匆匆吩咐了几句便丢开了手里的事,待听虞绍珩说了晚上陪祖母吃饭的事,同情地拍了拍他:

“度秒如年吧?走,哥哥带你找点儿乐子去。”

绍珩道:“你这里不就有现成的消遣吗,我们打两局桌球去。”

叶喆眨了眨眼:“既然你是被女人闷着了,咱们就去找几个能解闷儿的女人呗。”

虞绍珩皱眉道:“你不是要去丽都吧?”

叶喆笑道:“那儿有什么意思,我带你见识见识正经乐子。走吧!你开车,我指路。”

叶喆一路指点着虞绍珩,把车开到四马路。车子越往前开,街面上就越热闹,且那热闹里渐渐透出一股脂香粉腻来。仲秋夜凉,街边却时时有衣衫单薄,妆容粉艳的女子摇曳而过。小吃摊子上的灯光一照,皆是高叉旗袍低胸洋装,环肥燕瘦的膀子直迫到人眼前,从一条条旁逸斜出的深巷里穿进穿出。虞绍珩打量着窗外的街景,忽然摇头一笑:“算了,我不去了。”

叶喆笑眯眯地斜眼看他,“我就知道你得往歪处想。”

绍珩失笑:“到底是我想得歪,还是你路指得歪?”

叶喆却是一脸理直气壮:“你想得歪。绕过去,那边儿停,咱们走进去。” 他推门下车,一回头,见虞绍珩双臂架在方向盘上,犹自未肯熄火,遂道:“是兄弟的赶紧下车,我保你不后悔。”虞绍珩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果断拔了钥匙,落后半步跟着叶喆,一言不发。

叶喆心里暗笑,却也憋着不再开口,他二人从记事起就总在一处,闹了纷争既不打架也不告状,只是互不理睬。闹别扭的原由他已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是怎么合好的——有一回他和绍珩正在“冷战”,可大人们才不在意孩子的心事,父亲母亲照旧带他去虞家,他不跟搭理虞绍珩,却去逗弄才会说话的惜月,一不小心把小姑娘磕在床栏上,咬破了嘴唇,惜月放声大哭,保姆婢女一拥而上,他吓得脸都白了——上一次月月大小姐不知道哪里不舒服,突然哭了,他只是因为离得近了点,就被父亲一口咬定是他欺负了惜月,屁股上挨了好几巴掌,脱了裤子都能看见手印。他看着闻声而来的大人们正不知所措,绍珩已经拍着妹妹一迭声地安慰:

“月月不哭,哥哥不小心碰着月月了,月月不哭,月月打哥哥…”

眼尾的余光扫到虞绍珩,叶喆再一次觉得他们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是兄弟。

朋友,讲的是志同道合,若不能同道为谋,便只好割席断交;可兄弟不同,兄弟的道理和交情可以是两回事。兄弟是那个恨你恨到牙痒,也会替你挡枪的人。哪怕你一条道走到黑,他也陪着你撞南墙——或者,挡在墙上等你撞。他不知道他这样想对不对,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但他就是这样觉得,而且,他觉得虞绍珩也会这么想——他们不是朋友,是兄弟。

就像现在,他或许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但他要他来,他就会来,不管…“呀,叶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叶喆脑子里的念头正转得激动,忽然一声亲热的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顿时让他觉得有点儿扫兴,又省悟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豪气干云有多么滑稽——毕竟,他们眼下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而是一间连名字都俗艳的青楼。他若无其事地同倚门迎客的姑娘和杂役打招呼,把方才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开去,偷偷觑了虞绍珩一眼,又觉得遗憾:他们没有峥嵘岁月来验证这一份与子同袍的义气,于是这份壮怀激烈一旦宣之于口,就像个矫情的笑话。

03、调笑(二)

虞绍珩没有关注叶喆的情绪,他一路过来着意留心周围的风情景物,试图从红漆彩绘的门楣和光色暧昧的花样宫灯之间发掘出叶喆带他到这儿来的理由,可是一直到踏进大门,他也没察觉这个叫“如意楼”的地方有什么与众不同。

等他眼看着叶喆驾轻就熟地跟两个莺声燕语的女孩子左右逢源,其中一个还回头抛了个轻媚的眼风给他,虞绍珩终于略带伤感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里就是个寻常的长三堂子,甚至都不能算是四马路上最好的那一类。

一别三载,叶喆的品位居然就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大肯相信,正犹疑间,一个风摆杨柳似的女子理着鬓边碎发不沾不滞地迎了上来:“今天一早后院丁香树上落了只花尾巴喜鹊,叽喳了半晌,我还想着是有什么贵客要来,等到现在也没动静儿,谁知道是你这么个小没良心的!” 她语带薄嗔,面上却尽是笑意,年纪约可三十上下,绛紫的短旗袍上缀着金银亮片,眉眼描得十分精致。

叶喆笑嘻嘻地在她手上轻轻一搭,“菊仙姐,我今日特意带朋友来给你捧场呢,快叫樱桃过来。”

“樱桃啊…”菊仙拖长了声音,视线越过叶喆打量在虞绍珩身上,秋波一溜,看他的风度气派便断定这是个少涉烟花之地的贵胄公子,只是他神情淡漠,既不好奇,也没有轻鄙之色。菊仙轻轻蹙了眉,低笑着跟叶喆打商量:

“樱桃有客人,这会儿走不开。你既带了贵客来,我叫珍绣去陪你们。”

叶喆眼珠一转,撇了撇嘴:“菊仙姐,你不用唬我,那丫头要是有走不开的客人,我跟你姓。”

菊仙窘道:“哎呦,我的小爷,您可真是半分忌讳也没有!”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小丫头:

“去叫樱桃,说叶少爷来了。” 又着意看了虞绍珩一眼,“叫珍绣也来,有贵客。”

他二人随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楼,一个簇新的套间布置得软红金翠,应季的盆花插花太多,混杂的花香兼着脂粉香让空气都变得腻软了,桌上摆了四色果盘,叶喆老实不客气地拈了就吃,一个小姑娘过来斟茶,绍珩见那茶色微红,端起来嗅了嗅,觉得酸甜果香里没有什么异样,才慢慢呷了一口,仍是不言不语。

叶喆吃了一牙蜜瓜,仿佛浑然不觉地同他打趣:“珍绣在如意楼是挂头牌的,菊仙姐今天可是下本钱想讨你的好儿。”

“算了吧。”虞绍珩放下茶盏,抬眼看他,“那个樱桃姑娘——你很喜欢?”

叶喆听他这样问,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莫可名状的复杂表情,想了想,点头道:“嗯。”

只听虞绍珩接着道:“你缺多少钱?”

叶喆一愣,既而慢慢地笑了,刚要开口,外头的玻璃珠帘子“哗啦啦”一撩,一阵甜香压过了房中的花香,一个抱琵琶的女子纤纤而入,低眉敛目颔首一礼,“两位先生好,不知道您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叶喆笑道:“啧啧,珍绣,是菊仙姐交待了,叫你来装小姐的吗?”

这珍绣是如意楼正当红的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平日里侍宴侑酒,皆需催请,来往客人亦多是爱慕奉承的,再没有叶喆这般语带讥诮的,当下便凉了脸色,“珍绣这点儿薄技就是给爷们儿取乐的,您喜欢什么我就扮什么。要是珍绣实在不套您喜欢,叶少爷点别人就是了。”

叶喆听着也不恼,乐呵呵地磕着松瓤道:“对对对,小爷本来就没叫你,是你菊仙姐姐硬要照顾你生意,赶紧去把樱桃给我叫过来…”

他话音未落,珍绣已抱着琵琶扭身而去,撞得帘子哗啦作响。

叶喆犹自嗤笑了一声,转脸对虞绍珩道:“堂子里的小粉头,顶顶讨厌的就是这一种,自以为有两分姿色,就敢在客人面前摆谱儿,还专有一班贱骨头吃她这一套。小爷我花钱是来找乐子的,要是想看女人脸色,还他娘的不如回学校里念书呢!

咱们小时候那个副校长你记不记得?一张马脸,从来没个笑影儿…”

虞绍珩听他说着,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好奇。方才这个气急败坏的珍绣也算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叫叶喆两句话给数落了出去,却不知那位如此得他眷顾的樱桃姑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此时帘声又响,荡进来的女声脆甜爽利:“叶少爷,您这玩儿法,是扫我们脸呢。”

叶喆闻声笑道:“别跟我废话。樱桃,连你都惯出来这装腔拿乔的臭毛病了,如意楼的生意怕是开不长了。”

绍珩听着,朝门口一望,正看见一个女孩子笑呵呵地挑帘而入,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这女孩子个头不高,敦敦厚厚的一个人裹在半旧的水红旗袍里,露在外头的膀子和小腿也都胖胖白白,一张圆团脸活像个粉扑子,正中间一个圆兜兜的鼻头,喜庆得很。虞绍珩看着她,登时想起年节时分,市井人家的贴在门上的年画阿福,怪不得之前叶喆同那菊仙老板说,这位樱桃姑娘若是有走不开的客人,就跟了她姓——这么一个丫头,恐怕真是难有客人,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向叶喆投去惊诧的一瞥。

叶喆看虞绍珩面露异色,却是意料之中,径自对那女孩子笑道:

“樱桃,快来见见我兄弟,刚才他还要借钱给我,打算替你赎身呢。”

樱桃听了,甜笑着向虞绍珩福了一福,“这位少爷您贵姓?樱桃惊着您了吧!您这会儿准定是想:这丫头哪是个樱桃,分明是个甜瓜!”

绍珩被她说得一笑,一时拿不准叶喆和这女子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往,自嘲地笑了笑,只道:“免贵姓虞。”

樱桃笑得更甜,眯得眼睛更剩下一条缝了,“虞少爷好!您放心,您兄弟就是眼神儿再不济,也不能瞧上我,他叫我的局,纯是可怜我赏我口饭吃。您别看我没模样儿没客人,可我还是如意楼里独一份儿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呢!” 她说到这儿,微扁了嘴,叹气也叹得干脆,“嗨,谁叫我卖不出去呢?只能凭本事吃饭了,我这就伺候您二位听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