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三两步走到屋角的鼓架旁站定,手里的月牙铜板两声脆响,外头又进来一个身形佝偻的干瘦老者,怀里抱着个三弦,闭着眼睛朝叶喆他们一躬身,安坐在了樱桃身后。

樱桃甫亮了个相,还未开口,叶喆便拍着掌叫了声“好”,虞绍珩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女孩子原来是吃开口饭的,怪不得话说得这样伶俐。想着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能有这么一份儿爽直率真的脾性,也是难得。他这边想着,那边樱桃已开了口:

“您二位都是金堂玉马、富贵泼天的主儿,今儿我就唱一段儿《十八穷》,给您听个新鲜。”

大鼓书虞绍珩一共也没听过几回,依稀记得有说《三国》、《红楼》的段子,却不知道她这个《十八穷》算什么名目。只听弦子活泛,鼓点轻快,樱桃睁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地唱道:

“有一个老头儿他本姓丁,又会赶脚又会搬缯。

娶个媳妇她不吃闲饭,会跳大神又会收生。

养活个儿子他不吃闲饭,五黄六月卖西瓜捎带着卖冰…”

虞绍珩听着,觉得这鼓词虽俗,却也是质朴中见机巧,俗得有趣,尤其是被樱桃这么个甜瓜似得姑娘悠悠然唱出来,字字句句都一本正经里透着滑稽。

“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老头儿赶驴驴崴折了脚,老头儿搬缯是网撞窟窿。老太太下神是诸神不在,老太太收生生了个妖精。儿子他卖西瓜刀切了手,儿子他卖冰净赶上刮风。儿媳妇浆洗连阴半拉月,儿媳妇缝穷得手上长个疔。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

她娓娓唱毕,虞绍珩一边抚掌而赞,一边咂摸她的唱词,觉得这笑话般的小段子余味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悲辛。樱桃见他笑赞之余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我这穷开心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您听着不受用吧?”

虞绍珩忙道:“没有,姑娘你唱得好,这鼓词写得也好,以荒唐笑谑作大悲之语,必是对人世五味体察至深者所为。”

樱桃听了,觉得这公子哥儿心地倒不坏,只是到堂子里听书生发出这样的感慨,多少有些文不对题,遂笑道:“您这话是大人先生的话,樱桃也不懂得逢迎,我再伺候一段儿《单刀会》,您听听看。” 说罢,端正了姿势,又从容唱起。《单刀会》是樱桃拿手的蔓子活,咬金断玉中透着几分与她年纪大不大相称的苍凉,这段书大约是叶喆听熟的,听到兴起,手指在桌上叩着拍子,亦跟着哼唱起来:

“…莽周仓肩扛大刀一旁站,关云长二目微合正手捋髯。

瞧了瞧江中水后浪推前浪,这百岁的光阴如梦一般。

某在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拯江山。

年少的周郎今何在?惯战的吕温侯而今在哪边?

江中水流的不是水,恰好似当年英雄的血一般…”

正听到得意忘形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叫骂,叶喆蹙了蹙眉不欲理会,不想外头的喧哗之声愈发嘈杂起来,竟盖过了樱桃的鼓点,他心里略有些拱火,停了手上的拍子拂帘而出,樱桃也急忙跟了出来。

叶喆趴在走廊的红漆栏杆上探身一望,只见楼下院子里两个如意楼的杂役正跟一个女子撕扯,嘴里骂得不干不净,那女子像是怀里护着什么东西,一边拼力挣脱一边大喊“滚开!”“放手!”之类,只是强弱悬殊,片刻工夫就被拖到了地上…四周围陆续出来了不少客人和小倌,打情骂俏兼看热闹,都道是如意楼教训丫头。

叶喆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又极见不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见了这个情形便朝楼下喊道:

“哎,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玩意儿?”

奈何此时这院子里连丝竹歌吹带浪声笑语,他的话根本飘不到下头。叶喆一忖度,回头道:

“樱桃,快,端盆水给我泼下去。”

樱桃知道他是个爱闹的,扑哧一笑,转身进了隔壁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一个铜盆。叶喆冲她递了个颜色,樱桃两臂一扬,盆里的水“哗”地一声泼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浇在楼下三人身上。

03、调笑(三)

樱桃这盆水浇得出其不意,撕扯那女子的两个杂役担心这来历不明的水别有“玄机”,本能地便松了手,手忙脚乱地揩头抹脸,惹得四下一片哄笑;那女孩子惊呼了一声,却顾不得自己头上身上的淋漓狼狈,从地上一爬起来,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跑,却被个光头杂役一把扯住,正要扬手往她脸上抽,不防脑门上一痛,一件尖锐的物什掉下来,正砸在他脚面上。光头汉子捂着额头一瞧,见是个女子的别针,跳脚朝楼上骂道:

“谁?哪个小娘们儿暗算老子?”

只听楼上有人扬声道:“胡老六,你这是逼良为娼哪?仔细我三叔知道,剥了你的皮。”

胡老六抬头张望,只见楼上一串绛红灯影里头,一个圆团脸的丫头正捂着嘴傻笑,边上却立着两个极俊秀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正嘲弄地看着他,胡老六赶忙咧着嘴挤出个笑脸:

“哎呦!原来是叶大少!您老人家可冤枉死我了,这小娘皮不是我们院子里头的姑娘,是她娘的摸进来偷东西的小贼,我…”

他话没说完,那女孩子突然一抬头,斩钉截铁地抢道:

“我不是贼!我要是偷了东西,你们为什么不报警?你们这淫窟里的脏东西,我才不会拿!”

虞绍珩听着她的话,低声对叶喆道:“这事有点儿意思,这小姑娘手里抱的是个相机。”他说罢,只听叶喆轻轻“嗯”了一声,仍是托着腮直直望着楼下,驴唇不对马嘴地喃喃了一句:

“你看这小丫头,跟棵小油菜似的。”

真就是棵小油菜呢!

她出其不意地抬起头,秀净的面孔倏然冲散了四周脂香粉腻的夜色,她被樱桃那盆水当头浇下,两条发辫湿了半截,两痕平直修长的黛眉贴在皙白的皮肤上,如同墨画一般。这样分明的眉目,脸颊上犹有水珠淌落,比暗夜里绽开的白色花朵更加突兀,像…叶喆一时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形容,却想起他有一回通宵打牌,清晨吃了点心从别人家里出来,迷迷糊糊溜达着,碰上了街边的早市,他这才知道原来一大清早就有这样红火的生意,新摘的蔬菜瓜果铺排在金红的阳光底下,那一份饱满鲜艳胜过他店里的霓虹灯招牌。

他兴致勃勃地看人挑挑拣拣,三分钱一把香菜也要讨价还价,他也学着人去问价钱,青白分明的小油菜水灵灵码得齐整,连气味也甜脆喜人,他忍不住摸了摸,又忍不住掐了掐,汁水浸到指甲里,新鲜的凉…摆摊的妇人拿眼瞪他:“买就买,这么大个人你掐它干嘛?”

他赌气丢出张大钞,连筐带菜全都买了,一边走一边掐…嗯,这丫头就是像棵小油菜。

虞绍珩听着叶喆的话却是一怔,方才他出来看时只留心那女孩子抱在怀里的物件,全然没留意她的样貌,此时瞧着叶喆神思不属的样子,待要打趣,却见他忽然收了嬉皮笑脸的神气,正色喝道:

“胡老六,把你的狗爪子给我拿开,这姑娘小爷我保了。”

那胡老六愣咧着嘴道:“爷,这小娘皮不是个好玩意儿,她偷看我们姑娘接客。”他此言一出,如意楼上下又是一阵哄笑,兼有不怀好意的调侃,那女孩子却低着头没作声。

叶喆抿了抿唇,对虞绍珩道:“这事我得管。”说着,便转身下楼。

胡老六见他黑着脸下来,声气又虚了两分:

“爷,我们赶她出去就是了,别扫了您的雅兴。”

“雅兴个屁!给我松手。”

叶喆一脸不耐烦地扯开了他,胡老六的话他压根儿就不信,嗓子里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双眼睛只在那女孩子身上逡巡:“呃,丫头,你叫什么?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小爷给你做主啊!”

那女孩子警惕地看了看他,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她这个样子在叶喆看来,必然是害羞,他抬起头就吼了一声:“没戏看了!都散了,散了。”

叶喆的大少爷脾气里带着江湖气,因为是熟客,如意楼里的姑娘伴当没有不认识他的,听他吼了这一嗓子,便纷纷劝着客人进房去了。

胡老六见状,赔着笑脸对叶喆道:“叶少爷,小的就是借了个狗胆也不敢跟您过不去,可这小娘皮真不是个正经人…我们不能让她走…”

叶喆眉毛一挑:“你有脸说别人不是正经人?叫菊仙姐来,菊仙姐呢?”

胡老六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支吾着道:“菊仙姐刚才在后院教训丫头,这小娘皮不知道从哪儿钻进来,她…她…偷照我们姑娘的相片儿,也不知道还照了什么,不能让她走…”

叶喆听着胡老六的话,觉得这说法未免太过离奇,但他这会儿工夫已经把这女孩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小姑娘掩在怀里的确实是个相机,遂问道:

“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那女孩子头上衣裳都溅了水,经夜风一吹,忍不住瑟缩起来,神色却十分倔强,绷着面孔低头不看他们,死咬着一句:“你们不让我走,就报警好了。”

前头这样一闹,如意楼的老板菊仙也姗姗而来,她和叶喆相熟,晓得这公子哥儿惯有一副怜贫惜弱的热心肠,遂轻声细语地劝道:“姑娘,我也不是要为难你,可你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堂子里来拍照片儿,要是随随便便地让你走了,我们跟客人就没办法交待了不是?”

一班人僵持间,虞绍珩和樱桃也下了楼,叶喆回头对绍珩笑道:“这小油菜跟你是同好呢。”虞绍珩没有答话,却是径直走到那女孩子身旁,将地上扔着的一个单肩挎包拎了起来,他刚探手进去,那抱相机的女孩子突然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 奈何手里端着相机,无法来抢。

虞绍珩并不理会她的抗议,翻了两下,从包里捡出个深棕色皮面的证件,扫过一眼便揣进了衣袋,对叶喆道:“是个学生,我去打电话叫他们老师来领人。”他这样一说,那女孩子慌忙喊道:

“你站住!那学生证不是我的!”

虞绍珩闻言,垂眸一笑,又把那证件取了出来,“是吗?叶喆,你眼力好,来仔细比比,看这证件上的照片跟她像不像。”

叶喆见他捡了那女孩子的证件,眼角眉梢都有点按耐不住的喜色,“让我来瞧瞧这小油菜叫什么。”

那女孩子见状,脸孔蓦地红了,“流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叶喆一边翻看她的证件,一边笑道:

“哦,原来你姓唐。唐恬——嗯,名字起得也好,糖可不就是甜的吗?”

说着,咂了咂嘴,好像真尝到了什么甜头。

那叫唐恬的女孩子面色更红,却是被气得,极力忍耐着眼泪,眸中一片晶莹。虞绍珩看了看她,拿过叶喆手里的学生证塞进挎包,一并拎还给她。

唐恬犹犹豫豫地把包拿了回来,又见虞绍珩从西服的内袋里摸出个深蓝色封面的证件,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夜色中她只看到正中印着个银色的国徽,还没来得及看清上头的字迹,虞绍珩便把那证件收了回去,正色道:

“小姐,你是要报警吗?我就是来执行公务的。我叫虞绍珩。”

唐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只觉得他此刻沉静端肃的态度和他念出自己名字的口吻,没来由地让人信服。虞绍珩见她沉吟不语,便温言道:

“唐小姐,你的相机是俄国产的佐尔基3吧,拍照的时候可别忘了把镜头拉出来,不然就失焦了。”

他说着,目光在那相机上停了片刻,皱眉道:

“你的机器好像进水了,你要是不介意,给我看看怎么样?要是胶卷泡了水得尽快冲洗。”

唐恬惶然抿着唇,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方才拍照的时候有没有把镜头调好。这相机是借来的,她用得不熟,只是会对焦按快门而已,但虞绍珩说得型号不错,听他的话像是个行家,犹疑地把怀里里的相机捧出来:

“你不能给他们!”

虞绍珩点头道:“你放心。我保证谁也不给。”

拿过那相机反复端详了一遍,抬起头来对唐恬微微一笑:“还好,胶卷应该没事。”

唐恬听他如此说,立时松了口气,却见他娴熟地按开了胶卷盒,唐恬惊道:“你干什么?”

她这一卷胶卷才拍了不到十张,他这么一开,后面的胶片就全报废了。然而她话音未落,虞绍珩已将里头的胶卷尽数拉了出来。

03、调笑(四)

“你!”唐恬面色雪白,举起手里的书包朝他砸了过去:“骗子!”

虞绍珩偏了偏肩膀避开她,面上笑容不改:

“我可没有骗你,我说了谁也不给就是谁也不给。”

说罢,把相机递到她面前:“行了,回家去吧,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待的地方。”

唐恬夺过自己的相机,冷冷斜睨了他一眼,“你们到这儿来,不就是欺负女孩子的吗?”

虞绍珩克制住浮到唇边的笑意,淡然道:“你不走,是等着人也来欺负你吗?”

唐恬盯住他,嘴唇被咬得微微发抖,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和眼前这些人废话都只是徒劳,狠狠咒骂了一句“骗子”,转身就走。

叶喆看着她急急离去的背影,忽然“啧”了一声,火急火燎地摸出钱夹,抽了一叠纸钞塞给樱桃,“丫头,置办两件新衣裳去!小爷改天再找你玩儿。” 说完,拉着虞绍珩便追了出去。

菊仙捏着帕子掩唇轻笑,眼角的余光从樱桃身上一溜而过:

“咱们这位叶少爷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妙人。”

院子里的人各自散了。柔糜笙歌,猜枚行令,连同挖花洗牌的声响,从窗棂门缝间放肆地飘了出来。屋脊上跑过一只花猫,弓着身子一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矮墙上。樱桃看着那团毛茸茸的影子没进鳞次栉比的深巷,鼓了鼓腮帮,蹲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别针,本来就是白铜打的便宜货,被叶喆这一砸,更是没了形状。

“…一个小姑娘,你欺负她干嘛?这下好了,她准定觉得我也不是好人。”

叶喆急急拉着虞绍珩出来,一边抱怨,一边赶了几步追上唐恬:

“哎,你去哪儿?这么晚了,我们送你吧!”

唐恬躲开他低头疾走,叶喆却又凑了上去:

“真的,这地方坏人多,你一个女孩儿不安全,我们送你。”

唐恬看也不看他,拧着眉头甩出一句:“让开!”

叶喆被她骂得退开半步,但很快又跟了上去,“我兄弟也是好心,我替他跟你道个歉还不成吗?不过,你说你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堂子里照相,是太‘别致’了点儿,你想照什么你跟我说,我帮你呗!”

唐恬忍无可忍,提高了嗓门,用最凶暴的表情瞪着叶喆:“滚!”

叶喆终于被她吼出了尴尬,自觉实在不好再纠缠她,只得怏怏停了脚步。

唐恬过了两个路口,一直跑到电车站才停下。夜风吹在发烫的脸庞上,惊惶的心跳渐渐平复。

这两个礼拜,她在附近观察了好几次,好容易今晚鼓着勇气混进如意楼拍了几张有意义的照片,没想到就这样毁了。她并不痛恨如意楼的那些狗腿杂役,他们恐吓她、阻止她,都在她意料之中。她更厌憎的是那个看上去风度从容,其实一肚子坏水的年轻人,她居然上了他的当!

大奸若忠,这话真没错。

她忿忿地想着,又不免埋怨自己以貌取人,一个骗子,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她忍不住在心里编排:这厮一定是个靠皮相吃饭的拆白党,就像报纸上社会新闻里写的那些专勾引有钱人太太的小白脸,早晚被人打断腿!她幻想了一下虞绍珩被人打断腿的美好画面,略觉得解气。

相比之下,他那个气质浮夸的同伴就没那么邪恶了,一个流氓色胚,唐恬又暗暗送了个标签给叶喆,年纪轻轻就成了社会渣滓,真替他们的父母家人悲哀。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极让人厌恶的声音:“姑娘,末班车半个钟头前就没有了。”

唐恬愕然回头,昏暗的路灯下,叶喆笑容可掬的面孔看上去格外别有用心。她陡然警觉起来,就像灯光之外会有一圈最浓重的暗影,一离开声色犬马的烟花街巷,这里的月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四下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秋虫振翅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唐恬有些怕,面上却不肯露出怯色:

“你走开,不然我叫巡警了。”

叶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位唐小姐,你误会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唐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转过脸看着空无一物的露面。叶喆倒不计较这种带着敌意的冷漠,反而愈发地体贴和悦起来:

“你现在是念中学还是大学?这么晚还没回去,家里人不着急啊?”

其实唐恬心里已经急得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了,虽然周末学校宿舍关门晚,但过了午夜就只能叫值班的舍监开门,被训诫的激烈程度通常和迟到的时间成正比。她知道叶喆说的没错,电车没有了,她只能盼着尽快有“差头”路过。

额前的刘海被夜风吹干了,浸了水的衣裳贴在肩背上,湿冷慢慢渗进了身体,她捂住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忽然远处车灯一闪,再凝眸去看却失望了,是辆银灰色的私家轿车。她不愿意继续枯等,尤其是身边还晃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唐恬决定走远一点碰碰运气。叶喆见状,连忙问道:“你去哪儿?你要走回去?你家远吗…” 唐恬充耳不闻,过了一阵,听着身后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叶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方才那辆灰色轿车慢慢开了过来,落下的车窗里是叶喆那张热情过度的脸:

“你真打算走回去啊?上车吧!送你。”

唐恬按耐住想要朝他们吐口水的冲动,也没有为了赌气无意义地加快步伐,反而摆出一副悠悠然的神态,散起步来。她走得慢,虞绍珩的车开得也慢,叶喆就靠在车窗边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这么走了约摸两站电车的距离,唐恬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对面远远开来一辆顶灯闪亮的出租车,唐恬惊喜地叫了一声“差头!”几乎是雀跃着挥手跑了过去。

叶喆看着她蹦蹦跳跳地钻进车子,没好气地骂了句脏话,虞绍珩道:

“好了,这下你放心了,回去吧。”

叶喆撇了撇嘴,摇头道:“不行,谁知道那司机是不是好人,咱们得跟着。”

虞绍珩笑道:“她现在觉得你跟我才是世上最坏的人。” 说归说,仍是打了方向盘不远不近地跟在唐恬的出租车后面。

唐恬倒不在意他们跟着自己,反正她是回学校,他们还敢跟进学校去?她在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不管他们看不看得清楚,都竭尽所能地送过去一个巨大的白眼。

叶喆见了,伏在虞绍珩肩上笑得欢快:“像不像朱耷画的鹌鹑,像不像?像不像?” 笑过之后,问道:“这小姑娘几年级,哪个系的?”

虞绍珩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喆蓦地坐直了身子,“你不是看她学生证了吗?”

绍珩反问:“你不是也看了吗?”

“我…我就看了看照片儿。”叶喆蹙眉想了想,又咧着嘴笑道:“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既然知道她名字,我就不信找不着。”

虞绍珩只顾着给车子掉头,没有搭腔。

这叫唐恬的女孩子在陵江大学读新闻,看入校时间,应该是二年级了。抱着个相机在如意楼里拍照片,十有八九是为了做作业。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以为这就能弄出新闻来,被狼叼走了还不知道去哪儿哭呢!就该有人给她上一课。转念间,他忽地想起苏眉来,若是她没有和许先生结婚,大概也就像今天这个小姑娘似的,周末还得忙着做作业吧。

04、索酒(一)

在六局当了两个多月的闲云野鹤,终于可以参与到具体业务里来了,尽管极力按耐,但虞绍珩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底跃动的兴奋。

“这个案子,我们是从五月份开始跟的,二十六个目标人物,缩减到现在的三个。”

情报处处长黄之任今年不过四十岁,只是顶发稀少,身材干瘦,看上去俨然年过半百,讲话从来没有升降调,即便想要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一点亲切关怀之意,也全然无从表现,“这三个人的关系网有重合,也不排除我们要找的人其实不止一个,前期资料你尽快了解——蔡部长的意思,你可以参与一下。”

“是,处座。”

虞绍珩点头,疑问自然是有,但上级没有征询你意见的意思,你就需要把嘴闭紧。他不能确定黄之任说的“参与一下”是参与到什么程度,这是蔡廷初的原话,还是他自己的说法。如果是蔡叔叔特意提的,那这个案子算个测验吗?

春季演习的部队番号和装备参数泄露,这样的案子对情报部来说绝对是大事。本来以为是沣南军区出的篓子,可是从海外谍报网传回消息却是国防部有问题。可是到了现在,情报处圈出的三个“目标人物”连是不是扶桑的谍报人员都还未能确认。

情报处的档案室有点像他的暗房,与世隔绝,只是灯光炽烈,所照之处,一览无余。绍珩靠在椅子上,微闭双眼回忆看过的资料,他没有用白板的习惯,因为在最初的调查中,一旦把某件东西放错了位置,很可能会影响接下来的思路。他习惯用每一个引起他注意的细节在脑海里检索其它讯息,很多时候,你并不能确定一个人、一行字、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如果他/她/它能在万事万物中引起你格外的注意,那就一定会有原因。

一个叫早川的新闻社记者,单身,专攻时政新闻,这样的身份可以冠冕堂皇的跟政府官员喝茶吃饭;一个德国银行的“买办”,父亲是华人,母亲是扶桑人,八岁之后跟着母亲在九州生活;甚至还有个女人,栗山凛子,扶桑领馆的三等秘书,这位年轻女士也“不容小觑”,最近两年交过将近一打的男朋友,包括一个军区副司令的儿子…虞绍珩交握的手指互相绕了两圈,大概这个世界上至少一半的外交人员都肩负着“特别使命”,区别只是有些会互相报备,有些——他们拿几份薪水都永远没人知道。

他开始从看过的资料里逐条挑拣曾经引起自己注意的线索:照片、履历、家庭关系、银行账户…甚至还有这三个人最近三个月丢弃的垃圾细目。虞绍珩嘴角抽动了一下,颇有几分同情这些被派去翻垃圾的同僚,希望这活儿是轮班——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新人,十有八九该他去。

人们在找东西的时候,通常都会本能地去注意不同寻常的存在,而忽略缺失;但对他们而言,前者只有碰运气希望别人会犯错,后者才是重点。记者早川近半年来从没有丢过信笺,连信封也没有,要么他有留存信件的习惯,要么他的信件都妥善毁掉了;混血“买办”丢过很多撕掉了邮票的信封,大概他有集邮的嗜好;那个凛子小姐倒是隔三差五地丢过切碎了的信封信纸,既有远隔重洋的亲友来信,也有有同城爱慕者的情书,看起来完全符合一个年轻女子的日常生活图景,但他却觉得这不大正常,按常理,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应该这样轻易地丢掉家信和情书,而且从邮政记录看,她丢掉的显然不是全部信笺,那她选择保存或者丢弃的标准是什么?

那重新拼贴起来的信笺,每一封他都看过,有些写得很不错,写金阁寺,写樱花,写长野的猴子、女儿节的见闻…有趣味、有见地,完全可以当做散文或者游记拿到报纸副刊上去发表。如果这样的信都被她毫不吝惜的切碎丢掉,那她留下的信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