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些按时间顺序整理的信笺在办公桌上铺开,一边按作者分类,一边试着给写信的人做侧写。他忽然发觉,虽然一些信笺文风迥异,但这位凛子小姐的故乡姐妹和同学好友们在某些方面都有非常相似的趣味和幽默感。

他不愿贸然用一个主观结论去引导自己的思路,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再去看看其他的资料。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凛子小姐引起了他的兴趣——或者,男人总是更容易对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虞绍珩摇摇头,他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至少这一次不是。

三个月的秘密监视,情报处给每个目标人物都拍了大量的照片,栗山凛子也不例外。和她有过交往的人大多都经过了调查,但一些偶然出现在她周围的扶桑人例外,他们关注的是有可能在泄密链条上作为一环存在的人,而非一个未婚女子的露水姻缘。

他尽量让自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在数百张照片中扫描,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评判某张照片过曝或者失焦,他自嘲地笑了笑,视线却忽然在一张照片上顿住:

照片拍的是栗山凛子挽着一个穿和服的男人从一家餐厅出来,餐厅叫菊乃井,是江宁首屈一指的扶桑人俱乐部,老板却是个热爱东方美食,又娶了日本太太的法国人,专门从京都请了料理师傅。他去过两次,水准很好,栗山凛子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捉住他视线的是她身边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夜灯下的侧影。

他急切地去翻查当天的监视记录和调查资料,去只有日期和时间。栗山凛子倚靠在那人肩上,姿态全然是一对情侣,这人在数百张照片里只出现过一次,且完全是扶桑人的装束,所以没有引起分析小组的兴趣。类似的人还有几个,但唯独这个人让他觉得惊讶,因为这人的侧影太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和这件事、这些人全然没有干系,也不能有干系的人。

照片的拍摄日期在八月,他甚至不能把这张照片理解为一段桃色关系。

大约只是相像。这世上样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很多。这人应该是个扶桑人。除此之外,他没有办法解释,也不能接受任何一种解释。

04、索酒(二)

虞绍珩松开手指,那照片迅速掉落下来,混入到了数百张景物琳琅的画面中,看不出任何特异。他看了看表,慢慢将看过的资料整理妥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静坐了片刻,拨到一个法餐厅取消了预约,又打到菊乃井定了位子。

今晚他约了周沅贞。

为了避免祖母再浪费他的时间,他和周沅贞不紧不慢地约会了两次。他对这位周小姐印象还不错,聪明、克制、有教养,客观来说,是个可以考虑的结婚对象。他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并且必须通过培养才能变得深厚。

至于“一见钟情” ——

他不大相信,也不怎么赞成。

选匹马都要掰开嘴看牙口,骑上去跑两圈,何况选择一个终身伴侣呢?

他可不想在离婚官司上花时间。

“忽然有点想念京都的渍鱼,所以改了地方,抱歉。”虞绍珩歉然一笑,目光坦诚地恰到好处。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吃西菜。”沅贞温和的微笑也恰到好处,指尖在手包的金属扣上来回划了几遍,忽然对虞绍珩笑道:

“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

绍珩凝眸望了她一眼,笑容里歉意更浓,却没有愧色:“抱歉。”

沅贞掩唇而笑,整个人仿佛都松弛了一度,“你是为了应付你奶奶?”

“不全是。” 虞绍珩打着方向盘转弯,轻笑着道: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奥斯汀的话用在这里,太伤人了。”

“我还没说完。”虞绍珩道:“我确实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试试看。”

沅贞放低了声音,沉吟着问:“你觉得你可以和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培养出感情吗?”

“人二十六岁的时候和十六岁的感觉不会一样,喝了三杯香槟之后和清早冲凉时的感觉也不会一样——‘感觉’这件事很好,但不可靠。”

沅贞抿抿唇,做了一个不赞同也不打算辩驳的表情,既而笑问: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虞绍珩摇摇头,沅贞蹙了下眉,望着窗外的街景笑道:

“想不到虞先生的儿子也不相信爱情。”

虞绍珩没有笑,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没经过考验,就说相信,未免太容易了。”

如果说做虞浩霆的儿子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地方,这一条毋庸置疑会被他排在第一位。从他十二岁开始,就经常有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问他同样的问题:你爸爸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如此让人兴味盎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惊世骇俗的“一见钟情”。也许是因为人们只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他们希望有“一见钟情”存在,就需要找人来证明。

“其实我也是为了应付我妈妈。” 沅贞突然说,“我去见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有很多选择,如果我不去吸引你注意,‘中签’的几应该率不大。” 她眼珠一转,嫣然笑道:

“要是我‘落选’了,我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伤心’,不用听我妈妈唠叨,没想到…”

“呵…” 她这番话让虞绍珩听得很开心,笑过之后,诚挚地说道:“真是抱歉。那我要怎么补救呢?”

周沅贞道:“能不能麻烦你跟虞老夫人说,你对我不是很有兴趣?”

绍珩笑着点头:“好的。”

二人沉默片刻,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虞绍珩打趣道:“那——周小姐还有兴趣和我吃饭吗?”

沅贞坦然笑道:“麻烦你在前面的路口放我下车。”

虞绍珩点点头,“好。或者,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沅贞道:“不用了,正好我到附近探个朋友。”

绍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沅贞犹豫了片刻,轻声道:

“我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没面子?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

绍珩笑着打断她:“你放心,一头牛不会因为有人喜欢吃羊肉伤心的。”

沅贞一怔,笑容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虽然已到初冬,菊乃井的店铺前却飘着一挂鲤鱼旗,想必是出于老板对异国风情的偏好。如果在扶桑,现在恰好是小孩子吃“千岁糖”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和服侍应在前引路,石板路两边植着深翠的篁竹,摇摇曳曳的纸灯笼光晕温柔,店面里没有用唱机播曲子,庭院里风敲竹叶的簌簌沙沙清晰可闻。虞绍珩刚刚坐下,忽然有侍应递来一张店里的云纹便签,上头一行结构有些松散的硬笔楷字:

“相请不如偶遇。”

他抬头一望,见原本坐在店堂深处的一对年轻男女正朝他这边过来,前面穿着扶桑军服的男子正是他留学时的同级生井川拓海,身后女子和服清雅,浅赭色的结城紬上织着金色的松枝图案,一路垂首而行。

“拓海君,别来无恙?”

虞绍珩一面同来人打招呼,一面伸出手来,井川拓海用力握了握,爽快地笑道:

“太巧了!我昨天才到这里,今天就碰上了好朋友。” 说着,侧身让了让身后的女子,“凛子,这是我在陆大的同学,虞绍珩,他的父亲是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将军。” 接着又对虞绍珩道:

“这位栗山凛子小姐,是我们领馆的秘书,我的新同事。”

“虞桑,幸会。” 凛子的笑容柔顺而甜美,左颊上旋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凛子小姐,幸会。”

早在井川拓海开口之前,虞绍珩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他今天思索了半日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甚至毫无避忌的让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阵—— 对于漂亮的女人,男人多看几眼,才是正常的吧。三人寒暄落座,他眼尾的余光扫到了桌面的便签:

相请不如偶遇?

既然如此,或许这是个机会。

井川拓海是受命到领馆来做武官的,初到异国兴致颇高,并且自觉有责任活跃气氛,“…刚才我背对着门口,是凛子先看到你的,她兴奋地对我说:咦,来了一位很英俊的绅士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挑逗身边的女子,凛子却只垂着眼睫,飞红了两颊,默然微笑。井川拓海见状,故作惊讶地笑道:“听领馆的同事说,我们凛子小姐是非常活泼风趣的啊!怎么忽然像小女孩一样怕生了?”

凛子仿佛受到鼓励似的抬起头,对虞绍珩盈盈一笑,又迅速垂了眼睫,但却能叫人清晰地察觉到那浓密羽睫下的甜美目光。

菊乃井一楼的店面不算大,虞绍珩走进来的时候,不需要井川多嘴,凛子就已经认出了他。

这个人的照片她看过很多:报纸上他父母结婚周年的庆祝晚会。他在陆军大学的留影,甚至还有他非常年幼时的照片——那时候,也许他走路都还不怎么稳吧?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高大,俊朗,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和谦逊的优越感——毕竟,他出生在这个庞大国家最具权势和声望的家族。

她不同寻常的温柔和甜美每一分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知道他在扶桑曾经交往过两个女朋友,都是京都世家柔顺而天真的女孩,她想,这大概就是他所喜爱的女子——而她最大的天赋就是扮演任何一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无论是端庄娴雅的妻子,活泼天真的妹妹,还是妩媚滚烫的情人…这场意外的相遇让她兴奋,以至于她替他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漫出了一点,不过,适度展示笨拙也是让男人心动的方法呢!她觉得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虽然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专注而复杂。

她想,今晚,她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作者有话说:

冷:从一一小朋友前期的某些表现来看,细心的妹子可能已经发现这娃不是一个非常阳光健康活泼可爱的娃了,毕竟他小时候就是个心事儿比较重,又经历过各种奇葩事的敏感孩纸。所以如果后面他做出了什么让人发指的事,还请大家原谅他。

04、索酒(三)

丰腴粉白的渍鱼点缀着小小一枝赤红枫叶,蜜色的酒清甜醇厚,初入口时不觉,等一壶喝尽了,那惬意的微醺才不知不觉地发散出来。

“你为什么要到那样的部门去呢?说实在的,从我个人的角度说,我很不喜欢官房调查室那些人,他们不像军人,没有荣誉感。” 井川端着酒杯抱怨道:“还总找自己人的麻烦——审查,没完没了的审查,而且总是不会告诉你真话。他们告诉你审查结束了,但十有八九是说谎。听说有个驻欧洲的武官头脑发热带了个红头发太太回来,被革职审查了两年——连他太太的狗也被调查过。你们也是这样的吗?”

虞绍珩笑道:“据我所知,我们还没有调查过狗。不过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最好不要让官房调查室的人开你的档案。因为即便这一次对你的审查没有问题,也会影响你以后的升职,而且下一次出了事,你会先被筛出来调查。”

“混蛋。”井川低声咒骂了一句,凛子却直直望着虞绍珩,明亮的眼眸中充满热切的好奇:

“那么,绍珩君,你也像小说里写的神秘人物一样,有伪装成打火机的手枪吗?”

虞绍珩静静呷了口酒,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银光锃亮的火机推到凛子面前,慎重地望着她,凛子瞪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火机,又看了看虞绍珩,将信将疑地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不过是个普通的火机,这公子哥儿当她个是无知女孩吗?凛子心里暗笑,带着一脸兴奋而又疑惑的神情,小心地按开了火机,端详片刻,蹙着眉头轻声道:“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井川哈哈大笑,抢在手里“咔”地打出一簇小火苗来,“凛子,你太天真啦!”

凛子适时地让两团霞色在脸颊上晕开,温柔的眼波里有羞涩娇嗔,虞绍珩淡笑地看着她端起酒杯,像是要用这一双秋波来下酒,“女孩子太容易相信别人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男朋友。”

凛子面上的霞色更浓,她刚要开口,井川已抢道:“最近有个商人的儿子在追求凛子呢,嗯,可以让绍珩替你调查一下,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可靠的男人。”

凛子红着脸道:“你们男人喝酒的时候总喜欢拿女孩子来打趣,未免不够绅士吧!”

虞绍珩笑道:“凛子小姐喜欢绅士吗?”

话题坦然地落在自己身上,凛子觉得自己的舌尖已经隐约触到胜利的果实了,可惜她现在是个温柔天真的女孩子,诱惑必须迂回,不着痕迹,她绽出一个活泼的笑容:“女人都喜欢绅士啊,就像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淑女。”

虞绍珩轻轻叹了口气:“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可就太无趣了。” 井川笑着附和:“是啊,如果朋友的妻子都是淑女,我拜访朋友的兴趣一定会少很多。”

凛子俯着身子掩唇而笑,“不知道绍珩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我喜欢——”他语意一顿,仿佛经过了一瞬间的思索:“颈部线条优美的女孩子。”

凛子嘟了嘟嘴:“绍珩君的答案太敷衍了。”

虞绍珩动箸去夹盘中的渍鱼:

“我是认真的。凛子小姐就有像天鹅一样的脖子,才能把和服穿得漂亮。”

凛子含笑低头,颈子划出美好的弧度,像是对这句恭维受之有愧,又像是在印证这句话,“绍珩君喜欢和服?”一边问,一边提起铫子替他添了最后一杯酒。

虞绍珩道:“我喜欢美丽的东西和美丽的人。”

三人从菊乃井出来,凛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呵,下雪了!” 绍珩抬头一望,果然见空中有细碎的雪珠飘落,一年的初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

“真怀念长野的雪啊!”凛子雀跃地伸出手去接空中的雪粒,轻盈的冰凉瞬间融化在掌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蓦然回过头粲然笑道:“下个月在国际饭店有一场和服艺术展览,如果绍珩君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留一张请柬。”

虞绍珩点头道:“那就有劳凛子小姐了。”

“凛子,你似乎对虞绍珩很感兴趣啊!”井川拓海关上车门,笑容中带着一点善意的嘲弄。

凛子笑眯眯地歪着头,“我在想,他还真的是像他父亲一样英俊啊!可惜对我来说,他太年轻了。”井川讶然笑道:“难道你感兴趣的是他父亲?”

凛子吐吐舌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很想认识一下这位传奇一样的将军。”

井川摇头:“他对你来说太老了。”

凛子顽皮地眨了眨眼:“我喜欢复杂的男人。”

井川哈哈大笑:“小女孩都喜欢她们无法理解的男人。”

小女孩?

凛子在心底对身边男人投去嘲讽的冷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来医治一下男人的自以为是呢?真是讨厌!不过,也就因为这一点,女人才能更方便地从他们身上占便宜吧。有个中国学者说得很妙: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她对今晚认识的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感兴趣,因为他是个出身于军人世家的情报官员,至于他英俊的面容和挺拔的身材嘛…都只能算是赠品。

凛子忍不住回想起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可惜他对女人的品味太过普通,凛子不无遗憾地想,如果他表现得再好一点,如果他不是喜欢那些天真无知的少女,而更欣赏一个妩媚诱惑的尤物…那么,她发挥的空间就会更多!那么,在这个初雪的夜里,她或许就不用一个人在领馆宿舍的单人床上裹紧被子御寒了。

她瞥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井川,本来她是打算给这个仪表体面的新任武官一个机会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她有必要把男伴的标准提高一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情人了,凛子这样想着,连身体都隐隐兴奋起来,对那条正在咬钩的鱼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04、索酒(四)

虞绍珩也觉得有些兴奋,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

这位凛子小姐对他的兴趣未免太大了一点。全力以赴地追求目标在很多领域里都是好事,但对他们是个例外,当你太专注于目标的时候,很可能会把自己暴露得太多。

从资料分析来看,她绝不是一个温顺稚嫩的女孩,那么,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副面孔来?因为她确定他会喜欢,虞绍珩的舌尖从牙齿上轻轻一掠,她查过他?从他入学报道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所有的信息都会留在扶桑谍报部门的档案里。

不过,他得承认,凛子的表演很有说服力,这是个非常擅长利用自己优势的姑娘,可以在不同的情境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想必她对自己的演技也很满意吧?

演技?

虞绍珩快步上楼,想起了那些被栗山凛子丢掉的信笺,或许他的怀疑是对的,那些文风迥异辞章漂亮的信不过是她自己文字游戏而已。

他重新梳理栗山凛子的活动轨迹,把她多次出入的场所一一圈出,饭店、酒吧、百货洋行,还有两家书店:一家卖外文书的时髦店铺凛子常去,而另一家她光顾过四次的却是家叫万卷堂的旧书店,专营古籍。爱看书是好事,虞绍珩微笑,但是在他看来,凛子不像个对中国古籍感兴趣的姑娘。

古籍…

他心头蓦地一颤,那张曾经捉住他视线的照片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之前的兴奋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取代,他隐隐觉得有个念头既吸引他又折磨他。这样的感觉他曾经有过,探究的结果绝不会让人愉快。

他想起另一张曾让他纠结许久的照片,那是张他周岁时的纪念照片,从布景打光到神态的捕捉都非常专业,让他奇怪的只是上面的字:“邵珩周岁留念”。他拿着照片指给母亲看,母亲看了只是笑着说:“哦,是他们洗照片的时候不小心写错了,回头改过来。”那时候他只有六岁,母亲这么说,他就真的相信了。可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就省悟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没有哪个照相馆会把他周岁生日的照片写错名字,即便真的错了,母亲拿到之后没道理不立刻叫人去改。他想起曾经有个极信赖的人对他说:“你姓邵,是这个字。”

那时候,他的感觉就像现在一样。他发现了一间自己应该也必须要知道的事,但这件事可能会让他非常的不愉快,还会给其他人,甚至是他非常在意的人带来伤害。

但怀疑只要开始,在找到答案之前,就无法停止。

绍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半宵,天色刚刚发白,他便用冷水拍了拍脸,换过军装,开车去了文廟街。昨晚的初雪仿佛不曾来过,街面上行人渐多,附近的几家书店却还没开张。他在早点摊子上买了份粢饭糕,站在路边慢条斯理地吃着,顺便打量万卷堂的门脸。名字起得气派,可就这么四十平放不到的一家店,无论如何也塞不进“万卷”书。这年月,进口杂志热销,古旧书是只有藏家才热衷的行当。开张半个钟头,挨着的几家店都没有客人上门,倒是边上一个报摊生意不错,这会儿工夫已经卖出去十多份报纸了。

虞绍珩吃完早点,深吸了口气,冷着脸推开了万卷堂的店门,陈纸陈墨的气味合着刺鼻的樟脑味道扑面而来。守柜台的是个须发皆白的长衫老者,见一大早冷不丁闯进来一个神情冷肃的戎装军人,也有些诧异,不过书店没有热情揽客的习惯,拨下眼睛看了他几眼,也就继续读自己的书了。

虞绍珩逛了一遍店面,径直走到柜台:“请问老板在吗?”

老先生放下书道:“我就是,先生要找什么书?”

虞绍珩掏出自己的证件打摊开给他:“情报局有公务,我得查一下您这里的台帐。”

老先生一听,花白的眉毛顿时拧到了一处:

“老朽虽然开的是书店,但专营古籍,不会有什么违禁报刊。”

虞绍珩肃然道:“那些不归我管,我只是需要看一下您店里今年的台帐。您要是觉得我在这儿看不方便,我也可以叫警局的人帮忙封存了您的账目,带回我的办公室慢慢看。”

老先生重重出了口气,又贴在桌上仔细看了他的证件,忖度了一阵,没好气地从柜台抽屉里拿出本边缘磨毛的账簿:“今年的?这就是了。”

虞绍珩收起自己的证件,四下逡巡了一遍,老先生冷笑道:“你别找了,我这儿没多余的椅子。”

绍珩点点头,就着柜台翻看那账簿,刚翻了两页,那老者又说道:“你不要在这儿看,耽误我的生意。”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生意可被耽误,虞绍珩还是从善如流的拿着账簿走到了一个在他视野范围之内的角落。老先生见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只好作罢。

他在每一页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但真正关注的只有四页,栗山凛子出现的那四天。

很巧,那四页簿记上,都有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许兰荪。

他苦笑,当自己怀疑的东西被印证,他却不知道应该满意,还是失落。

当然也许是巧合,许兰荪到这儿来比栗山凛子还多两次,他们只是碰巧同一天在这里出现过,可能根本没有碰过面,但加上那张照片呢?

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他不再试图为自己的怀疑开脱,如果他们真的有所交往,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场偶然的桃色事件。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栗山凛子都算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对象,许兰荪也不例外。

但这没道理!许兰荪和栗山凛子最近一次在这里出现,正是他第一次去许家拜访的那天。许兰荪没道理在经历一场满城风雨的恋爱时,还跟一个身份可疑的异国女子保持一段地下恋情。

如果不是,剩下的只有一个最坏的结果了。可无论是哪个结果,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暂时叫停了自己的思绪,把账簿还回柜台,为了表示歉意,还顺手从架上抽出一册《震川集》让老板结账。

老先生虽然嘟哝了一句“不懂就不要买”,但还是报价给他结了账,并翻开账簿,依着习惯问道:

“先生,怎么称呼?府上地址是什么?回头要找什么书可以打电话过来,我们可以让伙计送货。”

虞绍珩翻着道:“您不用记了,我以后不会来耽误您生意了。今天的事,也请您不要和别的客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