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说了,我们会查。” 虞绍珩语意一重,截断了许兰荪的口不择言:

“这份报告,他们给您多少钱?”

许兰荪闻言,脸色更加惨淡:“七千美金。”

“七千美金?”虞绍珩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的惊诧和鄙夷几乎掩饰不住,却不忍去讥刺许兰荪,只嘲讽地笑了笑:“他们真会做生意。”

许兰荪也木然笑了笑:“…我并不是为钱,这七千块钱我匿了名字捐给陵江大学,做贫困学生助学金了。” 说罢,双目一闭,对虞绍珩道:

“你不必问了,我自己说吧。二十年前,我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为扶桑人做事了。”

虞绍珩听了,眉头一锁,虽然方才从许兰荪的话里他已经猜到,但此时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觉得难以接受。

“可我不是为了钱。” 许兰荪悠悠一叹,目光渐渐浩渺起来,“那时候,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恐怕比你们这一代人还要多上几分热血。彼时国家内忧外困,所谓共和肇始,风气一新不过昙花一现,旋即便是四海零落。我那时候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过你父亲,也骂过你外公…”

他自失地一笑,鼻腔里竟有一丝酸热,“我的同学里头,还有人不惜蹈海自戕以警国人。我更是恃才自许,只觉得匡国扶民,舍我其谁?也就在那时候,我和一些扶桑同学时常在一起议论时事,总觉得又羡慕又不服气。

从逊清算起,人家建海军,我们建水师;人家殖产兴业,我们实业救国;人家维新,我们也维新…到后来扶桑人还守着皇帝,我们却已经共和了…可五十年下来,我们还是事事不如人!

这个国家,没有救了。”

虞绍珩听到这里,赫然抓出了头绪,“所以您觉得,不如把这个国家交给扶桑人来‘救’?可是——”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兰荪,“您是读过孔孟的…”

“孔孟读了两千年,也读不醒这百兆生民。”许兰荪叹道:“那时候,我私心里品评,清兵入关,尚且出得来康乾盛世;若论仰慕华夏文明光华——就说读孔孟,扶桑人难道不比满洲人强吗?

恰巧当时有个扶桑同学邀我参加他们的一个史哲学社团,我就去了,替他们捉刀写了不少文章投到国内外的报刊上——按如今的说法,皆是‘汉奸’论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个学生社团——”

08、无怨(三)

“到你父亲廓清宇内,棹波邀我一同回国主持实验室。”许兰荪茫然喝了一口已冷掉多时的残茶,迟疑着说:“我回来既想要为国家做点事情,也是想要避开他们,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停了片刻,才道:“当时国内肃奸搞得很厉害,我怕之前的事叫人翻出把柄,处处谨慎小心;恰好令尊为子延师,依我的脾性,原是不肯交接侯门的,可那时候我私心里想,若是做了你家的西席,不仅吾身可安,那些扶桑人多半也不敢再跟我联系。没想到,这一步却更错了。”

虞绍珩听着,心下更是惜叹,许兰荪空自学养深厚,却丝毫不解世情人心。他若不来虞家或许还好,他既成了虞家的座上客,于别有用心的人而言就更是奇货可居了,可如今再说这些,也只是徒劳,“…他们很快就找上您了吧?”

许兰荪颓然点头,“是一个到陵江大学来访问的教授,我留学是便认识。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之前我…许家书香世代,我尚有祖父、老母在堂,我不能叫许氏一门为我蒙羞。”

他凄然一笑,“我也动过死念,可那时候到底年轻,不甘心。千古艰难唯一死,书生的节操——有颜鲁公,也有钱谦益。我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上加错。”

“您当时就应该告诉我父亲。”

“交浅何敢言深?”许兰荪摇头,既而提着精神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同令尊相交,并不涉及军政事务,更何况你父亲卸职参谋总长之后,也不愿过问庙堂之事。”

“我家里的事,他们都问过您什么?”

许兰荪想了想,蹙眉道:“起初也没什么,后来问过一些你家中亲眷或者军政僚属来往的闲事。虽然他们问得仔细,但我只是偶尔看见谁到你家里来,至于他们同你父亲母亲谈什么,我是不能知道的。”

他极力回想着,又道:“其实有些人我也不认得,他们有时候会取了照片叫我认。”

虞绍珩心中一凛,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叫您认过谁?”

“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许兰荪惶惑道:“一共也不过四五回。”

“最近一次呢?”

“最近一次,也是前年的事了。”许兰荪回忆着说:“…那人肩章上有两颗星的,应该是个中将,找你父亲找得很急,脸色也不大好,年纪…应该比你父亲大。我同他们说了,他们后来找了照片给我认。”

他刚说完,就见虞绍珩迅速站起身,来开门跟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复又转回来坐下,却没有再追问这件事,反而闲话一般问道:“老师,您和栗山凛子见面都是在文廟街的万卷堂吧?”

见许兰荪点头,又问:“那菊乃井那次呢?”

“就是那份稀土矿的报告,他们有些技术问题要核问,才约我去的那里。”许兰荪言毕,忽然沉思着道:“我们在万卷堂并不直接见面,只是用那里的书架联络消息,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抓我?”他说着,言语之中竟似有些激愤。

“您去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名字在那儿买书呢?”

许兰荪一愣,“我到书店去,向来都买书的,如今这些卖旧书的小书店越发经营得不易…”

虞绍珩一边引着许兰荪尽量回想从前在虞家打探的事情,一边喟然暗叹:从来都只听说“贼不走空”的,许兰荪却是书生本色,一间旧书店营生艰难他尚且念念不忘,却浑然不知自己三言两语之间的“闲事”可能会葬送掉什么。一时外头有人敲门,他起身接进来一个档案袋,从里头取出一叠照片,让许兰荪去找哪几个是扶桑人叫他辨认过的。

一场询问持续了四个多钟头仍不见停,许兰荪神思困顿中发觉虞绍珩的问题有些似是之前已答过的,思量着道:“绍珩,你放心,我料到过有这一天,你问我的事,我不会有隐瞒。”

他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丝亦清晰可见,可越到了人身疲体乏,精神不济的时候,才越容易问出实话,因此虞绍珩虽然心中有所不忍,但面上仍是静如止水:

“老师,我得按程序做事。” 许兰荪只好点了点头,勉力振作精神应对他的讯问。

又问了约摸两个钟点,虞绍珩将询问记录给许兰荪一页页看过签字,说了句“您休息一会儿吧”,才终于辞了出去。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虞绍珩却没有吃早饭的胃口,用冷水拍了拍脸赶回情报部。灰红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到人眼前,走廊边点缀的一丛细竹在冷风中簌簌作响,他疾步而过,抬腕看了看表,却忽然站住了。这会儿离正式上班还差半个多钟头,自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来,未免不够沉着——叫略知内情的人看在眼里,不猜他徇私,也嫌他邀功。他放慢脚步,拐到庭院里转了一阵,转眼间,却见蔡廷初的贴身秘书葛凤章一路张望着走了过来:

“部长叫你上去。”

虞绍珩一怔,见葛凤章伸出食指朝上比了比,这才想起四楼蔡廷初的办公室正是朝这个方向开窗,遂笑道:“部长这么早?”

葛凤章笑了笑,道:“我有事要出去,顺便叫你一声,你自己上去吧。”

此时正是情报部开早饭的时候,上楼下楼的人不少,虞绍珩一路上来,碰见面熟的长官,俱得停下来打招呼,听两句询问勉励以及“代问校长好”,不认识他的也免不了多看几眼。

好容易上到四楼,蔡廷初见他像有几分解脱的神情,便道:

“怎么?许兰荪那里没什么大事?”

虞绍珩忙道:“现在还说不好,可能是大事。”他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询问记录,打开放到蔡廷初面前:“这些年,除了矿产资料,他还交待给扶桑人一些家父和亲友僚属的来往,这几个人是扶桑人着意问过的,尤其是…”

“你还没吃饭吧?”蔡廷初忽然打断了他。

“…呃,是。”

蔡廷初一笑,指了指旁边茶几上的饭盒,“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虞绍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是。” 坐在沙发上打开一深一浅两个饭盒,一盒里盛着馄饨,另一盒却是份对切的三明治。

蔡廷初看他迟疑,往饭盒里扫了一眼,笑道:“我的勤务兵不知道你早饭习惯吃什么,你自便吧。”

虞绍珩起身道:“多谢钧座体恤。”

蔡廷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等他舀着那馄饨吃了两口,才道:“懂进退,知自律都是好的,不过,有时候也不用太客气。”见他放下勺子,望着自己,又笑道:

“你边吃我边说,不耽误时间——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谁,这里的人迟早都会知道。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你的家世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与其绕着走,不如好好用。”

虞绍珩默然听着,觉得蔡廷初的话虽与常理截然不同,但细想之下,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肺腑之言,遂点头道:“钧座教诲的是。”

蔡廷初翻看着他询问许兰荪的记录,忽见记录中有两处错字皆被人圈出且在旁订正了,半笑半叹:“他还替你改了错字?”

虞绍珩收拾着桌上的饭盒,颊边微微一热,“是。”

蔡廷初静想了片刻,道:“这件事牵涉到你家里,你不宜再参与调查,之前的工作你交一份报告上来。至于许兰荪…”他顿了顿,望着虞绍珩,道:

“他和你毕竟有师生之谊,就让小潘去处置吧!”

虞绍珩一时无言,他昨晚询问时便心知许兰荪此次必然无幸,蔡廷初这样安排,大约是为了迁就自己。诚如蔡廷初所说,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做,实在是于心不忍;但让别人来做,他总有些放心不下;而且,他也不愿意因为一个私人问题,把份内的事推给别人。

蔡廷初见他既不反驳亦不答话,便知他暗自纠结,这样的纠结,自己当年何曾少过?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有些秘密,恐怕要背负一生,都不得解脱。这件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警醒,也是考验。他希望他能做得滴水不漏,更希望他对情报部的兴趣可以就此作罢:

“这样的事,小潘有经验,会处置妥当的。”

虞绍珩闻言,猛地一省:做下属的,自己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该是怎么替长官排忧解难,他一个初入行的新人,碰着个案子居然叫部长大人如此费心体贴,真是笑话!他定了定神,思量着道:

“钧座,这个案子既然是我办的,没道理叫别人来收尾。从私心里讲,许兰荪与我有师生之谊,如果他有什么情理之中的要求,我去办也比别人尽心。”

蔡廷初还想再劝一句,蓦然想起那日在皬山虞浩霆对他说的话,便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颔首道:“也好。你去吧。”

虞绍珩点头答了声“是”,拿起桌上的饭盒正要出去,却听蔡廷初道:“你放着吧,我叫勤务兵收拾。”

虞绍珩笑道:“顺手的事。”

蔡廷初一笑,也不再多言,心中却叹:小孩子再聪明,也总要吃过亏才真正听得懂大人的话。

08、无怨(四)

虞绍珩一走,又是几个钟头,许兰荪仰面躺在低窄的单人床上,困倦已极,却又怎么都睡不踏实,迷迷蒙蒙中恍然回了东郊,一路上只想着如何安排身后之事,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家门前,抬手便去叩门。待听得苏眉在院子里应声,方才焦虑自己还并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么。院门“吱呀”一开,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闪了出来,似惊似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他刚要开口,然而细看之下那女子丰润端静的面孔并非苏眉,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发妻,许兰荪一惊,遽然睁开双眼,只见斗室之中灯光黯淡,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他慢慢坐起身,正蹙眉回想梦中情境,听得门锁响动,转眼看时,却是虞绍珩走了进来。

许兰荪见他神色低沉,反而淡淡一笑,敛容整衫,端坐在床边:“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虞绍珩默然拉了张椅子在他近旁坐下,“老师,有什么事学生能做的,您不妨直言。”

许兰荪垂眸思索片刻,面上已略带了戚色:“家慈已近古稀之年,我兄长亦是个书生…若有可能,还请你们给许家留几分颜面。”

许兰荪幼年失怙,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济下辛苦抚养,虞绍珩深知他侍母至孝,连忙应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安排,必不会有损许家家声。”

许兰荪点了点头,又道:“我夫人…黛华同我结缡未久,我的事她都不知情,你们倘若还要到我家里抄检,不要为难她。”许兰荪闭目一叹,“我这一辈子,自误误人,黛华…是个好孩子。”他见虞绍珩轻轻蹙了下眉,苦笑道:

“大约我续弦这件事,你心里也不赞同。”

虞绍珩不知如何回话,只低声道:“是有些意外,不过,名士悦倾城,原本也是佳话。”

许兰荪听着,蓦地一阵长笑,双肩耸动,“这是《倚声初集》里王渔洋的话,你用得好。”

虞绍珩这才省起,“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是王渔阳在《倚声初集》里的评语,这王渔阳是钱谦益的好友,编选《倚声初集》时选龚鼎孳的词极多,龚鼎孳是名士不假,却是个闯来降闯,满来降满的“贰臣”;所谓“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正是钱娶柳如是,龚纳顾眉生…他这句话本是随口应付,但此时想到,却是辛辣刻薄到了极点,虞绍珩一反应过来,忙急切道: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许兰荪神情恻然地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黛华是小孩子心性,我原是避着她的;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实验室的资料,我不愿意给他们,又不敢同他们撕破脸,思虑再三,索性借着这一点风流罪过,辞了教职避世而居,他们再逼迫我,我也好推托。”他说着,双手遮面,沉沉叹了口气:

“原本我已同他们言明,那份稀土矿的资料便是最后一次了…黛华,我实在不忍再牵累她。”

虞绍珩听着他这番话不觉怔住,他初回国时听叶喆一班人说起许兰荪此番续弦惹得满城风雨,便觉诧异,这样的事着实不是许兰荪平素为人处事的作派;待见了苏眉,只觉得虽然确是个清丽娟秀的妙龄女子,但也没有殊色惊人或逸态出尘之感;却没想到这件事竟还另有原委,念及许兰荪方才那句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虞绍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许家制馔那日,苏眉明明是不吃辣的,许兰荪却说她吃得…他只觉得胸中况味难明,亦不只是替苏眉伤感,还是替许兰荪惋惜。许兰荪这半生,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多半会叫他鄙夷;可是放在他身上,前因后果一一想来,唯叫人觉得凄凉。

许兰荪见他无话,便道:“我这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愧对父母妻友之处,也无从补救了。”

虞绍珩和他相视片刻,深吸了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没有标签的深色药瓶,旋开瓶盖,倒出一粒乳白的胶囊,“这粒药吃下去,一刻钟左右,外面的糖衣会融掉。”

他说着,视线倏然低了下来,语速也快了,“发作起来和心梗一样,很快,一般的大夫检不出来。”说罢,起身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再开门时,便有人递来一杯清茶。虞绍珩把茶奉到许兰荪面前,许兰荪双手接过,阖眸一嗅,赞道:

“这是地道的大红袍,我头一回喝,就是在你家里。只是今日这茶冲得太敷衍,可惜了。”

虞绍珩眼底一热,许兰荪为他们兄弟三人教导功课,虞家上下都对这位老师执礼甚恭,许兰荪嗜茶,但凡他到虞家,母亲都特意遣侍婢专为他烹茶,今日这茶亦是他从家中取来为许兰荪作“送行”之用的。

许兰荪悠悠品了两口,笑道:“这样好的茶,给我这个欺世盗名之人,才真是可惜了。”说着,捡起瓶盖了那颗药,用茶送了下去,见虞绍珩眸光泛潮看着自己,道:“你稍后再来验看就是,等在这里,没的叫自己心烦。”

虞绍珩压了压涌上喉头的异样,道:“老师,您不能在这儿出事。”

许兰荪一愣,却见虞绍珩径自打开了房门,示意自己出去,他惑然跟了过去,待要出言相询,虞绍珩已从门边拎起一个半旧的行李箱交在他手里,许兰荪一看,正是自己出门时拎的那只,上面还搭着他的大衣,他恍惚有些明白,只听虞绍珩道:

“您从这儿下楼出去,往西走十米,路对面有个报亭,您买份报纸看看,就差不多了…”

他话到此处,许兰荪亦全然明白过来,他这一死,不能明正典刑,也不能不明不白;只能是急病身故,才能无碍他自己的清誉、许家的颜面、虞家的声望…他笑意苍凉地点点头,拎着箱子走下楼去。虞绍珩并没有跟着他下来,视线所及也没有看到其他人,放佛这栋光线黯淡的小楼里一直都只有他自己,许兰荪行至底楼,穿好大衣拉开门的一刹那,街市上喧闹的人声车声扑面而来,太过真实的人世反而让他生出庄周梦蝶般的眩惑。

他仰面张望,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车站的大钟——许兰荪失笑,看来他们抓他的时候,便想好要怎么处置他了。街上人来人往,无人注意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威胁逼迫于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想要试试如果自己偏往东走会怎么样,可一闪念之后,他还是选择沿街西行,对面果然有个报亭,他径直走过去浏览了一番,跟摊主打了声招呼,道:“拿份晚报。”

摊主麻利地抽了报纸给他,许兰荪习惯地去衣袋里摸零钱,触手却是张硬纸,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张已经检过的回程车票,他刚想要笑,忽然觉得心口骤然抽紧,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行礼箱跌在地上,耳畔听得那摊主惊惶失措的叫声:“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有人惊叫着躲开,也有人围拢过来,沁凉的一点落在他面上,远远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喊:“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许先生师生聊天的梗可能略小众了一点,简注下:

柳如是和顾眉生都是“秦淮八艳”里的名妓,前者嫁给了年纪比她大一倍还多的文坛领袖钱谦益,而后者是与钱谦益、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的宠妾。

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柳姐姐曾经劝钱大叔投水殉明,钱大叔伸手摸了摸,表示水太凉,自己年纪大了,下不去,于是柳姐姐一怒跳了下去,幸而被救了起来。

顾眉生,名眉,字眉生,号横波,也劝过老公龚鼎孳殉国,但龚鼎孳还是降清为官,做到礼部尚书。据说因为他的正妻受过明朝的封诰,于是清朝的封诰就给了顾眉,风尘女子变身“一品夫人”还是比较罕见的。

虽然龚鼎孳生前荣宠,但到了乾隆朝,清朝就过河拆桥了,把洪承畴和龚鼎孳这些人都列为“贰臣”,成为讽刺吐槽的对象。

09、离鸾(一)

茶色的玻璃窗推开了半扇,细碎的雪花从虞绍珩面前飘摇而下,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冲开了惊惶的人群,他抬腕看表,七分钟,每个环节都刚好合拍,许兰荪会被送进中央医院,急诊的值班大夫在做足抢救程序之后,开出一张急性心梗的死亡证明。

他默然看着鸣笛远去的救护车,不过片刻,楼下的街市便恢复了平静,方才的一切,仿佛触地而融的雪花,了无痕迹。他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难过,只是胸腔里有些闷闷的湿冷。

虞绍珩从另一侧的楼梯出去,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了一阵,一眼看见凯丽的招牌从窗外闪过,便掉头停了车。店里的领班隔着玻璃转门就瞧见了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打招呼:

“虞少爷,您找我们老板?”

“他在吗?”

“这会儿没在,不过晚上这边有牌局,您…”

虞绍珩摇摇头,“我不找他,我路过,顺便进来喝点东西。”

“好好,您到楼上?”

虞绍珩看了看店里的情形,见大半台面都空着,便道:“不用了,我就在楼下待会儿。”

领班连忙把他让到一个安静的临窗座位,上过茶点,又寒暄了两句,才退开。正落雪的天色阴沉沉的,玻璃上蒙蒙一层水雾,模糊了街景。

虞绍珩挖了一勺朱古力蛋糕含在嘴里,让那甜中带苦的绵软慢慢化了,许兰荪出事的消息今天应该还不会传到虞家来,明天就差不多了。这内里乾坤父亲想必早就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告诉母亲。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如何反应,也须拿捏好分寸,太冷太热都不好。至于许家,别人大约还好,只是许老夫人和苏眉,一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新婚未几便死了丈夫,少不了都要伤心一场…他呷了口柠檬微酸的温热红茶,盘算着接下来许家给许兰荪治丧,必是在许家老宅,不会在东郊,正好哪天苏眉不在,他好着人去拆了之前安在东郊小院的监听设备。他一阵公事一阵私事的忖度,只管望着窗外出神,忽然觉得有人走近,转眼看时,正是叶喆。

叶喆身上的大衣还没脱,肩上薄薄落了层雪花,虞绍珩见了,脱口道:“外头雪这么大了?”

叶喆闻言,却是讶然一笑:“我进门的时候就看你瞧着外头,我来了你也没听见,还以为你专心看雪景呢…你想什么呢?”

虞绍珩笑笑没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你下班这么早?”

叶喆眨着眼道:“我今天早饭都在部里吃的,可不得早点下班吗?哎,你前几天人影都见不着,怎么今天这么闲?晚上魏景文他们过来打牌,你一起玩玩儿?”

虞绍珩摇头道:“你们输赢太大,我输不起,也不敢赢。”

叶喆笑道:“其实我也懒得打,一上桌没个二十圈下不来,那你晚上干嘛?我跟你玩儿去?”

虞绍珩想了想,道:“上回在如意楼,我尝着他们的酥皮点心不错,要不咱们去给那胖丫头捧捧场?你这位‘红颜知己’大鼓唱得确实不错。”

“成!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叶喆话答得干脆,刚转身要走,忽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摩挲着下巴对虞绍珩道:“…我说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虞绍珩忍笑道:“不知道兄台肯不肯‘割爱’?”

叶喆抽着冷气倒退半步,拱手朝他一揖:“佩服。”

樱桃声音脆响,说起话来一个人能热闹过一屋子人,叶喆打量着她,忽然皱了眉:“丫头,这么旧的衣裳也穿出来见客,是有人欺负你刮你的钱吗?”

樱桃乐正颠颠地布菜烫酒,听见他问,咧嘴一乐:“哪儿能啊!早上菊仙姐埋汰我又胖了,我特意翻出来前年的衣裳穿给她瞧的。”说着,煞有介事地拽了拽缎面短袄的衣摆,“我还瘦了呢!”

虞绍珩原是为了散心取乐来的,可是樱桃的大鼓书一停,他变发觉自己的心思仍转在许家的事上,由许兰荪想到苏眉,跟叶喆搭着话,又由苏眉想到了唐恬,也不知道她的作业写出来没有,便随口问道:“那位唐小姐后来还‘光顾’过你们这里没有?”

只见樱桃扑哧一笑,“来是来了,不过幸好没‘光顾’我们如意楼。”说着,笑嘻嘻地瞥了叶喆一眼,“连累叶大少爷后怕了好几天呢!”

叶喆拿着筷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记,对虞绍珩道:“那小油菜就是个搅事精,你下回要是在许先生家里碰上她,让许先生也教导她两句,好好儿在学校里念书,别到处乱跑,没事找事…”

“您这话可不对。”樱桃笑呵呵地打断了他,“连菊仙姐都说这位唐小姐是个‘侠女’呢!”

她这样一说,虞绍珩倒来了兴致:“怎么了?”

“前些日子斜对过巷子里的翠晴阁从码头上买了个小丫头,估摸是被家里坏亲戚骗卖的,小姑娘撒疯打滚不认账,被老板打了一顿关起来饿饭,大冷的天儿,啧,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