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若无骨的身体再次滑进宽大蓬松的鹅绒被,凛子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倒有点希望他这个时候能醒过来,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温暖而有力的拥抱了,她偎紧了身边的人,在回味和遐想中渐入梦乡。

手臂有些麻冷,身上也觉得像有冷风拂过,凛子朦朦胧胧中想抬手去拉被子,却像被什么拽住了,是梦做得太沉吗?她用力动了一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差一点惊呼出声:

被子堆在一旁,床上只剩了她一个人,自己的一双腕子被拉过头顶,扎扎实实地捆在了床栏上,绳结打得很好,这打法她也会,只是解不开;不仅如此,她的脚踝竟也被绑在了一处,那勒紧肌肤的触感温凉丝滑,大约是她衣上的带饰…她被人这样缚住,竟全然没有知觉,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除非…凛子心中一凉,脑海中数个念头闪过,旋即告诫自己要镇定。房间里的光线依然是暗沉的,被水汀暖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缕凉风,她抬眼扫视,很快就发现了凉风的来源——朝着露台的窗子开了一扇,凌晨的微风掠过一个戎装笔挺的背影徐徐而入,他微微侧着脸,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竟端着杯酒。

凛子闭上眼,想象了最好的缘由和最坏的结果,随后,努力绽出了一个娇甜的笑容:

“绍珩君,这样好冷啊。”

07、落梅(三)

窗前的人慢慢啜了口酒,晃着杯子踱到床边,施施然坐下:“冷一点,容易让人清醒。”

凛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深色军服和冷白的手套,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回想着自己究竟哪里有了疏失破绽,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却见虞绍珩淡淡觑着她,按开了床头的壁灯,“凛子,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有两件事要问你,你告诉我,就不用死。”

他的口吻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仿佛只是寻常谈天,说到最后四个字,甚至还浮出了一缕温和的笑意。

凛子的笑容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神情木然地闭上眼,尽力地克制自己呼吸的幅度。虞绍珩又啜了口酒,语气依旧不温不凉:“凛子,算了吧,你做不到的。”

专业的谍报人员都受过应对审讯的训练,自我隔离就是其中一种,通过麻痹自己,弱化对外界环境失的感知来对抗审讯;但虞绍珩相信,像凛子这样年轻而自傲的女孩子,很难对一个刚刚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男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至少,她会愤怒。

他注视着凛子不断颤动的睫毛,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讨厌我,但是你冷静地想一想,跟我谈比跟我其他人谈好。我给你五分钟,你实在不愿意跟我谈,我就叫别人来。”

凛子深深呼吸了几下,楚楚一笑,睁开了眼睛,“绍珩君,我们能不能用一种比较舒服的方式来聊天?”说着,挣了挣被系在床栏上的手腕,眼神妩媚而挑衅,“你的格斗成绩是A等,难道你怕我?”

“我不怕你,怕麻烦。”虞绍珩笑微微地喝尽了高脚杯中的残酒,“我也不知道你身手怎么样,这样比较简单,不浪费时间。”

凛子嗤笑了一声,“你想问什么?”

虞绍珩放下酒杯:“两件事,第一,沣南军区春季演习的情报资料你有没有接触过?第二,你跟许兰荪什么关系?”

凛子听着,心下一凉到底,她原想着也许是今晚她太大意,翻看他的公文被他察觉了,还想着怎样避重就轻地脱身,但他问到许兰荪,却显然是有备而来了,咬着牙思索片刻,终于有了决心:

“我不说,是死;说了,我的上司也不会放过我。我们这种人,暴露身份就等于死,你杀了我吧。”

虞绍珩看着她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情,倒似有些好笑,“凛子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啊!可是,死,有时候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说罢,突然拎起他方才搁在床头柜上的酒杯,“啪”地一声直敲在凛子头顶的床栏上,碎开的玻璃茬子应声落下,凛子骇然惊叫,却无从躲闪,只能闭紧了双眼,冷锐的玻璃碎片贴着她的脸颊跌落在堆枕的乌发上,虽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却也叫她惊悸地出了一层冷汗,“你…”

虞绍珩拎着半盏残破的酒杯,摇了摇头:“你们女孩子也真奇怪,死都不怕,怕变丑。”

凛子听他语气中似有怜悯,缓了口气,晶莹的眼眸里泛起一层凄楚薄雾:“演习的事我不知道,至于许兰荪——” 她不无幽怨地望了虞绍珩一眼,“他不过是个书生,我接近他,其实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凛子,你不老实。”

虞绍珩莞尔一笑,右手一扬,破损的杯缘飞快地从她面上划过,已有凸起的锐角刺破了她的肌肤。凛子呆了一瞬,面颊上的痛感才渐渐清晰,她惊痛地叫了一声,刚才着意酝酿的眼泪立时滚落出来,咸热的泪水浸到颊边的新伤,那一线冷痛又填添了热辣刺:,“你杀了我,虞绍珩,你杀了我吧。”

痛感愈著,她眼泪淌得愈多,眼泪愈多,那痛感便愈发难以忍耐,她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形容,只觉得满脸湿热,亦不知道究竟是泪还是血,越想越觉得自己形容可怖,终于抽泣起来:

“你杀了我吧。”

“嘘…”虞绍珩蹙眉看了看她,伸出食指在她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凛子,别闹。”那形容倒像是在娇哄哭闹撒娇的小孩子:“你知道的,我是新人,刑讯那一套我不懂,也不喜欢。而且,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他温言说着,拇指沿着她颊上的伤处柔柔推抚了一下,伸到她眼前,凛子见他白手套上洇湿的痕迹,血色只是粉红的一痕,便知自己面上的伤口不甚严重,心底一松,抽泣很快便止了。

虞绍珩面上的笑容却忽然一冷,“不过,你不要觉得我不忍心动你。”

他说着,又拎过那半盏残杯,破损的边缘轻巧而准确抵在凛子颊边的伤口上,“刚才可能我手快了,你没什么感觉,我再慢慢地来几下,我保证你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照镜子了。

乖,好好说,我就问你这两件事,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叫谁帮你打听演习的事了?

说清楚了,我给你个出路。”

凛子颤巍巍地向后撑着身体,尽可能地避开他手中的“凶器”,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这个任务,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源。”

“那你是来干嘛的?”虞绍珩悠悠一笑,挪开了手里的杯子,调侃道:“就是专陪人解闷儿的?”

凛子面上一红,抿了抿唇,声音也压得很细:“我只负责搜集贸易情报,无非是些进出口案子的标的…你们既然查过我,那么,我…我交往的人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无非是些进口案子的标的…她说得好轻松!虞绍珩心底冷笑,这些年,两国政冷经热,贸易额激增,以国力财力衡量,同扶桑人成交的生意远高于欧美,大约案外的功夫着实也下了不少,“是吗?那你勾引我做什么?”

他这一问,却让凛子不免心中一刺,恼怒地瞥了他一眼,“因为你是虞浩霆的儿子。”

言外之意就是他这个人并不足取了,虞绍珩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着闹,却忽然把手按到了她胸口,“跳得不快,像是真话。” 他的手套倒比她身上的单衣要厚实,凛子只觉得肌肤上一热,未来得及脸红,他便移开了手,正色道:

“那许兰荪呢?我老师那样的学究,你怎么钓上他的?”

07、落梅(四)

凛子怔了怔,见虞绍珩目光雪亮地逼视着她,才犹疑着开口:

“…我只是受命跟他联络,传递消息,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她说罢,便见虞绍珩神色一凛,沉声道:“他有什么消息给你们?是我家里的事?”

凛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摇头道:“我只经手过一份矿产资料,年初的时候,北边新勘探了一处稀土矿,我们需要矿石的测定数据。”

虞绍珩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悚然。

矿产的详细资料,一方面牵涉到开采、冶炼设备的进口选择,另一方面,亦牵涉到将来的资源储备和出口——前者是生意,后者是国策。扶桑人挖空心思在这件事上钻营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许兰荪不但自己是业界翘楚,且多年来一直主持国内最好的实验室,倘若如凛子所说,他落入扶桑人彀中并非最近的事,那么,这些年泄露出的资料就不堪设想了…凛子见他沉吟不语,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问的我都说了。”

虞绍珩默然点了点头,“待会儿我叫我的同事来,他们会按程序处理你的事。”

凛子一愣,旋即愤然地瞪着他:“你说过给我一个出路的。”

虞绍珩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凛子,公事就得公办。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因为你漂亮?”

凛子眼里一热,泪水又滚了出来,挣扎着骂道:“骗子,彻头彻尾的混蛋!”

虞绍珩随手拭了拭她的眼泪,“凛子,你恨我是理所当然;不过,你更应该恨叫你来做这件事的人。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不做这一行,会过得很快乐。”

凛子侧过脸,躲开他的手,庄重地道:“我的父亲是最后一批牺牲在战场上的帝国军人,我们全家都以父亲为荣,叔叔从小就教导我以父亲的志向为志向。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

虞绍珩看着她,似乎有些怅然,“凛子,有志气是好事,但教你走这条路的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爱惜你。

我家里的事你大概知道很多,我有个小妹妹叫惜月,她的生父也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但是在我家里,没有人会教她去走这么一条路。凛子,真正爱惜你的人,绝不会让你身处险境。”

虞绍珩说罢,轻轻蹙了下眉,又道:

“我的同事会有很多事问你,如果你配合,等事情完了,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身份,送你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凛子愣了愣,“…你说的是真的?”

“你觉得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虞绍珩说着,便探手去拿床头的电话,“其实,我也没骗过你什么,这里真的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知道他是要叫情报局的人来“处理”自己,忙道:“你等等!我也有事要问你。”

虞绍珩回头笑道:“你不会是想问我,有没有爱上你吧?”

凛子颊边一红,咬唇道:“你第一次带我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抓我?费这么大的周折,你不累吗?”

虞绍珩笑道:“傻丫头,那么多人都看见是我把你带走的,回头你们领馆报了案,不跟我要人吗?”

凛子冷笑道:“…难道现在他们就不会查到你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的车那么扎眼,你们领馆的卫兵一定都看见了。回头查起来,你们的人会知道昨晚我送你回去之后,你接了一个关西口音的电话,然后就一个人来了帝国饭店——昨晚的展会上有不少你的同乡,风流多情的凛子小姐‘他乡遇故知’也是件很寻常的事吧。

再者,你都说了,我是虞浩霆的儿子,你们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三等秘书,来搅扰我?”

凛子回想着昨晚的事,越听心中寒意越重,他诸般做作原来竟是这样的处心积虑,引诱自己飞蛾扑火,“你真是个残忍的人,你为什么要…” 她宁愿他直接抓住她义正词严地审讯一番,也不愿意被这样戏弄和羞辱。

“那是你还没有碰上真正残忍的人。”虞绍珩垂眸一笑,“我不是要假公济私,只是凛子小姐太热情,我一个朋友说,这种时候不成人之美,未免太不厚道。” 他闲闲说罢,拿起电话拨了号码,“你们过五分钟上来带人吧,审完了告诉我。”

他起身关了窗,又望了望紧抿着唇的凛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将来去哪里不容易被你们的人找到。”

眼看他要走,凛子忽然涨红了脸叫住他:“虞绍珩!” 她扭了扭已经麻木的手臂,“你至少让我把衣服穿好。”

虞绍珩蔼然笑道:“你放心,别人比我守规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完,从衣架上摘下军帽从容戴正,拎着自己的公文包走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浓,空气却最清。

一城的人间烟火都被素洁的雪光压住了,惟有江岸上的梅花,透过枝上的积雪送出一脉一脉清婉的冷香。虞绍珩脱了手套丢在路边的果皮箱里,看着四下晶莹若琉璃的积雪,不由低声赞了一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他随着幽咽的江水慢慢踱着步子,检讨自己昨晚的言行。他终究还是心软,凛子这样的角色,并没有“善后”的必要,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叫他动了怜意,又给自己找了桩麻烦。至于他和凛子这春风一度,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想来,倒有点额外的趣味:来审讯凛子的人看到他留了那么一个“现场”,一定会汇报给蔡廷初。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的事蔡叔叔会不会一并转告给父亲,他们又会怎么看他?

但说到“假公济私”,他扪心自问,不能说一点没有。

于公,他觉得有了这么一件事,再讯问起这女孩子比较容易,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却又觉得必须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轻舒解脱自己的礼服,玲珑圆润的腕子叫他蓦然想起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断章——那样纤纤秀致的一双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该是什么样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头突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既让他惊讶,又让他自觉龌龊,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探听许家的情况,还是因为他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许兰荪…

审讯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蔡廷初的人对凛子会有更详尽的讯问,许兰荪的事无可隐瞒,也不能隐瞒。事情牵扯到虞家,蔡廷初会有极稳妥地处理,可是这种倚靠别人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幼亲近的长辈,也还是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然独当一面,而他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的家人。虽然他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但这么多年,这种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地蛰伏在他心底,一遇缝隙便飘摇而出。

08、无怨(一)

城中的积雪渐次化尽,空气陡然又重了几分,新熨过的制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泛潮。沿着山路向上,皬山峰顶却遥见积雪皑皑,到了半山,草木上亦见得残雪如花。

皬山这里恐怕有两年没来过了,蔡廷初算了算,他上一回来还是春天,山上的杏花刚开,山坳里一丛丛的柔白轻粉,仿佛丹青妙手着意点染,叫人身在其中,不觉动了诗兴,可枯索许久也难有所得,前人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便道尽了。想想昔日弱冠年纪,但凡有人命题,不拘好坏,或诗或词,总能凑出一首交差,如今真是…案牍岂止是劳形,根本是坏人心性。

他心下自嘲的工夫,车已经进了园子,一个年轻上尉迎上来替他开了车门:“钧座,校长在酌雪小筑等您。”

酌雪小筑的轩阁前后都植了红梅,此时胭脂琉璃犹自冷艳妖娆,蔡廷初虽有心玩赏,却不肯耽搁,匆匆一瞥便迈进堂来,却见左手的明间里临窗摆着一张阔大的书案,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横斜,几乎探进了窗字,一个素衣丽人正立在窗下,往一张四尺宣上点染梅花,书案旁的男子一身将官常服,手里拈着墨条在砚中缓缓旋动,见他进来,只微一颔首,却并没有说话,正是昔年抛了参谋总长的权柄,潜心去整顿军事学校的虞浩霆。

蔡廷初见状,不由笑道:“夫人好兴致。”

那作画的女子点完了一朵花苞,方才搁笔,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刚才已经叫人温了酒,你们有事,且到外头去说——这个时候,小酌两杯,赏赏梅花还有点趣。”说着,从丈夫手里接过了墨条。

虞浩霆闻言,对蔡廷初笑道:“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这差事还交不了呢——这已经是第三张了,还嫌不好。”

虞夫人面上一红,却不理会丈夫调笑,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馔,不多时,檐下便安置妥当。虽是小酌,却还是用银骨炭烧了暖锅,里头菌菇冬笋、鲜鱼肥藕皆取菊花锅的材料,但雾气蒸腾中却不见白菊。近旁一树龙游红梅,被雪而开花事正盛,近四米的冠幅几成一方小亭,幽香冷冽。

两人闲闲落座,虞浩霆取酒不饮,却是沿着暖锅边缘徐徐点进汤里,“梅下若食菊花锅,只怕白菊清气冲了红梅冷香,不过酒香却是不怕的,你尝尝看。”说着,自己夹着一箸冬笋尝了。

蔡廷初举箸时却是一叹,感慨道:“当年宇内初定,我们眼见得校长拱手江山,人人扼腕;如今看来,我们这些人才是蠢人。人生一世,功名馀事,到头来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但能对花酌酒——夫复何求?”

说罢,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便喝尽了。

“你这话我受不起。我也是个俗人,信的是‘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做不来五柳先生。‘功名’二字要拿得起,才放得下。” 虞浩霆微微一笑,呷着酒道:“‘高处不胜寒’是贵人感慨,要到得高处,方知炎凉——冷是有的,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

蔡廷初听他调侃,莞尔道:“可偏偏说放得下的,大多拿不起;拿得起的,却真真是放不下。”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碰了一杯,蔡廷初再度开口,声音微有些沉:“校长,昨晚我们扣了许兰荪…”

他的话刚一出口,虞浩霆便摆了下手,“这是你的公务,不该来跟我说;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涉到我。若你一定要问,我只有一句话:公事只能公办。”

“呃…” 蔡廷初蹙了蹙眉,沉吟了一瞬,忽而笑道:“那我跟校长谈私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你想让绍珩去审许兰荪?”

蔡廷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情报部的人不好升迁,立功受奖全靠大案,因此,许多人做事都有尽力把案子做大的惯性——说好听的是慎重仔细,说难听了就是“罗织”,这毛病明清厂卫就有,古今中外皆然。如今太平年景,更少了战时的诸多顾及。

许兰荪在虞家走动多年,照过面说过话的高官悍将多少总有一些,按程序交给下头的人,纵然不敢拿虞家做耗,但势必极尽攀扯之能事,一旦审起来,恐怕牵连太广;可这案子如今刚开了头,若蔡廷初直接交给亲信之人过问,未免显得刻意,反而叫人生疑。虞绍珩是新人,这案子的线索是他牵出来的,又和许兰荪熟识,让他来办算是题中之义,只不过…虞浩霆见他默然不语,便道:“你还是不想让他留在你那儿?”

蔡廷初苦笑:“…校长,那时候我进情报部,第一个案子,就杀了当年在定新睡我上铺的同窗。”

两个人都好一阵子没有说话,默默夹菜啜酒,良久,虞浩霆才道:“廷初,你当初为什么要去情报部?”

蔡廷初抬眼望了望枝头的梅花,仿佛有些唏嘘:

“那时候我从侍从室出来,下到我父亲军中去当连副,原想着从低做起,自己拼一份功名出来;谁知待了半年,战场都没上过就被‘提拔’到了团部当参谋——我这才知道,有我父亲在,哪个长官也不肯把我放到战场上去,我这辈子也就是不疼不痒熬个少将参议罢了。

我就想,一定得到我父亲伸不了手的地方去。为这个,还惹得我父亲好久不痛快,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

虞浩霆转着手里的杯子,淡淡一笑:“你后悔?”

蔡廷初想了想,道:“…后悔过,可自己选的路,总要自己走完。”

虞浩霆起身踱到花树下,“过来人的话,再好再对都是虚的;自己没经历过,总不会信服——他自己选的路,也只能他自己走完。”

08、无怨(二)

房间里没有窗,空气是凝滞的,时间仿佛也停了。一盏黯淡的白炽灯无精打采地悬在天花板上,许兰荪双手扶膝,木胎泥塑般坐在椅子里,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惊悚、恐惧、疑惑…纷杂的情绪在心中反复纠缠,他一时焦灼,一时又觉得解脱。

昨晚他原是应了华亭一家书局的约请去开讲座,不想到了车站,却被抽查行李的站务带到了值班室,他疑窦方起,等在里头的三个便衣就亮了身份,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知抗拒无益,任由他们一针刺进静脉,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后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即有人拖了电话进来叫他给家里报平安,只说已经到了华亭。电话那边,苏眉犹自叮嘱他和人谈天,即便来了兴致也适可而止不要熬夜…虽则他人还在江宁,但听着苏眉的声音,分明却是千里之外了。

之后,有人给他送了饭菜,却再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

他盯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顿的菜蔬一样,到了剩水残山音尘绝的一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么多年了,这一刻,他也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他也想方设法地挣扎和补救过,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粘于蛛网还是奋身投火,飞蛾终是一死。

他自觉心如冷灰,念及高堂白发又不免悲从中来,正焦灼难解之时,突然有人从外头打开了房门,他悚然一惊,只见一个戎装冷肃的年轻人神情沉郁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老师。”

“你…”许兰荪先是一怔,既而惨淡一笑,“你来审我?”

虞绍珩没有答话,审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一热,您多少吃一点。”

许兰荪摇了摇头,视线从他身上避开,“我没有胃口,你也不要浪费时间了。”

虞绍珩喉头动了动,眉睫低垂坐到了许兰荪对面,推过桌上的饭菜,又动手绕开了文件袋上的绳结,只是刚要抽出里头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忍不住一僵,蹙着眉叫了一声:“老师!”

许兰荪望着他,又是一笑,目光却是异样的温和:

“既是你来,等你的公务办完了,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若能通融,我也…” 他忽然一阵痛笑,“若是二十年前沼陷泥潭之时,我能有死志,也不至有今日之耻。”

许兰荪自发感慨,可一字一句听在虞绍珩耳中,却愈发烦痛——他出口便是“二十年前”,可二十年前,许兰荪还不是虞家的西席,难道当年两国尚在交兵之时,他就已然成了扶桑人的耳目?

虞绍珩心中诸多猜度,面上却丝毫不肯露出,平抑着自己的心绪道:“老师不必多想,事情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 说着,从文件袋里抽一张照片推到许兰荪面前,待他看了一言,正要开口讯问,许兰荪却不问自答:

“这女孩子是扶桑领馆的一个秘书,叫栗山凛子,她是受命来给我做‘邮差’的,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虞绍珩听着,落在许兰荪身上的目光不由复杂起来。

讯问的每一个环节——许兰荪认或不认,如何作答,他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自己都事先理过,只是许兰荪如此坦白,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初初一谈,他便发觉许兰荪完全没有应付审讯的经验,他不仅直指了凛子的身份,还要多提一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反比凛子“要紧”。这样的言行态度,根本不像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谍报人员。

“她这个‘邮差’替你递过什么消息?”

许兰荪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发白,“去年,乌兰格勘测出一处极大的稀土矿,他们想要矿石的测定数据。因为是在陵江大学的实验室做的检测,所以他们找到我。”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许兰荪愣了愣,却见虞绍珩面上的神色静如止水:“匡教授知道吗?”

许兰荪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深意,匡棹波是他早年留学时的师弟,如今是陵江大学化工系的主任,当年正是应了这位师弟的约请,他才回国执教。许兰荪一听他提到匡棹波,忙道:

“棹波和这件事没关系,本来检测就是我主持的,报告就在我那里。

棹波…我的事他都不知道…”

“这个我们会调查。”虞绍珩淡淡打断了他。

许兰荪只好道:“绍珩,我知道你们是蛛丝马迹皆不肯放过,可是棹波确实和我的事没有干系,我辜负他太多,不能再叫他无辜受累;况且,他夫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