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了,许兰荪的事他还没听出什么异样,却听了不少唐恬跟苏眉的私房话。前日唐恬到许家,唧唧咕咕跟苏眉说了两个钟头,他回来听录音,忍不住就皱了眉,要不是为了叶喆,直接就洗掉了,可怜他还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好不容易苏眉问她:“那你觉得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啊?” 唐恬哼唧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完全不考虑他这个“听众”的感受。

不过,仔细听下来,虞绍珩觉得,唐恬对叶喆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唐恬面子上要强,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难免多思多愁也多情;怕伤人,也怕受伤;怕犯错,也怕错过;与其说她怕叶喆,倒不如说是怕她自己:怕不能把握自己,也怕辜负了自己。

“上次我送她回学校,随便开了句玩笑,她都吓哭了。”叶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觉着瘆的慌,他这么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就被唐恬当做了毒蛇猛兽呢?

“我觉得她不是怕你,是怕跟你在一起。”

叶喆皱眉:“有区别吗?”

绍珩斟酌着道:“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想到交男朋友,就要想到结婚生子,一生一世…一辈子的头等大事,能不害怕跟错人吗?”

叶喆眉头皱得更紧:“这一辈子的事儿谁说的准啊?错了再换呗。”

虞绍珩笑道:“她可不这么想。”

“啧——”叶喆琢磨着道:“我也弄点儿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话去忽悠她?”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那多俗气!”

唐恬这样怕,那苏眉呢?

她也喜欢《乱世佳人》,喜欢简。奥斯汀;她也喜欢丝绸裙子,喜欢芝士蛋糕…她和唐恬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一定要找点不同…虞绍珩想,大概就是她比唐恬更安静,她临帖学画的时候,可以很久都不作声。

他一边冲洗照片,一边听录音,忽然听到许兰荪指点着苏眉弹琴:“操琴有‘十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粗…”

如今这年月,弹古琴的女孩子倒是不多了,转换成录音的丝竹琴声失了韵致,但默然听来仍叫人觉得静。操琴者有语:不衣冠不弹,她既是弹古琴,应该是穿旗袍吧?他几次见她,都觉得她衣裳穿得太生涩,一味去贴“许夫人”的身份,却全然脱开了她的人。她那样的年纪和样貌,该妆扮得像夜月春柳一般,抹滑勾挑才算入了画,嗯,他记得,她的腕子很好看,隽秀玲珑,纤纤的…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响打断了苏眉的琴声,虞绍珩悚然一省,他对那女孩子——不,是许夫人,似乎留意得太多了。

他无暇多想,便切了录音去听电话,许兰荪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接听,那电话已经响了四遍,“许宅,请问哪里?”

电话那头是个甜亮的女声:“许教授吗?是我。”

许兰荪似是迟疑了一下,道:“哦,是林小姐,你好!是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稿子没有问题,是之前请您为我们写专栏的事,正好我这几天在江宁,想跟您面谈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您方便吗?”

“明天下午…”许兰荪思量着道:“可以。”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电话断了良久,虞绍珩才发觉自己手心沁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这个打电话来的“林小姐”分明就是栗山凛子,冒认报刊编辑却不自报家门着实聪明,国中报刊杂志不知凡几,她这身份几乎查无可查。恐怕是他们一早就精心谋划过的说辞吧!

他还是想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即便许兰荪真的上了钩,即便他能在自己家中出入,但像演习资料这种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但愿栗山凛子只是把许兰荪视作一个可以诱惑的对象,用来接近虞家;但愿他们和他的案子没有关系,但愿许兰荪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一点日常生活之外的桃色刺激。

但愿…

这位自幼为他开蒙的先生,如今看来竟是这样陌生。然而感慨无益,要紧的是接下来的事。凛子约了许兰荪在老地方见,这个“老地方”莫非就是那家旧书店?栗山凛子那里应该有六局的人盯着,明天他问一声就是了。只是这件事要弄清楚,该从哪儿着手呢?如果他们动了许兰荪,凛子那里怕会打草惊蛇;如果从栗山凛子身上着手,他需要一个可进可退的方式。

暗房中重归寂静,虞绍珩闭目而坐,将脑海里浮出的千头万绪整理到一处:

她不是要留一张票约他去看和服艺术展吗?她不会只想叫他看看那些挂在架上的霓裳吧。

06、谲云(四)

一朝好雪,满城银装。

从帝国饭店的宴会厅隔窗俯望,半城烟火尽收眼底,平素流光浮金的繁华街巷尽覆雪下,一片静谧安然。辟成展室的宴会厅也装扮得至清至素,只为了衬托一袭袭极尽华美的高品级和服。宾客们也都很安静,零星的交谈都悄然融进到了尺八与古筝合奏的扶桑邦乐中。

虞绍珩凭窗而立,端着酒远眺陵江两岸被白雪覆盖的连绵群山。忽然,一缕梅花冷香自身后幽幽袭来,接着,便有丝绸织物的悉索声响渐渐靠近,“绍珩君为什么不看展品呢?” 说话的人又轻又甜,和她衣袖中的幽冷香气杂糅出一种复杂的媚惑。

虞绍珩没有回头,只是淡笑着啜了口酒,低低道:“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我要看的花还没有到,怎么能把心思先浪费掉呢?”

凛子扑了淡红胭脂的脸颊上,透出两点精致的梨涡,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身上的盛装捕获了许多人的视线,可他却居然背对着这一切。她有一点失望,既而又觉得他穿着深色戎装的卓拔背影叫人看到他的那一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虽然他看不到,但她还是用最娴雅的姿态姗姗而来,她随口一问,他答她的,却竟是与谢芜村的俳句。

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

她衣上的熏香正是白梅,他轻吟低笑,仿佛抛了一缕叹息给她,不动声色的恭维叫她觉得自己恍然便是江岸上的一丛白梅:“但愿我不会让绍珩君失望。”

对于这一点,他倒丝毫不怀疑。虞绍珩微笑着转身,眼眸中的期待很快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惊艳。他料到她会妆扮得毫无瑕疵,但却没有料到她盛装若此。凛子薄施脂粉的脸庞沉浸在华美不可方物的礼服中,米白的唐织表着上刺着仙鹤图案,阔大的衣袖里露出数层粉白绯红的单衣,浓紫的长袴平添幽艳…略作俭省的女房装束,华艳而迷离,层层叠叠的丽色丝绸将她玲珑娇小的身躯包裹其中,宛如绢偶。

“凛子小姐的礼服…”他拖长了声音,仿佛赞叹不尽:“美得像一个梦。”

凛子用矜持而温柔的微笑收下了这句赞美,“我带绍珩君去看一看真正的‘十二单’?”

从雪白无瑕的花嫁礼服到维新之后的华族衣裳,瑰丽繁复,美不胜收,果真让观者如堕梦中。“单衣的颜色就像俳句,一定是配合季节的。菊重是秋天的颜色,梅重是冬天的颜色。” 凛子的欣悦和骄傲溢于言表:“真是美丽!”

绍珩含笑望着她,偏过脸悄声道:“衣裳再美也是死的,要美丽的人穿起来才真正动人。”

凛子的心蓦地膨胀起来,颊边的胭脂仿佛重了一色,她忽然有些遗憾,如果他不是她计划要诱惑的目标该多好…那遗憾来得如此迅疾,以至于她自己来不及阻挡,膨胀的心房骤然荡开了一个空洞。

“里头闷了点,我们出去透透气?”温热的气息贴在她耳边,凛子还来不及思索,惊觉她露在衣袖外的指尖被虞绍珩轻轻握住,牵着她避开人群,悄然出了展厅。

凛子随着他进了电梯,却见他抬手按了顶楼。凛子一眼瞥见,心头怦然一跳,顶楼皆是套房,这个时候他带她上去,个中心思未免太昭然若揭了…她想到这个,心里竟然有些紧张,真是好笑,她不正是来诱惑他的吗?怎么鱼儿咬了钩,渔夫却忐忑起来了?凛子,你要集中精神扮演好你的角色啊!她一面暗暗告诫自己,一面适时地换上了无辜而迷惑的表情:

“…你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去顶楼?”

虞绍珩默然一笑,没有答话,握着她指尖的手又向她衣袖里探了一探,将她纤巧的柔荑包裹在手中。凛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蜷缩了一下,便由他握住了。她的衣衫堂皇华丽,步履却十分轻盈,从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行过,如同傍晚的云朵。走廊里空无一人,虞绍珩牵着她停在一处套房的门前,从衣袋里取出钥匙,径自开了锁,推门而入。凛子跟在他身后进来,见这间欧式风格的套房富丽非常,偌大的客厅里摆了全套的皮面沙发,对面的台几上还置了一台最新型号的电视机,边柜上插着一大瓶半开的白玫瑰。

“这是…”

凛子一脸惑然地望着虞绍珩,却见他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掩唇一笑,全然不肯相信,虞绍珩也不多解释,只微笑着道:“跟我来。”

说着,便拉了凛子推了另一扇门。这便是卧室了,一张鎏金铜床横在房间正中,凛子瞟了一眼,立刻便娇怯地低了头:“绍珩君…”

“嗯?怎么了?”

见虞绍珩低头相询,凛子颊边的胭脂愈发艳丽,咬着唇道:“在绍珩君眼里,凛子是个轻浮的女孩子吗?” 她说完,正猜测虞绍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听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忍俊不禁地看着自己:“凛子,在我眼里,你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呢!可是你想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乖啊!”

凛子一怔,虞绍珩已拉开了低垂的落地窗帘,原来这房间的另一面还连着一个弧形的露台。虞绍珩施施然走了过去,回头对凛子笑道:

“凛子,来看看这座城市的雪夜吧。”

冬夜的星星看上去有些瑟缩,月亮是银白的下弦,而雪光则变成了奇异的蓝。凛子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拎起厚重的衣摆,在露台上走来走去,眺望着这高远的世界。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拥有惊人的美貌与华服,居住在直入云霄的城堡中,而且至关重要的是——有一位王子正在等待她的青睐,并且适时地递给了她一杯酒。

凛子尝了一口,粉红的舌尖划过酒杯边缘,惊奇地说:“咦?这是刚才宴会上的酒。”

绍珩点点头,“我偷的。”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连“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都按耐住了,凛子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睛感受酒精滑过喉咙的刺激,这一次真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愉快的行动了,她忍不住开始幻想,他戎装下的身体会有怎样的触感。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凛子舔舔嘴唇,他的样貌很像他的父亲,但气质却完全不同。他的父亲,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依然叫人觉得峻烈锋锐,像刀锋劈过冰面,像阳光照耀于雪峰;但他不同,他这样年轻,却这样沉静,就像眼前这无尽的夜色,能将一切都沉淀其中。

她默默想着,不知不觉杯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她开始期待他的拥抱和亲吻,她用天真而诱惑的眼神仰望着他,他终于开口,却让她真的怔住了——他抬腕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07、落梅(一)

“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虞绍珩的话将凛子从惬意的微醺中惊醒,她花瓣似的唇微微翕张,眼中带着讶然的失落竟来不及掩饰。虞绍珩却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因为顾及她衣饰繁复,一路上牵了她出来,格外地小心翼翼。

凛子垂着头,纤柔的颈子弯着美好的弧度,唇角是甜美而端静的笑容,心底却像将沸的茶水,连串的气泡汩汩地向外冒。他的每一分言语,每一个举动,都分明是一场预谋的艳遇。然而到了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他却拒绝收获。是她配合得不够好,还是她的演技太完美,让他觉得她今晚不会就范?

抑或是…凛子的呼吸窒了一瞬,对他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猎艳,而是一次恋爱。

恋爱?

这念头让凛子心底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窜动的火苗从心头直跳到眼底。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领馆秘书就好了…凛子不无遗憾的想,但转瞬之间,一个更加刺激的念头鼓荡着她的心,如果他爱上她,心甘情愿地匍伏在她的裙裾下不能自拔,如果他们结婚…噢,神呐!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冒险。

凛子跟着虞绍珩出了酒店的转门,台阶下赫然停着一辆深黑色的加长轿车,车头矗立的双翼标志金光铮亮,在雪夜之中分外耀眼。凛子不料他这样招摇,略一迟疑,便听见虞绍珩轻声笑道:“我平时开的车你见过,只是今天我想你会穿礼服,所以…还请凛子小姐不要介意,美丽的人和美丽的衣裳都应当敬惜。” 言语之间,竟似十分抱歉。

凛子第一次坐进这样深阔的车厢,米白的皮面座椅宽大敦厚,不输方才酒店套房里的沙发,左手则是个打着射灯的吧台,车子无声启动,吧台上的横窗便将雪夜的景致缓缓送了进来。这样一个近乎密闭的空间,安静,平缓,与世隔绝。

“司机真的听不到我们说话吗?”

凛子带着雀跃的神情四下打量,顺便提一些消减自己智商的问题——无论男人展示的是财富和地位,还是智慧与勇气,都需要女人适当地给予一点鼓励,否则,他们被挫伤的成就感会削弱了恋爱的趣味呢!

不过,他这样做,是真心出于绅士的体贴,还是他对某些事情有特殊的偏好呢?凛子开始策划自己的反应,他会先吻她吧?可她的衣裳未免太厚重了,当她喘息的时候,很难让他触到她剧烈的心跳呢!

然而他并没有挨得她太近,虞绍珩替她理顺了层叠的衣摆,便坐在远处,遥遥望着她,一言不发。凛子只好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臆想,乖巧地笑问:“绍珩君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想…” 虞绍珩一手撑着下颌,赞叹中仿佛带着叹息:“凛子小姐真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凛子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绍珩君总是这样称赞我,会让我骄傲的哦!”

“凛子小姐是绝对有资格骄傲的。”

这样的交谈太肤浅了,凛子有些不耐烦,如果他们真的要谈一场恋爱,彼此还需要一些更深入的了解:“绍珩君,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如果不可以说,你就当我没有问吧。”

“什么?”

“井川君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到情报部门任职,他说,如果你到作战系统去,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怪异的工作呢?”凛子歪着头,完全是小女孩式的认真。

虞绍珩思索了片刻,神情一肃,凝眸望着她:“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也不可以告诉井川哦。”

凛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只听虞绍珩道:“因为我想知道别人的秘密。”

凛子困惑地看着他:“谁的?”

虞绍珩忽然莞尔一笑:“比如你的。”

他的话让凛子心底隐隐一惊,他的笑容却像射进深海的一道光束,被静谧的水流洗去了刺目的芒,明亮而安宁:“凛子,你有秘密吗?”

凛子娇羞的脸庞像覆雪的花瓣,故作纯洁的眼神里写满了欲擒故纵:“我的秘密是不能告诉绍珩君的。”

然而他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始终没有靠近。

车子缓缓停在领馆门前,凛子步态优雅地走出来,虞绍珩也跟着下了车。落满雪的行道树给人一种花影如云的错觉,冷澈的空气比花香更叫人心脾清冽。

“那么,绍珩君,晚安了。”凛子仰望他的目光羞涩而热切,她知道,这样的目光最能点燃一个男人的欲望。

“晚安。”虞绍珩负手而立,姿态雅正,但视线却毫不掩饰地黏在她身上。

“我回去了。”凛子说完,人却没有动,只是征询地看着他。

“嗯。”虞绍珩点点头。

凛子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刚刚转身要走,忽然发觉虞绍珩牵住了她的衣袖,轻声唤道:“凛子。”

莫名的欢欣让她蜷在衣袖里的手震颤起来,凛子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靠近了她。凛子还没决定是不是要闭上眼睛,木香调的古龙水已经从他颈间幽然而至,是白檀的味道。

她的心像秋千一般高荡而起,“绍珩…” 她的唇仿佛触到了什么,瞬间凝固了言语,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温暖有力,凛子合上眼,等待着更炽烈的亲密,然而那气息却渐渐飘散在了冬夜里。

凛子睁开眼,茫然中只见虞绍珩注视她的目光,温柔而克制。大多数男人看女人的目光都单纯到单调:惊艳、崇拜、嫌恶、冷漠…但他不同,他的目光里有欲望,但克制,有温柔,但伤感,甚至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缕怜惜。这样的注视轻而易举地让人沉溺,让她觉得自己会被重视,被珍爱,被呵护。

这样的注视将她身上的每一处神经都挑动起来,从欲望到情感。

然而,他放开了她,他的手从她脸颊上滑落下来,他说:“回去吧。”

她恍然像被他用魔法点染过一般,依着他的话,失神地踱了回去。她进了领馆的庭院,才恍过神来,急急回头,正看见他的车划开夜色,无声而去。

07、落梅(二)

凛子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机械地拆解着发髻,她刚才的表现好糟糕!她完全没有把握好节奏,如果不能彻底俘获这个男人,至少她也应该留下一个余味无穷的告别,而不是就这样傻呆呆的结束!然而,就是那一刻的恍然,却释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甜美。

精心养护的长发滑落下来,凛子仍然不愿意动手去解脱身上的礼服,仿佛这梦一般的衣裳一旦离开自己的身体,这个梦一般的夜晚便会彻底结束。她一寸一寸地向前回忆,他挺秀卓拔的背影,他低声吟咏的俳句,他牵着她穿过衣香鬓影的展厅,他递了酒给她:“我偷的”,他带她进到豪华暧昧的房间,却只是为了观赏这城市的雪夜;还有临别时那个戛然而止的亲吻,凛子的指尖轻柔地覆上了自己的唇…突然,房间里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凛子一惊,心头突突直跳,预感怂恿她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电话,纠结的衣摆几乎绊倒了她:

“喂?”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听到了低微的呼吸,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喂?”

“りんご…” 电话里唤她名字的男声并不生涩,但却没有丝毫口音,凛子听着,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掩唇笑道:“绍珩君?”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笑:“凛子,有一件事,我心里总有点放不下…”

凛子的语气充满了羞涩的期待:“什么?”

“你的礼服换掉了吗?”

“啊?还没有…”

“我猜也没有。”隔着电话,凛子仿佛能望见那个男人含笑的眼:

“如今的女孩子很少有人会自己整理和服了,我在想,你需不需要人帮忙?”

凛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刚要同他调笑,虞绍珩的声音却静了下来:

“凛子,方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江边,看到江岸上落满雪的梅林,就像花国一样美,可我停了车去看,却分辨不出哪些才是真的梅花…我忽然很想念你,想念旧年京都的雪夜。”

凛子颊边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思绪被他的话蛊惑着飘到了雪夜江岸,飘到了记忆深处的故乡,她忽然有一丝胆怯,像背着大人初次约会的少女,声音中满是脆弱的勇敢:

“你…你在哪里?”

他暧昧地笑,游戏般的口吻:“我在情报局的安全房。”

“…那么,请你等我。”

凛子欢快地挂了电话,熟练地对着镜子补妆,头发来不及侍弄了,用缎带挽起来更显得可怜可爱。这个男人的表现值得一个奖励,她自己当然也需要一个奖励呢!

把礼服妥贴地塞进出租车里是件麻烦事,可此时此刻,这忙乱恰如其分地呼应了凛子心底不断驿动的兴奋。她甚至想要暂时忘记自己的工作,纯粹地享受一个绮丽的夜晚;可这样不大好,凛子嘟了嘟嘴,会让自己有负罪感,毕竟她身负使命,而非一个把找丈夫当成毕生事业的肤浅妇人。

深夜的酒店大堂依旧灯火辉煌,盛装而入的凛子仿佛舞会行将结束时,才从城堡逃出仓促而来的无名公主,刹那间袭来的寒风吹得手指有些僵冷,她无视旁人或惊艳或猜度的目光,径自进了电梯,直上顶楼。

暗红地毯,米金墙面,色调深沉的大幅油画,整个楼层沉静如闭馆之后的博物院,堂皇精致却空无一人,凛子对着走廊拐角处的镜面审视着自己,手心贴在微烫脸颊上,光滑的触感让她自己都觉得眷恋。

理了理颈间的碎发,凛子刚要抬手去按门铃,深咖色的雕花房门却突然开了,凛子只觉得腰间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被牢牢按在了壁上,强硬的躯体隔着厚重的衣裳压迫着她,毫不吝惜那华美而脆弱的衣衫,灼热的亲吻占据了她的呼吸…房间里只亮了壁灯,他衬衫的领口开了三粒纽扣,激烈的动作和身上沉静的白檀香气如同冰火两极,瞬间的冲撞让凛子无暇思考,本能地想要抵挡他的侵略,然而她的手刚刚撑住他的肩,他便倏然放开了她,揽着她的腰柔声笑道:

“害怕了?小女孩。”

他幽邃的眼眸含笑望着她,指尖在她艳丽的唇瓣上抚慰般的按了一下,又缓缓向下滑去,在她腰际盘桓了一瞬,接着,便勾开了她的衣带。

凛子不胜娇羞地吟哦了一声,抬起眼却是促狭一笑,盈盈推开了他的手,“我的衣裳都是自己的穿起来的。” 说着,羞涩而骄傲绕过虞绍珩,将装饰精美的衣带双手捧下,妥贴地安放在茶几上。她迎窗而立,窗外的雪光为她娇俏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幽蓝的光华。

凛子的手势柔和而缓慢,仿佛应和着某种无声的韵律,她懂得如何挑逗人的欲望。她的动作从容优美,目光却在房间中逡巡,虞绍珩的外套随意搭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露出一角深色的…似乎是个公务包?

凛子心中一动,她不记得之前他们在这儿的时候他带了这个,莫非他刚才送她回去是因为临时有事?她心中思虑,手上的动作却毫无迟滞,过于束缚的华裳解开脱落,她自己也长长出了口气,解脱开来的身体放佛也开始呼吸,苏醒着焕发出勃勃生机。凛子微微侧过脸庞,让纤长的睫毛和颊边的红晕恰到好处的落在男人的视线里。

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的身体,让她的动作像巫女的舞蹈,欲扬先抑,欲迎还拒,轻薄华美的丝绸一层层飘落下来,在凛子身下浮成了一片云霞。

指尖隔着最后的细滑衣料触碰着自己的肌肤,她察觉到他在靠近,他的手不疾不徐地从她脊椎上划过,男人灼热的气息和清寂的白檀香气透过单薄的衣衫熨烫着她纤薄的皮肤,凛子忍不住呻吟出声,她被他抱在怀里,宛如花朵被人从枝头撷取。

她柔顺地勾住他的颈子,目光落在他平滑的锁骨上,想象着当自己的舌尖从他肌肤上掠过,会激起怎样的反应。

很快,她的人陷进了一片柔软的鹅绒被里,这一切都完全合乎她的意愿,但遗憾的是,她筹谋已久的诱惑和挑逗似乎都无从施展。他一覆上她的身体,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有极强的控制欲。

他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控制她的。

他并不莽撞,甚至可以说得上体贴,但那种不留余地的强势却和他之前的沉静温雅判若两人。

她恍然想起古老传说中那些前一刻还在为花上朝露感伤,下一刻便将利刃刺入敌人身体的风雅武士…凛子时断时续地想,也许她需要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男人…不过,身体的战栗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凛子的指尖轻而又轻地在虞绍珩的锁骨上划过,呼吸匀停的男子轮廓俊秀,神态安详——太完美的情人难免让人觉得不够真实,凛子贴住他的身体,肌肤相接的缠绵让她一时之间几乎无法下决心离开,默默地从一数到六十,唉,必须要做事了。

“绍珩君…”

她小猫一样柔媚地低唤,然后满意地吻了吻他浑然无识的睡颜。赤着脚踩实了地毯,欢愉后的疲懒让她忍不住又娇怨地回头瞥了一眼,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他外套下放的果然是个公文包,很普通,没有密码锁,他这个级别确实也还不需要,不过,她也没指望眼下就从他身上捞到什么重磅的信息,他这个人才是最有价值的工具,凛子无声一笑,转开了包扣,看一看也好,至少可以让她对这个男人有更多地了解。

包里除了文具、证件,还插着一个缠着绳结的档案袋,凛子留心看了绳子的绕法,才小心打开——是早川君啊!资料里的人她见过,是知名新闻社的驻华记者,虞绍珩拿他的资料做什么?他们在查他,还是他们要利用他?凛子咬唇想着,麻利地将文件照原样收好放回包里。

她缓缓吐了口气,每次做这样的事情,都让她兴奋莫名;越成功,她就越勇敢;越勇敢,她就越容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