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茶盏里是茶汤亮黄的水仙,她抿一口,忍不住弯了唇角,她想,这就是她自己的家了。往后时光荏苒,她总会记得这一个中秋,不见月明,亦是良宵——或许他们还会说起,那时候,她棋下得不好还耍赖。

她怔怔想着,回忆的颜色比眼前的世界更鲜明,一痕眼泪湿热地滑出来,她才发觉自己是哭了。

苏眉轻轻拭了眼泪,隐约听见有人叩门,她疑心是自己心神恍惚听错了,推开一隙窗缝静听,却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苏眉心下诧异,这时候家家都在过节,怎么会有人来呢?她想着,不觉又有些害怕,撑了伞出来,不急着应声,却是先从门缝里悄悄向外望了望。

只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戎装,深色毛呢的军装大衣上落了雪,压低的军帽下露出轮廓锋锐脸庞,正是虞绍珩。苏眉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再看他身边,见是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鹅黄的长斗篷里,紫茸茸的风毛从钉珠刺绣的缎面边缘露出来,颇为华美,只是那女子身站着,大半面孔都遮在风帽里,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颌,虽然样貌看不真切,但个子比自己和唐恬都高,不像是她认识的人。

苏眉又见虞绍珩替那女孩子拂开风帽上的雪,举止十分亲昵,不由愈发讶异起来,上元佳节,年轻男女相邀观灯是赏心乐事,可虞绍珩怎么带着个女孩子到这样冷清的地方来?她按住心头疑窦,轻轻退了几步,装作刚出来的样子,朝门外问道:“谁呀?”

“师母,是我,虞绍珩。”

她放下伞开门,讶然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下着雪来?这是…”

14、催雪(四)

虞绍珩一见她出来,面上涌出几分活泼的笑意来:“师母,叨扰了。我带妹妹出来看灯,经过这里,来跟您讨杯热茶喝。”他身边的女孩子也微微撩开了头上的风帽,对她浅浅一笑:

“许夫人,您好。”

苏眉闻言,连忙闪身让在一旁:“快进来吧。”说着,又撑起伞替那女孩子挡雪,只是她原本个子娇小,一手拢着身上的大衣,一手尽力擎伞,下台阶时脚下一滑,便失了平衡,手里的身子往后一倾,几欲跌倒;幸而绍珩跟在妹妹身后进来,疾忙伸手从背后扶住了她,“师母小心。”

苏眉半是惊惶半是尴尬,虞绍珩歉然道:“我们冒昧登门,实在是打扰了。”

苏眉摇摇头:“是我没想到会有客人来,自家院子里的雪也没扫。”

虞绍珩四下打量了一眼,笑道:“待会儿我来扫。”说着,从她手中把伞接了过来。

苏眉被雪夜浸凉的脸颊忽地一热:“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人已镇定下来,“许久不招待客人,礼数都生疏了,两位快请到屋里说话吧。”

屋子里头被外面暖和得多,苏眉见那女孩子摘了风帽,露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樱唇杏眸,柔婉动人,鼻梁却比大多数女孩子都端正,便在那楚楚的相貌里带出一点英秀之气。

“我怕冷,屋子里暖得热,斗篷你出去的时候再穿吧,免得着凉。”苏眉一边说,一边替她解了斗篷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

那女孩子连忙道谢,虞绍珩也挂了军帽,走过来对苏眉道:“我介绍一下,这是舍妹惜月。”

苏眉微笑颔首:“虞小姐你好。”

惜月仍旧是浅浅而笑:“…其实,我姓郭。”

苏眉一怔,却见惜月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抱歉的样子,同她解释道:“我的生父早年阵亡在沈州,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我就…”她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一双清水杏眸恳切坦然:“我就成了我爸爸妈妈的女儿。”

虽然她言语淡然,苏眉却很快就明白这其中必有一段凄怆往事,“真是对不起,我…”

惜月连忙摆手:“没有关系的,别人常常会误会,是我不好意思。”

苏眉柔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觉多了一丝怜惜:“你们先坐,我去沏茶。”

虞绍珩环顾四周,见临窗的桌案上摆着张棋盘,上头黑白交错,边上还搁了一本摊开的棋谱。想来是雪夜寂寂,苏眉独自打谱消磨时光。茶盏里一泊嫣红,应该就是自己上回拿来的红茶,他默然划出一个愉悦的微笑;转眼间,又见许兰荪的相框边上,之前插瓶的蜡梅已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白瓷浅盂,里头冒出两茎花开正盛的水仙——她的日子过得还真是一板一眼,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为自己打算打算以后的事。他怎么来提醒她一下呢?

正思量间,苏眉已端了茶出来,惜月接过一尝,除了果香馥郁之外还多了辛辣甜味,苏眉柔声道:“我煮茶的时候加了一点姜片和蜂蜜,好驱寒。你先喝了这一杯,要是喝不惯,我再重新冲。”

惜月忙道:“多谢夫人,这就很好了,我母亲也会吩咐人这么煮。”

虞绍珩喝了半盏,笑微微地放下杯子,对妹妹道:“月月,你陪许夫人聊一会儿,我看着外头的雪快停了,正好去把路上的雪扫一扫。”

“不用了!”苏眉赶忙上前拦他,“真的不用,明天我自己来…你们还要去看灯吧?”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孩子做呢?”

他话一出口,便见苏眉立在原地呆了呆,他自己也十分配合地愣住了,像是这才反应过来话说得不妥,舔了舔嘴唇,避开苏眉的目光,喉咙里闷闷咳嗽了一声,道:

“师母不要客气,待会儿我们出去也要走的,顺手的事。”

说着,一打门帘便走了出去。

苏眉呆了一瞬,面上尤带着莫可名状的怅然,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惜月:“你哥哥…太客气了。”

惜月亦觉得哥哥哪里有些古怪,面上却只捧着茶安慰苏眉:“他是许先生的学生,到老师家里扫扫院子也是应该的。小时候,许先生还教过我画竹子呢…”她说到这儿,见苏眉眼中晶莹闪亮,猛然住了口,“许夫人,对不起…”

苏眉慢慢摇了摇头,笑容温柔如水:“别人都怕提起兰荪会引我伤心,所以在我面前都尽量不提,其实…我很愿意别人跟我说一说他的事。说起来,我认得他,还没有你们久…”

“我明白。”惜月听她缓缓说着,神情也变得肃然,“我哥哥,还有其他的叔叔阿姨,都很少在我面前提我生父生母的事,怕我会伤心。可是有时候,我很想知道他们以前的事。”她垂眸一笑,“我也不想去问我妈妈,我怕她为我难过。”

虞绍珩先在院子里头扫出一条小路,又在院子外头的人行道两侧,各扫出了约莫十米的步道。待他摘了手套转回来,却发觉房中的气氛不大对。妹妹和苏眉挨得很近,几乎是彼此握着手,他在门外时便听见她们絮絮说着什么,等他推门进来,她们却不说了,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凄然,眼圈儿亦是红的。他今晚借着陪惜月赏灯的机会来看苏眉,除了避免孤男寡女让苏眉觉得不妥之外,也想要在这件事上多一个帮手。只是他固然乐见妹妹和苏眉亲近,但却不大乐意让这两个女孩子一起伤心——尤其是为了许兰荪。他不值得。

他身上沾了雪,便不再走进去,只在门口同苏眉招呼道:“师母,我们还要去文廟街那边,就不多打扰了。”说罢,又柔声去唤妹妹:“月月,走么?”

苏眉一路送他们出来,看着院子里外齐齐整整的一条步道,只觉得再如何道谢都显得无力——倒不是这件事多么为难,而是他这样一个贵胄公子佳节雪夜到自己家来扫院子,实在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偏他自己全不当一回事,临走还要叮嘱一句:“师母,这样的事情你做不来的,回头再有这样的事,就给我家里打电话好了。”

那边苏眉忐忑而回,这边虞绍珩见妹妹红着眼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温言问道:“月月,你是陪着许夫人伤心吗?别想了,我们看灯去。”

惜月却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跟她说了我的事。”虞绍珩一怔,抬手摸了摸妹妹的顶发:“…你们女孩子就这么容易跟人谈心事吗?”惜月赧然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虞绍珩也没有再追问,他默然思量了一阵,忽然说:“月月,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啊?”惜月好奇地看着哥哥。

“我想,你能不能和许夫人交个朋友?”

“我和许夫人?”惜月惑然问道:“我们应该就算认识了吧…”

“我是说——”虞绍珩迟疑着道:“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多和她…聊聊?”

惜月端详着哥哥,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大哥,你今晚是故意带我来的吧?我们去文廟街不用经过这里的。”

“嗯,我故意的。”绍珩耸耸肩,笑望着妹妹,“月月,我想娶她。”

“啊?”惜月圆大的杏眸张大了一圈:“可是,大哥…”她欲言又止,歪着头想了想,让自己的措辞尽可能含蓄:“许先生刚过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虞绍珩点点头,“所以,这件事得慢慢来。我不方便经常去看她,如果你和她熟一点,她那里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早点知道。月月,为难你吗?”

惜月先是皱眉,想着想着却又扑哧一笑,“我不为难,我还是蛮喜欢许夫人的。我在想,你要是告诉了父亲,父亲会怎么说。”

“所以,这件事你得帮我保密。”

惜月嘻笑着点点头,“怪不得你大过节的跑到人家家里扫院子。”说罢,又有些发愁地看着哥哥:“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是很爱许先生。大哥,你觉得她会喜欢你吗?”

第二天一早,苏眉起床走到院子里,讶然发现,对面的墙角居然立着一个一米高的小雪人:脑袋不大,样子也潦草,两枚硬币按在上面当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就地捡的枯枝,只胸前的围巾系得端正…她下意识地掩唇一笑,走近看时,见那雪人脖子上系着的却是一条驼色格纹的开司米围巾——只能是那位虞绍珩虞大少爷的手笔!

15、春晴(一)

青灰斑纹的大理石楼梯软底鞋踩上去一丝声响不闻,刻着流线花纹的木质扶手早已被人摩挲出了深沉光泽。日光轻盈,窗外的白杨树方吐新绿,植物清芬混杂着纸张油墨特有的宁谧气味,在空气中悠悠流动。

学校图书馆的公共教室常要一早占座,但侧楼的古籍部就少有人出入了,这里的馆藏善本、拓片只供教师和研究所的在校学生借阅,还要避开每年6到9月的黄梅天气,以防书籍受潮损伤。苏眉初来乍到,能做的只有跟着前辈学习给图书编目。好在她原本就常常替许兰荪检点藏书整理资料,一笔簪花小楷娟秀流丽,抄出的卡片也比寻常人精雅。

三十个平方的办公室里摆了四张桌子,上班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一个叫林如璟的女研究员,三十二三岁年纪,是从欧洲名校读了博士回来的,纤眉细目,颇有几分书卷气的秀丽,只是待人接物略有些清高冷淡,不过,和古籍部的阳春白雪也算相得益彰。苏眉自知是搭着许兰荪那批藏书“捐”进来的“赠品”,为人处事便竭尽所能的勤谨。每天都提早一个钟点到办公室,洒扫庭除,打好开水,还用小锡罐从家里带了茶叶,搁在公用的书柜上。

“林老师,喝茶。”

鲜丽的橙红色茶汤圈在素朴厚实的白瓷杯里,柔光滟滟,纤秀的双手捧到对面的办公桌上,林如璟看着,也不免点头淡笑:“其实你不用这么早来。我们这里没有急事,事情也都急不来。”

“我习惯早起的。”苏眉答得老实,林如璟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低头去看自己面前的早报。

林如璟不爱聊天,半晌也跟她不上几句话。有这么一个同事朝夕相处,苏眉倒是觉得庆幸。其实她不仅来得早,而且还走得晚,除了想多学着做点事情,也因为不想碰到从前的同学。她并不羞愧,但却惧怕别人探问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更让她应付不来的,是千篇一律的同情和关切——有时候甚至让她觉得,如果她不能表现出足够的伤心,就像是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在这一点上,林如璟让她觉得很舒服。譬如她见她不去餐厅吃饭,而是自己带了饭盒用热水温热,既不会问她缘故,也不会热心地拉她同去餐厅吃饭。

埋头做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班的光景。林如璟一向是踩着点来踩着点走,今天也不例外,低声同苏眉招呼一句“走了”,便拎着手包款款而去。

苏眉听着走廊里一众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人声笑语,下班的时候,人们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也和上班不同呢!外头的声音渐渐稀落,苏眉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举手在位子上伸起了懒腰,不想手臂刚举过头顶,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她睁开眼睛一望,撑在半空的手臂立刻跌了下来——办公室的前门开着半扇,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穿深色军装的年轻人,低垂的眉睫掩去了眼中的笑意,然唇边扬起的弧度却来不及收回:

“师母,您——还没下班啊?”

苏眉纤长的睫毛惶惶然如蜂鸟振翅,懊恼方才举止失态恰落在别人眼中,手脚失措地站起身来,一手去理衣裳,一手又去捋耳边的碎发:“啊,已经下班了,我马上就走…你,有什么事吗?”

虞绍珩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尴尬慌乱,施施然走进来,面上仍是一以贯之的谦恭温和:

“之前家父的秘书整理许先生的藏书,看到这一套里夹了书签,我想,可能是先生或者师母正在看的。当时事情忙,忘记跟您提了。”

说着,把一函书匣放到了苏眉桌上——正是那一日苏眉装在行李箱里要带走,却被许广荫拦下的《玉台新咏》,是她那些日子常看来消遣的,因此在里头加了书签。

苏眉一见,胸中半涩半酸,轻轻捧了书出来,书签隔出那一页恰是一首“…君去已日远,郁结令人老。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字如眼帘,蜇得她胸口刺麻一痛。“是我在看,给你们添麻烦了。”苏眉抬手抽了书签,便将书合上放了回去,“明天我就把书入库补上。”

虞绍珩忙道:“不必了。这书是去年家父才让我送给许先生的,原本就不在那批书目上。”他说着,语气渐渐变得轻缓,“既然是您在看,不如就留下看完吧。”自那一日他听见许广荫同苏眉争执,便记住了。虞浩霆叫秘书去打理捐书的事,他立刻就让人把这套书先找了出来——她喜欢的东西,怎么会得不到呢?

苏眉看着他目光恳切,但想起那天同许广荫的争执,仍觉得自己这样把书留下似乎不太妥当。虞绍珩见她犹疑,心底轻叹了口气,把一早打好的腹稿念了出:

“许先生的书都捐了,别的都留在许家了吧?这个…您要不要留下,做个念想?”

他并不想跟她提许兰荪,私心里更是盼着她越早忘了许兰荪越好,但有时候,他又少不得拿这件事当个幌子——若他不是许兰荪的学生,这时候他能找什么说辞来寻她呢?

他此言一出,便见苏眉的视线颤了一颤,亮晶晶眸子定定看着那书,喃喃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15、春晴(二)

苏眉满心感激,虞绍珩却不大喜欢这个话题,他还是喜欢适才他敲门时看到的画面,他可以等她伸完那个懒腰再敲门的,他偏不,他见多了她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现在,他想要剥开她的小画皮瞧一瞧。

而且,她那个歪歪的懒腰还提醒了他一件事。

她抬起的手臂扯皱了她身上的薄呢旗袍,也拉起了少女轻盈而美好的身体曲线,以他的经验来看,她不算是个丰盈饱满的可人儿,不过,她这样玲珑纤细的身材,有些事太过分了也会显得奇怪。她温柔的轮廓叫他想起再过些天就会开放的芍药花苞,想起满月的小猫或者小兔子的脑袋…他一直觉得那些用瓷器玉器珍珠宝石来形容女人的人,不是偷懒,就是没有认真体会过——人的美丽是有生命的,女人尤是,甚至她的呼吸都能泄露她的情感,是欢喜还是哀愁,也只有这样的美,才会让人想要碰触。

倘若一个女人真的美丽得像瓷器,那也只好搁在案头当摆设了。

她这个歪歪的懒腰提醒了他。

他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考校她的身材,看来,他喜欢她或许比他自己想得还要多一些。他为着她,什么女朋友也没有了,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了他现在在想什么,会怎么样?她会昏过去也说不准——她现在要是昏过去倒好了,他默默地扫了一眼她衣裳下的小动物,她低了头就只到他胸口,他看什么她都不知道,他现在能想出三种四种让她昏过去的法子,但却只能肃然道:

“师母不用客气。您回家吗?我顺便送您。”

苏眉只觉得因为自己一枚书签,就让这套书失而复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却再想不到,所谓“天意”全是人为,亦想不到连她这间办公室都是被他请人调换过的——原本她被安置在隔壁,是朝向采光最好的一间,只是对桌办公的是个去年才毕业的年轻博士,尚未娶妻。虞绍珩查了查他的履历便否掉了,那博士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晚唐齐梁体”,人道最风流者,莫过“魏晋人物晚唐诗”,许兰荪的学问就是极好的,他可不会再叫她跟个风流才子日对夜对。于是,极含蓄地跟父亲的秘书商量:

“是不是让许夫人跟女同事在一起比较好?”

那秘书一点就透,心道这位大少爷虽然年轻,却是虑事周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把一个十几岁的孀闺新寡跟个小白脸儿安排在一起,确实不像那么回事儿,于是便同学校打招呼换过。

苏眉自然想不到这些,更想不到虞绍珩从进门到现在都在她身上转了什么念头。此刻听他一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你的围巾落在我家里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唐恬带给你,可这阵子她都没来找我。”

虞绍珩一听,不由面生愧色:“呵,让师母见笑了。”他向来沉静稳重,此刻突然露出无遮无蔽的赧然笑容,连那惭愧都成了坦然,“那正好我送您回去吧。”

这笑容映在春日黄昏的霞光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明亮无邪,让苏眉瞬间回想起那日晨起,在院子里看到的小雪人,顿时觉得自己更像个长辈了。

“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虞绍珩已经行云流水地去衣架上取了她的大衣和手袋。苏眉伸手要接,他却拎了她的大衣展在了她身后,他一靠近,苏眉的身子便僵了僵,待要说“我自己来吧”,一回头,看见他若无其事的淡然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母亲,亦见过他父亲和他家里的秘书侍从,讲究的都是欧化的绅士作派,替女伴拿衣裳拎手袋拖椅子都是习惯成自然。她这时候出声反对,反倒显得小气突兀。她就着他的手披了大衣,指尖若有若无触到他的手,还是叫她不自觉的蹙了眉。

除了父亲和丈夫,她似乎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这样靠近过。父亲也好,许兰荪也罢,都是恂恂儒雅的长者风度,如流经平原的轻缓河流;但虞绍珩不同,他是个跟她毫无关系的年轻男子,他太年轻,年轻到…比她哥哥还要年轻,他是个军人,经过训练的姿态总是异常挺拔,隐隐带着一点攻击性,他还这样高,甚至连他的妥帖稳重都让她觉得不安;他此刻一靠近她,她便觉得自己仿佛是临着峭壁下的一潭碧水,越安静越意味着潭水幽深,更不知道会不会从近旁的山崖上猛地飞出一瀑激流,将人卷进那潭水里去。

但她毕竟是长辈,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管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至少他对她,对她的丈夫都有莫大的善意,她不应该对他有太多排斥,不管怎么说,一个有这样明亮笑容,会偷偷堆雪人的年轻人,不该是坏人吧!

她装作安之若素地同他错着一步下楼,小心翼翼地跟他维持着一个既不生疏又不亲密的距离。

觉察到她小小的不适和局促,虞绍珩不仅不觉得失望,反而还有一点窃喜。她有意识地跟他保持距离,说明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区别对待的男人;她要是真的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那恐怕就是真把他当成“晚辈”了。不过,他会扮演一个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小心思的“晚辈”,既殷勤又热忱地好好疼爱——不,对“长辈”,得说“敬爱”。

花圃周围大丛的迎春花,正是最繁盛的时候,瀑布般的鲜黄花朵随风摇曳,绚然生姿。两人行过图书馆前的花圃,苏眉见虞绍珩径直往前走,忍不住问道:“你的车停在南门吗?”

虞绍珩点点头:“我不知道这里楼下能不能停车,就先停在外面了。”

苏眉道:“其实,东门离图书馆最近的,这边走出去就是了。”

虞绍珩恍然:“哦,我没到这边来过,只知道南边是正门,下次我就知道了。”

苏眉这样说,他当然知道她担心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哪个门离图书馆最近呢?可是他必须要拣最远的门停车,这样才能拖着她穿过整个校园,一则他名正言顺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少,二则——最好叫她的旧同学看到。

虞绍珩走得很慢,苏眉疑心他在照顾自己是女孩子,但又不好明说,也只好慢慢随着他散步一样地走。他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怕惊动了她似的。苏眉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迎面过来一对穿校服的少年男女,女孩子的丁字皮鞋踩在红砖步道上“嘎嘎”作响,挎着书包疾步而行,后面的男生像是在追她。那女孩子同他们擦肩而过,看了虞绍珩和苏眉一眼,突然板着面孔站住了,回过头对快步追过来男孩子厉色道:

“你看到没有?你什么时候给我拿过书包?”

说着,摘下身上的书包朝那男孩子怀里摔过去,只是她话说得突然,那男生全无防备,看到她扔了东西过来,却是本能地一避,那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虞绍珩见状,不等那男生反应过来,已走上前去,俯身拎起那书包,转回头微微一笑,交在女孩子手里:“小姐,你放心,这回他一定记住了。”

那女孩子的视线碰到他,脸突然一红,连“谢谢”也忘了说。那男生见虞绍珩如此行事,纵是十分不满,却也只能腹诽,匆匆赶上去试着哄转那女孩子。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走到苏眉身边,摇头笑道:“这女孩子真凶。”

苏眉却像是不敢看他,垂着头敷衍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便默然向前走了。

15、春晴(三)

同她擦肩而过的男女学生显然是对少年恋人,并且,在那女孩子眼里,也把她和他当作了一对情侣。苏眉心里一阵别扭,是她从前和许兰荪一道出门时恰恰相反的别扭。

他太年轻,也太漂亮,举止态度太过温柔有礼——若是她还在念书,见到他和女孩子这样走在学校里,多半也会觉得是一对叫人心生艳羡的情侣。她想到这个,愈发低了头,唯恐怕被认识的人撞见。所幸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钟点,他们一路出来,并没有碰到相熟的人。

车子开到竹云路,苏眉本来并没有请虞绍珩进去的打算,然而开锁时打量了他一眼,又觉得叫他一个人晃在门口,既不礼貌,又惹人眼目,只好请他一并进去。虞绍珩倒甚是乖觉,负手站在院中等着,并不跟着她往屋里走。苏眉转眼的工夫就拿了围巾出来,虞绍珩见那围巾用一张樱草色的棉纸包了,卷得齐齐整整,捏在手中软糯干爽,显是洗熨过的,连忙道谢:

“多谢师母,我一时贪玩儿,给您添麻烦了,抱歉得很。”

苏眉见他竟有那么一点像要脸红的意思,倒觉得好笑:“这里很近就有一家洗衣店,我不过顺便走一趟。其实,该道谢的是我,兰荪的事多亏…”她一说到许兰荪,神色便随之一黯。

“许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家父的朋友,不管是我还是父亲,略尽绵力都是应尽之谊,何足挂齿?”虞绍珩很快打断了她,“您千万不要太客气,您这样,更叫我觉得不好意思。”

苏眉无言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没了话题,苏眉便等着他开口告辞,虞绍珩却道:“对了,之前我拿来的茶,您还喝得惯吗?”

“呃…”这一问听起来寻常,苏眉却觉得不好答话,别人送得东西没有说不好的道理,更何况虞大少爷挑的本来就是上品,可是她同虞绍珩相识渐久,察觉他虽不像叶喆那样挑着个风流纨绔的架子,但却也有一样公子哥儿脾气——十分的“言出必行”。

往日里她和唐恬闲谈,多有品评什么东西好吃什么衣裳好看,但说归说,未必真的就要去吃去买。可虞绍珩却不,别人说起什么,有时候不过是起个话头随口聊聊,他却是认真了。就譬如之前许兰荪说起唐恬有心去看歌剧,其实她们也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并不真的懂,也并不真的非看不可。然而既是被虞绍珩听见了,他便要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办;再譬如那日他们说起茶叶好坏,全是无意间的闲话,别人说过了都未必记得,偏他第二天要特意送来。

大约是他自己过惯了应有尽有的日子,便觉得但凡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着,不大分得清“想要”和“需要”很多时候是两件事。此时她若说那茶叶是好的,他十有八九要再送来;若说不好,他多半又要推荐别的,这俨然是要变成一件没完没了的事。

然而就在她迟疑的这一瞬,迟疑本身也成了一种答案,虞绍珩了然笑道:“看来师母喝不惯红茶,我那里有新下的明前茶,改天我拿些过来给师母品鉴。”

苏眉几乎想要扶额苦笑,竟是辩解不得,她总不至于说“之前那茶我喝着就很好”。

虞绍珩品咂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无奈虚怯,觉得别有趣味。小孩子挖了陷阱,上头盖着枝叶虚土,看无知者懵懂跌入惊诧懊恼那种恶作剧的开心是一回事;可是看着她明知道此处有坑,左顾右盼之后还得睁着眼睛跳下去,就更有意思了——他好想开导她,既然身前身后处处都是圈套,与其徒劳地瞻前顾后,做那些无用挣扎,不如就跌下去好了,跌下去,她不会后悔的,他就算是置了陷阱给她跳,那陷阱也好温柔的。

许是他审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泄露了捕猎的牙爪,苏眉心里陡然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是平素一贯如此,还是待她特别地殷勤了一点?

这念头一萌出来,她本能地缩了缩肩膀,是他觉得她特别可怜?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但这样总是不好的,就像方才在学校里那样,他再怎样也是一身金粉琳琅的翩翩佳公子,生就了一副叫人误会的面孔。他太年轻,不留意细微处的人情世故,她既然想到了,总要有避忌。她定了定心思,也不抬眼看他,只温言道:

“你事情忙,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总惦着了。前几天,你欧阳阿姨来,还拿了两罐花茶给我。”

苏眉出言推托在虞绍珩预料之中,然而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欧阳阿姨”,就…匡夫人和他母亲是多年好友,亦是看着他长大的,母亲同他说起匡夫人便是这个腔调,他也听惯了;可话从苏眉此时说出来,就如同往他喉咙里硬塞了一团毛线,又闷又痒,几乎能把他活活梗死。

他仍旧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甚至还“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格外有礼貌地跟她告辞,心底却冷笑了一记,决定记下这一笔,她是在他面前充长辈充得上瘾了吧?他开车转出竹云路,已平复了心绪,再回想一遍今天的事,忽然省悟,她不是要在他面前充长辈,是要同他撇清,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让人误会了?

虞绍珩想着,慢慢有了计较,她还真是小心,他瞟了一眼搁在副驾上的围巾,心田里有一瞬的温柔,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不过温柔归温柔,他并不打算原谅她,他还是要记下这一笔,她敢这么虐待他,就算不是故意的,他也不会放过她,他迟早跟她讨回来——“你欧阳阿姨”,呵!

15、春晴(四)

连着两日虞绍珩都没再登门来送茶叶,苏眉便也忘了这一茬。不料这天下午她正埋头做事,忽然听得有人敲门,她同林如璟同时抬头去看,只见门边立着一个穿着浅蓝风衣的女孩子,玉立婷婷,明眸含笑:“许夫人。”

苏眉连忙起身相迎:“惜月。”

”不打扰你上班吧?“惜月笑吟吟问着,却并不进来。

苏眉道:“我这里也不忙。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