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奸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当然想到了,早上我跟我妈说,你一个人住孤零零的,我来陪你两天。”

“啊?”苏眉讶然道:“不好吧…”

“怎么不好啊?以前我在你家住过好多次啊,你也到我家住过啊。”

“恬恬,你知道的,我现在住在外面就是因为我不方便回家。”苏眉耐心提醒唐恬:“我母亲的意思,要过了年底我才好回去;你来跟一起住,真的不大好。”

“我才不在乎呢,我妈都说可以了。”唐恬攥着她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就算你到我家来住两天,你也还是要回家的,你能躲唐伯伯几天?”

唐恬撇了撇嘴,“能躲几天是几天咯!等我告诉叶喆,看他怎么说。”

苏眉闻言,十分认真地觑着她道:“你要告诉叶喆?你跟他现在这么要好了?”

“也没有啦!”唐恬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就想知道,他会怎么说。”

苏眉看着她,忽然有几分担心,“恬恬,要是唐伯伯真的不同意你跟叶喆来往,你还会理他吗?”

唐恬拧了拧眉头,赌气似的说道:“那也好,不用我自己发愁了,我就跟他说,’我爸不让我理你’!”

苏眉怎么听都觉得她言不由衷,抚着胸口笑道:“还好还好,我还怕你学朱丽叶或者祝英台呢。”

唐恬听她揶揄自己,皱了皱鼻子:“就算我是朱丽叶,他也不是罗密欧的材料好不好?”她说罢,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脸色略显凝重地对苏眉道:

“苏眉,我觉得,我多喜欢一个人都不可能为他去死的,最多——”

唐恬歪着头想了想,道:“也就像你这样,离家出走了。”

唐恬和苏眉说好下午放了学过来找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回了教室。苏眉上得楼来,见林如璟正拿着粉盒在颧骨上补粉,忽然就想起方才唐恬的话,“我爸临时被市长大人叫去改文件,晚上住在陵江宾馆了。”

她心里一阵别扭,也不知道是因为听说昨天唐雅山没有回家别扭,还是因为察觉自己留心到这件事别扭。

林如璟听见她进来,却是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刚才传达室打电话,说有你的挂号信,让你尽快去拿。”

“哦,那我去看看。”

苏眉说着转身便走,像是要躲开什么。她是怎么了?好像是总要把事情隐隐约约往不大好的方面去想。或许连虞绍珩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是她自己心虚,也就觉得别人都像她一样。

说是挂号信,拿在手里却是个大十六开的本子,沉甸甸地像是本书。苏眉一看信封上的清劲端正的字迹,竟萌出一股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他又寄了什么给她?他不是答应她不再送东西给她了吗?

她捧着那本子,连办公室也不敢回,绕到最僻静的实验楼后身,拣了个干净的长椅坐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牛皮纸信封。

原来是本画册,封面上的扶桑文字有两个是汉字“表纸”,其它笔画似的符号她就都不认得了,但是看图也能明白,画册里收录的都是有特色的书籍和杂志封面。

画册里也夹了封信,这次却是用硬笔写的,依然没有称呼和落款:

“之前你说小时候的愿望,是长大了是到书局去给书画封面;我想,也许你会喜欢这本画册。

你也说过叫我不要再送东西给你,那么,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了。

什么时候你看厌了,可以寄还给惜月。”

她掩盖秘密似的急急合上那封信,紧跟着一颗眼泪直直打在了摊开的画册上,顺着光滑的铜版纸,飞快的滑进了书页深处。

23、垂杨(一)

苏眉以为唐恬过来借住,避一避风头隔天就要回去的,谁知她竟拎了个小行李箱来,“你这是要在我家住多久?唐伯伯真的要找你,你住在这儿也躲不掉啊。”

“等后天我爸出差了我就回去,不过我这些东西先放你这儿。”唐恬狡黠一笑,打开了箱子,释出一蓬淡淡的甜香。

原来那小箱子里琳琳琅琅塞得全都是香水、丝巾、绒毛玩具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架军用望远镜。苏眉蹲身拨了拨,“叶喆给你的?”

唐恬点点头,“我怕我爸看到了给我扔出去,’寄存’在你这儿比较保险。”

苏眉站起身来莞尔笑道:“那你这些’宝贝’要在我这儿寄存多久啊?”唐恬慢吞吞地扣起箱子,“要是我爸真不让我跟他来往,那回头你帮我还给他吧。”

苏眉把那箱子放进边柜,背对着唐恬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其实我跟我妈说了一点。”唐恬抿了抿唇,“我妈也说我跟他不大合适。”

苏眉讶然:“唐伯母见过他了?”

“没有,我没说是谁,就说大概有这么一个人,想跟我交往。”唐恬赧然道:

“我妈妈的意思跟我爸差不多,觉得这样的人不大靠得住,而且我年纪还小。”

母亲的话,唐恬只说了一半。唐夫人教导女儿,顺手便拣了苏眉的例子——“你年纪小,好多事都不懂,你看黛华,拗着性子要嫁给许兰荪,现在呢?妈妈也年轻过,你们这个年纪,天上飘过来一朵云彩,都能在上头看出个’love’来,只瞧得见眼前这么一寸的事…”

“许先生的事是意外!就算我找了个你们人人都喜欢的男朋友,忽然有一天出门被车撞死了,难道也怪我?”唐恬忍不住反驳。

“不许胡说!”唐夫人在女儿手上打了一下,“就没有这样的意外你想想…你们学校英文系有个姓童的教授,嫁了你们学校先前的一个副校长,她先生大她两轮,八年前去世的。两个人再好,也就是那十几年的事,她以后十年二十年都是一个人。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孩子…”

“可是苏眉喜欢许先生啊,要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对夜对一辈子,更生不如死咯。”

唐夫人哭笑不得,“我不跟你争,你年纪还小,等毕了业再交男朋友也不迟。那男孩子要是真的喜欢你,再过两年自然也是喜欢你的;要是随便追女孩子玩的,那不在一起,也不可惜。恬恬,你说呢?”

她还能说什么呢?

“明天礼拜天,咱们去看电影吧。”

唐恬折了报纸上的影讯给苏眉看,“《擒凶记》,希区柯克的片子,听着就吓人。去年那部《后窗》你没看,真可惜!我看到后面,心都要跳出来了!”

苏眉拿过报纸,见小小的海报印着一男一女两张惊恐的脸,轻声笑道:“你要看电影,还要我陪吗?”

唐恬偎在她肩上,嘟着嘴道:“你跟我一起去嘛,要是被人看见我跟他出去,那不是’顶风作案’吗?”

“你跟他约好了呀?”苏眉翻过报纸,用眼尾的余光撇了撇唐恬。

唐恬讪讪笑道:“我们上个星期说好去看的…我已经跟他说了,叫他多买一张票;反正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你没来我家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呢。”苏眉微微一笑,刚想说“好吧”,转念间便想到唐恬约了叶喆,叶喆会不会再约别人呢,脸色不由自主便凝了凝:

“就你们俩吗,没有叫别人?”

唐恬在她肩上揉捏着道:“没有啊,我说要叫你一起他还不大乐意呢。”说完,自己脸上先红了。

苏眉这才点头应道:“好吧,我去当一回电灯泡,顺便蹭场电影看。”

电影下午四点三刻开演, 可刚过了三点,唐恬就催着苏眉出门,苏眉奇道:“你不是’派人’去买票了吗,干嘛这么早去?”

唐恬面露尴尬:“我们约的和平戏院。”

苏眉闻言愈发诧异了,他们约的这家戏院距此隔着大半座城,“那么远?就是大华也近些。”

“偏一点不容易碰到人嘛。”

苏眉失笑,“你想得真周到,一场电影不到两个钟头,我们这一来一回也得三个钟头。”

两个人搭着电车晃过去,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得太久。到了戏院对面,只见售票处的队伍排到了街边,唐恬同苏眉牵着手下车,自赞道:“还好我让他不要来接我们,早点过来买票。”

苏眉见戏院门前人来人往,一眼看过去没有叶喆的影子,便问:“你们约了在哪儿等吗?”

“他说他就在门口。”唐恬一边过马路一边张望,蓦地抬手指过去,“那不是吗?他穿制服的,那么显眼。”

苏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才望见叶喆站在侧门的台阶上,半边身子都被前头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挡住了,本想揶揄唐恬一句,还是忍住了。

23、垂杨(二)

她们一过马路,叶喆便挥挥手迎了过来,虽然打招呼的时候仍尊称苏眉一句“师母”,敬意却不多,丝毫不避嫌疑地从衣袋里摸出手帕在唐恬额头上按了按:

“热吧?还不让我去接你。”

接着就去拉唐恬的手,苏眉非礼勿视转过脸去研究戏院外墙上的海报,唐恬忸怩了一下,也就由他拉着往戏院里走了。

叶喆买的是8排正中的挨在一起的三个位置,两单一双,苏眉欣然拿过那张双号的票,对唐恬笑道:“你们单号走这边,我走那边。”

三个人刚一坐下,便听唐恬“哎呀”了一声,“忘记买汽水了。”

“你放心,我差人出去买了。”叶喆道:“你不是不爱喝戏院里的汽水吗?”

唐恬听了,颊边闪出一个酒窝来,“戏院不是不许自己带饮料进来的吗?”

叶喆笑道:“许不许别人带我不知道,反正这人准能给你带进来。”

苏眉隔了唐恬听着叶喆的话,心底突地颤了颤,旋即意识到戏院里的座位已经满了七成,自己右手边的位子还是空的。

她维持着温和庄谨的笑容,微微探了探身,对叶喆道:“今天还有别人来吗?”

叶喆转过脸来刚要答话,忽然视线向上一扬,笑道:“喏,来了。”

刹那间,苏眉竟不敢立刻回头去看。

垂低的目光顺着前排的椅背滑下去,又沿着旁边一个女子的旗袍镶边慢慢游上来——那女子收了拢了膝盖,给正往她身边走的人让出空隙。

一声温厚清晰的“不好意思”就响在头顶,裤线笔直的深榄绿制服迫着她一瞬间阖了下眼帘。

他答应了不跟她见面的,他怎么会来呢?

“哎,你怎么来了?”

唐恬见虞绍珩手里拎着两个纸袋,已经被凝结的水汽洇湿了,喜道:“你都买什么了?怎么带进来的?”

虞绍珩肃然跟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唐恬吐了吐舌头,立刻改用喉咙说话:“酸梅汤有没有?”

虞绍珩在苏眉身边的空位坐下,直接递了个袋子给唐恬,唐恬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一杯酸梅汤,还有一瓶苏打水,她捧了那酸梅汤吸了一口,对虞绍珩笑道:“多谢啊。”

苏眉半低着头,僵着身子目不斜视,心里却如坐针毡,眼见得他又放了杯饮料在自己手边。

“梅子绿茶,可以吗?”他凑近了她说的,声音低而温柔,她额角的刘海仿佛都能感到他的气息,她的耳廓一定红了。

他的声音低得暧昧,这么寻常的一句话,他不必压到她耳边来说;但这是戏院,戏院里 ,声音越低才越有礼貌。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用冷淡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仿佛是轻笑了一声,又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不客气”,四周的灯光渐次暗了。

现在什么都晚了,她忽然觉得一阵委屈,她再去问唐恬“你不是说没有别人来吗”也晚了,她站起来要走也晚了,她现在去跟叶喆换位子也完了…只能让别人觉得她矫情得莫名其妙。

放映机的光束从高处越过,在银幕上打出了片头,一圈白色五星环在积雪的山顶。

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据说这导演最擅长造悬念,她全部的注意力都会放在片子上的,她边上总会坐着人,她就当是她不认识的人好了…她正打定主意要全神贯注的看电影,他偏又靠过来同她说话:

“是这里冷气太凉吗?”

“没有。”她赶忙摇头,这才发觉自己绞紧了双手,脚踝也并在一处。

她盯着银幕,一丝余光也不也没有看他,但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正看她。

“是我在这儿,让你很不舒服吗?”

他问得好有自知之明!苏眉忍不住转脸去看虞绍珩,却见变幻不定的光束中,他的轮廓的面容有一种冷艳的俊美,熠熠眸光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匆忙回头,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你看电影就不要说话了。”

他却反而更凑近了些,几乎就要贴到她鬓边:

“要是真的让你不舒服,那我就走了。”

她怕惊动了身边的唐恬,连避他都不大避得开;她咬了咬唇,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悲壮,应了一个字:“好。”

虞绍珩挑眉,“小没良心的。”

像是自言自语,却叫她听得一清二楚。

苏眉只觉得脸庞倏地被点着了似的,他的口吻带着一种亲密的轻佻,他是在说她?

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疯了?

她的手指都在颤抖,大大小小的雪球从她心口扑扑腾腾地滚下来,仿佛雪崩的前兆。

“你不是要走吗?”她小心而吃力地问。

他拿起自己手边的纸杯,一缕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飘到了苏眉鼻端。

虞绍珩慢慢喝了一口,仍是轻而又轻地说道:“你对我这么坏,我为什么要让你舒服?”

他近乎小孩子撒娇的语气让她惊恐地几乎想要大喊一声,但任是她心里有怎样惨绝人寰的天灾人祸,此时此地都只能沉默,除非她疯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笑了,温文尔雅地看着她,轻声道:

“我开玩笑的,看电影吧,这片子挺好看的。”

苏眉愣了愣,只见虞绍珩神色端然地注视着变幻的画面,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他果然再没开口,悬疑片最能抓人心弦,她看着看着也被吸进去了。

电影渐到高潮,苏眉手里的绿茶喝到一半,自觉地不敢再喝,怕有突发状况不留神呛到了自己。

她把纸杯往扶手里插,插了几下都放不进去,忽然杯子低了一下,放下来时,左右转了转,感觉却都不大对。她转眼去看,原来那杯子根本就没插在扶手里,却是被虞绍珩托住了。

之前的尴尬一股脑地涌上来,她正不知所措,音箱里的一声惊叫暴露了银幕上的暗杀,也掩住了她的失态。

她手里的杯子被他接过去,搁回了原处。

灯光复亮,善恶有报,观众也松了口气。人们纷纷从幻境回到人间,仍免不了热议一番入桃源而归的见闻。

唐恬叽叽喳喳同叶喆说个不停,苏眉只默默随着人流退场。从戏院里一走出来,唐恬便道:

“咱们晚上吃什么呢?”

叶喆自然是一副听吩咐的态度:“你说。”

苏眉站在虞绍珩身边,便有隐隐的虚脱之感,本能地不敢再和他们去吃饭,遂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心知唐恬会出言挽留,便立刻去想推脱之辞,谁知唐恬和叶喆还未开口,虞绍珩便道:“那我送你吧。”

叶喆闻言,欣欣然给虞绍珩递了个眼色,却被唐恬瞪了回去:“吃完饭我们再一起回去,今天是礼拜天,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啊。”

苏眉听到虞绍珩那句“我送你”,背脊上就窜过一道电流,片刻间便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跟唐恬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23、垂杨(三)

唐恬怕被相识的人撞见,便跟叶喆商量找个僻静的地方吃饭,叶喆想了想,自己常去的地方大多热闹,便问虞绍珩。绍珩道:“去三雅阁吧,我们去得早,兴许还有靠湖的包间。”

三雅阁是老字号的鲁菜馆子,店在沁玉泉公园里,踞湖而立,西北两面皆是湖水。湖岸上,大株大株的垂柳,千丝万条,蘸着一湖细碎的粼光,荡风拂水,三雅阁周围特意植了大片的荷花。

从二楼包间的窗子看出去,满目的柳丝白莲,晚风掠湖而过,荷香四溢。唐恬捋了捋探到窗边的柳条,对虞绍珩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吃饭的地方?”

虞绍珩闲闲道:“因为我吃饭比你多几年。”

唐恬撇了撇嘴角,对他这句正确的废话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之处。

四人挨着包间里的圆桌落座,叶喆和苏眉自然都贴着唐恬,虞绍珩一边同他们三人推荐菜品,一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到苏眉右手。他一坐下,苏眉便以手支颐去听唐恬说话,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泄露给他。好在她本来性子就安静,倒也不显得格外沉默。

席间一道“西施舌”引了唐恬的兴趣,她细细品了,吃在口里似是蚌肉,但长圆的形状却又不像。

“其实就是沙蛤,取个别致的名字当噱头罢了。”虞绍珩解释道。

唐恬又尝了一箸,皱眉道:“这名字一定是男人起的,倒不想想吃这道菜的还有女人呢。”

说话间,侍应又来上菜,房门一开,却先让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应季的浅色西服,携着个女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真是巧了,遇到你们。”

这人唐恬先前也见过,是叶喆的朋友,叫魏景文,跟着他进来的女子却是个生面孔,穿着一条孔雀绿的无袖雪纺裙,同色的羊皮尖头鞋约莫有近三寸的高跟,烫过的长发用一支水钻簪子挽在脑后,一路进来笑吟吟的,像是和屋里的人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