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同关止说些什么,但关止只是埋头看报纸。她想了片刻,还是把话题吞掉。

关于她办公室八小时内的烦恼,她是鲜少同关止交流的。

所谓同业自扫门前雪,多说更无意。更何况罗大年同关止,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商业竞争对手,这种拆台脚的事情,蓝宁是做不出来的。虽然关止是她的丈夫。

她很怅然地舒了口气,没想到关止伸过一只手来揉揉她的发,她顺势捉了他的臂膀,靠过去。

这样休息一两个小时,总归安全的。

关止转过头,望住她,撇嘴又笑了笑,讲:“是不是觉得有我有力的臂膀,是你坚实的港湾?”

蓝宁禁不住也笑了,这样肉麻的人,难为他讲的出来,还讲的这样随性。

她把头捱上他的肩头:“港湾,摆好,我要靠了。”

关止果真摆的正好,蓝宁靠上去,看着关止看报聚精会神的样子,突然问他:“关止,你为什么会做这一行?”

这个问题确实突然,关止先放下了报纸,还想了一会儿才这样答:“刚才的海鲜面,难吃吧?如果能把它卖出去,这成就感有多大呀?”

蓝宁捶他的肩。

“当然,如果国航的飞机餐质量和口味更上一层楼,我相信中国航空公司的品牌形象会更容易站起来。”

蓝宁闭牢眼睛,决定不听他的瞎七搭八。

关止往这个角度看蓝宁,直接引入眼帘的是她柔顺的短发,她面部的线条顶柔和,笑起来是娃娃面孔,可偏偏要装成熟“白骨精”。

蓝宁念大学的时候,对自己的要求没这么严格。

关止一直记得她是大课看小说,小课打瞌睡,从没认真记过笔记。

她的少年生活,一直惬意,因为她的家长从不给她无形压力。

关止其实顶羡慕。

关心曾经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蓝宁?喜欢到迫不及待要娶她?”

关止抱着姐姐的肩膀,嬉笑解释:“是,其实我更喜欢她爸妈。”

关心气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回了英国才给他电话,将蓝家的长辈数落了一通:“且不看她的外公和奶奶的特殊关系,就她爸妈那样的,再难给我们爸妈撑一个脸。关怀关冕的妻子家里头可是什么光景?关止,你不要太看轻你自己的身份。”

关止并不生气,心平静气讲:“姐,民主年代,我有婚恋自由。”

“你是说我封建残余?”

“至少你小学没学好李大钊、董存瑞和黄继光。”

之后关心再也懒得同他多说话。

蓝宁不是关心,从不会说太过严苛的话。

但关止是没有想到毕业之后再次遇见蓝宁,会对自己的工作要求高的近乎严苛。

那一回“景阳春”的新闻发布会,等同狠狠掴她一巴掌,她的气恼和自愧在面上表露无遗。

这也不像关心,心内再气结,总能在第一时间往表面上平复。

关止不是那么喜欢一个女人什么都能控制得好好的,他曾经批评自己的姐姐:“你不要做‘套中人’,生活多没情趣?”

可惜关心当作耳旁风。

关止则想,如同蓝宁多好?多少想法都摆在面孔上,多少变化也摆在态度上,磊落坦荡,自有风度。

蓝宁给“秀多姿”找枪手,关止本来也不想接这活儿,奈何报社编辑一句“‘时间维度’的蓝经理,简直就是TVB电视剧里的飞虎队,快准狠,还紧迫盯人,谁吃得消?”

他想,这女人难缠,以前在大学里求他搭档演双簧骗双方家长,也是摆的这态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没来由他就同情了编辑,信手给报纸写了一段软文。

但这写出去的,也不是安分的,带着存心的挑衅。他想,蓝宁定会生气。

年轻时候的她一生气,三下五除二,直接拿着矿泉水瓶子往他脑袋上招呼,惊得他新交往的女朋友面如土色。

当时他也生气,怎么能不生气?面子丢尽,实在晦气,此后再不见面才好。

有时候一个念头生出来,便是暗示,暗示多了,也许真会扭曲了生活的方向。间中有着好几年,他真的就没再见过蓝宁,连万爷爷的葬礼上,也是和她前后脚入场祭奠。

所有有关蓝宁的一切,他都是从旁的无关紧要的人口中听说来的,那些细枝末节,模糊的,隔着一层的,仅供猜想的,而且并不实际,也不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直到在“景阳春”的现场。

他又见到了那个鲜色如初的蓝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他竟然恍惚回到了大学时代。

但那个时代实在不是他想要回想的。

关止同姐姐关心最像的那一点便是,他们从来往前看,过去且过去了,不应当影响到现下。

但蓝宁不这样。

不过,他记忆中的蓝宁,应该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但记忆并不一定永远准确。

“秀多姿”的广告和路演让该企业走通了华东地区的渠道商,他们在黄浦江上租了油轮的一层庆祝。

关止和几个朋友在油轮的豪华包间打桌球。

中间小憩的时候,两队人马就这样在船尾碰上了,他靠在栏杆旁抽烟,同朋友们讲几句不咸不淡带色的笑话。

一回头,就见稍远一些地方站着蓝宁。她正同人争执。

关止不动声色地接近了几步,但又是隐蔽的,不过足够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站在蓝宁对面的似乎是“秀多姿”的职员。

他听到蓝宁这样坚持:“本季度的活动宣传之初,承诺给予消费者购买大瓶装即馈赠小瓶装的试用包,为何没有执行到底?我们的宣传合同的附件上明明列明了。”

对方没怎么想认真答她的话,可又被她拉着脱不开身,便这样讲:“只要说送完即止就可以了,还说明我们的货品卖的好,送的多,让那群得不到馈赠的消费者心痒痒,不是更好吗?”

蓝宁模样顶真,非要同对方计较:“但这对后期购买本季度产品的消费者不公平。”

对方又讲:“蓝小姐,你我双方顺利履行合约即可,切勿自寻烦恼。”

关止从暗处转出来的时候,蓝宁已经靠着栏杆,管自发怔。

江风吹迷了她的眼,她使劲儿揉眼睛。

他本来想往前走一步,但又被朋友们拉了走。

那天玩到夜里十一点,油轮靠了码头,他的朋友们意犹未尽,还相约要去新天地。但是一行人走出来的时候,有服务生扶着一位女士下船。

那是醉酒的蓝宁。

那一夜的蓝宁就如同现在一样,面部表情如此柔和,还会有些脆弱。

关止那天没有开车,问朋友借车,朋友以为他要猎艳,竟然借他一辆莲花敞篷车。

夜风也很柔和,开敞篷车正好,可以醒酒。

可蓝宁靠着座椅,辗转反侧,就是不能醒。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来的时候,他听见她分明在低喃:“时维,生日快乐!”

他望着她,直望到红灯跳成了绿灯,后头的出租车鸣笛催促。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自她的口中,跳入他的耳内。

这些年,他处处都能听到“时维”这个名字,包括他的事迹。但从她的口里听到,心神便慢慢荡漾开来。

那晚关止想了很多,后来他再也想不起来那晚到底想了什么。

他凭着记忆把车开到了蓝宁父母家的楼下,想要推醒蓝宁。但是她一个翻身,红扑扑的脸蛋靠过来,气息是馨香的。

关止却想的是,为何伊甸园的苹果树上的苹果为何如此诱惑人?

她的脸蛋似苹果,还是一只醉了的红苹果,无意无识的姿态,最是诱惑。

她还喃喃自语:“我没办法做好事情,我又要不及格了。”

这句话他开始没听清,后来辨了片刻才知道是这个意思。

当时他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蓝宁的身子慢慢滑到他这边来,他用肩头垫牢她的脑袋,想要扶好她。可是她迷迷糊糊一仰头,对牢他的眼睛的是她的唇。

蓦然之间,他想起来了,他虽然做过她的男朋友,但是并没有亲过她。

她的嘴唇还没有涂口红,亲起来不会擦到铅粉,绝对纯天然。

这个猥琐的念头让他自己遽然一惊,可是更快地,他真的亲了上去。

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万丽银气势汹汹站在车门外,那一双属于严厉母亲的眼睛宛如利刃,要把他狠戳十七八个血洞。

可他还能极为潇洒地一笑,对蓝宁那气愤的母亲讲:“阿姨,您好,我送蓝宁回来了。”再抬腕看一下表,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还没到十二点。”

十二(下)

他以为睡的正香的蓝宁,又动了一动,复又将头垂到他的肩头,双手抱搂过来。

这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对身边异性做出来,落在旁人眼中,就不知如何的亲密和如何的不妥当。

当时当着恼怒的万丽银,他根本就百口莫辩了。

但,关止好心情地想,莫辩就莫辩,他压根不想辩了。

时机合宜,态度合宜,他心所愿,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关止对住女方母亲扳住的面孔,用了最大的诚意,把蓝宁抱下了车。

蓝宁不算瘦,因为在发育的年纪,受到家长良好的照顾,该有肉的地方绝对有肉,骨骼更是有力,这是长期运动的结果。

她往他的肩头躺的时间一长,肩膀不酸,那是绝对在充壮士。

他当初抱她下车,并未事先预估自己的实力和她带来的压力,差点一个趔趄。如今被她把自己当做抱枕超过一个小时,也同样发了麻。

但是此刻的蓝宁一直没有动,保持了这个姿势。

她在沉睡。

沉睡的蓝宁不会胡乱移动,规规矩矩。

关止便也安心不动。

最后还是蓝宁自动自发醒觉过来,看关止也歪在靠背上,就伸手给他捏了两下肩膀。

关止闭着眼睛,十分受用,还低声说:“别停。”

“臭美。”

蓝宁缩回手,揉揉脸蛋,让血气回复。

广播已提示旅客降落安全事宜,一阵轻微轰鸣。

她要积蓄好气力,重新回到扰攘世界。

故而,当她走下飞机的时候,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关止看表:“今天礼拜六,你还能休息两天。”

蓝宁伸个懒腰:“但愿如此。”

但愿的总是美好愿望,现实往往带来愈加多的烦恼。

回到家里,蓝宁发现许久没有在双休日出现的婆婆王凤,正端端正正以当家主母的姿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小保姆张爱萍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面前,由她检视面前菜篮子里的食品。

蓝宁的脸,在王凤没抬头之前便垮下来。

关止拍拍她的脑袋,往里头叫了一声“妈”。

王凤抬了头起来,中年美丽妇人的面孔,没有什么血色,雪雪白的。她的声音也有一些哑,对关止的头一句话是:“我是中年快进老年了,人疲马倦,做什么都不中用了。”

蓝宁目瞪口呆望住婆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精神劲头一直一顶一的中年妇人,从来只会言语较真,永不谦让。最初的她还会顶撞,最后发现顶撞会带来更加多的争锋相对,不由便收敛了态度,顺毛相处了。

但她今天说出这么一句少有的颓丧无比的话,实在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扭头看了看关止,关止也蹙紧了眉头。

他问:“妈,你又怎么了?”

王凤的目光先扫到了蓝宁,一概是不信任的神情。蓝宁得举双手投降。

她说:“我回房间放行李。”

再给张爱萍一个眼色,对方也是机灵人,收拾了篮子就回了厨房。

但王凤还是拉着关止回到关止房间里,将门阖上。

蓝宁暗想,你怕我听到,我还不想听呢!

她回了房间,终于还是打开手机。里头有若干条短信,有严宥然的,有父母的,就是没有罗大年的。

手机多日不开,一开机电力即告用尽。滴滴声催她立时充电之后便黑了屏。

也好,看不见更加不用想。

蓝宁拿出充电器充电,先给父母回了电话报平安,万丽银直嚷要她同关止回家吃饭。

她再打电话给严宥然,严宥然提供了一则小道消息:“陈思前几天给他们大老板提辞呈。”

蓝宁心内一跳。

“我们主编那边也有人过来打招呼了,说要网开一面。”

蓝宁先默不作声,然后又问:“陈思真的辞职了吗?”

严宥然讲:“他们大老板怎么可能放掉她?她也是摆一个态度吧!毕竟是扫了面子的事儿,她做的一系列报导都被压了。”

蓝宁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这样的话题,充电的手机上头显出不断充盈的电池图像,上上下下,就像她又开始不得落定的心。

严宥然问:“‘力达’的水,我不会去喝了,这年头什么都会有问题,我真不知道作为消费者,还能相信什么?”

蓝宁才答:“我也是。”

扭头看窗外,天忽然阴云密布,乌鸦鸦一片,有狂风大作之势。

变天也如此之快,快到昨日风景还在心头留恋,今日的天空便给出一个措手不及的坏脾气。

蓝宁推门出去,正见王凤已从关止房里出来,要穿鞋离去。关止正找着车钥匙。

她突然开口挽留:“妈,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王凤诧异回头看她,倒是纳罕的。

她的眼神让蓝宁心头猛地生出几分愧来,她从没有用真诚恭敬的姿态对待过这位长辈。往往生活的细节之中,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了这许多。

蓝宁对关止说:“外面都要下雨了。”

关止看牢她,嘴角一勾,笑了,对王凤讲:“妈,你还是爽你牌搭子的约吧!”

王凤有点迟疑,但又不想失了长辈的分寸,就又把穿好的鞋脱了,讲:“我感冒,可不吃鸡啊!”

蓝宁只能对长辈的不释怀无奈笑笑。

她给王凤做了温补的河水鱼,又给关止做了提味的糖醋排骨,一餐晚饭简单周到。

只是王凤在吃饭间中,还接了一个电话,不知是谁打了过来,她对着电话,口气不如日常那么硬朗。

蓝宁听到她说:“你再容我考虑几天吧?哎,别,我还是喜欢这个铺位的,设计都做好了——”

关止突然伸手把王凤的手机拿了过去,对那边的人讲:“这样,你定个时间,我们把合同签了。”

王凤对儿子使眼色。

关止挂了电话,她才说:“不要说的这么肯定,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定,这不是——以后难做嘛?”

蓝宁奇问:“怎么了?”